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应声取下了后背上的箱子,小心地平放在地面上。
冠南五郎摆摆手:“不,再等一下,等叶萨克探明了地脉的波动频率再开始。顾小姐,我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不必急在一时,对不对?”
他的右手食指、无名指上,戴着两枚灿烂的白金指环,随着手掌的摆动,发出点点湛湛精光。
据媒体上的资料显示,他已经接近七十岁,但神采气势,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特别是凝视某一个人时,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要劈山裂石般将对方每一个毛孔都看穿一样。手术刀那样的江湖大人物对冠南五郎都赞叹不绝,可见我面前这人,真的是绝顶高手中的高手。
“风,咱们一起去机械体顶上散散步,如何?”他向我招手,掌心的手纹一亮,但紧接着又收了起来。
我自然只有从命的份儿,他这样的人物站在这里,像是星星群里突然坠下一颗太阳,任何星光都不足以与太阳争辉,全部黯然失色。
那道金属阶梯极长,他悠闲地向上攀登和,脚尖几乎不沾地一般,轻飘飘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风,关于‘亚洲齿轮’,你知道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目光仰视极顶方向。
我认真地回答:“欧美方面的著作基本都阅读过,您的十几本著作也读过两三遍。”大学的后半段,我一直在做《诸世纪》方面的调查研究,对“亚洲齿轮”并没有刻意关注,所知还是仅限于皮毛。
“那么,你的哥哥呢?他是不是说过什么?”他笑了,下巴微微上扬。
我吃了一惊:“我哥哥?”
他随即接下去:“不必吃惊,手术刀去北海道时,曾绕道关西,向我咨询过一些事,所以,对‘盗墓之王’杨天的神奇失踪,我也仔细分析过。风,从学艺到今天,杨天是我唯一佩服的人。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帮你做一些事,放心,我会保守这个秘密。需要我的时候,尽管给我来电话——”
我用力点头:“是,一定,一定。”
以前,仅有手术刀与苏伦是这世界上明了我的真实身份的人,现在又多了冠南五郎这个当世奇人,我心里有种被冬日的爱琴海阳光曝晒过的温暖。
轻功卓绝的人做到“踏雪无痕”并不困难,但难的是像冠南五郎这样,随时都保持着轻飘飘的离地状态。在某些江湖典籍里提到过,当轻功练到“白日飞升、青虹贯脑”的地步时,就会永远地克服地心引力,变成可以任意飘浮的地球人。毫无疑问,冠南五郎就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一直走到顶点,叶萨克手里抓着一根手指粗的钢缆,稳稳地站在井边向下望着。钢缆的一端想必是系着一个沉重的仪器,崩得笔直,下端连着的重物至少有三十公斤以上。
“怎么样?一大半齿轮是否正在奇特地加速?”冠南五郎快步走上去,拍拍叶萨克的肩膀。后者比他高出近两头,但气势上却逊色太多,以至于变得像个傻兮兮的瘦高孩子。
“是,师父,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按照您的加速度计算公式,当转速超过每秒钟三百转时,机械体就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当然,它是会持续加快的,预计崩溃的临界点是在每秒钟四百到五百转之间。”
叶萨克回望着地面上的人,那种湿漉漉的目光弄得我后背上仿佛有条毛毛虫在爬来爬去。
井口向下十米便彻底地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冠南五郎的理论研究曾引起过全球物理界的大讨论,那些固步自封的科学家曾笑称“只要他找到‘亚洲齿轮’,我们全体人都俯首听命,唯他马首是瞻”。现在,冠南五郎真的到达了这里,那些人不知道会怎样震骇呢。
叶萨克转向我:“风,我得恭喜你,师父有意重开门墙,收你为入室弟子。希望以后大家在一起可以好好相处,我虽然是大师兄,却没有慧根,请你和苏伦多多指教——”
这个消息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只怕当场就要欣喜若狂地跳起来,毕竟能得到冠南五郎的青睐,比得到某个亚洲小国的王位更重要,但我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那是我的荣幸,我很愿意。”
叶萨克诧异地盯了我两眼,长叹一声,转身把注意力放回到钢索上。
“用魔力之琴,奏出宇宙的最强音,这就是亚洲齿轮开始旋转的基准点。咱们脚下,踩着六万九千个齿轮,当然这只是已知的数目,在我的最新研究成果里发现,齿轮的总量是无穷无尽的。就在这个金属世界之下,齿轮还会向下球形延伸十三公里,那才不过是它的腰线部分。按照这种比例计算,构成机械体的总量约为九亿只,直径则是从我们看到的二十厘米一直缩减到两微米。正是它的恒定旋转,才产生了供地球自转、公转、地心引力、风、潮汐、流沙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地表活动。风,它不能停下来,但也不可以转得太快,就像一只年事已高的大钟,既不能超快也不能滞后,否则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冠南五郎望着我,语速加快,把这些复杂的理论用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能理解。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地面上那守护着木箱的老头子:“看,那盒子里装的就是来自日本皇室的‘五湖古琴’,你对此该不陌生吧?”
