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嗓音飘入耳际,李景升心下一松,罩着宽大兜帽的脸轻轻抬起,抬眸看去,见夜色下贺兰敛修长的身影姿态隽雅的靠在前方的墙壁上,似乎在此已等候许久,李景升有些意外。
“是你。”
贺兰敛轻轻颔首,“正是在下。姑娘不辞而别,是不相信在下?”
李景升轻轻摇头,“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姑娘去哪儿?”贺兰敛轻声问。
李景升默默盯着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郎君似乎过界了,我说过,我不过问郎君的过往,也绝不携恩相报。至于我的去处,与郎君也并无干系。”
贺兰敛不动声色道,“救命之恩,必定报答。我绝不拖欠任何恩情,只要报了姑娘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我与姑娘两不相欠,从此别过。”
李景升明白了贺兰敛之意,她兜帽底下的双眸深深看向贺兰敛,眸底掩着一丝审视,“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贺兰敛无奈道,“姑娘不愿告知,在下无从得知。”
李景升凝视着贺兰敛,心下思绪飞转,半晌道,“你不怕死?”
贺兰敛听出李景升语气中的一丝松动,轻笑着道,“姑娘想要我的命?这条命本就是姑娘救的,姑娘想要拿去便是。”
明明不过是玩笑的语气,可这一瞬,李景升心口不可抑制的微微一动。想到自己回到和亲队伍后身边同样没有可信之人,与其如此,带上他又何妨。
心中思绪飞转,片刻后,李景升心里已有了决定,她缓声道,“我此去前路,波折坎坷,艰难险阻,甚至可能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你——不怕?”
听着李景升字正腔圆的言辞,想起眼前这女子的处境,贺兰敛收了笑,正色道,“既是救命之恩,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李景升终于正眼看向贺兰敛,“既如此,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李景升身边不留无姓名来历之人。”
贺兰敛眸色一转,缓声道,“贺连,晋安人氏。”
“你是晋人?”
贺兰敛对这一点并不隐瞒,坦然道,“是。”
李景升心下有了底,既是晋人反倒是好事,不会畏惧魏谨帝的皇权而反制与她。
“既如此,我便信你一次。不过,若你报了恩,是去是留,我也绝不干涉。”话落,李景升忽然抬手,摘下遮住她大半张脸的灰色兜帽。
彼时,熹微的晨光划破苍穹,照破黎明的黑夜,与苍穹之东泄出万丈晨光,一丝光影堪堪落在李景升身上,虽不明亮,却足以让贺兰敛看清她的脸。
眉若远山黛,眸似镜中水,螓首琼鼻,肤白胜雪,三千青丝如瀑,朱唇不点自红,明明不施粉黛,只一灰袍素裹,却如出水芙蓉般清漪静然,不可方物。
只一眼,贺兰敛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亦明了突厥同意魏人以和亲止战的缘由,无他,只因美人——世无双。
李景升没有错过贺兰敛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艳,可她对这种目光已习以为常,声音淡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吗?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李景升,大魏端阳长公主,即将前往突厥和亲,你若是不怕,就跟过来罢。”
话落,李景升径自越过贺兰敛,步履轻缓却又坚定的踏向前路未卜的远方。
身后,贺兰敛望着她纤弱而又坚.挺着缓缓远去的背影,联想起这两日所闻,贺兰敛墨染般的眉头轻轻蹙起。
她,本是不想和亲的。
而他亦不想让大魏与突厥和亲,否则不会在收到两国止战和亲的消息后,便领着心腹亲自前来魏突交界之地,意欲破坏这场和亲。
却在遭到背叛与刺杀后,被她救起。
贺兰敛心底涌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绪,对着那纤弱的背影默默凝视,片刻后,他抬脚跟了上去。
午时,金乌高悬,风声簌簌。
金岭城北城门下,数百身着铁甲的兵士围成半圆形严阵以待。
圆阵中央搭成简易高台,高台的正对面,正是城楼。
此刻,两层高的楼台之上,秦苛一身玄色束腰劲装,居高临下的望着即将行刑的高台,与逐渐闻声围来的人群,面露肃然之色。
褚行站在他左手边,中等的体型在秦苛挺拔轩昂的身形衬托之下不甚显眼,他却不以为意,而是一脸忧心忡忡。
他不敢想,若是长公主当真不出现,后面该如何收场?而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而秦苛右侧,身形瘦长的连安正盯着高台与人群,满目阴沉着道,“秦将军,你今日所行所为,已有密报被送往都城燕京,倘若长公主依旧没有下落,只怕不等突厥人兵临城下,你我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嗓音尖而哑,如生锈的二胡,奏出聒噪之音。
秦苛皱了皱眉,碍于连安的身份终究没有回怼,只道,“所以,眼下我们只能寄希望与长公主还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了。”
言毕,秦苛抬头望天,见日上中天,已是正午,挥手沉声道,“带人——!”
