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在黑暗中躺了几万年,我认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死亡的滋味真不好受,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那条让人心惊胆战的时空隧道充满了未知,我不知还要在里面待上多长时间。
我感到自己浮在半空,四肢是麻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眼皮上好像压了什么硬物,无论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然而我是有听觉的,我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具体是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还有意识?
或许离开人世就是这样的,身体已死亡,意识还存在,永远停留在一片黑暗中,再也醒不来了。
大概这才是人类畏惧死亡的原因所在。
现在轮到我了,我将以这种状态度过未来的一段时间,光是想想就觉得异常可怕。我该怎样熬过去呢?其实没办法,根本是熬不过去的,因为这里的时间没有尽头。
我将平平静静地度过几万年或者几十万年,在无尽的黑暗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一切娱乐活动,我只能想些有趣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可我现在连一件可笑的事也想不起来。
我现在才知道“生不如死”这个词是多么愚蠢,死亡的可怕之处超乎想象,活着才是最大的幸福。
只可惜,这个道理只有离开人世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到。
好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在这个没有感动,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的世界里一直躺下去吗?
我开始后悔了,勇敢活下去或许还有逃出密室的机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选择了最为懦弱的方式,或者干脆说,我是个懦夫。
阿黄还活着吗?我想它还活着,它会蹦蹦跳跳地跑出树林,恢复体力后找个女朋友传宗接代,这一点它远比我幸福。我猜阿黄肯定要比同类聪明,因为它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热血。
冷静想想,我所做的事情简直是滑稽透顶,居然鬼迷心窍地钻进了方炜的车,估计方炜那小子会痛痛快快地笑上几天吧。
其实我在那天晚上不应该和方炜摊牌,由于我提前亮出了底牌,才导致对方动了杀机。
我挖了一个坑,然后自己跳下去,并委托方炜把土填上……
唉,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过去了,我再没机会与方炜掰手腕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安静地躺在这里,把杂念统统抛出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耳边的嘈杂声又响起来,我是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勉强还算是个好人,应该会升入天堂吧。
我不再胡思乱想,试图平静下来。突然,我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虽然藏在杂乱的噪音里,但我还算年轻健康的耳朵还是把它们捕捉到了。
是什么声音?我猛然一个激灵,此时此刻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听到那种声音。
是人类的说话声。
怎么会是这样?莫非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人恢复了语言功能,他们彼此流利地对话,抑扬顿挫,真让人羡慕呀。能够与其他人交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怎么早没领悟到呢?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开口说话?
我开始尝试,首先感受一下嘴的位置,然后想象着说话的感觉。接下来还是出了一些状况,按理说舌头应该主动配合我,可现在,它完全指挥不动,像是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条,慵懒地躺在口腔中。
我有些发急,想大声叫喊,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我竟然成了一个废人,除了躺着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我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湿漉漉的,像泡在浴缸里。我剧烈地哆嗦起来,是气愤还是恐惧,我搞不清楚。我真想再死一次,可现在已经没有能力了。应该认命了,这大概就是自杀的代价吧。
额头忽然凉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生物游过去。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四周可能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东西,或许死神就坐在旁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现在想来,还是闭着眼好一些。
说话声再次响起,离我的身体越来越近,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话题是关于我的。他们在小声地讨论我,是不是想把我吃掉?
这时,一个意外的情景忽然发生了,我的面前渐渐亮起来,有些刺痛感,眼皮酸酸的,一滴泪水淌出来。
另一个世界也有阳光吗?看来我真是升入了天堂,尽管我还有些不适应。
白色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这个感觉非常好,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我内心的孤独感。我拼尽全力试图睁大眼睛,想让光线遍布我体内的每个角落。
“快看,快看,他醒了。”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是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靠近我,额头又凉了一下,好像是块湿毛巾,有人在帮我擦拭身体。没人想吃掉我,真是怪事。
我的头脑彻底乱了,这两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们究竟是谁?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吗?
问题是:天使怎么会说人类的语言?
突然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根本没有死,只是晕厥而已。这两个人在树林里无意中发现了木屋,继而救了我。
不过我马上终止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首先,是那片幽深的树林根本不会有人去,否则方炜也不会放心把我关在那里;其次,即使有旅游发烧友经过,也不可能毁掉木屋把我搭救出去,没有哪个旅行者会随身携带一把锯条吧。
会不会是方炜良心发现救了我?其实他一直待在木屋旁边,冷冷地观察我,这算是给我一个巨大的警告。
其实这种可能性等于零,如果他想救早就救了,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饿死渴死。况且他绝不可能手软,如果我活下去他就死定了。
那么,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我开始冥思苦想起来,肯定会有一种最为合理的解释。
柳飞云救了我?不可能,柳飞云再聪明也找不到我。
“你能说话吗?”那银铃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想回应,但做了几次尝试后便放弃了,我只能再发出类似动物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这下子又急出一身汗。
脚步声离我而去,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她们走了,留下我和无穷无尽的时间。
我的手臂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于是我稍微动了动食指,接下来我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已经不在那间恐怖的密室里了!
