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
天亮以后,一群人才在一个小山洞里找到了刘媛媛。她躺在一片快要干涸的血泊中,已经死了。她的右腿从大腿根部断开,在距离她的尸体大约四米远处。她应该是在遇到某种威胁,慌忙躲进山洞里以后遇害的。她在失去一条腿之后,还顽强地向前爬行着。那个时候她一定惊恐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吧。
至于他们是如何找到刘媛媛的,我无从知晓。这一盒录像带从一开始就是刘媛媛倒卧在血泊中的画面。随后见Helen冲进洞口,然后是尹杰和夏老师。尹杰情绪激动地大喊着刘媛媛的名字。周立君痛苦地抱着头蹲在洞口,一脸绝望。
第一个冲进去的Helen很快又跑出来,弯着腰扶住岩壁拼命地呕吐起来。夏老师也神色沉重地走出来,站在崖边一言不发。尹杰怪异的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那种悲伤凄婉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刘媛媛腿部的伤口十分整齐,但绝对不是被利器斩断的。因为伤口断面的肌肉呈现很自然的絮状,只有被硬生生扯断才会这样——我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生物能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Helen彻底崩溃了,她靠着洞口的岩壁,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泪水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但却哭不出声。
一个土包再次成为画面的焦点。几双手为它拍平顶上的浮土,还放上一束黄色的小野花,花瓣碎而小,像是野菊。
目前还活着着的几个人都在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预料他们的结局都不妙,从编号最后一个号码的录像带中已经有部分答案了。虽然我内心期盼故事的发展能够有所转机,但是我也十分清楚,这是残酷的已经发生的现实,并非杜撰的,作者不会考虑读者阅读的快感而随意改变人的命运。
大家都低着头,神情哀伤,沉默了很长时间以后,Helen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话了。
Helen:工作已经结束,大家可以走了。
尹杰:怎么走?!那些符号代表什么意思谁也不懂。走,怎么出得去?刘媛媛不也是要走吗?结果呢?要走大家一起走!
Helen:我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工作,大家不必和我一起继续冒险了。
现场陷入僵局,大家都保持沉默。许久,画外传来窦炎低沉的声音。
窦炎:我留下来。我们眼看着要成功了,现在离开,那些死的人就白死了……
Helen抬起头,感激地看着镜头外的窦炎。
大家都感到吃惊,尹杰感到有些不自在。
因为窦炎的反对,大家集体撤离是不可能了。夏老师虽然不主张冒生命危险继续拍摄,但在接近巨大发现的前夜,他也不愿就这么前功尽弃。
如果个别人采取撤离的举动,危险性不言而喻,刘媛媛的遭遇就是一个警示。尽管周立君没有表态,但在各自利益的考量之下,这个摄制组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了。大家陷入僵持的局面。
思考了半晌,夏老师终于打破沉默。
夏老师:不管怎么样,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完成拍摄工作。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半途而废太可惜。可是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不能不面对现实。所以我建议派一个人出去求援,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拍摄。
尹杰:这个时候派谁去啊?!那些符号表明了不许任何人出去,我们怎么出得去?不怕跟刘媛媛一样吗?再说了,我们说留下来拍摄什么?对方究竟是什么我们连面儿都没照一下,拍什么?没准它们现在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看不见而已。
尹杰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进退两难,这也是目前面对的困境。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后,大家都像是和空气结成了仇敌一样,时时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想用力推开它,却差点儿让自己跌到。
Helen:公平一点,我们投票选一个人吧。
这显然是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不知道她有没有考虑过,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投票,最后选出来的那个人有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
其实若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来说,我不太同意Helen的这个做法。派一个人下山去寻求援助的立意固然十分合乎逻辑,心理上以为有一个人带着巨大的使命奔赴后方,将会搬来救兵解困,但是其实他们自己也都知道,这样做的成功率极低——已经有好几个人的悲催遭遇证明了这一点。不过,身处事件漩涡
之中的那些队员们所面对的处境,不是我可以体会到的。
尹杰:Helen,这样不对。如果选中了你,你下山了,我们其他人留在这里,不太荒唐了嘛!
