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叶军在派出所见到了突然到访的严良。
“严老师?”
严良站起身,脸上透着复杂的情绪:“叶警官,又来打扰你了。我接到亲戚电话,说张东升被人杀了,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死了两个陌生的小孩,你是否方便透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军叹了口气,将他带到自己办公室,给他倒了茶,随后关上门,低声道:“严老师,当初你猜想的是对的,徐静一家确实是张东升杀的。”
“真的?”他干干地吐出两个字,虽然怀疑过张东升,可他希望不是,是巧合,是他猜错了,他怎么都不希望自己学生真的是杀人凶手。
叶军唏嘘一声,道:“我拿到一个相机,里面拍了一段视频,拍到了张东升在三名山将徐静父母推下去的整个过程。而张东升后来杀徐静的事,因为徐静己经火化,所以找不出证据,不过有一位证人的口供。”
严良沉默了半晌,抿抿嘴:“张东升三天前在家被人杀了,遇害的还有两个小孩,又是怎么回事?”
“一系列很复杂的事,涉及九条人命。”
听到九条人命,严良脸上也不禁悚然变色。
叶军继续道:“我这儿有一个孩子写的日记,看完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将日记复印后的一叠材料交给严良,自己则在一旁点起烟,望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严良翻开第一页,那是第一篇日记。
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我每次写日记,总是坚持几天就断了。许老师说不要把日记当作文,日记是给自己看的,不要在意篇幅,要当成每天的习惯,一日三省吾身,会让我们一生受益。短期内还能提高作文水平。如果我作文分数再提高一截,那就无敌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天天坚持,养成习惯,不管多晚都要写一点。好吧,今天就写这些。
朱朝阳,晚安!
严良看到最后一句,问了句谁是朱朝阳,知道就是日记作者后,他不禁莞尔一笑。瞧这笔迹和措辞,可以看得出,日记作者年纪不大,字里行间充满了童真。
他又继续往下看,大部分是流水账,记录了每天家里、学校发生的琐事,还有一些心里的小秘密。
不过贵在坚持,这位叫朱朝阳的作者在此后果然天天坚持写日记。
篇幅有长有短,大概视他的时间而定,譬如考试的那几天,他会短短写上几行,祝自己正常发挥等;过年的几天里,他有时会写“今天过年,不想写,不过为了习惯,还是写上一句”这样的话;另有一些篇幅很长的,甚至有上千字,大都说他在学校受了欺负,被人收保护费等。
严良从这些字里行间得到的信息是,日记作者是个初二男生,学习用功、自制力很强,不过个子矮小,他总是感慨不长个,没有一个女生喜欢他,而且在学校似乎经常受人欺负。大概是个性格内向、不合群的孩子,因为他在日记里从没写过有什么朋友,提到的名字几乎都和被欺负有关。另外有几篇日记提到他的家庭,他父母离异,与母亲生活,母亲在景区上班,隔几天回家一趟,平时自力更生。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把前面这部分看完,他看得很仔细,像他这个年纪却有机会窥视一个初中生的生活,他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仿佛把他的思绪带到几十年前。
那个年代和现在虽然完全不一样,包括孩子的接触面也远没现在的广,不过一样的是不管哪个年代的十几岁少年都有着青春期烦恼,各种深藏心底的秘密和想法。
严良看着日记里的朱朝阳在学习上锋芒毕露,不禁想起了他的初中时代。他初中也是数理化全才,不过那时是八十年代初,社会大环境并不看重读书,学校的女生只喜欢文科生,那时候的文艺青年很吃香,像他这样的理科高材生是很孤独的。
某种意义上他与朱朝阳的孤独有几分相似。
他笑了笑,思绪拉回现实,随后,他翻开了7月2日的那一页,从那一页开始,每篇记载的内容就明显比前面多了,几篇翻下来,他表情也从刚刚的莞尔变成了深深的凝重。
2013年7月2日 星期二
发生了好多事。
今天见到了丁浩和他的结拜妹妹普普,耗子是我小学最要好的朋友,五年没见了,以前我们一样高,现在他很高,如果早几年拿到《长高秘籍》大概就不会这样了,我犯了好多禁忌,尤其是不能喝碳酸饮料,以后绝对不喝了!
他想在我家住几天,我很乐意,每天一个人很无聊。可他后来才告诉我,四年级时他不是转学了,而是他爸妈杀人被枪毙,他回老家了,之后去了北京的一家孤儿院,普普是他在孤儿院认识的,也是杀人犯小孩。他们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早上在路边被救助站的人抓走,他们半路逃下车,找到我家。
我开始很担心他们住进家里,后来看他们也不坏,应该不会偷我东西。后来说到普普爸妈的事,耗子说她爸杀了她妈和她弟弟,判了死刑。可普普坚持说她爸是被警察冤枉的,被逼承认杀人。她还问我有没有照相机,下个月是她爸祭日,她要拍照片烧给他。
下午我接到爸爸电话,让我过去,我担心我出去后,他们会在家里偷东西,不过他们听到我要出门,就说到外面等我回来。
我爸和几个叔叔在赌钱,婊子母女去动物园了。可没一会儿,婊子居然回来了,说相机电池坏了,提前回来。那时我躲在后面,还是被她看见了,小婊子还问我是谁,我爸怕影响她心理成长,说我是方叔叔的侄子。
后来方叔叔说我衣服太旧,要我爸带我去买衣服,结果婊子两个也不知廉耻地跟去了。去之前,我爸偷偷给我五千块钱,让我不要让婊子知道,我看到她们不要的相机,想给普普拍照片,问我爸能不能给我,我爸这次倒是直接把相机送我了。在商场我刚看了双鞋子,小婊子就要我爸赶紧过去,我爸就被她叫过去了,小婊子还对我吐口水。这肯定是婊子教的,我一辈子都会记住她们今天的表情!
我只好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那时我真没用,在车上哭了,回想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要哭,莫名其妙。
回来耗子和普普看出我哭了,以为我后悔留他们住,说要走。我不想他们误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了他们。普普很气愤,要帮我报复小婊子,说要把小婊子扔进垃圾桶,还要脱了她衣服扔进厕所,让她哭死。普普说这件事不用我出面,她和耗子去做,这样就查不到我了。可我不知道小婊子在哪个小学读书,想想不现实,还是算了。
我们聊了一晚上,他们说孤儿院管太严了,要关禁闭,所以逃出来。逃走前,耗子偷了院长钱包,有四千多块,我想来有点后怕,幸亏没把五千块钱的事告诉他们。
后来才知道耗子是惯偷,爸妈死后,他一个人在老家经常偷东西,有回终于被抓到,揍了一顿,当天晚上他又拿石头砸了人家店,结果又被抓到,送孤儿院去了。耗子说这笔账迟早要跟店老板算,到时把他往死里揍。在孤儿院也是,他经常偷老师的钱逃出去打游戏。
他还是打架王,孤儿院里没人打得过他,他的目标是做社团大哥,所以他在手臂上刻了“人王”两个字,要做人中之王。
普普爸爸死后,她住叔叔家,有天她和同学吵架,同学骂了她爸,她打了对方,当天晚上那个同学被人发现在水库淹死了,大家都说是她把人推到水库里的,警察把她抓走,最后没证据又放回来,可同学家长一直上门闹事,婶婶不要收养她,就把她送去孤儿院。
那时我很气愤,这些成年人这样冤枉她,太坏了。
谁知她笑了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人就是她推下去的。那个人,就该死!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她小小一个人,竟然杀过人!她看出我的担心,让我放心,我是她朋友,她不会对朋友做任何不好的事,包括以后谁欺负我,她和耗子都会帮我。
我想她那时大概年纪小,不懂事吧,看她遭遇挺可怜的,现在她是我朋友,我肯定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现在他们在我房间睡下了,我妈房里放了钱,所以我要睡这间。今天的日记是最长的一次,发生这么多事,我心里很烦,只有他们俩能陪我说话,我把他们当作真朋友,他们可千万别偷我家东西。
看完这一篇,严良轻轻闭起了眼睛,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内向好学却经常受欺负的小孩,碰见了两个“问题少年”。
一个是荷尔蒙太盛的“暴力男孩”,经常偷窃,想做社团大哥,手臂刻着“人王”,打架王。一个是小小年纪就因为争吵把同学推下水库淹死的小女孩,大概是成长经历的缘故,从小就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和阴暗,甚至被警察带走调查都不承认推了同学,这个小女孩的心理,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两个少年,父母皆判死刑,其中一个还深信爸爸是被警察冤枉的,特殊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心理上的歧路。偷东西、打架、纹身、把同学推进水库、偷院长钱包、出逃孤儿院、逃离救助站。在初中这个最叛逆的年纪,一个内向的小孩遇到两个有着很不寻常经历的问题少年,严良忍不住替朱朝阳后来的命运担忧。
2013年7月3日 星期三
我很怕,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
早上我带他们去三名山拍照片,在山上我们打开录像功能玩,才过一会儿,一对爷爷奶奶掉山下去了,他们的女婿在呼救。
下午回来后,我们把相机连上电脑,看了那段视频后才知道,早上两人不是掉下去的,是被他们那个女婿推下去的。
我赶紧打110报警,是一个阿姨接的,我刚开口说半句,普普直接把电话按断了。她说不能报警,视频里把她和耗子也拍进去了,报警的话,警察会调查视频里的人,知道他们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肯定要把他们送回去。后来110阿姨电话打回来,普普骗她按错了,她把我们骂了一顿。
可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可能不报警?
