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从槅窗透光而入,将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照得一片明亮时,木板床上的贺兰敛眼睑微动。

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片刻后,敲门声随之响起。

叩叩叩——

贺兰敛闻声骤然睁开眼,经过一夜的修整,浓墨般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片清亮。他薄唇微启,嗓音低哑:“进——”

李景升推门而入,将刚刚打来的一盆温水放在木床旁的木架之上,一边用棉巾浸湿拧水,一边道,“郎君昨夜休息得如何?”

昨夜是贺兰敛自出宫后歇息的最好的一夜,虽不知是因为汤药,还是旁的原因,但贺兰敛的确睡得极好。而且,经过昨夜的修整,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恢复不少。

“还好,有劳姑娘的照顾了。”

李景升还是如昨日一般不起眼的装扮,为了不让面上的妆容脱水,她连脸都不敢洗,只用水匆匆擦了身子。这让一向爱干净的李景升颇有些难受。可想到只要能离开金岭城,她就能恢复自由身,便只能忍下这些不适了。

将沁湿的棉巾递给贺兰敛,见贺兰敛面色不复昨日那般苍白,李景升心里微微一松。

看来他的确恢复得不错。

待贺兰敛洗漱过后,李景升又去将一早便起来熬煮好的药端了过来,递到贺兰敛面前。

见木碗内的汤药还冒着热气,想着她一大早便起来帮他熬药,贺兰敛心底有一丝动容,他抬眸深深看了李景升一眼,“多谢姑娘——”

而后伸手端起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轻轻吹了吹后便一饮而尽。

“不必客气。”李景升道,“那你且歇着,一个时辰后我过来帮你换药。”

言毕,李景升便又收拾东西出去了。

经过昨夜一夜的深思熟虑,李景升心想还是得尽快离开金岭城,才能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可眼下她孤身一人,而金岭城如今又形势不明,她不能再耽搁下去,想来想去,她还是得依靠胡进的商队离开金岭城。

是以,出门之后,李景升便直奔驿馆东边胡进商队等人居住的厢房。

片刻后,李景升寻到胡进,开门见山道:“胡掌事,咱们何时才能出城?”

胡进正坐于屋内的木桌前,面露愁容,见李景升突然寻来,明白这位小姑娘的心急之处,可想起方才收到的消息,却也只能无奈道:“李姑娘,咱们暂时……只怕不易出城了。”

李景升心下一紧,“怎么?可是——出了何事?”

“实不相瞒,我一早便派人出去打探,看能不能见一见知州大人,却听说了另一件大事。姑娘想必听说过端阳长公主将前往突厥和亲一事罢?”

李景升心头一跳,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道,“这个——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可是这与金岭城封城——”有何关系?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李景升心念一闪,一个念头骤然蹦出。

难道金岭城果真是因她逃婚才被封的?

莫非秦苛已经追到了金岭城?

思及此,李景升的脸色极为难看。

因李景升肤色黝黑,此刻又微垂着头,胡进也正因此事烦扰,并未察觉到李景升神色不对,他接着道:“我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听闻端阳长公主失踪了。这个消息传得极快,突厥那边的人已收到消息,扬言若是大魏交不出端阳长公主,此次和亲失败,突厥铁骑必将踏破金岭城,屠杀全城所有人!”

李景升心头一颤,惊声道:“你说什么——!”

胡进以为李景升是被此言吓到,便道:“这个消息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见金岭城如今全城封锁,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怕——是真的。若当真如此,金岭城危矣——”

说罢,胡进长叹一口气:“唉,早知如此,我便不走这一趟货了,害得这些伙计同我陷在魏境,还不知如何才能出得去——”

胡进后面的话李景升已听不进去,她难以置信的退出胡进的厢房,转身往回走,此时此刻,她满脑子皆是“和亲失败”“屠城”等字眼。

端阳长公主的确已经失踪,所以突厥当真要兵临城下,屠杀金岭全城?

可是——这些与她又有何干系?

她本就不是端阳长公主,为何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去承担不属于她的责任?

可是——那些人若当真因她而死,她的心里又如何能过意得去?她不敢想象那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场面。

李景升心里忐忑又难安,魂不守舍的进了自己的房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只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眼角更不知何时,悄然划过一道湿痕。

为什么?