须臾,被绑得不能动弹的松絮被两名兵士拖上行刑高台,跪在高台正中央。她嘴上塞着白布,眼中满是惶恐,面对着那些围上前来好奇观看的人群,松絮又惊又怕,惶恐不安的低下了头。
人群中,李景升望见此幕,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那城楼之上正居高临下扫视众人的秦苛,李景升满心不甘与愤懑,然而终究不得不对现实低头。
在她身后,贺兰敛默默跟随,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四周,尤其是行刑高台四周的兵力,心里揣测着李景升下一步的行动。
秦苛的目光由始至终在高台四周的人群中扫过,却见人群愈渐增多,却并无异动。
他眸色沉沉,盯着高台之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瑟瑟发抖的松絮,沉吟片刻,终于抬手,沉声道:“行刑——!”
话音甫落,松絮身后的刽子手举起闪过锋芒的屠刀,就在松絮心惊胆战,等着屠刀挥下的那一刻,一道清凉的嗓音骤然响起,在这一刻清晰的传入众人耳里。
“且慢——不知这位姑娘犯了何罪?要受此大刑?——”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人群之中,一道稍显瘦小的身形从人群中缓步而出,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城楼之上,秦苛眼见那身影一身灰色长袍,可那清晰悦耳的嗓音他不会认错。他眉峰一挑,对上那缓缓抬头,朝他望来的秋水明眸,肃然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奴婢背主,犯了欺君之罪,难道——不该受刑吗?”
李景升眸色一沉,不动声色道,“她的主子好端端在这儿,何来背主一说?欺君之罪,秦将军言重了罢。”
一言出,褚行与连安皆是面色微变,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景升,见那素色兜帽下的脸虽未全露,可那秀美的轮廓,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不正是画像上长公主那下半张脸吗。
褚行心里激动,连忙道,“秦将军,是长公主——既是长公主出现,将军还是快些将那婢女放了,莫要惹恼了长公主,让咱们功亏一篑。”
秦苛斜睨了褚行一眼,“她既现身,你以为她还能逃离?”
说是这般说,然而秦苛终究不会得罪端阳长公主,便抬手示意刽子手退下。
刽子手收到指令,即刻转身退下高台。
李景升则快步上前,走到松絮身前帮她取出塞着嘴巴的布团,又去解开将她缠得严实的绳索,一边道,“松絮,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松絮在李景升开口出声的那一瞬便已潸然泪下,此时此刻,眼见李景升就蹲在她面前,她口中的布团也已取出,可她张了张口,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彼时,秦苛与褚行、连安等人从城楼上下来,直奔李景升所在之处,同时,秦苛示意褚行让兵士遣散那些聚集的人群。
李景升注意到秦苛等人过来,也不在意,直到将松絮的绳索彻底解开,她拉过松絮的手,正要道歉,忽然留意到松絮的右手小指处被包扎着,可那该有的一截手指处却空空如也,李景升惊道,“松絮,你的手怎么了?”
松絮却是满脸泪水,浑身颤抖着,说不出来话。
李景升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见秦苛一行人走近,李景升抬眼瞥向秦苛,冷声道,“秦将军,你对松絮做了什么?”
秦苛走近之后,才留意到宽大的兜帽之下是一张不施粉黛,却更清丽脱俗的脸,不由微微一怔。
李景升的脸他从不陌生,可是从前这位长公主殿下永远锦衣华服,金妆玉面,对上他也是平和有礼,从未有过旁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这样一张出水芙蓉,却比九天玄月更加高不可攀的脸,蕴着满满怒意看向他,秦苛竟觉得这张脸极为生动。
尤其是那被愠色染红的眼角,如无边秋色,分外惹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苛迅速回神,迎着长公主的怒气缓缓道,“长公主殿下若再不出现,松絮没的可不仅仅只是一截小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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