我想等过几天他们走了再报警,可是我又担心他们被查出来送回孤儿院后会记恨我,等过几年他们从孤儿院出来,会不会来报复我?耗子是打架王,他很记仇的。
后来普普说要找到杀人犯,我问她干什么,她居然说要把相机卖给他,跟他勒索一笔钱,他们俩没钱了,需要一笔钱过生活,她看到杀人犯开宝马车,肯定有钱,她还说拿到钱后会平均分给我。
我觉得她太疯狂了,要去勒索一个杀人犯。我要这钱干吗?我连校规都没有违反过,却要被她拖去犯罪?这不可能,我坚决不同意。可耗子觉得她主意挺好,也赞成这么做。
我劝了他们很久就是不听。
晚上在书店时,我又遇到了爸爸带着小婊子,爸爸故意装作没看见我,我气死了。普普在旁边看着,她说只要我同意把相机卖给杀人犯,她和耗子一定会帮我报复小婊子,想怎么揍都可以。我还是不同意。
我现在很无力,他们正睡在隔壁,我越想越恐怖,我很后悔昨天把他们俩留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报警我怕耗子过几年会回来报复,不报警难道留着一个有犯罪证据的相机一辈子?更不可能去勒索杀人犯。
严良凝视着这一篇,过了好一阵,才叹息一声。
尽管日记文字粗糙幼稚,可他依然能感受出,日记的主人,这位朱朝阳,那个时候的矛盾。一个好学生面对这种突发事件,一定会选择报警。而两个从孤儿院逃出来的问题少年,因担心被送回去,拒绝报警,这还能够理解。可是他们却想到了勒索杀人犯,这样的主意己经远远超过这两个孩子的年龄了。他愈发为朱朝阳后面的命运担忧了。
2013年7月4日 星期四
我该怎么办,再没有更糟糕的一天了。
我怕他们又要说服我去勒索杀人犯,就带他们去少年宫玩以拖延时间。
到了少年宫,普普看到小婊子也来少年宫了,要替我报仇。我觉得不现实,少年宫人太多了,如果被人看到我了,告诉我爸我就惨了。
耗子却说没问题,一切包在他们身上,我偷偷跟在后面看着就行。
他们两个先进去,我怕被小婊子撞见,远远跟后面。普普在六楼找到小婊子在学书法,让我到楼梯口等着,她和耗子在厕所外守着,只要小婊子一个人去上厕所,就把她拉进去揍一顿。我担心他们把人打伤了,丁浩保证过不会出事。
可还是出事了,小婊子被他们拉进厕所没几分钟,他们就跑出来,把我拉到二楼,说小婊子不小心掉一楼去了。
后来他们才告诉我真话,耗子把小婊子拖进男厕所,小婊子骂他们又吐口水,把耗子惹火了,他拔了阴毛要塞小婊子嘴里让她恶心,结果小婊子把他手咬破了,他一怒之下把小婊子抱上窗户推了下去。
我骂他干吗要把人推下去,他也后悔了,普普说现在怪耗子也没用,如果小婊子死了,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她叫我先下去看看小婊子是死是活,他们躲二楼窗户上看我信号。
我在楼下挤不进人群,反而是他们在楼上看清小婊子死了,示意我先走,他们下来去后门会合。
后来回了家,谁也不再提这事,我很害怕,虽然人是他们杀的,那这算不算是我指使的?可我的本意根本不想让她死啊,最多让她哭一场出口气就行了。可我如果这么说,有人会信吗?爸如果知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死定了。
普普又说起了勒索杀人犯的事,她说出了这么大事,他们不能留宁市了,要勒索到一大笔钱,然后跑其他城市去。我现在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他们被抓到,我说什么都洗脱不清。可是怎么找到杀人犯呢?能顺利拿到钱吗?