她只是想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一回主罢了。

李景升颓然的坐于屋内角落的木凳之上,一时只觉颇为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击声忽而响起。

叩叩——叩叩——叩叩——

李景升骤然回神,仔细听这声音,才发觉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隔壁。李景升这才想起她方才说过要去帮贺兰敛换药的。

李景升随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才拿着药膏离开这间房,转而推开隔间的门。

贺兰敛正靠坐在木板床上,见李景升拿着膏药推门而入,便道:“不知姑娘何时能过来,在下这才打扰了。”

李景升轻轻吸了吸气,强压下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低声道:“无妨,本就是答应帮你换药的。”

说罢,李景升取来布巾,缓步上前,示意贺兰敛将衣衫解开让她换药。

贺兰敛敏锐的察觉到李景升不同与先前的情绪,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便多问,只能乖乖解开上衣,让李景升帮他换药。

李景升纤纤玉指不紧不慢的帮贺兰敛解开上衣与棉布,见他伤口已结痂,颜色也不复昨日那般鲜艳,轻声道:“这药膏效果不错,看来再过几日,你的伤口便可愈合了。”

贺兰敛低低应了声,“这一切,还得多谢姑娘费心照顾。”

李景升没在多言,一心一意帮他换药,待背后的伤口涂完后,李景升转到贺兰敛身前,坐在木板床上帮他涂药。

贺兰敛一眼便清清楚楚的看到李景升发红的眼角,以及眼角下那道清晰的,晕开些许粉白肌肤的湿痕。

贺兰敛眉梢一动,果然,这姑娘的脸的确易了容。

可她又是因何而哭?方才她出去那半晌,出了何事?

见李景升一心一意帮自己换药,贺兰敛忍不住道:“姑娘可是——有心事?莫不是——有何为难之事?”

李景升指尖一顿,轻轻抬眸,被泪水沁过而氤氲朦胧的眸子深深看向贺兰敛,见贺兰敛满眼关切,本不欲多说的她,却鬼使神差的突然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郎君。”

贺兰敛眉梢一扬,有些许意外,他轻轻颔首,“姑娘请问。”

“若是有一些事,一些人本与你无任何关系,而你的身份却必须去承担这些人这些事,并且无法反抗时,你会怎么做?”

贺兰敛眸色一凝,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长长凝视着李景升,见她面色如常,眸底却分明有一丝执拗时,贺兰敛压下心底的好奇,不紧不慢道:“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李景升微微一怔,就听贺兰敛又道:“倘若觉得自己无力反抗时,不如小心蛰伏,伺机以待。寻找机会争取一击即中,扭转乾坤!”

李景升心头一震,只觉醍醐灌顶。

她默默望着贺兰敛,忽而轻轻点了点头,玉指上的白色膏药轻轻涂抹在他胸前伤口的结痂处,嗓音轻柔道,“多谢郎君解惑。”

贺兰敛心下微动,见李景升不欲多言的模样,又不便多问。

待李景升涂完药,缠好棉巾后,贺兰敛自行穿好衣衫,见李景升已收拾好东西转身出了门,贺兰敛沉吟片刻,撑着木板床缓缓下了榻。

忍着身上的疼痛弯腰穿好长靴,贺兰敛缓步出了门,见门外的廊下有人来往,贺兰敛拉住一人,问清胡进的住处后,长腿一迈,缓步直奔胡进所在的厢房。

少顷,当胡进看到换了一身深蓝色束腰圆领长衫,身形修长笔挺,长身立于门前的贺兰敛时,胡进惊诧道:“小郎君怎么起来了?小郎君恢复得可好?若是有事可让人来寻我,小郎君何必亲自来一趟?”

贺兰敛对胡进的这些寒暄之言充耳不闻,只道,“方才,李姑娘可来寻过掌事?”

胡进有一丝意外,却也不多问,只将方才与李景升说的话又复述一遍给贺兰敛听。

贺兰敛闻言,如墨色染就的眉头轻蹙,“你说端阳长公主失踪了?”

胡进道,“我本也不确定,可看金岭城如今这严阵以待的形势,八.九不离十。所以郎君若是另有办法,还是尽快离开金岭城罢——”

贺兰敛却关心另一件事,“掌事可见过这位端阳长公主?”

胡进连忙摇头,“端阳长公主天潢贵胄,国色天香,哪里是我等平民百姓轻易见到的?不过听闻这位端阳长公主正直妙龄,却偏偏要以和亲之名嫁给年将六旬的突厥老可汗,也难怪这位长公主不愿意。只可惜这满城的百姓,唉——”

贺兰敛留意起胡进话中的关键字,眉心悄然蹙紧。

端阳长公主失踪,正直妙龄,国色天香,她同魏帝一般从国姓,姓李。

联想起这位李姑娘反常的举动,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贺兰敛心底悄然升腾。

他眸色微变,转身急步往回走。步伐之快甚至牵连到了伤口,然而贺兰敛也只是轻蹙了蹙眉,甚至加快了脚步。

直至行至李景升的房门外,贺兰敛压下心底疑窦,抬手敲门。

叩叩叩——

半晌,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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