夏老师:Helen不参加投票就是了。
于是,投票开始进行。
Helen将一张A4纸等分成四份,分别交给除自己以外的其余四个人。大家经过一番慎重的思考之后,先后在纸上写下了心目中的人选,然后将纸条折了起来。大家都下意识地挡着自己的纸条,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自己选出的人,因为被选出来的哪一个,很有可能会踏上生命的不归路。
Helen从每个人手里接过纸条,当走到周立君面前时,周立君却并没有递上自己的纸条。Helen感到意外。
周立君:还是我去吧。毕竟这里我比你们熟。我现在就走,趁天黑前过关门峡。
周立君起身,绕过僵直地站在那里的Helen。
我查过地图,他说的那个关门峡位于冷杉城和木鱼之间,两边是陡峭的悬崖,中间夹着一条河。雨季时河水会暴涨,根本无法通过。现在这个季节的水位也有一人之高。
周立君的背囊似乎早就收拾好了,显然他早就决定自己踏上这次危险之旅。他将背囊挎在了肩上。
周立君:你们也要注意啊。
这种告别的场面让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大家神情各异地目送周立君离开。Helen展开所有选票,无一例外地都写着周立君的大名。这让我有种周立君被集体出卖的感觉。
其实我一直很同情周立君,他的一生都处于被出卖的可悲命运中。在之前的一段录像中,他曾向窦炎讲述过自己的身世。他的姐姐为了保护他而被三名十六七岁的恶少年殴打致死。在姐姐的坟前,12岁的他发誓一定要报仇。他果然没有食言,经过周密的计划和布局后,他在一天内分别将那三名恶少年两人重创一人捅死,而他自己毫发无损。虽然案件构成了杀人罪,但因为他的年龄还够不上刑罚的界限,于是送去教养院关了三年。他的父亲也在他坐牢期间抱病辞世。
出了教养院后,这个少年有了巨大的改变,他很快成了木鱼乃至整个神农架地区的恶霸,多次出入监狱,成了警察局的常客。那些曾对他拍着胸脯的哥们儿一旦出了事,总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似乎他这个没爹没娘的家伙生来就应该代人受过——这一次,他又被“出卖”了。
我不由得叹息。
所有录像带中没有7月18日这个日期的编号,这有些奇怪。唯一的解释是周立君离开营地下山去求援之后,全体队员缩在营地里没有工作。留下的Helen、尹杰、夏老师和窦炎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已经无从知晓了。不过猜想他们一定没有初来乍到时的闲暇心情了吧。
那个由八个人组成的意气风发地进驻原始无人区的摄制组,现在阵容减半。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云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
7月19日。
再见到Helen的面孔时,我觉得十分安慰,就像看到一个久无音信的好朋友。不过画面中只有她一个人,正不安地和摄像机背后的窦炎交换眼神。
窦炎:你再试试,早过了换班时间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从画面的背景我辨认出,那是他们一直值守的原始森林。
Helen举起对讲机。
Helen:尹杰,尹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窦炎:这是怎么了,睡过了?不至于啊,夏老师从不迟到的。
Helen:不等了,我们先下去再说。
窦炎一反常态,在回去的路上关掉了机器。当画面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一阵摇晃和混乱的图像,接着就听到窦炎大叫。
窦炎:你看!
画面慌张地推近营地。从画面看,营地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起码有一千米以上。因为摄像机使用的是十八倍的变焦镜头,再加上两倍的数字倍增,但在画面上营地只是呈现出很小的一块。不过隐约可以看出,营地上的帐篷全部坍倒在地。
Helen:窦炎,快!
Helen的声音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孩子般的恐惧和惊慌。我无法忍受长达十多分钟的摇摇晃晃的像喝醉酒似的跑动画面,于是将录像带快进到接近营地的地方再正常播放。
只见Helen在大叫着夏老师和尹杰的名字,一边叫一边掀起帐篷查看。
草地上散乱着夏老师拍摄的照片。四顶帐篷都翻倒了,支撑帐篷的支架全部被折断。周围的草地被踩踏得倒了一大片。看得出来,这里遭受了毁灭性的攻击。
Helen从绞缠在一起的帆布帐篷中找到了尹杰。他还活着,迷迷糊糊的样子似乎只是从睡梦中刚刚醒来。
Helen:发生了什么,尹杰?
尹杰: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Helen:你受伤了。
在尹杰的左臂二头肌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流血不多,而且已经凝固,显然没什么大碍。
Helen:夏老师呢?这里发生了什么?
尹杰:不知道。记不清了。就好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大脑的一块给割掉了似的,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疼也不痒的。
Helen:夏老师——
Helen对着空旷的山峦无望地叫喊。
他们在树林中盲目地寻找着。直到中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吃中午饭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情绪极度低落和哀伤。所有人都意识到,夏老师凶多吉少。
吃过东西,他们开始往回走,竟然意外地在满是腐木和落叶的地上看到几张夏老师拍摄的照片。那些打印在A4纸上的符号散落着,而且都被树枝穿透,将其固定在地面上。纸张上沾着点滴新鲜的血迹。
尹杰正要弯腰去取,被Helen阻止了。
Helen:等等,不要动。
摄影机也停下来,等待Helen作出决定。
Helen:你们看,这些符号组成的形状似乎是有某种意思的。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
摄像机将地面上散落的照片扫了一遍。看得出来,镜头后的人十分疑惑不解。这究竟是夏老师干的还是其他什么人?夏老师又在哪里?在场的人无法给出答案。眼下他们已经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他们只能顺着照片铺排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箭竹林再次出现在画面中,箭竹上结满了竹米。队员们穿过的时候,身体拽动密密麻麻的箭竹杆,大片的竹米被摇落。这些箭竹在生长了六十年后,死了。没有人顾得上欣赏这六十年一遇的奇观,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
尹杰忽然大叫。
尹杰:你们快来看!
Helen跑过去,见箭竹竹竿上沾着点点血迹,一直往前延续着。他们寻着血迹的方向缓慢地前行,Helen突然惊叫起来。
Helen:不好了!