我心里很乱。
看到这篇,严良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原本仅是一次出于家庭仇恨的报复行为,本意只是打她几下,把她弄哭,结果却演变成了一起命案。
最后变成命案大概也不是丁浩和普普的本意,不过看到一个初中生竟想到拔下阴毛塞对方嘴里这么让人恶心的招式,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难受感。
仅仅因对方不服输,不低头,咬伤手,就一怒之下把人推下楼,这丁浩的心理该是多么暴躁?难怪是孤儿院里的打架王,这性格大概是长期习惯用暴力解决争端而形成的吧。
他也理解朱朝阳在事发后的担忧,毕竟是一起来的,如果他们被抓后,他说他本意只是弄哭朱晶晶,恐怕没几个人信,他爸也不会信。
从他日记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是个缺乏却又异常渴望得到父爱的孩子,每每总是失望多过期许,他害怕朱晶晶案子被查出,过去那些虽少、但毕竟还是有的父爱之门也将永久对他关闭,这才是他害怕的根源。
严良甚至有点害怕继续看下去了。
2013年7月5日 星期五
只知道那个杀人犯的车是宁市的,可宁市这么大,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办法,我妈过几天就回来了,丁浩和普普到时该上哪去?烦透了。真怕他们被抓。
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真找到杀人犯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早上陪普普上街,在东面的小超市意外遇到杀人犯。我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普普认出来的。见他要上车,普普跑上去拉住他,说看到他杀人。杀人犯马上瞪起眼睛,吓了我一跳,丁浩说打架是家常便饭,叫我不用怕,有什么他顶着。杀人犯倒没真动手打我们,骂了一句就要走,普普警告他,我们有一段他杀人的视频,如果他走了,我们马上交给警察。他停下来,盯着我们看,我很害怕,他们两个都很镇定,叫我回去拿相机。
我把相机拿回来,在路上点开相机给他看了,他脸都绿了,说要带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上车前,普普让我把相机先拿回去藏好,说他拿不到相机就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否则有危险。
后来杀人犯把我们带到一个咖啡厅,问我们想干什么。普普说把相机卖给他,杀人犯问多少钱,我们走到一边商量,丁浩说要三万,普普问我我一年要花多少钱,我说一万多,她觉得他们要拿到足够生活到成年的钱,包括以后租房的钱,一人十万,共三十万。我说太多了,他不会给的,我不要钱,全给你们。她谢谢我,但还是坚持三十万,说他的宝马车就值几十万了,现在要的是他的命。
普普跟杀人犯说三十万,杀人犯一下子怒了,我很害怕,不过普普和丁浩一点都不怕他。杀人犯最后答应了,他要一些时间筹钱,给了我们他的手机号,让我们后天打他电话。
出来后,普普让我们快跑,跑了好多条街才停下,她怕杀人犯跟踪我们。丁浩说跟踪就跟踪,还怕他?普普骂他是笨蛋,杀人犯如果想杀我们灭口,肯定带刀,丁浩不是他对手。我很担心以后和他交易会不会有危险。普普说肯定有危险,但只要相机不落入他手里,他就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下次去,我们就过去两个人,还有个留外面,这样他不敢对两个人怎么样,因为还有个人会报警。
我觉得普普的主意听起来可靠,不知道最后能否顺利。
2013年7月7日 星期天
普普说明天她和我一起过去,丁浩留家里,因为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特别容易冲动。
是啊,如果他不冲动,那时打一顿小婊子就好了,根本不会死人。我很怕他们被抓到,如果爸爸知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一定恨死我了。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他们拿到三十万,到外地好好生活下去吧。
普普很聪明,她比我小两岁,但感觉她什么都知道,怎么提防杀人犯使坏,怎么成功拿到钱,她都想好了。而且她对我很好,我想大概我和她经历相似吧,我爸爸宠小婊子,她妈妈也宠她弟弟。
以前没有朋友,现在有这两个朋友,一个能帮我出头,一个和我有那么多共同语言。
2013年7月8日 星期一
今天去了杀人犯家,他肯定在耍诈,电话里让我们把相机带过去,我们没有照做,普普说先拿到钱再还他相机,才能保证安全。去了他家,他又说钱没准备好。明明没钱,却让我们带上相机,肯定有鬼。
他家一看就很有钱,他却自称上门女婿,钱不归他管,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过阵子就有了。
普普问他没钱为什么要我们带相机。他说他怕我们保管不好,让他保管,他先给一部分钱。这肯定是个骗子。
后来普普让他先给一部分钱,他又推托了,怕我们乱花被人发现。普普说要租房子,他问我们为什么租房,普普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也没办法,后来他先给了普普一些生活费,说他家空着一套小房子,给我们住。
普普答应他了,让我保管好相机,不要被人跟踪,不要让杀人犯知道我的信息,只要我和相机都安全,那么她和丁浩也都安全。普普很周全,而且她特别细心,她想到在他们的柜门上塞一条毛线,如果以后毛线位置变了,就说明杀人犯趁他们不在家,进来搜过东西。
可是从现在开始,普普和丁浩都住杀人犯的房子,我一个人很害怕,他们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今天警察找了我,问了小婊子的事,还知道我那天去了少年宫,就走在小婊子的后面。
我当时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普普跟我说过,如果警察来问,一定要咬定不知道小婊子怎么死的,也不能承认是在跟踪她,如果我说漏嘴了,她和丁浩就会被抓。其实我更担心的是我爸知道我参与了这事,间接害死了小婊子,那就惨了。
我只能骗警察说我是去少年宫看书,和小婊子只见过一两次,走外面根本不认识她。
不知道警察相信了没有,还抽了我的血,让我手按在一个东西上,那时妈妈刚好回来,知道警察查我,和警察吵了一架,回到家又是哭,我看了好难受。
如果没这些事该多好,我好后悔那天去了少年宫。
下午普普来找我,听我说了这事,她叫我不用怕,只要我没说漏嘴,警察就查不出。为防警察注意到她和丁浩,她以后不找我了,约定每天下午去新华书店见面。
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今天婊子找上门,说我害死了小婊子,还把妈妈打成重伤,爸居然为了帮婊子,打了妈耳光,这笔仇我记下了,我大学毕业后一定要把这笔账原原本本算回来!
婊子还说一定要弄死我,有本事就来吧,我才不怕。普普也在旁边看到了,她说明天和我商量。
2013年7月11日 星期四
普普说耗子也知道了婊子打伤我妈,耗子愿意替我报仇,他可以守在婊子家门口,如果婊子一个人出来,他就冲上去把她暴打一顿逃走,普普问我怎么看。我当然很想把婊子打死,可一旦耗子去打婊子被抓到,那么小婊子的事也曝光了,我想还是先忍着吧。
普普也觉得埋伏揍人很危险,她问婊子是不是知道我和小婊子的事有关,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可她昨天来找我时,我一见她转头就跑,可能更加深了她的怀疑吧。
普普说如果婊子还要纠缠下去,就不是想着揍她报复了,而是做另一件事。她突然问我,如果婊子死了我会不会很开心。
我看着她样子,感觉一阵害怕,问她要干什么,她说如果婊子一直纠缠,说不定会调查到她和耗子,他们决不能被抓走,如果逼不得已,她看过我的政治课本,写着未满十四周岁的人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她说她和耗子都不满十四周岁。
我赶紧劝她打消这个念头,我决不会把他们俩供出来的,我不说,没人知道小婊子是他们俩杀的。她说只是开个玩笑,我想他们俩也没本事真的杀死成年人吧。
普普还说杀人犯昨天找了他们,说要出差去,交易暂时做不了,等过段时间。希望他不要耍花样。
从7月12日开始到7月26日,日记里就没什么大事发生了,每天朱朝阳和普普在图书馆见面,大都记了一些看了什么书,两人聊了什么之类的,开始几天,日记大都是寥寥数语,但后来篇幅逐渐加长了。
因为严良看到,朱朝阳在日记里吐露心声,他喜欢上了普普,所以他对普普的记载特别详尽,甚至今天普普看的是哪几本书都一一记下,可他又不敢告诉普普,怕一旦告诉了她,她不喜欢他,以后两个人肯定会疏远。他更担心普普喜欢的是耗子,那样一来,他只能把这份喜欢,默默放心里珍藏了。
但从7月27日开始,又有新的事发生了。
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婊子是畜生,她就是靠卖赚钱的!
她找人泼了我大便,妈在景区上班也被人泼了,家门口到处是红油漆。叶叔叔带我去厂里抓她,爸竟然还要护着婊子,所有人都在说他,他还在护她!还要我不要追究了,给我一万块钱。
哼,在他心里,婊子是最重要的,我比不上一万块钱。
我恨他们,我恨死他们了!