是的,指头上的触感不再是粗糙冰冷的地板了。这么说,我被救出来了?先等等,这应该是我的幻觉吧。
我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个世界也需要消毒吗?
过了一会儿,我一点点睁大眼睛,当眼球逐渐适应了光线后,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间房子的轮廓,墙面是白色的,反射着惨白的光线。我刚准备换个角度,几个人把我围起来,眼前一下子暗下去,我一紧张,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白色的光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柔光。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活下来的念头看来只是我的想象。
是的,我自杀成功,千真万确。
我安下心,准备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相信自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你醒了。”天使温柔地说,“感觉怎么样?”
我眨眨眼,算是回应了,感觉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用眼睛回答只是礼貌而已。
“口渴吗?”
这一次我用力眨眼睛,我的嘴唇仿佛是一口干枯多年的死井,急需一场雨水来滋润。我已经许久没有尝到清水的滋味了。
我的口腔湿润了,一小团湿棉花在脸颊轻轻滑动,那种清爽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像眼镜蛇一样咬住棉花,拖入口腔中,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水被牙齿挤出来,僵硬的舌头活泛了,试探性地动起来。
我的动作显然把天使吓坏了,她仓促地退后几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脸上的肌肉不配合。美丽的天使并不知道恶作剧是我的最爱,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显摆的机会,即使是在这种恍惚的状态。
我向她眨了一只眼,表示友好,同时也让她放松警惕。
“你不会咬我吧。”天使战战兢兢地说。
我大笑起来,喉咙里像藏着一挺机关枪。口腔再次湿润起来,这回我是服服帖帖的,鬼把戏是不能重复的。
瞧,我找回了曾经引以自豪的乐观精神,即使是做鬼也要快快乐乐的。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恢复了一些体力,我的胳膊竟然能活动了,真是莫名其妙,一点也不合常理。呃,随他去吧,我懒得琢磨。
接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天使的手,由于过于突然,天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我没有松开,她的手像一块宝玉,纤细柔滑,我猜一定非常可口。
她试图把手抽回去,我不肯,两只手荡来荡去,仿佛是春色中的秋千。
“你快松手。”天使似乎生气了。
可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美滋滋的,大概这叫苦中作乐吧。
天使最终还是甩开了我的手,现在我的力气跟小学生差不多。
我折腾累了,眼珠子却活跃起来,视力基本恢复了。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和盘在头顶上的秀发,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简直太幸运了,如果在公共厕所里忽然恢复视力,就太惨了。
我微微扭过头,打量着这间小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袋乳白色的液体,看样子很浓稠,袋子上印着蓝色的字,我看不清楚。一条细管垂下来,连着我的身体,管子里流着豆浆似的液体。
我知道那是营养液,现在正在一滴一滴地融进我的身体。按照逻辑推理下去,我知道自己复活了。
“这是哪里?”兴奋之余我竟然说话了。
“医院。”天使似乎也激动起来。
“你是谁?”我含糊不清地说。
“我叫辛澜,是负责你的护士。”
我咳嗽了几声,然后示意要坐起来。辛澜护士把病床摇起来,并在我后背垫了枕头。
我的小臂上是厚厚的纱布,沉甸甸的,像装了一副假肢。身上是一套蓝白色的病号服,袖口处有脱落的线头。
一条丑陋的导尿管从被子里延伸出去,这实在让我颜面扫地。
我感到全身滚烫,似乎在发高烧,吸进口腔的空气是灼热的,遇到火星子可能就会燃烧起来。
一股股凉气从鼻子里灌进来,我垂下眼发现有一根透明细管插在鼻孔里,管子的另一头是一个塑料壶,里面盛着半瓶水,扑腾扑腾冒着气泡,像是物理实验室里的物件。我知道这东西是吸氧器,也许我就是被它折腾醒的。
床的旁边立着一个不锈钢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古怪的绿色仪器,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数字,数字在不停地跳动着,我看不出有什么规律。屏幕的正中央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类似股市大盘的K线图,我知道如果它变成一条直线,我就彻底完蛋了。
我伸出手指推了推架子,下面四个小轱辘灵活地转动起来,不过我并没有将其推开,因为我和绿色仪器之间连着各种颜色的导线。
“别乱动机器!”辛澜假装严厉地说。
我立刻把手缩回到被子里,像她的乖儿子。
然而我的眼睛并不老实,开始滴溜溜乱转起来。小屋并不算大,方方正正,白色的墙体,绿色的墙围,灰色的地砖,有几块通体砖翘起角来了,容易把人绊倒,应该彻底维修一下,这个事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靠近大门处是独立的卫生间,可能是有淋浴的那种,木门没关严,里面亮着白炽灯,射在对面的墙上,有些刺眼。
我再次抽动鼻子,没闻到半点异味,看来辛澜是个爱干净的人,可能还有些洁癖。
病床的旁边是一张布艺双人沙发,上面很人性地摆着两个靠垫,上面绣着迪士尼卡通人物,有种家庭特有的温馨感。
沙发的对面是一台21寸的老式电视机,鞋拔子似的黑色遥控器放在旁边。电视柜下面是一台小冰箱,大概是从酒店淘汰下来的,我猜里面一定没有冰镇啤酒。
总而言之,房间里简简单单,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显然这是间高级疗养病房,每天产生的费用大概不会输给四星级酒店,可是,谁来为我埋单呢?
