李景升上了马车后,靠在正中央铺着团纹薄衾绣金线的大红软垫之上。
左侧是红木矮几,矮几上已备下烹煮好的茶水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右侧则是刻意加宽距离,又铺着薄被的软席,供李景升困盹时的休憩之处。
所以松絮与菡萏跟着进来后,统一坐在左侧的软凳上,松絮在前,菡萏在后,两人挨着矮几,面色恭谨的坐着。
李景升抬眼间无意瞧见松絮端放与膝上的双手带着一双轻薄的丝质手套,将她的断指隐匿其中,看不出来,李景升心中疑惑,却想到她的手指是因已而断,终究没有多言,只想着今后在尽量补偿她。
马车外,秦苛下令车队启程。
知州褚行领着府衙众人送行,更有百姓听闻这是长公主的车队,听过这几日所闻而惶惶不安的百姓们得知公主已继续和亲之路,纷纷前来相送。
因为他们明白,金岭城的安稳,以致整个魏境眼下的平静与安稳,皆是这一介弱女子,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换来的。
渐渐的,车队后的身影愈渐增多。
秦苛从起先的警惕与严阵以待,到发现这些百姓只是前来相送,便也放了心,却也不敢彻底安心,直到浩荡的队伍蔓延开来,将和亲的车队送出北城门外时,众人齐声高喊:“长公主——一路平安——!”
千人万语,异口同声,道出最后一声珍重!
秦苛与贺兰敛坐于马背之上,回头看着城门下的这一幕,不约而同的看向马车,随后神色复杂的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马车内,松絮与菡萏看向李景升,她们同样听到了那声音,不由道,“长公主——”
李景升以穿书者的身份,本以为自己会没有感觉,可是此时此刻,听着那万民所言的道别,心口竟异常酸涩,端阳长公主十八年来的生平记事在脑中一幕幕闪过,她终于明白,她就是端阳长公主,这是她逃不掉,也无可推卸的责任。
“无妨,”她缓缓开口,方才波动的心绪已平静下来,“这条路从此刻便开始了。”
松絮与菡萏皆明白李景升说的是什么,聪慧的她们这一刻并不多言。
大红丝质盖头下,李景升眸色变幻,心绪飞转。
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今时今日,她被逼走出和亲这条路,然而这条路波折坎坷,险象环生,却并非死路。
而她,亦不是从前的李景升。
和亲的队伍自出城后,一路向北,行经荒原,入眼皆是萧瑟肃穆。直至五日后,彻底进入突厥境内的木谷拓部,在泾源山脉以西的琼河之畔,秦苛命人原地修整,补给粮草。
暮色四合,长天一色。
李景升听着秦苛来报说是就地扎营过夜,便与松絮、菡萏两人出了马车。
他们所栖息之地是一片小山丘,山丘东侧便是蜿蜒于突厥境内的琼河。
此刻,秦苛正率领兵士扎帐生火。贺兰敛身为李景升的贴身护卫,亦负责为她扎帐。
李景升见他们皆在忙碌,默默收回视线,转而望向琼河对面,视线尽头那隐约起伏的山脉。
她看过地图,知道这便是泾源山脉,如蜿蜒的巨龙伏地而卧,将突厥与晋朝分割开来,泾渭分明。
李景升默默望着那伏脉千里的边界线,神色复杂,殊不知身后有人悄然靠近。
“长公主殿下连日舟车劳顿,今夜总算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连安身上仍是太监服饰,只是足下换了长靴便于骑行,他缓步上前躬身在李景升身后,满面恭谨之色。
李景升闻声回头,见连安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松絮与菡萏皆退到一旁,低眉敛首。
李景升瞬间会意,却也不点明,而是顺着连安的话道,“不止我,公公与秦将军,还有这些将士们亦辛苦了。待到了突厥后,我一定让秦将军好生犒劳你们。”
“不敢,侍奉长公主殿下本就是奴才们的分内之事。”
连安低声道,“太后娘娘亦知晓殿下一路辛苦,心里必定牵挂故土,特意命人告知奴才,英国公对长公主殿下颇为牵挂,不过还请长公主殿下放心,皇上感谢公主大义,已额外奖赏英国公府,以全长公主殿下孝心。”
李景升默默听着,突然反应过来。
她怎么忘了英国公府?那是她母亲容贵妃的母族,虽与她们来往不密,却是实打实的至亲。
且记忆里外祖一家对她与母亲极好,只是因迁居乾州,距离过远才不便相见。
如今,听着连安这一番阴阳怪气,隐含警告的言语,李景升这才想起宫氏一族。
如今若论魏境内她还有何可信任之人,只怕也只有这唯一的母族了。
李景升心绪变幻,面上不动声色,目光遥遥眺望远方,簌簌秋风吹得她衣裙蹁跹。
连安见她不语,心中忐忑之际,就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萧瑟秋风中缓缓传来,“还请公公替我多谢皇上与太后的美意,待到突厥后,我会向太后与皇上回信,表彰公公一路的辛苦。”
连安连道不敢,躬身退下。
转眼夜幕已至,秋风森冷。秦苛已率领兵士搭好帐篷。长公主所居的帐篷是第一批搭好的。
篝火也被人升起。
熊熊燃烧的火光将热意传散开来。
秦苛上前而来,向李景升抱拳道,“长公主殿下,行帐已搭好,还请长公主殿下入内歇息。晚膳稍后奉上。”
李景升轻轻颔首,转过身来,“有劳秦将军了,不知将军可否让人备热水,我想沐浴。”
秦苛这才想起李景升这一路跟随和亲队伍赶路,风餐露宿,连洗浴也不方便,也是难为这位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了。
秦苛心绪微动,颔首应下,“是,臣这便让人去备水,还请长公主稍后片刻。”
秦苛离开后,李景升转身前往行帐,走至行帐前见贺兰敛正盘腿而坐,似在歇息,便朝贺兰敛道,“跟我入内。”
贺兰敛抬眼,见夜色下李景升衣裙蹁跹,身形纤弱而笔挺,低头看他时,眸色盈盈宛若辰星。
贺兰敛下意识地站起身,跟着李景升的脚步迈入帐内。
帐内已掌了灯,铺了薄毯。
李景升屈膝而坐,示意贺兰敛落座,一边抬眼看他,“这几日身体如何?如今行走在外,舟车劳顿,你的伤还好罢?”
贺兰敛轻轻颔首,他的伤皆是外伤,前段时间在金岭城也算修养了不少时日,又被李景升悉心调养,及时换药,恢复得还不错。这几日虽说一直在赶路,但也只是骑马缓行,而非策马狂奔,对于有习武底子的贺兰敛而言自然毫无影响。
想到他能如此安枕无忧的养伤,多亏了李景升,而他却另怀心思跟随在她身边,贺兰敛心绪便有些复杂。
“多谢长公主殿下挂心,我的伤势基本痊愈。”
“那——你的伤口可还在涂药?”
贺兰敛一怔,才想起自出城后他这几日都未在涂药,一是不方便,二却也是因为已恢复得差不多,便轻轻摇头。“伤口已痊愈,不必在涂。”
李景升突然想起贺兰敛肌理分明的背部横亘的那几道狰狞而显眼的疤痕,又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终究不便在随意相帮外男,便也不在多问。
片刻后,秦苛派人送来膳食与煮好的羹汤。
菡萏与松絮端着羹汤与膳食入内,见贺兰敛也在帐内,松絮轻声道,“秦将军请贺护卫同去用膳。”
贺连明白秦苛的意思,也不多言,起身向李景升拱手行礼后便转身大步出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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