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昨天下午来的是耗子,他说普普去买东西了,他过来是要告诉我,前天晚上他们看到电视,杀人犯的老婆死了,杀人犯正在医院哭。新闻说开车时猝死,杀人犯这段时间都在外地出差,普普觉得他老婆不可能是自己死的,肯定是被他杀的,普普说她会去找杀人犯,问出人在外地是怎么把他老婆杀了的,提防他对付我们。我不想让普普去冒险,我去问。
今天我去时,杀人犯始终不承认他杀了他老婆。后来有人按门铃,他很紧张,要我冒充他学生,我不答应,除非他告诉我。他只好承认人是他杀的,是下毒,把毒药放在胶囊里,胶囊再放进他老婆每天会吃的美容胶囊里,那样吃下去不会立即发作,过一会儿消化了胶囊就中毒了。
下午见到普普,她说知道杀人犯是下毒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我们每次最多去两人,相机也不带,就不会怎么样。她很谢谢我早上一个人替她冒险,我很开心看到她的笑脸,她平时真的笑的太少了。我趁机问她有没有喜欢耗子,她说不可能,她只把他当哥,耗子也把她当妹妹,她说她喜欢聪明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聪明的人。
后来又跟她说了昨天婊子的事,她问我想怎么样,我想把大便泼回来,可是一时找不到好方法,她说她一定会替我想办法。
7月29日后的几天里,没有发生大事,每天朱朝阳和普普在书店见面,商量着如何报复王瑶,但总是想不出好法子。
2013年8月6日 星期二
我爸也开始怀疑我了。
爸来看我,给了我五千块钱,说以后会关心我。可后来,他又问了我小婊子的事,问我那天是不是在跟踪她。我当然说没有。
后来婊子冲了过来,抢了爸手机,他们俩差点打起来。婊子点开了手机,里面传来了我和爸的对话。原来他是来录音,想套我话的。
婊子还说,不是我干的,就是我找人干的,肯定和我脱不了干系,她一定会派人调查,追查到底的。
哎,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他也不是我爸了,我不想要这样的爸爸。
2013年8月7日 星期三
我把我爸调查我的事告诉了普普,还有婊子的话。看得出,她也很紧张,她最担心婊子派人调查我,那样一旦查出她和耗子,都完了。
她问我对我爸还有感情吗,我实话告诉她,没有了,他已经不是我爸了。婊子折腾了这么久,他始终护着婊子,我真恨不得他们俩都被泼大便。
普普说她会想办法替我报复他们一顿的。
2013年8月8日 星期四
我不想再去爷爷奶奶家了,可妈说我爸不会做爹,我还是要做好孙子的。我只好早上去看了下爷爷,爷爷躺床上不会下地一年多了,大家都说过不了今年,哎,爷爷以前对我还是很好的。奶奶也越来越老了,不知道我以后工作了,她还能不能享受到我的孝顺。
奶奶知道爸和婊子做的事,她说爸做得不对,但又说他也是左右为难,下个星期三是小婊子生日,他们俩那天去上坟,上完坟就把所有发生的事都放一边,重新好好过生活,现在就我一个儿子了,肯定会对我好。我是不指望的,奶奶总是帮着她儿子说话的,爸的所作所为,彻底让我失望了。
下午见到普普,把奶奶说的也告诉了她,她说我爸就算想对我好,婊子也会拦着的,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也是这样。
她还问了他们去哪里上坟,说坟地上肯定没人,到时耗子去泼婊子大便。我很想出这口恶气,可又担心耗子被抓,她说我爸不可能跑得过耗子,让我放心,他们俩不会冒险的。
祝他们泼大便顺利!
之后的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朱朝阳从12日开始去学校暑期补课了。但14日的日记,再次让严良大跌眼镜。
2013年8月14日 星期三
婊子死了,爸也死了,他们在搞什么!怎么会这样!
夜自修出来普普路上拦下我,告诉我他们都死了。我质问她明明是去泼大便,怎么会死人的!
她跟我道歉,说她是骗我的,她知道告诉我真话,我肯定会反对。她担心婊子派人跟踪调查我,早晚会查到他们,所以要杀了婊子。她用相机威胁杀人犯,说服他帮他们用毒药杀人!她原本只是想杀了婊子的,但杀人犯在坟地上突然把我爸也毒死了,事后跟他们说,如果不把两个人都杀死,肯定会查到。
为什么要这样子?我真不想要这个结果!
怎么办,虽然我爸对我不好,可他终归是我爸啊!
我要不要去派出所举报他们?
可是普普,我不想普普出事,我真的好难受。
我想明白了,这是杀人犯在反过头威胁我们。只要我们也杀人了,那样相机就对他不构成威胁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后面的几天,日记篇幅都不长,记了些他内心的各种波折。
2013年8月18日 星期日
今天我独自去了公墓,看到了爸和婊子被埋的地方。
我说不出什么心情,一个是我最想她死的人,一个是我一点都不想他死的人。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我是不是没有明天了?这样的生活就要一直下去了吗?
是不是迟早都会被发现的?如果被人发现这里埋了两个人,该怎么办?
我担心自己,也担心耗子,更担心普普。
我在坟前跪下了,希望爸爸能够原谅我,这真不是我想的。
2013年8月21日 星期三
爸爸和婊子终于被人发现了,早晚警察会找我的吧,我该怎么说?是坦白,还是按照普普教我的应对,她说上周三我在上课,所以事情和我没关系,只要我说不知道就行了。
我真不想继续撒谎了。可是如果我告诉警察叔叔实话,那么普普和耗子就会被抓走了。我不能害他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普普出事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面的两天,都只有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只写了几句他的想法而已。
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普普晚上来找我,让我把相机还给杀人犯。这次,她没有称呼杀人犯,而是叫他张叔叔,说张叔叔其实没我们一开始想的那么坏,他毕竟是老师,对他们还是挺关心的。
张叔叔准备把那套小房子卖掉,拿钱给他们办新户口,换上新的身份,再想办法安排上学,做一个新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和张叔叔一起住了。
他们能做新的自己,那么我呢?
希望一切事都尘埃落定吧。
我答应过几天家里的事弄定了,我也一同过去一趟,大家约定,再也不提过去了。
2013年8月27日 星期二
明天就去把相机给张叔叔,这个东西放在身边,我每天都提心吊胆。
现在警察叔叔没再过来了,大家也都渐渐不再提爸爸一家的事了,明天把相机还了,他们有了新身份,我也要开始新生活。
马上就要开学了,一切都会是新的,包括我,包括普普和耗子。
好想做一个全新的人啊。
严良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把这叠打印的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缓缓闭上眼睛,在了解了这三个小孩的故事后,他感觉胸口很闷,呼吸不过来。
“严老师,你也一定想不到这三个小孩和张东升之间发生的这些事吧?”坐在对面的叶军看着他问。
严良唏嘘一声,点点头,道:“最后张东升是怎么死的?”
“最后一篇日记后的第二天,也就是8月28日,朱朝阳带着相机去了张东升家,准备把相机还给他,而在这之前,普普和丁浩已经住进了张东升家。现在三个孩子全到齐了,相机也在了。”
严良抿着嘴,缓缓道:“于是张东升这一回可以把人灭口,把证据毁灭了。”
“对,朱朝阳作为唯一一个幸存者,他想开门逃跑,结果门开不了,他只能跑到厨房窗户上喊救命。我们破门进去时发现,门锁上额外加装了一把遥控电子锁。调查得知,这把锁是张东升前阵子在网上购买后自己安装的,应该在普普和丁浩住进他家前就装好了,目的就是为了等人和相机都到齐的这一天动手。这把电子锁只能用遥控器开,可见他是等着机会下手,一网打尽,决不让其中任何一个有机会逃出去。”
叶军又接着道:“朱朝阳情绪稳定后告诉我们,张东升当时还反复问了他们视频是否还有备份,三个孩子都保证说没有,他很高兴,说要庆祝一下四个人的新生活,他准备了一个蛋糕给他们吃,给三人都倒了可乐,他自己倒了葡萄酒。法医已经查证,蛋糕是没问题的,问题出在可乐,三个孩子杯中的和瓶子里剩下的可乐,都检出了氰化钾。根据朱朝阳的口供判断,徐静应该也是误服了氰化钾丧命的。她每天会吃一种美容胶囊,连续吃了几年。张东升把毒药放进了徐静的胶囊里,然后他去丽水支教,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徐静哪天吃了胶囊,哪天就会中毒死亡,而他第一时间赶回来火化了尸体,完全找不出证据来证明他犯罪。此外,朱永平和王瑶体内也检出了氰化钾。我们当时看到尸体,上面被捅了多刀,压根没想过其实真正死亡原因是中毒,想必也是张东升在下毒杀人后,补刀伪造案发经过的。”
严良心中一阵悲痛,张东升把他缜密的思维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而是放在了犯罪上。一起起构思精密、不留任何证据的犯罪,一次次误导警方,甚至警方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他,一般人是决计办不到的。
张东升把最好的才华用在了犯罪这条路上,可悲,可叹。
他沉默了一阵,思绪回到当前,又问:“普普和丁浩都喝了可乐中毒死了,朱朝阳为什么没事?”