我还想继续向辛澜打听关于我的故事,但不巧的是嗓子出了状况,嘶嘶哑哑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辛澜想把病床放平,让我好好休息。我不同意,让她取来纸笔,索性换一种交流方式。
我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问题:我怎么到了医院来?
辛澜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在纸上写下:我不知道。
辛澜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又写下几个字:你该回答问题了。
辛澜没有我滑头,她老老实实地说了她所了解的情况,尽管相当不全面。简而言之就是两名森林救援队的成员在一间木屋里找到了我,然后把我救出来,送到医院里。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病房里昏睡了两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
完了?我在纸上写道。
“我只知道这么多。”辛澜补充道,“对了,警察每天下午都来看你。我们科室的人都很奇怪,你怎么会被关在被遗弃多年的木屋里?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小护士问题还很多嘛,我想。
说实话辛澜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我必须要了解事情的整个经过,这样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新闻媒体知道我的事吗?我又写了一行字。
“据说警方封锁了消息,院里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辛澜十分肯定地说。
我可以放心了,方炜肯定不知道我脱逃的消息,他还以为我死了呢。这样很好,我今后报仇就容易多了。
我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下,其他未解的问题我再想办法打听吧。辛澜把纸笔挪开,戴上护士帽,对我说:“有事你就按铃,我得去其他病房了。”
我微微点头,然后猛然睁开眼,我忽然想到一个极其不合逻辑的事,森林救援队是怎么找到我的?
怪事呀,天底下有那么巧合的事吗?难道是方炜通知的?
我的手胡乱比画着,辛澜吓了一跳,她站住了,把床头柜上的纸笔重新递给我。“千万别激动,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呀。”
我顾不上她的警告,拿起笔写起来,信纸被笔尖捅了一个大口子,白色的被子上画上了一条醒目的紫线。
森林救援队是怎么找到我的?
辛澜费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我的草书,她咯咯地笑起来,有点喘不上来气。
我生气了,把手上的笔扔到电视机的屏幕上,喉咙里呜呜地发出闷声。我全身抖起来,病床吱吱嘎嘎响起来。
辛澜不敢笑了,她可能以为我受到某种刺激了吧。我现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我要马上知道答案,这对我非常关键。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辛澜说,“是条奄奄一息的野狗找到了护林员的联系点,发狂似的叫了几个小时,护林员意识到出事了,跟着那条野狗用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那栋木屋……”
“阿黄!”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落在泛黄的枕头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这多亏了辛澜无微不至的照顾。营养液撤掉了,我已经开始吃流食了,每天不是稀粥就是牛奶,我担心迟早会变成大白胖子。
我让辛澜借来一副拐杖,这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拔掉那条让我威风扫地的导尿管了。
辛澜告诉我,她原来是外科门诊护士,刚刚调到住院处就碰到我这个离奇病人。我嘎嘎怪笑,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心率监测器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撤掉了,我可不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隐私通过机器让别人知道。
吸氧的管子还插在鼻孔里,可我现在只用嘴巴呼吸,我偏要跟医学手段对着干。
狭小的病房自然留不住我,我每天都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在院子里的绿地公园散散步,围着幽静的人工湖转上几圈,呼吸一下久违的新鲜空气,偶尔还会和病友们聊聊天,或者下几盘象棋。
一日三餐我会去内部厨房解决,既经济又实惠,掌勺的大师傅和我处得不错,每次都多盛给我几块油腻腻的肥肉。有两次我趁辛澜不注意的时候溜到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偷偷喝了一瓶啤酒,嘿嘿,那种提心吊胆怕被人看到的感觉相当刺激。
对了,关于各种花费,嗯,显然我是没有钱的,只好先向辛澜借了,她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好女孩。当然了,我也是有身份的人,钱是一定会还的,包括利息,不过她似乎从没担心过,好像借给我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另外,我愈发地感觉到她照料我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其他病人,可能是由于我神秘的身份吧,每个成熟的男人都要有些秘密,不是吗?
