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有些浑浊的自来水从水龙头里喷射而出,水管里发出一阵闷闷的嗡嗡声。
唐考将手伸到龙头下,水压过大了一点,飞溅的水珠立即打湿了他的胸襟,唐考摇摇头,将水龙头拧紧了一些。他胡乱地洗了洗手,顺势又将湿漉漉的手在脸上乱抹了两把,冷水一激,将唐考昨夜挑灯夜读积攒的瞌睡虫赶跑了不少。“唉……”唐考轻叹一声后,才突然注意到,卫生间内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隔着一个水池,与唐考并排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个头比唐考高出了一截,身上的蓝色衬衫虽然有些发旧褪色,却浆洗得很干净。似乎察觉到唐考在观察他,那人扭头望向唐考这边,有些窘迫地笑了一下。唐考这才看清,那人手中拿着一把瑞士军刀,正费力地修剪着脸上凌乱的络腮胡。
唐考想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片削铅笔用的单刃刀片,放在那人面前的水池上。“用这个吧,瑞士军刀不是用来刮胡子的。”
男人有些惊讶地拿起刀片,又看了看唐考,脸上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很诚恳地说了声谢谢。唐考微微一笑,向那男人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唐考一边向教室走去,一边回想刚才所见到的那个怪人。怎么会有人躲在教学楼的卫生间里用瑞士军刀刮胡子呢?
“哎……在这里!”走进阶梯教室,窗边有人向唐考挥了挥手。唐考慢悠悠地向窗边走去,向他呼喊的人是唐考的朋友丁岚,两人之间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先到教室,谁就去窗边占两个座位。
教室里闹哄哄的,新学期开学,大家一个暑假没见面了,自然有许多话题可以闲聊。
“那本小说你看完了没有?”丁岚口里嚼着口香糖,懒洋洋地问道。
“没劲……写得虎头蛇尾的,最后所有怪事全栽赃到外星人身上,草草了事,冤枉我熬夜看结局,真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唐考用力将书包砸在课桌上,把前排的女生吓了一跳,回头白了唐考一眼。
“这样啊……那你不用给我了,直接拿到租书店去还了吧。”丁岚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日本女优的写真集,开始翻阅起来。
“这……你哪里得来的?”唐考随便瞟了一眼,被书上异常暴露的女孩吓了一跳。
“网上买的,今天刚收到。”丁岚满不在乎地翻开一页,书上的美女大大地岔开了双腿。
“当心被老师看见没收了,再定你个传播色情书籍的罪名,直接把你开除掉!”唐考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一直没再离开那本写真了。
就在两个男生闷头看写真时,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唐考的身后响起:“最新消息啊,这个学期老马不教咱们了,换人了!”
“啊?那换谁啊?”
“老马古代史教得还行啊,为什么要换人呢?”
不少学生一下都凑到那女声的附近。唐考没有回头,却也支起了耳朵。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是班长方欣又在开新闻发布会了。
“好像是因为老马要搞一个考古课题,出差一年,就向学校推荐了一个代课老师。刚才我去教导处办事,正听到年级主任在里间对新老师训话呢。”
“啊!代课老师?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帅不帅啊?”
“你又发花痴了啊?我就看到个背影,只知道他个子很高。”
“可能是高个子帅哥哦……”一个女生真的开始发花痴了。
“什么帅哥?多半是位大叔吧,我听见年级主任很不满地对那代课老师说,我们这里不是艺术类院校,教师的形象可不能标新立异,若是不把络腮胡刮掉,就不准上课!还说什么为人师表,仪容为重什么的。”
“唉……原来是留一脸胡子的邋遢大叔啊……没戏了……”
“一脸胡子?”唐考心中格登一下,难道刚才在卫生间里遇上的,就是新来的代课老师?
“行啦行啦,什么没戏了?你又没损失什么,我的损失可就大了……上学期好不容易和老马打好了关系,还以为这学期可以稍微逃一下古代史的课了,谁知道换老师了……”方欣在唐考身后嘟嘟囔囔的,唐考不禁有些想笑,方欣这样的学习标兵,又顶着班长的帽子,想逃课还需要先和老师搞好关系,实在是太束手束脚了。
“嘀……”上课铃响了,不知什么时候,讲台上已经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还在三两成群聊天的学生们一惊,开始坐到各自的座位上去。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包括唐考在内,许多人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咳咳……”讲台上的男人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各位同学,因为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课题研究,马立老师被学校外派到北京去了,所以呢……这个学期的中国古代史课程就将由我来代课……”
“方欣你又骗人!这个老师好年轻,好帅啊……哪里是什么大叔了?”一个女生低声对方欣说道。
“我怎么知道啊?不是告诉你我只看见了背影吗?说是大叔也是你们自己猜的,你怪我干嘛?”方欣忿忿不平的声音传到了唐考的耳中,他不由微微一笑。眼前这位新老师正是唐考在卫生间里看见的那位怪人,看他那刚刮过的面颊,尚且还有些发青。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新老师随手从讲台上拾起半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有力的大字——宇文树学。
奇怪的名字使得讲台下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大胆的女生对宇文树学叫道:“老师!我应该叫你语文老师呢?还是该叫你数学老师?”