“您忘了他不喝碳酸饮料,那本《长高秘籍》救了他一命。我们在他家见到了那本秘籍,只不过是本印刷粗糙的盗版书,这孩子对身高很在意,他在盗版书里像课本一样做满了笔记。幸亏这一条,他喝了一口可乐后,想起不能喝碳酸饮料,就跑去卫生间吐了,又上了个厕所,出来后就看到了毒发的丁浩和普普,此时张东升也原形毕露,朱朝阳遇见危险,忙逃向门口,张东升去追他,丁浩趁机找到桌下的一把匕首和张东升搏斗,虽然他是成年人,但三个打一个,最后他被普普和朱朝阳拖住,被丁浩捅死了。朱朝阳在搏斗中也被割了几刀,好在都是皮外伤,否则四个人全军覆没,这一连串事情的真相恐怕永远不知道了。”
严良皱眉冷哼:“他多么严谨的一个人,前面几次命案即使知道是他干的,也没证据指控他,对他而言,眼见就将大功告成,最后却功亏一篑,被他想杀的孩子捅死了,真是一种讽刺。”
“尽管氰化钾发作很快,但人死前的爆发力是很强的,我想他也决没想到小小的对手会在死前殊死一搏,和他同归于尽。”
严良唏嘘一声,问:“现在一切差不多都水落石出了,朱朝阳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叶军皱起眉,道:“还没定呢,不过也差不多了,大致来龙去脉报到了市里。早上,市局和分局的领导及我们所长开了会。市局的马局长意见是教育为主,不管是朱晶晶还是朱永平夫妇,这两起案件和朱朝阳都没直接的关系,他的核心问题是包庇罪。前面几次警察调查中,他谎称不知道,掩藏了丁浩和夏月普,就是普普的真名。但他所犯的包庇罪,其实从他的成长和生活环境中看,也情有可原。第一次丁浩把朱晶晶推下楼,如果他说出两人,那么朱永平会怎么看这个儿子?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压力。第二次朱永平和王瑶遇害,他事先并不知情,当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一个孩子能不害怕吗,他自然也不敢说出来。平心而论,就算成年人遇到他这样的处境,恐怕也会犯包庇罪。他本质是好的,在学校,他的成绩一直全校第一,从没惹过事。他喜欢和丁浩、夏月普在一起,不过他跟这两人有着本质区别。丁浩是小流氓,夏月普更是性格偏激乖张,这两人和他相处两个月,多少会潜移默化地带来影响。所以不能把责任都归到他这一个小孩身上,有家庭的,也有社会的。马局还说了,根据法律,包庇罪的适用对象是年满十六周岁,朱朝阳还未满十四周岁,不适用包庇罪。即便他杀人了,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更别说包屁罪了。对未满十四周岁触犯刑法的,通常做法,轻罪由家庭负责监督教育,特大案件才移送少管所。对此,大家一致认为不能把他送少管所,少管所里都是些小流氓,他读书这么好,送进去就毁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做好和周春红以及学校的沟通工作,商量以后如何教育,如何治疗他遭遇的心理创伤,如果可行的话,最好让他9月1日正常去报到,同时还要替他保密,不让他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严良欣慰地点点头:“警察的职责不光是抓人,更重要的是救人。看到你们这么细心,我想这个孩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又坐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告辞:“叶警官,多谢你破例告诉了我张东升的事,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接下去这阵子应该都很忙吧?”
叶军苦笑道:“没办法,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案子,我们所里还是第一次。徐静一家的两次案子,之前都作为事故登记的,现在要补立刑事案,还要重新做卷宗。朱永平和王瑶的尸体当时在公墓被很多人当场发现,镇上轰动,我们还要做后续的案情通报工作。朱朝阳那头,还要和家长、学校商量今后的教育方案。”
“呵呵,确实很辛苦。”他客套了一句,正准备离开,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微微一皱。他在原地静止了几秒,转过头问,“你说朱永平和王瑶的尸体在公墓被很多人当场发现?”
“是啊。”
“怎么发现的?”
“那天有队送葬的人,一些人在公墓上头走时,看到一个土穴里冒出半个脚掌,随后报了案。”
严良眼角缩了缩:“半个脚掌露在土外?”
“对啊,朱永平的半个脚掌在土外,那土穴是原本就成片挖好的,以后立墓放骨灰盒,只有大半米长宽,比较小,人很难完全埋进去,所以半个脚掌露外面了。”
“不可能,”严良连连摇头,“张东升一定希望尸体越晚被人发现越好,那样警察就越发破不了案,他不可能会让尸体的脚掌露在土外,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尸体。”
叶军撇撇嘴:“可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能不能把你们调查时拍的照片给我看看?”
叶军随后拿了朱永平、王瑶案的卷宗,给了严良。
严良翻了一下,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吐出几个字:“这案子有问题!”
“嗯?什么问题?”叶军一脸不解。
“朱永平和王瑶整张脸都被刀划花了?”
“对,肯定张东升划的。”
“身上衣物等东西也都被拿走了?”
“是的,这些东西在张东升家找到了。”
严良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张东升为什么拿了被害人的衣物,又把人脸彻底划花?”
“当然是为了造无头案,让我们警方连受害人是谁都查不出,更别想破案了。”
严良点头:“对,没错,他就是想着即使以后尸体被人发现,由于无法辨识,确认受害人身份都难,破案难度大幅增加。可是——”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他在埋尸体的时候,怎么会连脚掌都没埋进去,就一走了之,让你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尸体,就确认了被害人身份?他如果连尸体都没埋好,那么前面这些划花人脸,带走被害人衣物的事不就白干了?张东升这么严谨的人,所有案子都做得天衣无缝,他不可能没把脚掌埋进土里就走了。”
叶军不置可否道:“大概他当时处理尸体比较匆忙。”
“既然他去杀人,就一定想过了如何处理尸体,不会因匆忙而敷衍了事,着急离去。而且他有时间把人脸划花,衣物带走,却连最后把脚掌埋进土里这么点时间都没有?不要说他不小心没留意,这么明显的东西任何人都不会疏忽。”
叶军猜测着:“嗯……也或许是下雨冲出来的,那几天下过几次雷阵雨。”
“雨有多大?”今年整个夏天浙江都是副热带高压,几乎没下过雨。
“嗯……大倒不是很大。”
“除非特大暴雨,否则不会冲出半个脚掌。”
叶军不解问:“严老师,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严良紧紧皱起眉,立在原地思考了很久,随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叶军,缓缓道:“也许,脚掌是被人挖出来的。”
叶军更加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谁挖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良对叶军的疑惑置若罔闻,他来回踱了几圈步,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两个月来的这些案子,我们所知道的所有来龙去脉,全部来自于朱朝阳的口供和他的那本日记。”
“对,嗯……您是怀疑朱朝阳说谎?”
严良不置可否道:“我不想妄加猜测。”
“他一个初中生,在这么多警察面前不会撒谎的。”
“他之前撒谎了。”
严良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们有没有对他的口供和日记里的内容进行过调查确认?”