至于医院的治疗费和住院费嘛,暂时拖着吧,你们总不能把我赶到大街上吧,这是社会主义国家,对吧。
总而言之,我在医院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生活悠闲自在,我甚至产生了永远装病下去的恶毒念头。
好了,下面该说说正事了。
我刚能下床时便偷偷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公司职员何美丽,告诉她我遇到一个特大主顾,现在人在外地谈事,近两天返回。
何美丽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大呼小叫,她冷静地告诉我物业经理来催管理费了,再不补齐他们就会把公司大门封了,让我看着办。我让她去找柳飞云解决。何美丽说他人间蒸发了。说完这件事她就把电话挂上了,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废话。我举着嘟嘟响的话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另一个电话我打给了柳飞云。
警察找过我,他们每天都来,非常准时,我的单人病房成了他们办案的办公室。
领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公安,总是夹着一个小黑包,里面大概有把手枪。他有些驼背,额头上经常出现一层层皱纹,像梯田似的。他的笑容亲切,态度和蔼,仿佛是住在隔壁的大叔,但他眼睛里却不时闪着逼人的寒光,因此,我的每句话都十分小心,生怕让对方抓到破绽。
另一名警官倒是很年轻,四方脸,寸头,个头很高,运动员的身材,像是刚从警校毕业的。他的胡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让我一度怀疑这小子到底有没有胡子。他穿着一套便装,脚蹬白色的旅行鞋,大概没几个小偷能跑过他。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一对小眼睛,似乎永远聚焦在我的鼻尖之上,他以为这样就能逼我说出实情,到底还是嫩呀。
今天下午,他们又来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表,相当准时,这一点我很佩服。
我照例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嘛。
我请辛澜打了一壶开水,沏上些特级龙井茶,然后翻箱倒柜取出巧克力饼干,放在几个一次性盘子里摆在茶几上,让他们品尝。另外我还亲自切了两个大橙子,那种特殊的果香让我流出了口水,我赶紧用袖子抹去。
“别客气,尽情地吃吧,就当是自己家。”我的嗓音有些哑,但还是能表述清楚,比起刚醒来的时候要强上百倍。
“你别忙乎了,我们是不会吃的。”年轻的警官不耐烦地说。
“人民警察为人民,老百姓感激你们,所以不吃可不行。”我固执地说。
“那就吃一瓣吧。”老公安乐呵呵地说,“谢谢你了。”
“不客气。”我心满意足地再次擦了擦嘴角。
“瞧,你都流口水了。”老公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一起吃吧。”
“我也能吃?”我诧异地问。
老公安哈哈笑起来,说:“当然了,你是主人,我们是客嘛。”
“这倒也是。”我拿起一瓣橙子,端到嘴边,没有吃,眼睛盯着老公安的黑包。
“吃吧,小伙子,我的黑包有什么可看的?”老公安问。
“里面有枪吧。”我挑着眉毛说。
“这……”我的问题让老公安一时语塞。
“你哪儿这么多话呀,赶快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办正事呢。”年轻的警官催促道。
我立马合上爱惹麻烦的嘴,老老实实吃起橙子,吃完我把橙子皮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一起,像搭积木似的。
老公安耐心地看着我,一点都不着急。
老公安等我忙完后,客气地问道:“你昨晚想起了什么线索?”
“请问您贵姓?”我所答非所问。
“免贵姓邵。”老公安郑重其事地取出警官证,在我面前停留了几秒钟。
“他贵姓?”我指着那个喘粗气的人说。
“他也姓邵。”老公安把警官证收回。
“你们是爷俩?”
“不是,我们碰巧分在一组。”老公安满面春风说,“为了方便区分,你可以叫我老邵,叫他小邵。”
“这不太礼貌吧。”
老邵摆摆手,说:“没关系,我不在乎称呼。”
小邵忽然说:“我们的姓名你早就问过了。”
“是吗?”我指了指脑袋,说,“抱歉啊,肯定是我忘了。”
“你快回答问题吧,我们可没时间陪你聊天。”小邵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赶紧用床单擦了擦黏糊糊的手,满脸歉意地说道:“真对不起了,警察同志,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老邵耐心地说:“你再好好想想。”
“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晚上了。”我把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按了按头皮,无可奈何地说,“那段时间我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小邵冷冷地说:“难道你一丁点记忆都没有吗?”
“我说过两遍了。”我的声调也提高了,“我下车方便时被人打昏了,我恍恍惚惚地被两个人拖上车,之后的事我就没印象了。”
“你的脑袋上可没有足以让你失去记忆的外伤。”小邵说。
“非得破个大窟窿,流出脑浆才算伤吗?”我抬杠道。
老邵插了一句:“你有没有交恶的人?”
“我没有得罪过人。”我说,“一个也没有。”
小邵上半身稍稍前倾,说:“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嗯,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来。”
两个警官看着我,我知道他们不信我的话,或许我是个拙劣的演员吧。
老邵拉开手包的拉锁,我伸长脖子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枪。
“这个东西是你的吗?”他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塑料袋,里面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小刀,一个是断掉的锯条。
我接过来,拧开台灯假装看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说:“好像是我的东西,奇怪,怎么跑到你手里?”
“我们是在木屋外发现的。”小邵说。
“原来是这样呀。”我把塑料袋递回去。
老邵接着问:“木屋被锯开一个口子,是你干的吧?”
“应该是我吧。”我困惑地挠了挠脑袋,说,“我把锯条都弄断了,怪可惜的。”
“你小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弄的?”