这次我才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料不到顾倾城会千里迢迢把琴带到这里来,更重要的,那琴里禁锢着千年女僧藤迦的灵魂,她的身世已经够艰难的了,何苦再到这个世界里来经受折磨?
我叹了口气:“大师,我知道那架古琴,是从皇室里的藤迦公主遗物中取来的,在我手上转赠给顾小姐。不过,我看不出,这架琴有什么特殊性?”
一路上,顾倾城总好像有事瞒着我,现在图穷匕见了,她从港岛去北海道收购古琴,竟然也是寻找“亚洲齿轮”的伏笔。从这一点上看,她的心机果真埋藏至深,比苏伦要复杂得多了。
“对,就是它。风,不瞒你说,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有一个解不开的困惑。早在藤迦公主小的时候,我就见过那架琴,也亲手弹奏过,并且用射线机扫描过很多遍,也没发现它的怪异之处。直到上次接到顾小姐电话,重新拿到这架琴,忽然发现,它能达到的音量极限拔高了十五倍,已经能触及人类听觉的极限,但却不至于跌入到超声波区域里去。这就是中国古籍里描述过的‘唤醒亚洲齿轮’的声音,所以,我和顾小姐欣然合作,一起到这里来。她要的,是另外一架琴,而我,则是要以拯救地球未来为己任。说到底,完全要感谢你,不知你在琴上施展了什么魔法,竟然令它化腐朽为神奇?”
他的确不明白,除我之外,谁都不明白,因为那是我和藤迦之间的秘密。
我笑了笑:“能为拯救地球贡献力量,是我的荣幸。”
当他再次用探测仪一样的目光向我扫来时,我迅速后撤:“大师,我有些不舒服,要下去一会儿。”
受到顾倾城欺骗这件事很令我恼火,再站下去,只怕会流露出小小的失态,所以在怒火发作之前,最好先避开大家。
“去吧,年轻人,多陪陪苏伦。”他大度地挥手,白金指环映出的光,刺得我的眼珠一阵针扎般的疼。
找到齿轮,调整转速,以保持地球上各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均衡,这些道理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我很想看看实际效果。
“假如保持‘亚洲齿轮’的平稳转动能改变世界冷战格局的话,岂不也是好事,省得联合国理事会的人飞来飞去地调解战事,弄得焦头烂额。藤迦被封印在琴里之后曾经说,自己的使命就是奏出世界上的最强音,在这里终于能物尽其用了。”我一边缓缓向下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地面上的形势。
十七个白袍人整齐地站成了一个圆弧形,围绕在亚洲齿轮周围,全都双手合什,表情严肃地对着机械体。他们的身后,就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那条笔直的甬道。他们的联合力量能打破封印之门,大概可以证明已经超过了阿尔法的水平。所谓“炼气士”,实质上是毕生修炼一种无上内功的人被外界冠以的通称。
他们的头部罩在风帽里,只露出大半边脸,根本分辨不清全貌。
苏伦正跟顾倾城站在一起,作为现场仅有的两个女孩子,她们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但两个人的情绪却完全不同,苏伦满脸喜悦,顾倾城却越来越沉郁。
我走到距离她们十步远时,苏伦已经兴奋地转头招呼我:“风哥哥,我跟顾小姐已经达成协议,咱们带她去‘第三座阿房宫’,她会送我一张‘51号地区’的特别通行证。你知道,哥哥生前对于‘亚特兰蒂斯’的世界非常着迷,立志要找全地球上所有与那个失落的大陆有关的遗物。顾小姐说,以她与美国军方的交情,可以任意从那里取走十件以上的研究对象。”
这的确是件好事,手术刀的藏宝库里已经保存了超过五百件亚特兰蒂斯的相关物品,大到砌筑城墙的铁砖,小到妇女使用的指环、发簪甚至是牙签。顾倾城以这个条件引诱苏伦上钩,恰恰是击中了对方的弱点。
“那是件好事,顾小姐手眼通天,连军方视为禁地的区域都等闲视之——我不明白,顾小姐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盯着她,希望能看出什么破绽来。
“我,一个小小的古琴收藏家、文物掮客,或者还有一点点做生意的头脑,如此而已。”她笑着解释。
“那么,顾小姐如何解释有目的地收购五湖古琴,是为了什么?待价而沽还是奇货可居?”当初决然赠琴时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本着“宝剑予壮士、红粉送佳人”的一腔豪迈,现在回响起来,我真是太小看她了。
