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卓安疾奔而出,一把捉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卫兵,“殿下在哪?”
卫兵吃痛,吸口冷气,遥遥一指城门方向:“殿下在城门处,身边有一年轻女子。”
宋卓安大喜,没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吩咐下人备下马匹,纵马而出。
府上长史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迅速将奴仆集结起来,让他们尽快打扫庭院,准备饭菜。想起卫兵说殿下身边跟有一女,又命下人开了库房,拿出一截上好的匹缎。
兵荒马乱,自不必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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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处,陆霁、虞行烟站在人潮中间,神情微妙。
城门甫开,近郊百姓排着队,接受校尉的检查后,有序进城。买菜的老农,摆摊的手艺人,穿着富贵的商人,微垂着头,依次进入。
只是在走近二人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脖颈,悄悄打量他们。
虽衣着寒酸,但两人容貌、气度绝佳,如鹤立鸡群,明月高悬,远远望去,和众人界限分明。
虞行烟早已习惯别人眼光,并不在意。
陆霁却不同。
他容颜俊秀如芝兰玉树,气质却锋锐,有种反差感。
东宫僚属,朝臣百官明悉礼数,每回见他,都不会直直打量,哪像云州城的百姓。他们不知陆霁身份,单纯觉得他姿容俊秀,所以时常多看两眼。
看得久了,便引来了门卫们的呵斥:“快走!别在这堵着了!”
百姓被斥,也不生气,乐呵呵往前,心道:今日见了一对璧人,不亏。
虞行烟见陆霁眸色深深,显然对这样的场景极不适应,心下觉得好笑。顾及他的心情,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这位云州刺史可值得信任?”
他们此行波折太多,令人猝不及防。即使进得云州城内,虞行烟仍不能放下戒心。
陆霁点头,向她解释:“宋刺史治下严格,为人清正。我之前和他接触过几次,应当是没有问题。”
陆霁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宋卓安态度中立,唯忠心于皇帝,是个孤臣。
他失踪数日,朝廷上下定会生出风波,他并不敢和亲信取得联络。思来想去,能信得过的,屈指可数。其中,云州史离二人最近,能在最短的时间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送往长安。
两人说话的功夫,视线里已遥遥出现一骑,正从青石街上策马而来。
行至近处,果然是他。
宋卓安勒缰绳,翻身而下,向他行礼。
寒暄一番,喜悦过后,他抬眸看向殿下身侧。
方才他情绪激动,眼角余光微扫过虞行烟,只记得是个貌美女子。如今他冷静下来,认真端详了番,不由为她的容貌心惊。
姿容绝世,光艳动京。
他往四周看了看,果然见城中百姓皆翘首以望,目露痴迷。方才他还不解城门口今日怎如此拥堵,现在一看,彻底懂了。
宋卓安挥手,一边催促校尉尽快维持城门处拥挤,一边从旁边酒楼借来马车,送二人回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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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位于蜀地,地势地平。因宋卓安治下有方,赏罚分明,当地人口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吸引了不少外地商客来此经营。
刺史府位于云州城东侧,面积颇大,府中景致也颇有几分巧思。
假山叠嶂,小桥流水。回廊下,石榴似火。
却是一副江南美景。
虞行烟的院子毗邻一汪碧水,推窗远望,只见五色睡莲葳蕤盛开,湖上鸳鸯交警成双。
她已换好衣物,配上耳饰,挽好发髻,恢复了原先装扮。
一旁伺候的半夏见她目光流眄,顾盼多情,不觉心下痴痴。
“姑娘别在这儿站着了。您若是憋闷,奴婢给您取些话本来。”
自晌午后,虞行烟便一直立在窗前,远眺湖面。
如块玉塑。
虞行烟回头,见面前这清秀姑娘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轻声应下。
只是,眼睛在话本上盯着,心思却跑到了其他地方。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思路。
自那日从庄园出逃,已有两个时日。按先前经验,她醒得时间本应越来越晚,逐渐推迟。可现在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她不知这种变化源于何处,也无法预料这种变化会带来何种后果。
尤其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她梦中的记忆,正随着时间消逝,日趋模糊。
这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以往做梦,虽然获得的线索有限,但到底对房内布置,男人音色都有印象。
总归有个可以调查的方向。
梦中自己虽未出过院子,但五感俱在,能闻到从屋外飘来的花香。
夏日的紫藤,秋天的桂花,冬日的梅香,气味或浓郁,或清淡,或冷冽,扑鼻而来。
她在梦中将这些暗暗记下,本欲悄悄探查,可谁知现在她竟不做梦了。
虞行烟努力回想男人声音,可尝试半晌,仍是忘了□□成。
心上只浮上个念头:他声音极悦耳。
这是一句颇为主观的描述。她怎么能依靠这句话寻人?说出去,别人也不会信她。
虞行烟心焦如麻。
眼前的困难虽已解决,可前路依然如隔云端,叫人看不清晰。
半夏见她半天捧着书,书却没翻过一页,以为她觉得话本无聊,主动找她搭话:“虞姑娘是不是在想太子殿下?”