“哈哈哈……”教室里一阵爆笑。
宇文树学镇静地挥了挥手,似乎对自己的名字会引发笑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认真地对那位女生说道:“其实……你可以叫我历史老师。”
“呵呵……”学生们又发出一阵笑声。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宇文翻开手上的课本,他大致翻了几页,眉头便皱了起来。
学生们都不知道他为何皱眉,便静静地等宇文发话。
“各位同学,很不好意思,由于事起仓促,这本教材我也是今天才刚拿到手,我……还没有备课……”
台下一片哗然,唐考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新老师,难道从前就没上过中国古代史吗?
“算了,”宇文把课本一合,“既然是第一节课,也不必这么守规矩了,你们今天想听点什么,我就说点什么吧。”
一时间,学生们都有些糊涂了,还有这么上课的吗?
“唐宋风流大家都听烦了,老师说说晋朝吧。”一直在偷偷看写真的丁岚突然开了腔,看来他是有心要试试新老师的实力。
“好,那咱们今天就说说这晋朝。”宇文答应得倒也干脆,转身便在黑板上又写下“魏晋旧事”四个字。
“三国那样波澜壮阔的时代过去以后,两晋的正史就枯燥了许多,老师不要说书本上的东西,给我们说说野史吧。”唐考和丁岚是哥们,自然要趁火打劫,为难一下这个奇怪的宇文树学。
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学生们都在等待着新老师的表现。
“嗯……”宇文微微沉吟,“那就说点你们不知道的吧……《广陵散》这首古琴曲,你们可曾知道?”
“知道,不就是《笑傲江湖》里面刘正风和曲洋对酒当歌时演奏的琴曲吗?还传给了令狐冲呢!”一个坐在教室中央的男生闷着声音回答道,他周围的几个女生不由得捂嘴偷笑起来。
“是啊,曲洋说他连盗了二十九座古墓,才从东汉蔡邕的墓中拿到的。呵呵……金老先生的故事写得很是精彩,虽说小说家言不可全信,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联啊。”宇文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广陵散》这首古曲,一直是与嵇康这个人一同流传下来的。”
靠窗边的唐考忍不住插嘴说道:“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吗?很有人格魅力的一位啊……”
“没错,竹林七贤,这魏晋时期的七位著名愤青中,嵇康是很特别的一位,嗯……放到现代来看,也可以说他是著名文学青年、摇滚先锋吧。”宇文抬手虚点了一下唐考,对他的说法表示了肯定。“晋司马氏与曹魏争夺天下,司马王朝伪善的厉害,嵇康看不惯,写文章骂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和朋友们躲在竹林里醉生梦死,抚琴散心了。但最终仍然没能躲过‘乱政’的罪名,被司马昭所害。”
“《广陵散》这首琴曲,就是嵇康临刑的时候演奏的最后一曲。虽说他临死前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可这首古曲现在不也流传下来了吗?”丁岚的声音还是那样懒洋洋的。
“嗯,你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嵇康刑前抚琴,曲终之时,仰天长叹道:‘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流传到现在的《广陵散》,就是那位想向嵇康学习《广陵散》而又被拒绝的袁孝尼,凭借自己多次听嵇康演奏后的回忆所记录下来的,人的记忆力有限,始终不能记下此曲的精髓啊……”宇文轻轻摇了摇头。
“可嵇康为什么不愿意把这首琴曲传授给袁孝尼呢?”有个女生在唐考身后问道。唐考回头看了一眼,问话的正是班长方欣。
“这个为什么,正和《广陵散》的真正来历有关!”宇文眼中一亮,回过身在黑板上写下“灵鬼志”三个字。“《太平广记》中第三百一十七引《灵鬼志》中有所记载,嵇康曾经在夜晚家中的灯下弹琴,突然有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出现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弹奏,嵇康觉得这黑影恐怕不是人,就吹灭了灯火,说道:‘耻与魑魅争光。’那黑影一下散去了。嵇康本来就是因为心情郁闷才在家弹琴散心,现在出了这么一档怪事,心情就更不好了,他便背着琴出门西行十多里,一直走到一个名叫月华的古亭中,这地方由于偏僻,常听说有人在这里被强盗杀害,可嵇康目睹野地荒凉,心中萧散,什么都无所谓了,倒也不害怕,就坐在这古亭之中,又开始弹起了琴。雅逸的琴声在夜空中回荡,突然半空中有人叫了一声好!嵇康向来胆大,就高声质问究竟是什么人?那先前在家中出现的高大黑影又一下出现在嵇康对面。黑影说道:‘我本是已经离开人世的游魂,还在世的时候特别喜欢弹琴,听到你演奏的这么好,就忍不住现身了。可我死于非命,身体残缺不全,怕吓到先生啊……’”
“啊?原来真的是鬼?”台下不知是哪个女生突然冒出一句。
宇文并没答腔,仍继续说道:“但嵇康全然不在乎,‘既然大家都是爱琴之人,身体残缺又有什么可怕的?’说完,他就邀请这个黑影与自己一同弹奏古琴。两人探讨了一通音律后,互相之间大有知己之感。于是,这黑影便说要传授一曲给嵇康,并要嵇康发誓绝不将这曲再传授给别人。嵇康答应之后,便学会了这一首绝妙的古曲,这古曲,就是那《广陵散》!”