“那个呀……我想不起来了。”
“袭击你的人到底是谁?”小邵突然问。
“我还想知道呢。”我软绵绵地回应。
嘿嘿,别想吓唬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脑部CT的结果你知道了吧,主治医生说你不会有记忆残缺和意识障碍。”小邵使出了杀手锏。
“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我打算继续顽抗到底,而且现在我已经不可能改口了。
“你不打算配合调查找到凶手了?”小邵严肃地说。
“我当然想,可干着急也没用呀。”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也许过两天就全想起来了。”
“害你的人肯定还会找上门来。”
“这个我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经验丰富的老邵一直在静静地观察我,我猜他一个字也不信。
“我看你已经痊愈了,”小邵继续和我交锋,“这两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医院可不会放我走,我欠了他们一屁股账。”我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不能恢复记忆,我下半辈子大概就得给医院刷厕所了。”
老邵被逗笑了,他说:“医疗费你不必担心,社会救助基金会替你解决相关的账务问题。”
“是真的吗?”我激动万分,哐当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
“当然是真的。”老邵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社会主义就是好。”我现在才想起来前两天辛澜让我在一堆表格上签字。
“那当然喽。”
“我再多住几天吧。”我爬上床,心安理得地说。
小邵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救助是有严格的流程和标准的,人家可不是慈善机构。”
“好吧,我明天出院。”
“你打算住在哪里?”小邵见缝插针地说。
“再说吧。”我含糊地说,“到时候可能我会想起家的位置。”
老邵说:“我给你买了两件衣服,也不知是否合适。”
话音刚落,小邵把一个购物袋放在床上,看外包装还是个名牌哩。“谢谢了。”这次是真话。
“别客气,不是什么值钱的牌子,”老邵笑眯眯地说,“你出院的事我会和医院协调,你要定期回来复查,另外你出院之前必须通告我们你的住处。”
“是不是也像贪官那样限制出境?”说完后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果然,小邵冷笑道:“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拿什么买机票?”
“对呀。”我一拍额头,也跟着傻笑起来,我一笑,小邵就不笑了。
“好,先这样吧,祝你早日康复,”老邵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应该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嗯,我每天临睡觉前都会背一遍。”我也站起来准备送客。
“那就好,如果想起什么的话……”
“马上给你打电话,你二十四小时开机。”我知道老邵会说这句话。
老邵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几句祝福和叮嘱的话,拉开门走了。我想送他俩,却被小邵拦住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
我返回病房,把购物袋里的衣服倒出来,比了比,尺寸还算合适。我脱掉病号服,换上新衣服,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两圈,嚯,小伙子真够帅呀。
病房门被推开了,辛澜刚进来便愣住了,她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大概她把我当成哈利·波特了。
“你看怎么样?”我把手插进兜里,摆了一个酷酷的造型。
“哪来的新衣服?”
“老邵警官送我的。”我一边说一边收拾茶几上的东西。
“你告诉他们了吗?”
“告诉什么?”我继续装糊涂说。
“当然是你的事喽,是谁把你弄到荒郊野岭的。”
“我都说过一百遍了,我不知道,一点印象都没有。”
“撒谎!”辛澜的声音像一根针,“你心里什么都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
“你撒谎。”辛澜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是有点生气,她显然被我激怒了,“他们很快就能查到你的真实身份,你信不信?”
“那我就谢谢他们了。”我乐呵呵地说。
“你真不像个成年人。”辛澜气鼓鼓地说。
“我觉得也是。”我嬉皮笑脸地说。
小护士辛澜越来越有趣了,她简直像个卧底刑警。
“我没时间跟你斗嘴,老邵批准我出院了。”我把病号服规规整整地叠起来,放在枕头上,“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上,这件事我可不会忘。”
“你的手还没好呢。”
“小意思,不碍事的。”我绕过她走到门口,说,“快去办出院手续,我想明天就走。”
“出去你住哪里?”辛澜追着我问。
“再说吧,那是明天的事。”我拉开门,潇洒地走出去。
患病的人可以任意耍性子,这是我刚刚领悟到的。
像往常一样,我在湖边慢步走了两圈,然后坐在湖边的红亭子里,叼着一根毛毛草闭目养神。两个老爷子抱着棋盘杀气腾腾地走进来,非要和我来一局,我礼貌地回绝了,站起来溜溜达达走出了医院。
我在路边的橱窗里看报纸,一辆公共汽车慢悠悠地进站,等快要关车门的时候,我猛地转身跑过去,两侧的车门夹住我,还好不是很疼。公交司机嘟囔着打开车门,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
透过车窗我看到橱窗那边有个人举起了手机,他与我四目相对,脸上挂着失落的表情。我朝他笑了笑,然后找个座位坐下来。
我一直坐到总站,下了车重新排队,又坐回到医院门口。谁也不会料到我会马上回来,所以我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里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客人并不多,我觉得选择在医院旁边开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失策。身穿黑马甲的服务员迎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样子很滑稽。我没理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敲了敲一号单间门,我听到里面的人说:“请进。”
我关好门,坐在沙发上,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闭上眼睛品了品,香喷喷的。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柳飞云把香烟掐灭。烟灰缸里堆着七八个烟头,看样子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前两天我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每天下午在咖啡厅等我,一直坐到下午五点才能离开。
“说实话,我们差一点就见不到了。”我感叹地说。
“告诉我,”柳飞云表情凝重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偷偷钻进方炜的车一直讲到那间恐怖密室,最后我告诉他自己在医院里结识了一位可爱的白衣天使。我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描述,但柳飞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我告诉你不要冒进,你偏偏不听。”他的埋怨如期而至。
“好了,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看,我又胖了。”我满不在乎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赘肉,“你可以把我这段经历写进小说里,蛮刺激的。”
“别胡说了。”柳飞云挥挥手,打断我说,“你现在康复了吗?”