顾倾城轻轻地弹了弹指甲:“风先生,如果你认为赠琴是种错误,那么现在我可以补一张支票给你。按照常理,琴现在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处置它,对不对?”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生硬,那老头子立刻警惕起来,蹲下身子,双手按住木箱,同时斜眼望着我。
我保持微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顾小姐,你太多虑也太多疑了,琴当然还是你的,只不过我刚刚在想,你不愧是深谋远虑的生意人,早在几个月前便未卜先知地看到古琴的妙用。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要冠南五郎大师帮你做什么?是去取另一架古琴吗?”
现在,四周局势变得非常微妙,我怀疑冠南五郎带来的这些人也未必是自己的亲信,毕竟看这群人的身手,个个卧虎藏龙,别具异相,是绝不会轻易供人驱使的。所以,我、苏伦、顾倾城之间应该是更多地沟通合作,而不是自相残杀。
“这个问题,我可以保密吗?”她反问,忽然转身向那老头子说,“昆仑奴,你老是念叨说要向风先生请教剑术,现在就是个最合适的机会。”
苏伦脸色一变:“什么?他竟然是洛杉矶唐人街上的大剑客昆仑奴?顾小姐,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在我看来,顾倾城既然可以驱使卫叔那样的江湖一流高手,当然也能以大剑客昆仑奴为仆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那个号称在美国十大城市的唐人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昆仑奴,竟然是如此的其貌不扬?
老头子慢慢起身,搓着双手,向我点点头,又哈了一下腰:“风先生,据秘密资料上说,你曾有一次与人交手,一秒钟之内发出了几万剑。那样的剑法,已经突破了人类武功的极限,我一直跟人打赌说,那是以讹传讹的谬论,人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出剑速度的。我,以快剑成名,二十岁时达到每秒钟三剑,三十岁时增长到每秒钟四剑,但有一次与‘华人功夫之王’李小龙过招,却被他每秒钟连踢五腿的功夫击败。所以,我潜心闭门修炼,八年之内把自己的出剑速度提高了五倍,现在,每秒钟能够刺出二十剑——”
他伸手在自己腰带上一摸,铮的一声,掌心里已然多了一柄颤巍巍的二尺长精钢软剑。
“风先生,请指教。”他缓缓地把软剑卷在手心里,又倏的放手,剑身嗖的一声弹得笔直,向我眉心指着。
一秒钟内出剑万次,那场大战是发生在土星人的奇幻世界里,真不知道怎么传到江湖上去的。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只要做过,就会有人知道。现在,我绝对不可能达到那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但我有“逾距之刀”,足以却敌。
“现在不是时候,要比剑,出了这个山腹有的是时间。”我不悦地摇摇头。
假如顾倾城是以这件事来分散我的精力,她可真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何苦步步紧逼?
“对,不是时候,我们都有很重要的事做,但是风先生,与你比剑是顾小姐答应我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舟车劳顿,一路赶到这个穷山沟里来。不比剑可以,你最好自残两臂,然后在所有媒体上刊登公告,声明是昆仑奴的手下败将,这样的话,我会立刻回洛杉矶去,绝不烦你。”
昆仑奴脸上露出近乎痴迷的狂热,当他把全神的内力都灌注于剑身时,剑尖上竟然吐出了一道银色的剑芒,足有半寸长。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顾倾城已经退后三步,把场地给空了出来,明摆着是要坐山观虎斗。
苏伦关切地凑近我:“风哥哥,你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坚持?”