尹杰:怎么了?!
Helen快速展开手中攥着的那些照片,按顺序一张张铺在落满竹米的地上。
Helen:你们看。我们刚才看到这些符号的顺序,和我们第一次在森林中发现时候的顺序一模一样。
尹杰:你确定?
Helen:你看我相机里面。
她说着拿出自己的数码相机,一张张对比着给尹杰看。
Helen:这些数码照片都是当时我按照发现这些符号的先后顺序拍摄的,你们看,顺序和这一次的完全吻合。
尹杰:不会只是巧合吗?
Helen:你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尹杰沉吟了片刻。
尹杰:那你的意思是?
Helen:这个顺序很可能是某种拼写的顺序,就像英文拼写一样,是一个字或者一句话。
尹杰:Helen,我不想现在和你讨论关于什么天外来客的话题,你要愿意这么假设随你,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夏老师怎么办,找还是不找?找不到怎么办?我建议我们马上撤退。不管这是天外来客还是什么高级野人,也许根本就是隐藏在这一带的逃犯。总之他们的动机非常的阴险,是一群危险分子。我们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Helen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尹杰:你怎么不说话?窦炎,你说呢?
尹杰几乎是哀求。终于,从摄像机后面传来窦炎的声音。
窦炎:都到这会儿了,还什么都没有拍到,现在回去太不值了。
窦炎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最初时那么坚定,更像是无奈的重复。
尹杰无力而绝望地长叹了声。
尹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Helen,我想回去,我不想死在这里。你们都是疯子,你们究竟想怎么样啊?!!
尹杰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他瘫坐在地上抽泣起来。Helen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尹杰低低的饮泣声,周围十分安静,静得都听得见摄像机转动的声响。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分钟。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什么生物在走动所发出的声响。声响之大,绝不会只是一两个发出的。窦炎迅速将镜头摇到发出声响的方向,见大约三十米外,一大片箭竹林在剧烈地晃动,范围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但是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尹杰触电一样从地上弹起来。Helen也万分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她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数码相机。他们都知道,最后的一刻降临了,他们苦守了这么多天,以几个同伴的生命为代价,等的就是这一刻。那些神秘而凶残的家伙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我也为画面中的人感到紧张和兴奋,眼睛死死盯着显示器,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漏过一个画面。
随着箭竹的摇动,看得出来目标越来越接近了。从前方传来的粗笨的喘息声带着令人极度不安的节奏和力量。从画面中Helen和尹杰的神态看,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恐惧,只有身体激动而紧张地颤抖着。
就在这个时候,令我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又发生了。电视画面上再次出现令人困惑而烦躁的噪波。接着听到尹杰“啊”地嘶叫着往前冲去。这些画面由于被噪波干扰,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尹杰发疯。待噪波减弱,尹杰已经冲到一棵大树前,树上有明显的血迹,很新鲜,还在往下流。
镜头在血迹上停留了不到三秒钟,随后顺着血迹摇下来,见树根下有一只断臂,断口参差不齐,还在往外冒血。断臂虽然离开了身体,大约是神经的作用,手指还在抽搐着,看上去十分诡异。断臂的旁边摆放着那把和夏老师形影不离的土制猎枪。
这些画面因为出现得太突兀,我一时没有联想到那断臂是夏老师的。这未免太残忍了!
可是严酷的现实再次呈现出来。不远处传来夏老师撕心裂肺的哀号。听到这声惨叫,原本就几乎要崩溃的尹杰像遭受电击一样弹了出去。失去控制的他不顾一切地抓起地上的猎枪,盲目地冲着惨叫传来的方向扣动扳机。猎枪发出小型火炮一般震耳欲聋的响声,一团火焰从枪口喷射出去。由于后坐力十分强大,猎枪从尹杰的手中震脱,他的身体也像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一样向后跌倒。
噪波瞬间消失了。巨大的枪声还在回荡,窦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箭竹林。数分钟后,他终于走出箭竹林,看到一副惨不忍睹的画面——只见夏老师匍匐在被松软的腐叶覆盖的地上,缺了一段的左臂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在他的身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窟窿,每一个窟窿都在往外冒血,显然是霰弹猎枪造成的。在他头上靠近左耳的地方有一个手表大小的窟窿,从里面冒出的不是血红的鲜血,而是黄白色黏稠的浆液——这是致命的创伤。
夏老师死了。
尹杰彻底崩溃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充当了谋杀夏老师的凶手。在他扣动扳机前,夏老师可能只是受到了残忍的伤害,但不至于丢掉性命。是他的那一枪夺走了夏老师生还的希望。尹杰双手抱着头,在夏老师还在往外冒血的尸体旁蹲下来,嗓子里发出估计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奇怪的声音。
Helen已经泪流满面。我越来越为这个弱小的女导演感到担心,同时也对她充满敬意。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她还能在面对这样的恐怖遭遇时勇敢地举起相机。这个画面太让我震动了——她具备如此强大的为了事业而牺牲的精神力量。
但是,面对不断出现的如此恐怖的死亡事件,我相信,Helen的精神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