她露出一抹促狭的笑。
她知眼前美人身份高贵,也隐约从长史那儿听说了二人共同从洪流中生还。
这是何等缘分,又是何等幸运?
半夏远在云州,消息却很灵通。府上长史乃她叔父,故她对二人的近况还是比一般奴仆要知悉不少的。
清晨时分,她方见到两人,便觉二人极为相配,暗自感慨了番。
见惯了美人配丑夫,俊男配无盐,冒出这样一对璧人,她眼前都清爽许多。
得知两人身份,更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美人性子温和,进屋后并不言语,她只当她是在思念情郎,开起玩笑。
虞行烟红唇微抿。
怎么一个两个都生起了这样的误会?
洪天误认也便罢了,怎么刺史府上的大丫鬟竟也抱着这样的想法。
两人一路同行,确实积累了情谊,可那无关风月,更类似于战友,同盟。
等回到京,陆霁便会迎娶威远侯家的嫡出小姐,而她则需要继续追踪那个令她极不详的,带有预言性质的梦。
她也不再费心解释,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一切不言自明。
半夏见虞行烟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认,给她拉上帐上玉钩,含着笑出了房门。
一路北行,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那儿正是陆霁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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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内,聚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既有宋 手下的长史、判司,也有从云州各地赶来的地方望族的宗族代表。
各个翘首以待,盼望蒙见太子一面。
陆霁自弱冠后,便领兵漠北,连朝臣也见他不多。云州距长安有百里之远,他们更无缘窥见他之真容。
好不容易遇到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人云集响应,纷纷挤到刺史府外,垂手等候。
他们毕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宋 也不能这样晾着不放。
将他们领到厅内,撂下一句话:“殿下若是有空,自会见你。勿要多言。”
自个躲进了书房内,朝书架一侧的人点头致意。
陆霁垂眸,从书案上拿起信笺,提笔写字。
一手飞白体,笔笔中锋。
两人报平安的信今早已送出,他写的,是给东宫众人和妹妹陆伶的。
写到末尾,想到宋 说那人心急呕血,又临时添上了几句关怀之语。
宋 冷眼瞧着,见他在信的最后添上了挂怀之语,心下微松。
如今殿下已成功脱险,储君之位也不会有什么变数。局面既能维持下去,他自然是不希望这对父子关系冰冷。
能维持面上客套,成全一些皇家父子情便可。多余的,他并不期待。
陆霁写完最后一字,吹干墨迹,糊上红漆,将信递给信使,转头看向沉默而立的宋卓安:“长安城的水患如何了?近郊约有多少百姓受灾?施救情况几何?”
他连续问了三个问题,神情凝重。
天降暴雨,引发山洪,死伤受灾者不在少数。他先前自顾不暇,难以分出心神解决。如今既已平稳,也该着手处理政事。
宋卓安对此早有准备,恭敬回道:“京兆尹李适岑已于前夜去了明月山,招募了不少谙熟水性的好手,正在展开施救。”
“长安城的各大富户听到消息,纷纷募捐钱财,或开棚施粥,或派出多余人力,尽其所力。”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斟酌道:“只是此次水患波及范围甚广,又恰巧在夜间发生。百姓们于睡梦中突遭此难,反应,所以……”
他咽了一下口水,手心上冒出细汗:“所以死伤者众多,约摸至少有三千户以上。”
灾民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多。
陆霁双眸深深,沉吟片刻,一锤定音:“明日启程回长安。”
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宋卓安有心多留,又想起眼前之人和圣上一样,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也就放弃劝他。
想到殿下吩咐自己的事,禀道:“殿下,那清平村的村民当如何处理?”
乍闻自己治下发生如此骇人之事,他是极震惊的。等亲兵从郊外把晕倒的众人带回,他更是讶异。
他们各个面容老实,孰料暗地里心思如此歹毒。食人肉,乃大荒之年才会出现的惨相,而非盛世能见到的光景。
圣上乃英主,在他治下,大魏多年来五谷丰登,粮仓俱满,饥荒极少发生。猛一爆出食人肉的事,他这个刺史只怕难以脱身,今年的考评想来也会受到影响。
虽然知道自己会受牵连,但宋卓安也没有为自己开罪的意思,只恭敬地问他处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