“胳膊还有些不便,不过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痊愈了怎么今天才过来?”柳飞云埋怨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病房找你?”
“我需要观察,你说过不能冒失。”
“有人盯梢?”
“被我甩掉了。”
“什么人?”
“不知道。”
“警方找你了吧。”
“他们每天都去医院。”我神秘兮兮地说,“我假装失忆,什么都没说。”
“你为什么不配合警方?”柳飞云的口气平和,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不想让他们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简单明了地说。
“你要用自己的方式对付方炜?”
“就是这样。”我点点头,“在他眼里,我现在是一个死人。”
柳飞云摇摇头,说:“你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不得不承认柳飞云的话是有道理的,警方的高科技手段超乎想象,我只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傻瓜而已。医院门口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小邵的同事。
管他呢,既然上了路,就必须继续走下去。我暗自为自己打气。
“该听听你的消息了。”我换了一个话题,免得柳飞云再絮叨下去。
“彭经理曾经开过一家酒吧。”
“彭经理?”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自己真的失忆了?
“他是皇都大酒店的酒吧经理。”柳飞云解释道,“内部人都叫他彭师傅。”
“哦,我想起来了。”我拍了拍额头,“那家洋酒代理公司是他的生意吧?”
“没错,方炜为他工作。”柳飞云说,“洋酒公司不光是进口酒品,可能还生产一部分。”
“真是个有钱人。”我感慨道,“这些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是王哲,我去酒店找他闲聊时他告诉我的。”柳飞云说,“他还告诉我张庆海的老婆可能有外遇呢。”
“低级趣味。”我哈哈地笑起来,“不过这小子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他说是张庆海酒后说漏了嘴。”柳飞云说,“另外我打听到那家小酒吧还有一个股东。”
我的眼前一亮,我预感到他会说出一个有趣的名字。
柳飞云说:“另一个股东叫张平。”
我的两只手自作主张地拍了两下。应该说这个消息太让我意外了,原来张平离我这么近,感觉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他。
柳飞云说:“现在看来,张平、方炜、王哲、张庆海之间一定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将他们串联起来的那条线。”
“我问过王哲,他不认识张平。”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应该没有说谎。”
“一和二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但一加一之后情况便不同了。”
这个柳飞云,说起话来拐弯抹角的。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去那家酒吧了吗?”
“已经关张了。”柳飞云按下桌铃,让服务员加水。看到他的样子,我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是生意不好吗?”
“生意好得很,只不过有几个地痞流氓捣乱。”
“让我猜猜,”我抢着说,“方炜把他们都收拾了。”
“没错。”
“方炜和张平的交情就是从那件事之后建立起来的。”
“或许吧。”
“你一定找到了张平的住处。”我迫不及待地说。
“我找到了他家人的住址,他们没住在一起。”柳飞云慢腾腾地喝了两口茶,我的心头一紧,“张平不见了。”
“不见了?”我故作惊讶,其实这件事明摆着。
“在你被袭前他的家人就已经报警了。”柳飞云补充道,“到目前为止毫无消息。”
“他这是铁了心当杀手。”
柳飞云继续说:“能找到张平的人只有两个,方炜和彭经理。”
“张平租的那间房呢?”
“已经退了,出面租房的人是方炜。”
“哼,肯定是他,”我知道他肯定已有线索了,也没再多问,“这件事让你费心了。”
“还有,王哲正在打听你。”
“王哲打听我是为了讨回他的一千块钱。”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具行走的尸体没再找上门去?”
“可能去旅游了。”柳飞云难得开句玩笑,尽管一点也不好笑。
“他的漂亮老婆情况如何?”我接着问。
“无需担心。”柳飞云说,“她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王哲是个神经病,回头我把钱退给他算了。”
“或许这两件事有内部的关联。”
“我看八竿子都打不着。”
“慢慢看吧。”柳飞云又开始喝起茶来。
“张庆海那边有新消息吗?”
“听说他正跟中介公司打交道,可能准备换房吧。”
我放下茶杯,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柳飞云替我点燃,“我在电话里让你办的事有结果了吗?”
“房子找好了,交通还算便利,就是简陋了一些。”柳飞云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具体地址,我知道这个地方,离医院不算远。
“没关系,主要是给警方一个交代,否则我根本出不了医院。”我把纸条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拍了拍说,“我需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他从包里取出一部新款手机和一个白信封以及汽车的备用钥匙。“电话号码在信封里。”他说。
我扯开信封,里面是一叠红红的票子。“这两天有人去公司调查吗?”我把信封塞进口袋。
“暂时没有。”
我提醒他说:“要警惕哟。”
“我知道。”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盯着他的黑色墨镜说,“你应该没忘掉吧。”
“是那条狗吧。”柳飞云笑起来,“我找到了。”
“它在哪儿?”我动容地说。
“在护林员那里。”他说,“据说它差点死过去。”
“有具体地址?”