“当然,我们要做备案卷宗,第一时间就对里面的各项关键点都做了调查,这两天结果差不多都出来了。”叶军自信满满地拿出一叠文件,看着里面记录,介绍道:“先来说说夏月普和丁浩,我们查出他们身份,都是今年4月从北京XX孤儿院逃出来的。我们跟孤儿院取得了联系,他们院长知道了两人的事后,向我们证实,丁浩是里面的打架王,多次偷教导员的钱包逃出去打游戏,多次殴打其他孩子,甚至还有比他年纪大的,两次把人牙齿打落,三次致人轻伤,不服管教,和教导员都敢动手。我们在他尸体左臂上看到刻着‘人王’的刺青,他要做社团大哥、人中之王。他老家的派出所说他小时候就是因为盗窃被抓,又半夜去砸人家玻璃被带到派出所,后来送去孤儿院的。这样的暴力分子,如果调教不过来,出来后肯定危害社会。相比丁浩,看似夏月普好多了,但其实她比丁浩更坏,丁浩干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她性格一向很古怪,平时不说话,但骨子里有着不同于年龄的阴暗。她刚来孤儿院的时候就说她爸爸是被警察冤枉枪毙的,这导致了她性格偏激的一面。她结识了丁浩后,两人以兄妹相称,凡是骂了她的,丁浩都会动手打人。女生和她发生争执后,丁浩不打女生,但过几天得罪夏月普的人就会发现,自己的茶杯里被人放了大便,但她又不承认。后来,整个孤儿院里,这两个人成了孤立的小团体,不和其他人往来,其他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们。两人都经常被关禁闭,大概他们因此萌生了逃跑的念头,逃跑前还偷了院长的钱包。”
严良迟疑道:“那么……夏月普的爸爸,真的是被冤枉枪毙的?”
叶军耸耸肩:“这是其他地方的陈年旧案,没人知道了。反正在我个人看来,丁浩的暴力还是可控的,夏月普这样的孩子成年后才最危险。我们跟她老家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当地警察也都证实她七岁时把一同学推下水库淹死,但她那时不肯承认,警察找不出证据,而且她年纪小,此事不了了之。朱朝阳日记里提过,夏月普承认人是她推下去的。小小年纪就这样,内心里藏了多少事啊。”
严良不认同地摇头:“也不能怪他们,家庭、社会,都有责任。”
叶军不屑道:“同样家庭的小孩,他们孤儿院里还有很多,可那么多人都好好地生活着,慢慢成长着,可见不能把犯罪都归咎于环境,更重要的是自己放弃了走正路的心。”
严良知道叶军这样天天抓罪犯的实战警察和他一个知识分子对待犯罪的宽容度是不同的,也不愿反驳。只是轻微摇摇头,道:“其他呢?”
叶军道:“从事情发生顺序讲起吧,7月2日那天,朱永平和很多人打牌,那些人都证实,当天朱朝阳来厂里遇到王瑶母女,朱永平让他喊叔叔,这对孩子心中的仇恨埋下了伏笔,导致了少年宫去找朱晶晶报仇,结果意外引发悲剧。3日下午,在看到视频中张东升杀人后,朱朝阳选择了报警,警讯中心通话录音显示,当时朱朝阳刚说了半句话,电话就挂断了,协警回拨过去,变成夏月普接听了,她说拨错了。4日朱晶晶遇害的男厕所窗户上采集到的指纹,找到夏月普和丁浩的,朱晶晶嘴里阴毛和皮肤提取的DNA也和丁浩完全匹配,证明了丁浩杀人。后面王瑶几次找朱朝阳的事,都是我接警处理的。所有事情和他日记里记载的完全一致。”
“那么……”严良迟疑道,“日记里所记载的每件事的时间有核对过吗?”
“完全一致,甚至还抽调了新华书店监控,证明每天下午夏月普约了朱朝阳见面。”
叶军又接着道:“至于最后一天的事,我们在张东升家搜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毒药,他竟包在一个塑料膜里,塑料膜放在洁厕粉瓶子的最底下,好在他家东西不多,否则要找到还真不容易。毒药来源很难查了,可能买的,黑市剧毒物交易没法查,也可能是自己合成的,他利用老师的身份去学校实验室拿点化学品还是容易的。”
严良思索片刻,突然问:“有没有查过杀死张东升的那把匕首是不是他自家的?”
叶军不解地看着严良,还是回答了:“当然是他自己的了,那把匕首造型很特殊,我们查到,匕首是徐静大伯去德国旅游空运回来,送给徐静张东升新家镇宅用的。”
“哦……”严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叶军奇怪地问:“严老师,您到底在怀疑什么?”
严良犹豫了一阵,缓缓道:“我深信朱永平的尸体半个脚掌露出土外,决不是张东升疏忽大意,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却犯这种低级失误。”
“嗯……那您的意思是……”
严良抿抿嘴:“我有个卑鄙的猜测,我在想,会不会那半个脚掌,是朱朝阳挖出来的。”
“他……哦,我记起来了,他日记写过,朱永平夫妇死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去过公墓,可能他想看看他爸的尸体,挖出来看了眼,又盖回去了,结果露出半个脚掌。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尸体。”
“可他日记里只说了他去过公墓,没有说他动过尸体。”
“他又不是拍纪录片,没必要把每天的一言一行都写下来吧。有时候日记篇幅长,有时候日记只有寥寥几句。”
严良道:“他现在已经在家了吗?”
“对,昨天晚上让他先回家休息了。”
“你能否打个电话问问?”
“想问他什么?”
“就是这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把尸体挖出来。”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叶军一头雾水。
严良狠狠点头:“非常重要!”
叶军按下免提,拨通了朱朝阳家的电话,是周春红接的,说还有事需要向她儿子核实。朱朝阳接了电话后,叶军说了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我就翻开土,看到脚,就……就怕了。”
严良直接凑到了电话机前,道:“你为什么要翻土?”
“我……我想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那天想到去公墓呢?”
“我……我想最后看一眼……看一眼我爸。”
“除此外,你是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严良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叶军向他投来不友善的目光,显然意思是,有这样逼问一个心理受创伤的小孩的吗?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啊,我就是想去看最后一眼。”随后那头传来了哭声。
接着周春红接过了电话,向警察解释儿子情绪不好,如果还有问题需要问,最好当面来,这样容易接受些。
挂下电话后,叶军无奈地笑了笑,一脸责怪的样子望着严良。
严良略显尴尬地摇摇头,道:“他的回答天衣无缝了,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怀疑他。”
叶军责怪道:“您到底怀疑他什么?”
严良自嘲般一笑:“我有个很卑鄙的想法,一个成年人的很卑鄙的想法。事情发展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条命案,但最后,你想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叶军不明白:“谁?”
严良道:“朱朝阳。朱永平死后,朱朝阳肯定能分到为数不少的遗产。”
“可朱永平又不是朱朝阳杀的,他也不想他爸死啊。”
严良道:“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财产上,他是最后的最大受益人,这一点没错。”
“可这跟尸体脚掌有没有露出来这问题有什么关系?”
严良道:“如果脚掌没露在土外,说不定朱永平的尸体到现在也没被找到,对吗?”
叶军想了想,点头道:“公墓这地方平时很少人去,上面的空穴或许等以后要立新墓了才会被人发现里面有尸体。”
“那样一来,朱永平夫妻只能是失踪状态,不是死亡状态。没登记死亡,怎么分财产?人失踪一段时间后,工厂还要办下去,到时就是王瑶一家人接管工厂了,朱朝阳怎么分财产?”严良眼睛里发出锐利的光芒,正色道,“所以,只有让朱永平脚掌露出来,只有让人早点发现他的尸体,才能登记死亡!朱朝阳才能去分财产!”
叶军听到严良的分析,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是怀疑,朱朝阳在得知了他爸被杀后,星期天跑去公墓,挖出脚掌,是为了让人早点发现尸体,他才能去分财产?”
严良点点头。
叶军随即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吧,一个初中孩子,没想这么长远吧?”
严良双手一摊:“我也只是胡乱地猜测,毕竟一个人的内心怎么想的,没法知道。”
“可就算他真有这方面的想法,也算不上什么,人都喜欢钱。他爸又不是他杀的,知道死了后,无法改变事实,只能转而争取未来的利益最大化。”
严良摇摇头:“不,如果他真那么想,那么整个案件的定性就错了!”