“原来嵇康答应了不能再传给别人的吗?难怪没能真正流传下来……”方欣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这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人呢?竟然能有资格给当时名声显赫的琴师嵇康做老师!”唐考好奇地问道。
“天亮之际,黑影消散前对嵇康说道:‘相遇虽一遇于今夕,可以远同千载。于此长绝,不能怅然。’这黑影来去如风,其实是附在嵇康所用古琴上的琴灵。他在生前,名字叫作聂政!”宇文声音平静地接着说道。
教室中绝大多数的学生们,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都有些茫然,唯独唐考和丁岚同时惊呼起来:“聂政?就是那个曾经刺杀韩王的聂政?”
宇文向这两个并排坐在一起的男生投去赞许的目光,“不错,正是那战国著名刺客之一的聂政!据东汉蔡邕所著的《琴操》中记载,聂政之父是战国时期韩国有名的铸剑师傅,奉命为韩王铸剑,但逾期之后没能交出宝剑,被韩王下令斩杀。聂政为报父仇,遁隐深山,苦练剑法琴技,十年之后出山,怕别人认出自己,竟然在脸上涂抹黑漆,打掉满口牙齿,又吞下火炭烫坏嗓子……聂政回到韩国,开始在街头卖艺,他的琴艺实在高超,就连过路的牛马听见了也会驻足倾听。聂政一下声名大振,韩王也听到了关于他的传闻,便将他请到宫中,为自己奏琴。聂政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将一把短匕藏在琴中,待到韩王和身边的宫廷守卫都为琴声所迷时,一跃而上,一举刺死了韩王!随即在反抗之中又刺死十多个宫廷卫士,但冲上前来的卫士越来越多,再怎么抵抗,也难逃一死……聂政怕自己被捕后身份会被查出,牵连家人,竟用匕首将自己的脸划烂后,剖腹自尽了!”
宇文叙述的口吻波澜不惊,台下的学生们却被这段故事本身的惨烈所吸引住了。
“刺客聂政死后,被抛尸街头,若不是他的家人认出了尸体,不顾一切地当街痛哭,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血性男儿究竟是谁了,《琴操》之中,也就不会再有聂政刺韩王这一节……聂政既死,他所用的古琴却不知所向,世间辗转几番,最后却落到了嵇康的手中,嵇康为了得到这张古琴,不惜变卖了自己在东阳的家产,又听说当朝尚书令手中有一块上好的河轮佩玉,一向不为权贵低头的他,竟也屈身去为尚书令奏琴,只为能索得这块好玉,请玉匠截成几片后镶嵌在古琴上作琴徽。嵇康好友山涛,也是竹林七贤之一,曾在一次酒醉之后想剖开嵇康的古琴看看里面的构造,嵇康立即拔剑抵住自己的咽喉以死相胁,醉汉山涛才放弃了要做的傻事。爱琴如命的嵇康可没想到,这张古琴上会附有前朝琴剑双绝的聂政英魂,更未能料到,多年后聂政英灵会现身传授名曲《广陵散》于他,成就嵇康留名千古……”
听到最后,不知是谁带的头,台下的学生们全都鼓起掌来了,现在的宇文,一点都不象一个历史教师,倒象一个街头的说书艺人,用精彩的故事换来了全场掌声。
掌声平息之后,方欣却站了起来,“老师,你的故事虽然精彩,却多是引自民间传说,据《史记·刺客列传》所载,聂政刺杀的是韩相,不是韩王。而漆身吞炭的刺客也不是聂政,是另一位有名的刺客豫让,至于后面这些涉及灵鬼的传说,恐怕就更不能当成历史来看待了吧?”
宇文眯着眼睛,看了看方欣,缓缓将头扭向了窗外。
窗外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梧桐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一群浑身朝气的青年互相笑闹着从树下经过。宇文望着窗外足足有十秒钟,才将视线转回教室。看着台下的学生们,他露出一个微笑。“是啊……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都是一些不可信的传闻野史,期末考试的试卷里是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的……靠窗的那位女同学,用不着记笔记了,呵呵……”
大学生们都哈哈笑了起来,但唐考没有笑,在他的眼中,这个奇怪的宇文老师讲课时的眼神里,总是隐隐流露出异样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