“在信封里。”
“指南针带来了吗?”
“也在信封里。”
我松了一口气:“你真是个人精。”
“马马虎虎。”他倒是挺谦虚的。
我又倒了一杯茶,仰头而尽。我把信封塞进裤兜里,说:“各忙各的吧,随时电话联系。”
他站起来,把茶几上的烟塞进我的口袋,郑重其事地说:“你暂时不要去找方炜。”
“知道了,过半小时你再出去。”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嘱咐了几句。
回到病房,辛澜一见我便大喊大叫:“你刚才去哪里了?为了找你我围着人工湖转了好几圈,腿都跑细了。”
“你的腿本来就细嘛。”我不以为然地说,“请小点声,别打扰患者休息。”
“你没在医院吧?”辛澜看着我,一绺秀发垂下来。
“是正式审问吗?”
“老实交代。”辛澜皱起眉头,白皙的皮肤有了立体感,显得特别好看。
“我去喝茶了,龙井茶,好喝极了。”我嬉皮笑脸地回答。
“用我的钱去喝茶?”
“对了,我正好把钱还给你。”我坐到床上,掏出信封,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晃了晃,说,“看好了,我多还你两张,算是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你把多余的钱拿回去,我可不是放高利贷的。”辛澜好像有点不高兴。
“这样吧,你都收下,当作交通费吧。”我举着钱送过去。
“交通费?”辛澜警惕地盯着我,在她心目中我大概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人物。
“是呀,坐个出租车什么的。”
“我有车,为什么要坐出租车呀?”辛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车我要征用两天。”我正式通知她。
辛澜等着我下面的话。
“我要去那个小木屋看看。”我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奇怪呀,小木屋有什么好看的?”辛澜愣了一下。
我把一叠钱硬塞到辛澜的口袋里,说:“亲眼看到出事地点或许能帮助我恢复记忆,你上护校时没学过吗?煽情的电视剧你总该看过吧。”
“你根本就没失去记忆。”辛澜撅起嘴说,“你骗不了我。”
“那是你的看法。”我的手从她口袋里抽出来时多了一串车钥匙。
“你不会把我的车开跑吧?”
“你的车价值不到五万,你以为我穷疯了。”我把多余的钥匙还给她,“对了,你为什么要到处找我?”
“你要签些单据。”辛澜把一叠单据放到茶几上,“我们主任还要见你呢。”
“医院是不是盼着我走人?”
“谁让你总占着单间病房。”
“好了,我该休息了。”我签完字,把她推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过了几分钟,辛澜在外面敲门:“我凭什么要把车借你呀。”
我没理她,盖上被子睡起觉来,反正车钥匙在我手里,她想反悔也迟了。
住院处的主任是晚饭前来的,她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总是和颜悦色的,一点架子也没有。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关于我的失忆症状,她一个字也没问,大概她早就看出我在装蒜。这方面,她比小邵要高明多了。
我兴高采烈地把主任医师送走,之后舒舒服服地躺到病床上,我已经被批准出院了,明天就可以自由翱翔了。我迫不及待地准备进入梦乡,可事与愿违,我失眠了,于是,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点点泛白。
这一夜真是漫长啊,我连隔壁便秘的老爷子上了几次厕所都一清二楚。
第二天清晨,我在食堂吃过早餐后脱下病号服,换上新衣服,然后委托当班的护士帮我办理出院手续。辛澜今天晚班,这很好,我可不愿意看到别离时眼泪汪汪的场景。
我用医院的电话联系上了老邵警官,告诉他我的新住址和电话号码,老邵警官态度依旧,他说过两天登门拜访。我说随时恭候,最好不要带小邵去。老邵警官只是笑了笑,没有表态,这个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办理完出院手续,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两条好烟和一堆熟食,然后在停车场找到辛澜的小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钻进去,她的小车简直像个鸟笼子。
我在停车场转了两圈,熟悉车况后我驶出医院大门。我的手臂上还绑着绷带,驾驶起来十分别扭,因此车子很难在一条直线上行驶,路边的行人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个肇事逃逸者。
我出了市区,驶入高速公路,空气变清新了,连鸟儿的叫声都变得悦耳动听了。
大概行驶了一个小时,我进入了一条林间小路,路很窄,坑坑洼洼的,一辆车都没有,仿佛这条路连接着世界的尽头。
半山腰有一栋塔形建筑,外形比较简陋,建筑物上端插着一面迎风舒展的红旗,相当醒目。我从口袋里取出柳飞云给我的信封,里面有一幅草图,画着护林联络站的基本位置,我比对了一下,就是这里。
我提着背包下了车,徒步走进树林,沿着一条土路往山上爬。山路渐渐陡起来,我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只能手脚并用,简直像个动物。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我必须像探险者那样征服这座野山,还好我的目的地不在山顶。我不停地用指南针修正方向,现在我对一望无际的树林有种彻骨的恐惧感。