我点点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顾倾城的来历相当复杂,你看,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信手拈来,就连美国总统都没有这么嚣张过。”
“因为她有嚣张的权利。”我笑了,跟对方相比,苏伦还是显得毛躁了些,不能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
昆仑奴软剑一颤,发出一阵“嗡嗡、嗡嗡嗡”的古怪啸声。一剑在手,他身上的颓唐、灰败、萧瑟之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燃烧的斗志,连满头的灰发都仿佛从睡梦中被唤醒过来,根根直竖着。
一个真正的剑客拔剑之后,自己的身体也会变成一柄剑,飞蛾扑火般投入战斗。
这场逼上门来的比武成了我不得不应付的琐事,其实以昆仑奴的威名,完全没必要挑战我这样的江湖后辈。他成名不易,我不想无端地摧折了他的自信心,对于一个剑手来说,那是最残酷不过的。
“风先生,请赐教吧?”那个木盒早就被他踢开,看来除了痴迷于剑之外,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事。
我的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那是练剑的人最不易防范的位置,只要“逾距之刀”发出,他便立即倒下,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
“风先生,你在犹疑什么?昆仑奴热爱剑道胜于自己的生命,假如能死在高手剑下,将是他毕生的夙愿。”顾倾城看透了我的心思,不急不慢地加了几句,把我逼上了“不得不出手”的绝路。
“呜——吱”,机械体顶上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除了昆仑奴之外,我们三人同时转头,望着那个高高的圆顶。
“大师兄要干什么?”苏伦反应最快,脸色一下子低沉下来,瞬间抄枪在手,弹开了保险栓,并且一个滑步抢到我身边,“风哥哥,小心一些,那是一个杀人的信号。”
几乎就在她开口说话的同时,昆仑奴已然中招。一个白袍人鬼魅一样掠近,先是劈手夺走了那柄软剑,另一只拳头重重地擂在他的喉结上。空气中仅仅传来“喀”的一声轻响,昆仑奴已经倒跌出去,嘭的一声撞在金属壁上,再啪嗒一声落地,身子蜷缩起来,徒劳地四肢抽搐着,基本已经死亡。
白袍人嘿嘿冷笑了两声,突然抬起手,把软剑塞进自己的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像是一头刚刚攫取到肉骨头的饿狼。几秒钟后,他哽了哽脖子,竟然把一柄“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宝剑吞了下去。
他扭头向回走,目光恰恰与我相遇,忽然冷森森地一笑,露出两排尖锐的黄牙。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了,几乎还没来得及与昆仑奴说清自己的意思,他已经中招身亡。顾倾城脸上的表情仍旧波澜不惊,昆仑奴的死在她心里的反应,并不比死掉一只流浪狗或者流浪猫更重要。
“奔雷快手、吞冰绝技,阁下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哪一派门下?”我提高了声音,但并没有阻止他,任他退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间。
帕米尔高原上共有四大势力,前苏联雇佣军、雪山堡、神龙教、喀纳喀纳城,每一派都有自己的嫡系杀手集团。我怀疑白袍人是喀纳喀纳城里出来的野蛮流民,因为他那种嗜血的目光决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反倒更像是世代盘踞在雪山上的野狼。
“风,谁对你不尊重,就是挑战我的师门荣誉。所以,大师兄我先帮你清理掉他,怎么样?”叶萨克的声音远远飘来,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我和苏伦对视了一眼,心里泛起一阵凉意:“一个白袍人的杀伤力已然如此彪悍,十七人联手的话,无异于一支实力超强的特种部队。冠南五郎带他们来,意欲何为?”
“风先生,开箱子看看吧,故人遗物,千万要节哀顺变。”顾倾城如此冷静,连苏伦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走上前,俯身按下了木盒上的一把弹簧锁,轻轻掀起盒盖,首先看到的是一层乳白色的钢化泡沫板,然后才是被上等的苏州丝绸层层包裹的五湖古琴。假如藤迦的灵魂是具有视觉和听觉的,在我注视古琴的时候,她肯定也能看到我。
“奏出世间的最强音?”我摇头苦笑着,在膝盖上蹭了蹭手指,才落下去缓缓地触摸琴弦。黑色的丝弦与暗红色的琴板依旧熟悉,包括上面那两个朱印小字——“五湖”。
“藤迦,你能看到我吗?”我在心里默念着,突然间,琴弦随风而振,发出一连串流水跌宕的清音,叮叮咚咚,流畅优美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