叶军不解问:“怎么错了?”
“你们认为他是包庇罪,但如果他把脚掌挖出来,并非只是为了单纯看最后一眼,而是想让尸体快点被人发现,好登记死亡分财产,那么他涉及的就不是包庇罪,而是故意杀人罪!”
叶军笑起来:“严老师,这回您可搞错了,您颠倒了时间顺序。朱永平夫妇被杀后,朱朝阳才跑去公墓的,即便他真这么想,那也是在朱永平死后,才去想着分财产。而不是他想着分财产,朱永平夫妇才被杀。”
严良道:“日记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有什么想法不会保留,都会原原本本写上去。如果他挖出脚掌的目的是为了登记死亡分财产,可是他在日记里却没有写出这个想法,也就是说,他在日记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么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本就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特意写给警察看的!”
叶军瞬间再次瞪大了眼睛,严良这句话让他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严良继续道:“这本日记里有两个疑点。第一是实在太详细了,我一个从没接触过这个故事的人,在看了日记后,对里面的人物关系、几次事情发展都了然于胸,几乎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细节都写进去了。第二,平时的事情都记录这么详细,但朱永平尸体被发现后的那几天日记,几乎都是寥寥数语,里面只谈到了一句分财产,一笔带过。而显然,那几天分财产会成为家庭的头等大事。一笔带过,似乎简单了些吧。我想以现在的局面分财产,主动权肯定在朱家这边,他们肯定能分到比王家多的钱。具体怎么分、分到多少财产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我再卑鄙地猜测下,那是因为他担心如实写下来,就会被公安机关看到分财产有不合规的操作。”
严良吸了口气,继续道:“除此外,我还有两个没有逻辑的怀疑。第一是,整整九条人命,联系的中心点是朱朝阳,但却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第二是,张东升这么缜密的一个人,在最后即将成功的关头,却被他下毒的人莫名捅死了。不过,这在你们旁观者看来很正常,只是我了解张东升,我很难想象。”
叶军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朱朝阳的日记是故意写好放着,等着给警察看的?”
“我只是猜测,一个很卑鄙的猜测。因为事到如今,所有相关人都死了,他怎么说,日记怎么写,就成了唯一的答案。”
叶军拿起打印出来的日记,翻了翻,随后摇摇头,道:“不可能,日记不可能是他编造的。你瞧这里,他写着普普想出柜子上夹毛线的办法,来试探张东升有没有趁他们不在家,进来搜过东西。凡是编造的故事,不可能有这么细的细节。类似的地方日记里还有很多。只有经历过的,才能写下这些小细节,编造的故事根本做不到这样细腻。”
对于叶军的这个质疑,严良表示他无法反驳,因为确实,编造出来的故事无法深入细节上的丰满。
叶军很坚决地道:“您说的这些疑点,其实都只是猜测,构不成证据。日记不可能是假的!除非朱朝阳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知道张东升会下毒杀他们三个;知道张东升会把毒下进可乐里,所以他不喝可乐;知道张东升最后会被丁浩捅死;知道丁浩和夏月普最后都会被毒死;只剩他一个活着。否则任何一人活着,都能拆穿日记与事实不符。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结局?就拿张东升来说,他要把三个孩子灭口,他把毒下进可乐里,他总不会提前通知朱朝阳吧?”
严良轻轻点头:“你说的很对,我也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至少张东升在可乐里下毒是不可能让这三个孩子提前知道的。所以我也仅是猜测。我坚信张东升处理尸体,不会犯把脚掌露在土外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让你打电话问朱朝阳。如果他否认了,我会对他产生怀疑。可他承认是他挖的,逻辑上,我已经找不出理由怀疑他了。”
叶军顿感松了口气,刚刚听到严良怀疑整个日记是假的,专门为警察而写时,他也吓了一跳,一个孩子如果有这样的心计,那该多可怕?
严良又道:“那本日记的原件在派出所还是还给朱朝阳了?”
“还放在所里,这是物证,我们也征求过朱朝阳本人的意见,他同意交给我们。”
“那么能否给我看一眼?”
叶军不解问:“您要实物干什么,复印件一模一样。”
严良尴尬地笑笑:“我只想看一下而已。”
叶军道:“好吧,反正也不是重要物证,您要看就看吧。”
他打了个电话,很快有协警送来朱朝阳的日记本。
严良接过来一看,本子挺旧的,原本不太厚的一个本子,因为里面写满字,显得很蓬松。他翻开里面几页,上面有错别字,也有涂划的地方,和复印件一模一样,看着只是个很普通的日记本。
他背过身,故意大声说话掩盖他一个小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写了这么多,算起来应该有两万多字吧,哦,坚持写了大半年,这份毅力一般初中生不具备。”
叶军接口道:“是啊,他全校第一,自制力肯定比一般学生强多了。”
“好吧,谢谢,我看过了,没问题。”他把本子递回给那名协警。
协警刚拿过日记本出去,抖了一下,突然道:“哎呀,这日记怎么破了半张?”
他翻开第二页,第二页上少了个不大不小的角。
严良道:“我以为本来就破了的。”
叶军立刻冲协警喊着:“给我找出来哪个混蛋撕的!这好歹也是物证,保管这么粗心,如果以后凶器、指纹弄丢了,麻烦大了去了!”
协警小心翼翼地离去,严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随后,严良又道:“能否提最后一个请求,我想和朱朝阳当面谈一谈。”
叶军狐疑地看向他:“您想和他谈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再咄咄逼人了,你可以在旁边,我只是单纯地找他聊一聊,了解他的心理。”
朱朝阳到了派出所,周春红也跟来了,不过因为不是审问,说只是聊一些其他问题,用不着监护人陪旁边,所以让她先去旁边办公室坐着。
朱朝阳走进叶军办公室,看到他,立刻有礼貌地喊了句:“叶叔叔。”
叶军朝他微笑,给他倒水,显然很喜欢这个孩子。
随后朱朝阳目光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另一张面孔,迟疑了一会儿,道:“您是……您是那个人的老师,也是教数学的?”
严良向他点头笑了笑:“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了,你好,小朋友。”
叶军很好奇严良居然见过朱朝阳,严良解释那天在张东升家见过一次,却想不到后面会冒出这么多事。
朱朝阳道:“您数学太厉害了,看一眼就知道题目错了。”
严良道:“你也不赖,我是老师,天天和数学打交道,看出题目错了不奇怪,你一个初中生,却能看出高中题的错误,并在那个时刻伪装张东升的学生,应对自如,这本事——”
他还想说下去,叶军重重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告诫他别说这么露骨的话,严良只好笑笑闭了嘴。
朱朝阳听到他说到一半的话,神色微微变了下,随即连忙岔开话题:“您是大学的数学老师?”
“对。”
“您是哪个大学的?”
“浙江大学。”严良回答道。
“浙大!”朱朝阳瞬时瞪大了眼睛,“我最想考的是浙大,我最想读的是浙大数学系!”
严良不置可否地淡淡道:“看你以后的高考了。”他停顿一下,又道,“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夏月普是怎么说服张东升,让他帮忙杀人的?”
叶军又咳嗽一声,不过这次严良没管他,而是很直接地盯着朱朝阳的眼睛。
朱朝阳眼睑低垂下去,低声叹息:“我……我告诉过警察叔叔了,我也不知道。”
“夏月普没告诉过你吗?”
“月普……月普她只是后来才告诉我,我爸……我爸出事了,是她和耗子先威胁然后说服那个人一起干的,怎么说服的我不知道。”
“张东升肯定是不希望继续杀人的,即便他们威胁他,他肯定也会想方设法找借口拒绝。他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告诉你夏月普和丁浩的计划,让你阻止他们。他没来找过你吗?”