塔形建筑物终于近在眼前,我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汗水从头顶处往下淌。某个窗口忽然闪了一下光,我抬头看了看,好像有个人站在上面。我赶忙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化解对方的敌意。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猛地窜了出来,转眼间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识地跳起来,狼狈不堪地滚出去。那个黑影一直跟在后面,我听到低沉的吼声,它随时可能攻击我。
一棵大树挡住我的去路,我抱住树顺势站起来,利用粗大的树干做掩护。然而我并未受到任何攻击,那个黑影根本没打算撕咬我。
我探出半个脑袋,看到一个毛烘烘的家伙蹲在大树前,红红的舌头垂在嘴边,上面还冒着热气。它直直地盯着我,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
“阿黄!”我用力叫了一声。
阿黄先是一愣,然后不顾一切地向我扑过来,我们抱在一起,滚出去很远,它热乎乎的舌头把我的脸蛋舔了足足好几遍。
“阿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把它抱在怀里,泪珠簌簌地滴在它的后背上。
阿黄听懂了我的话,拼命摇尾巴。它好像胖了一些,看来护林人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阿黄,你救了我的命,你知道吗?”我揪起它的耳朵说。
阿黄愉快地叫了两声,它的意思是:那根本不算什么。
“快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我解开背包,把香气扑鼻的熟食摆在它面前。
阿黄不为所动,它继续用舌头乱舔,好像我的脸比猪头肉还香。
“好啦,好啦。”我硬生生地把它的脑袋挪开,阿黄似乎很不乐意。
“你是谁?”我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是阿黄开口说人话了呢。
“别动!”对方严厉地说,“你是谁?”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站在大树旁边,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猜他是护林员,那个把我从小木屋救出来的人。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放下意犹未尽的阿黄,站起来说。
“啊?”
“你是护林员吧?”
“没错呀。”
“那就是你了。”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刚出院,今天特意来感谢你。”
接下来,我把在医院里的恢复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护林员频频点头,没有打断我。
“搭救你的人可不是我。”趁我喘气的间隙,他说道。
“怎么可能呢?”我感到非常意外,“阿黄不是跟着你吗?”
“阿黄?”
“哦,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这样呀。”护林员笑了两声,“救你的人回老家了,我刚刚接替他的岗位。”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焦急地问。
“不回来了,他岁数大了,该退休了。”
我一下子泄气了,觉得心里面空空荡荡的。“你有他的联系地址吗?”
“这你得去总部查,我们并不熟。”
我把香烟从包里拿出来,护林员不肯收,最后我撕开包装,硬塞给两盒。我问他小木屋的方位。他说已经被拆除了。我又问他下山的近路,心里琢磨着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阿黄,再见了。”我抚摸着它的脑袋,“我还会来看你的。”
阿黄泪汪汪地看着我,喉咙里呜呜地低吟。我重重地拍了它一下,然后转身便走。说实话,我不确定自己何时才能再见到它。
大概走了十几米,我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首先看到的是阿黄剧烈摇摆的大尾巴。
“别送了,你回去吧。”我对它说。
它好像听不懂这句话,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快走吧,否则我可生气了。”我故意板着脸说。
阿黄充耳不闻,耷拉着脑袋继续跟着我,像是刚吃了一场败仗,精气神全被打光了,只剩下一身皮囊。
我站在原地,为难地皱起眉头。这时,护林员居高临下地喊了一句:“干脆你把它带走吧。”
“那你怎么办?”我把两只手握成筒状,扯着喉咙喊道。
“我还有只狗呢。”护林员的声音传下来,“让它跟你走吧,它可是条好狗,善待它吧。”
于是我蹲下来直视阿黄的眼睛,问:“你愿意跟我过日子吗?”
阿黄的尾巴又摇起来,两只黑色的大眼睛顿时恢复了活力,它的前爪轮番刨着地,这大概叫做手舞足蹈吧。
我向护林员挥挥手,表示感谢。阿黄则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仿佛是踩在弹簧上。
“我们回家吧。”我指向前方,阿黄像猎狗一样蹿出去,一转眼便不见了。
我下到山底的时候看到阿黄趴在辛澜的汽车轱辘旁,我有些诧异,这家伙真通人性呀。
“你现在是我的助手了。”我打开车门时宣布。
阿黄一下子跳了上去,显然现在它对助手啥的不感兴趣,我猜它的爪子痒痒了,肯定琢磨着开车呢。
我先打通了柳飞云的电话,让他帮我找到那个护林员的地址,之后我掉转车头,原路返回。阿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知道它在学习我的驾驶技术,于是我故意把每个环节做得很清晰,让它看个够。
我把酱牛肉放在仪表盘上,我一块,阿黄一块,其乐融融。
清新的空气吹进车内,我的心里美滋滋的,从今往后我身边多了一个忠诚可靠的保镖,再也不用担心方炜的袭击了。
现在,我该找他算总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