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行烟迟疑起身。
那太监瞥见她面容 ,目光一闪,又重复了一遍:“陛下要见你。和咱家儿走吧。”
说毕,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
崔氏见这太监态度乖张,心头疑惑,欲细问,却见太监一脸“不可说”的神秘表情。她秀眉微蹙,叮嘱了虞行烟两句,便看着女儿和太监往前走去。
已是夜晚,但御园内千数银灯燃亮,目之所及,皆笼罩在灯辉中,并不让人觉得昏暗。
前厅是朝臣、百官觐见之地,也是宴席开办的主地,烛火更明。
虞行烟迈着莲步,鞋尖轻轻一点,便过了门槛,身姿说不尽的风流袅娜。
她进来的时候,宴席正酣。
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各个喝得脸色涨红。有那眼尖的,瞥见殿门口走进个美人,眯眼细看。
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她容颜之盛,酒也顾不得喝了,轻推一把同僚,提醒他们直起身子,看看美人。
片刻之间,场上的视线便都聚集于虞行烟身上,原先的“嗡鸣声”消失大半。
厅中,青州刺史宇文淮正向皇帝献上沉水香。
沉水香是青州所产的香料,燃香后,衣物数日不褪其味。由于所产甚少,一两便值百金,这一盒足有五斤,可买下京郊千亩良田。
东西刚递出去,他便发现身后的气氛有几分古怪,回头一看,心下了然:往日那些一本正经的同僚一脸色授魂与的痴样,显然是被这女子迷昏头了。
他轻嗤一声,目光在虞行烟身上微微一定,便很快收了回来。
虞行烟裙裾在地上轻轻扫过,如花蕊初绽,碧桃吐春,所行之处,将众人目光都吸了去。
两列的席位上,端王、庆王痴痴地瞧着她,显然被她美色所摄。其余百官亦神色怔然。
虞伯延看着自己的女儿如明珠亮于室内,和弟弟虞仲浔交换了个担心的眼神。
唯太子陆霁,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品着酒杯,似乎不为所动。
陆玄璟自然也注意到了虞行烟,他一脸欣慰地看着虞行烟向他走来,心头涌上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虞行烟幼时时常进宫,每回见他,总会甜甜地喊他“姑父”,后来她年纪大了,不太愿出府,他见这个侄女的次数也变成了几年一次。
上次见她,还是她及笄时。彼时她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看上去稚气未脱。今日一见,倒是有了几分女子的风致,成熟了不少。
陆玄璟默默看着,又转头去瞧低眉敛目的虞姮,发现她们的长相其实有五分相似。
不同的,在于眼睛。
虞姮的眼睛,是麋鹿一般的清澈,又长又圆,惹人怜爱;虞行烟的眼,更肖其母,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间,引人瞩目。
所谓: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即是如此。
虞行烟迎着众人的视线,缓缓走上殿前,俯身行礼,“臣女虞行烟叩见陛下。”
宽敞的厅内响起她清亮的嗓音,软媚清甜,令人一听忘俗。
右手第一个座位,太子陆霁举着酒杯,将酒一饮而下。
他神色未动,耳朵却悄然竖起,听着场上的动静。
陆玄璟挥手让她站起,饶有兴趣问她,“你可知朕为何唤你前来?”
“臣女不知。”
虞行烟心头直犯嘀咕:自己回京后,闭门不出,没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这皇帝姑父找自己干什么?
面上仍是一副四平八稳的贵女姿态,将沉稳劲儿捏了个足。
陆玄璟“哈哈”一笑,朝庭中众人说道:“朕听说你在平定水患中立了功,特意封赏你为嘉宁县主。封邑许县,食邑千户。”
许县是青州下属的小县,面积不大,却是个产粮大区。每至春时,山间地头便可见到众多农户,在他们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下,田里每年都能产出长、白、晶莹的上好稻米。
这么重要的封地,怎么就赏给了一个虞姓女子。陛下还封号嘉宁?嘉宁寓意极美好,常作为受宠公主的封号,一个县主,也配用这样的称号?
宇文淮的眼睛因这一幕,惊得充血。
本朝立朝不足百年,封号为县主的不过三人。皆为德高望重,有功勋在身的贵妇。
这女子声名不显,又是陛下的侄女,莫不是依着裙带关系,才得封县主?