“他不知道我家在哪。”
严良笑了笑:“这回答不错。”
叶军喉咙都快咳断了。
可严良还是继续问:“他们是怎么让你爸和王瑶中毒的?”
“我和警察说过了,我不知道,月普不愿意告诉我具体细节。”
叶军忍不住打断:“严老师,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不用问这些了吧?”
朱朝阳看向了叶军,声音低沉地道:“叶叔叔,我也不想说了,我想做个正常人。”
叶军更是催促:“严老师,差不多了吧?”
严良不管他,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还没说话,朱朝阳打断他,祈求地看着叶军,带着低沉的哭腔:“叶叔叔,明天……明天报名了,我能去学校吗?”
“你放心,正常去上课,我们已经决定了。”
朱朝阳低头支吾着:“那……那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我的事……我的事您能不能不要让叶驰敏知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他露出惊恐的表情,“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我就彻底完蛋了。”
“嗯……”叶军不禁奇怪问,“怎么了?”
朱朝阳随即把叶驰敏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前一天,先冤枉他摔坏相机镜头,又自己泼水却去老师那儿告状,最后才知道是为了要影响他心情,让他考试考不好的事说了一遍。还说叶驰敏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让他难堪的,他在学校就没法待下去了。
严良很仔细地看过他日记,知道日记里写过这件事,不过他压根没想到日记里写着的叶驰敏,竟然是叶军的女儿!
他抬起眼,一脸吃惊地看着朱朝阳。
叶军显然没有仔细看过日记前面那些在学校的琐事,并不知道这事。
他听着朱朝阳的讲述,早已咬紧了牙关,等到讲完,他顿时怒目圆睁,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吓了另两人一跳。
他严肃地望着朱朝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叔叔替小叶向你道歉!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做主。我保证叶驰敏再也不敢欺负你!你的事学校也不会有人知道,老师也不知道,你安心去上课。保护未成年人是我们警察必须的,假如哪天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你大胆告诉叔叔,叔叔一定会把造谣源头抓出来!”
他说完这句,满脸怒火就往外冲。
严良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抽烟去,下班再回去收拾死丫头!”他大步向外冲去,幸亏他没戴警帽,否则大概已经怒发冲冠了。
严良回头看向朱朝阳,目光很复杂,叹息着苦笑一声:“你这么厉害,你妈妈知道吗?”
朱朝阳一脸茫然:“什么?”
严良哈了口气,站起身,道:“小朋友,我也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9月1日,初三开学了。
今天只是报到,还没正式上课。
朱朝阳早早来到了学校,暑假过后,同学间都是一片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还有对新学期到来的哀叹。大家都在谈着暑假的新鲜事,没人在意他。只有同桌方丽娜问了他怎么样了,不过显然方丽娜只知道他爸死了,并不清楚后面的事。
叶驰敏今天来得很晚,进教室后,瞪了朱朝阳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独自走到位子上,看起书来。
方丽娜偷偷对他说了句:“叶驰敏瞪你干吗?”
朱朝阳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刚开学就要和你过不去,以后你得防着点。”
朱朝阳点点头:“我读我的书,不管她。”
方丽娜笑道:“这样想就对了。”
很快,到开学典礼时间点了,班主任老陆招呼学生们都去操场。
朱朝阳独自走出教室,身后却偷偷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干的好事。”
他回过头,看到了九月天里脸上透着寒气的叶驰敏,她两眼红肿,显然哭过。朱朝阳白她一眼:“什么事?”
“哼,不承认就算了,”叶驰敏别过头,“以后我不惹你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话说的,我从来没有冒犯过你。”
“哼。”
叶驰敏加快脚步,匆匆穿过朱朝阳离去。
来到操场上,在旁边其他学生的喧闹中,他依旧是独自一个人,他想起了月普,想起了耗子,想起和月普一个多月来每天下午一起看书的温暖,他不禁叹了口气。
再也没有这两个朋友了。
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了。
明年,月普的爸爸再也收不到相片了……
他咽喉有些酸,抬起头,明媚的阳光让他心情好受了些。
新的学期,新的一天,新的太阳,新的自己。
在这所初中的铁栅栏围墙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双眉蹙成了两道峰,眼神复杂地望着操场上的这些孩子,望着人群外游离着的一个孤独身影——朱朝阳。
他还是孤独的,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严良拿起手机,又看了眼,上面有条讯息:“严老师,您的纸片经过字迹鉴定,可以确定是在一个月内写的,具体哪天因技术有限,无法给出结论。”
“这个结果够了。”严良淡淡地自语一句。
他撕的是日记的第二篇,也就是去年12月的,但结果是这篇日记是在一个月内写的,也就是刚过去的这个月。
至此,那个卑鄙的猜测却成了事实。
朱朝阳在短时间内写出了整整大半年的日记,显然,这日记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留给警察看的。
写日记的那本笔记本显得很旧,大概是朱朝阳拿了几年前的笔记本写的,他成绩这么好,每年都会奖励本子吧。用旧本子写日记,更能显得日记像是写了很久的样子。
只不过这孩子不知道,字迹能够鉴定出大致的书写时间,虽然做不到精确,但足够了。
那么日记中的内容是假的吗?
也不是。
警方对日记内容进行了大量调查核实,但核实到的结果竟没有一条与日记有出入。
夏月普和丁浩不管是他们老家派出所还是孤儿院,反馈回来的信息都和日记里记着的事完全一致。那几起案件,也都有坚实的物证支撑,与朱朝阳无关。
朱晶晶案,有夏月普和丁浩的指纹,DNA和丁浩一致,却没有朱朝阳的任何信息。朱永平夫妇被杀案,朱朝阳在上课,同样与之无关。徐静一家的两起命案,显然是张东升干的,和孩子们没关系。最后张东升三人死了,指纹、凶器、毒药等各项物证显示,和朱朝阳的口供也完全一致。
那么他为什么要写假日记,他在日记里到底隐藏了什么?
严良不知道。
最让他惊讶的,如果日记是假的,那么也证实了朱朝阳早就料到了最后结局。可他怎么会预料到张东升会下毒杀他们三个,怎么会预料到毒下在可乐里,怎么会预料到夏月普和丁浩都会中毒,怎么会预料到张东升也会被丁浩捅死?
严良根本想不出任何解释。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朱朝阳自己能解释了。
他只知道,现在字迹鉴定结果放在面前,那就是朱朝阳在撒谎,日记是假的!
毫无疑问,他隐藏了一些极其重要的秘密,也许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与别人分享的。
但仅凭日记是近一个月写的这点,是否就能定朱朝阳的罪呢?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直接涉及了这几起命案,甚至他即便真的直接涉及了命案,未满十四周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只不过,戳穿一个孩子最阴沉的谎言后,也意味着戳破了孩子所有的伪装防线。
当身边所有人以后都用一种提防、恐惧的眼光打量他时,这孩子的心理会受到怎么样的创伤?他以后会怎么样看待这个世界?
此时,国歌响起,孩子们聚集在操场上排好队,一个个精神抖擞。
阳光很明媚,朱朝阳面朝太阳,孩子们正在茁壮成长。
严良手指放在了手机上方,屏幕上是叶军的名字,左边是通话键,右边是取消。
看着阳光下的孩子,他突然想起朱朝阳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好想做一个全新的人啊。”
这话,大概是真的吧……
他很矛盾,也许这孩子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他这么做会不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手指停留在“通话”和“取消”之上,只差了一厘米。
这一厘米,向右,也许是一个孩子从此过上全新的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左,也许他的所有虚伪被揭穿,赤裸裸地展现在周围人面前,心理受重创,改变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这一厘米,通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这一厘米,是世上最长的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