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沈黛一惊。

这账本是她每日经手的,上头只有入账和出账的总数,看账本能看出什么?

她有心想问,但见虞行烟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不安散去一些,侥幸想着:说不定上头真有什么玄妙。

绿翘应了一声,急急行至店内,取了本蓝色册子。

围观众人皆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面露困惑。见绿衣婢女捧了账本回来,都踮着脚往前凑。

视线火热得像是要把账本燎出个洞来。

处在视线中心的虞行烟云淡风轻,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账本,一页页地翻找了起来。

动作极其优雅,速度却不慢。

翻到某一页时,她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三人一眼,盯着上面的字念道:

“丙申七年五月初九:

辰时二刻,卖出粉盒一份;买者为一女性,穿桃红短襦:

巳时三刻,卖出小红春口脂五盒;买者为一妇人,梳飞仙髻;

未时整,卖出透肌香剔体丸三瓶,买者是一三十岁的妇人;

……

申时一刻,卖出玉容膏三盒,买者唇角有一黑色小痣。”

虞行烟的声音如黄鹂出谷,清脆中又带着些柔媚,本是极为悦耳的。可听在那毁了面容的少女耳里,却如恶鬼佛陀。

在她刚出声的刹那,她便明白了虞行烟的意图。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佯装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旁边的“爹娘”也连忙搭话:“你说这些有何用?快些赔偿罢!”

“就是,莫要在这里拖延时间了。”

“好端端地说什么账本,赶紧解决正事!”

……

虞行烟轻嗤了声,慢声说道:“你说你三日前在店里买了桃花膏,可我瞧了一遍,账本上可没对应的记录。”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点了点蓝皮册子,语气微讽:“莫不是在其他家店买东西后,前来讹诈吧!”

那婆子和汉子一听,暗道一声不好。

当初给他们这瓶桃花膏的人可没说账会记得这般详细。

寻常脂粉店一天来往客人极多,掌事大多只录所出货品数和盈利所得,可冰肌坊竟连何时购买,何人购买都载于账册。

两相印证,登时让他们的话站不住脚。

见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已带上了怀疑,二人追悔万分,不复之前的咄咄逼人。

不远处,正暗中窥视的中年男子也是浑身一震。

他万万想不到竟会生出这样的变数,一时间又气又恨,只觉自己倒霉:常年打雁,一朝不慎,倒却让雀啄了眼。

眼看局面顷刻翻转,原本正哭泣的少女突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个似喜还悲的表情,泣道:“你们店日日迎来送往,顾客不知反几,漏了我们也是可能的。且账本在你们这,你们怎么说都行。哪怕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们也只好认栽。”

在质疑账本的真实性后,她环顾四周,委屈道:“我和爹娘出身寒微,遇到冤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像旁人,总有贵人给她们撑腰。”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沁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如果不是顶着一张可怖的脸的话,定会赢得更多人的怜惜。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恨的便是那等仗势欺人,有靠山相护的“强者”。谁更弱,更可怜,受到的关注就更多,至于真相于否,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她一番示弱,将矛头直指虞行烟,暗示自己是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相应地,“冰肌坊”的人便成了反派,是恶人。

风向又是一变。

虞行烟的双眸轻轻眯了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有这般的演技,来碰瓷真是可惜!

眼见沈黛的脸涨红,虞行烟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又继续问几人:“你们确定东西是三天前买的?”

见几人目光闪烁,似有话要说,虞行烟打断他们:“你们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何染愣了一下,本能地感到不妙。

她本打算含糊其辞,可忆起前方才斩钉截铁的模样,却是不好改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记得真真的。确定是三日前的下午。”

“既然这样,那问题可就大了。”虞行烟单刀直入:“五天前,冰肌坊所出的瓷瓶都换了新的标识。桃花膏瓶底多了凹凸状的印痕。可我瞧着,你们手里的。可和店里卖的不一样。”

虞行烟的话一出,何柒的背立刻起了一层细汗。

她没料到冰肌坊的脂粉瓶子还有标识,一时间乱了心神,慌乱辩解道:“不,不,我记错了,不是三天前,是五天前。”

“对,是五天前!”

她语调尖锐,神情急迫,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扫来扫去,渴望他们能相信自己。

她数变其词,吞吐犹豫,神情慌张,再愚钝的人瞧见这一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再听她的诡辩,如鸟兽般纷纷散去。

从头到尾不表态的,觉得今日看了场好戏,颇感满足;中间曾仗义执言的,羞红了脸,只觉自己一片善心被人利用,暗暗发誓以后万不可冲动;站在店家一方的,庆幸自己眼光不错,能辨曲直,自得意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角落里的中年男子捻断了十数根长须,狠狠跺脚,转身离去。

虞行烟站在台阶高处,自然将众人表情收于眼底。余光扫到拐角处一片褐色的衣角,心神一动,吩咐身手好的两个护卫跟了上去。

在旁侍立的几个金吾卫交换了下眼神,为首的年轻男子抱拳道:“西市管理有疏,惊了贵人。这几个贼人交给我司后,定严惩不贷。”边说,边将瘫软在地的几人拘了,押回了指挥司。

虞行烟见门口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松了口气,一回头,却对上了沈黛茫然的眼神:“咱们什么时候换瓶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绿翘也翻出了虞行烟的账本,表情困惑:“是我看岔了吗?这上面确实没写每日的卖货明细呀。”

虞行烟摇摇头,并不回答。欲转身进店时,忽心有所感地往对面酒楼投去一瞥。

只见槅窗半开,雅阁内人影绰绰。

大概是看热闹的吧。

她粲然一笑,提起裙摆,回了店内。

云贤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半开,往下眺望,正好能将整条街的景况收入眼中。

雕花窗柩前,一年轻男子临窗而立。他长相极为俊美,鬓若刀裁,目似寒星,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黑色的劲装勾勒出他的腰身,猿臂蜂腰,肩宽体阔,渊峙如青松翠柏。