宇文淮的视线在上首的虞贵妃身上转了几转,眼里一片猩红。
作为青州刺史,他不愿将治下的县割给别人;身为臣子,他更不愿陛下被虞氏妖女迷惑双眼,荫蔽母族。
想起陛下这么多年都被这虞氏妖女所蛊惑,对她听之任之,全无明君气度,他便怒从胸起,一时间生出了无穷的胆量。
他欲挺身而出,扶危救困!
就当众人准备庆贺虞行烟时,方才退下的男人再度扶正衣冠,再度踏入厅中。
“臣宇文淮恳请陛下三思。”
他高亢的声音在每个角落响起,成功把众人惊了一把。
“哦。”
主位上,陆玄璟意义不明地“哦”了声,看起来不辨喜怒。
虞姮知他甚深,知他这回是怒了,有心想提醒一脸“无所畏惧”的男子,可还没等她出口,宇文淮的一连串诘问便让她愣在了当场。
“臣素知,陛下宠贵妃尤甚,以至于先皇后抑郁而终。”宇文淮一开口即让场子静了下来。
陆玄璟双眸危险眯起,虞伯延,虞姮面色冷淡,虞行烟直起身子,惊讶打量这个“口出狂言”的男人。
连精神不济,本欲起身离席的赵太后也被他一句话惊得回了座位。
百官颤颤,只觉这厮今日怕是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欲要阻止,可见他一脸悍然无畏,舍身取义的悲壮姿态,暗恨道:自个想死,他们可拦不住。
于是各个将身子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唯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
果然,在见到众人皆被自己的“开场白”唬住后,宇文淮很是得意,继续说道:
“陛下盛宠贵妃,冷落先皇后,已是枉了人伦。之后又为她悬置六宫,以至后宫十年无所出,于孝道有亏。”
他双眸如喷火,只觉自己此刻如那青史留名的谏臣,大义凛然,毫不畏死。更如那山顶翠竹,傲然不屈。
他毫不留情地面刺皇帝,从人伦,孝道上把他狠批一番,又说他重用外戚,扶植贵妃家族。
“虞氏长兄,忝列礼部尚书,拜一品官;虞氏二兄,封雍州州牧,掌一郡之牧,拜四品官。”
“而这虞姓女子,既无功勋在身,也无甚才华,何以得封县主,坐享衣食租税?”
“难道仅凭妇人腰带便可荫蔽一族,让阖族鸡犬升天吗?”
宇文淮环视四周一圈,用平生最斩钉截铁的语气陈道:“臣不服!”
四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开口搭话。
主座上,陆玄璟已被他一席话气得青筋暴出,恨不得立马将他拉出去杖毙。
宇文淮一族,世代驻守青州,乃当地郡望豪族,也是后党强有力的支持者。
当年虞姮进宫后,后党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率先散布虞姮“祸水,妲己”之类的流言,污蔑她的清誉。其中,宇文一族出力最多。
后来,皇后式微,后党衰落,宇文家族又审时度势,及时从泥潭退出。
这些年,陆玄璟不是没动过将他们铲除的念头,可他们握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又在青州雄踞多年,非一夕所能撼动。
只能按下不悦,强自忍耐。
却不料,今晚他封赏虞行烟为县主,一下子刺激到了他,让他竟在大庭广众下发起了疯!
“来人,把他拖下去!”
陆玄璟挥挥手,命几个禁卫将他丢出去。
“陛下且慢!哀家有话有说。”
一道苍老又威严的声音自陆玄璟右手下侧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见素来清心寡欲,一心吃斋念佛的太后竟颇有兴位地打量着相关之人,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哀家觉得宇文刺史的话不无道理。”
宇文淮面上一喜,努力挣脱开两个侍卫,怒吼道:“太后也觉得臣说得有道理。奈何陛下就是听不进去。妖女乱我大魏,其罪当诛!”
“陛下也被那妖女迷了心智,成了那等不辨忠奸的昏君。”
宇文淮一口一个妖女,将陆玄璟气得面色冰寒,他欲再度发怒,场下却传来了一道极轻柔的声音。
“陛下,各位大人,臣女有话要说。”
女子语气清软,不疾不徐,声音不大,却神奇地让全场的人听进耳里,令人心头的焦躁也去了几分。
众人回头去瞧,只见那紫衣女子正微扬脖颈,双目粲然。
虞行烟微微一笑。
“你说。”
陆玄璟抑住了心头火气,示意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