在旁观了整场“闹剧”后,他整个人冷凝了几分,薄唇轻抿,目光闪烁不定。

魏栖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见一绝代佳人回眸一笑,不禁心神摇动,喃喃道:“这等丽人,我之前竟从未见过。可见那士子们排的美人榜很不准,竟将最大的明珠漏了去。”

他目光痴痴地盯着虞行烟的背影,显然兴趣不小。

陆霁闻言,诧异地看他几眼。

身为东宫太子,陆霁对京城年轻士子们的交游活动,算是略知一二。他们平日苦读,闲时在茶楼吟诗作画,排遣科考苦闷。

少年慕艾,一日吃醉酒后,举子们共同撰出了一本《帝京美人录》。从身、形、言、容、声五个方面选出了长安城的众多美人。

其中,被推为榜首的便是虞行烟。

册子虽未公开发行,但群芳争艳的名录却广为流传。

魏栖是宁国公世子,与虞行烟见过数次。陆霁没料到他眼拙至此,竟没把人认出来。

不过,他也没提醒,只略过此事,问他道:“方才的事,你有何感?”

魏栖自然将方才的热闹看了个全,展扇一笑:“这脂粉店的账做得颇为细致,倒是可以好好学习一番。”

账目理顺,做清了,就不怕出问题。宁国公府名下有诸多产业,每至年关,便有各大管事来府核报。

他母亲负责执掌府上中馈,每回见完管事后,总要大病一场。

大夫说,她操劳太过,须得静养。

若是能把账做实,他母亲也能省不少心力。

陆霁不搭话,只背手道:“你可知这家水粉店每日有多少人登门?又有多少人空手而出?”

魏栖一呆,估摸了下,斟酌道:“怕是有数百人进店。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这百人的总数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根据半个时辰内的进店人数估算出的。

陆霁沉吟了一番,又继续问:“若你是店里的管事,能在招呼来客的同时,还能把账记得那么详细么?”

“能来得及记录旁人的穿着和体貌特征么?”

魏栖摇了摇头。

他虽是帝京有名的才子,记性远超常人,可让他一心几用,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迟疑了下,脑海中闪过几道疑惑,可思绪转得太快,没抓住,只好出声问道“太子殿下是何意?难道里面有什么门道不成?”

陆霁眼里泛起丝极浅的笑意,随后似是意识到什么,又很快把它压了下去。

“她在诈那三人。”

他语气平静,可听在魏栖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这!”

魏栖惊了一声。

他也是个聪明人物,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而后抚掌大笑。

是了,店里日日来那么多人 ,哪会有人记得清呢!

那女子料定这三人故意寻事,使计行诈!那账本和旁人的没有区别。只是这三人心虚,下意识地中计了!

想通这茬后,魏栖又细细回想方才场景,眉头越皱越紧。

讹诈,标识,三天,五天……难道……

魏栖心神转动,想到那女子所说的“新的标识”,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既然能诈第一次,难道不能诈第二次么?

“莫非那新标识也是她诓人的言辞?”他越想越吃惊,一不留神竟将内心所想宣出于口。

见陆霁点头,肯定他的猜测后,魏栖极为诧异:“她怎的如此大胆?不怕有人戳破她的谎言?”

陆霁凉凉地看他一眼:“她既然敢这样做,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猜这几日,那桃花膏应该没卖出去多少。就算有较真的上门求证,寻个理由,便能含混过去。这危机,她化解得倒是巧妙。”

常人行诈,若一击不中,必方寸大乱。哪会像她这般,连续使诈两次。三人中的“女儿”反应很快,几句话甩脱了第一个“坑”,只是她没料到,所谓的桃花标识也是假的。

三人本就受人指派,心虚得很,只以为店里的账记得细,底气不足,在遇到第二个计谋时,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一下子散了,立即溃败下来。

魏栖从陆霁的话中听到了欣赏之意。

这在素以“端方自持”、“庄重内敛”闻名的太子身上并不多见。

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眼前人一眼,忽然福至心头:“殿下似乎对那女子颇为满意。既然那女子尚未出阁,您又未婚配,何不登门求娶?”

魏栖越想越觉得可行。

观那女子发髻,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常梳的式样。她生得如此貌美,又聪明机智,和殿下倒是相配。

正当他要继续鼓吹时,房间内,一直如个隐形人般侍立在门处的韩光忍不住了,提醒他道:“世子爷,她是虞贵妃的侄女。”

韩光只觉无奈。

作为陆霁的贴身侍卫,他向来少言寡语,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见魏栖越说越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脸色有变后,韩光不得不主动提醒。

“啪嗒”一声,魏栖手中的扇子坠地了。

“怎么会!”他惊呼出声。

心道:这样一来,情况就难办了啊!

朝中无人不知,自贵妃虞姮进宫后,先皇后便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溘然长逝,徒留一双十岁的儿女在深宫挣扎。

先皇后所出的儿子,便是太子陆霁。

他幼时曾听家中长辈说过,先皇后的死因似与虞姮有莫大关系。可惜的是,知道当年秘辛的老人或病逝,或离宫,慢慢地,这也就成了桩无头悬案。

单看殿下的反应,传言似不是空穴来风。

他暗恨自己失言,又怪自己眼拙,叫苦不迭。

果然,陆慎微讽道:“不过一美丽皮囊而已。你要是喜欢,可择日上门求娶。想来虞伯延会很满意这桩婚事。”

陆霁的眼角眉梢俱是讥谯,些许好感恰似春天的薄雪,经日光一晒,便骤然消逝了。

雅阁内一时再无人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