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上道之后,师傅喻广财对他倒是没有半分保留。丧乐队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他与大师兄李伟一同打点。那几年的规矩倒是没怎么变,但凡谁家中有人病丧,或是死于其他自然原因,喻广财都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偶尔有人找阴宅位置吃不准风水好坏,倒会专程来请教他。这时候,多半会与主人家先前请上门的风水师傅有一番较量。时常两人谈笑之间,便把周遭十余里的风水脉象说了个透。在丧乐队中奔走研习,碰上这种机会自然再好不过。而每次喻广财遇到这样的机会,都会叫上爷爷随同。那短短几年时间里,爷爷算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算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小有了些名气。
在爷爷踏入这行之前,喻广财已经是圈子里的名人。由他带领的丧乐队,没有八两也有半斤。本来就活路不断的他们,因为这几年又解决了不少“麻烦人”,更是成了行业的带头队伍,很难碰到闲下来的时候。爷爷倒是个能够在忙里偷闲的人,稍有半日的闲暇,他便会溜回家中去,看看家里的二老和终日念叨着他的三爷爷。
这一年,爷爷十六岁,在与李伟做完了石蟆镇的丧礼之后,他跟李伟要了半天的假期回了趟家。
仔细算来,那一年是1939年,东洋鬼子大举进攻中国,整个北方大部分已经沦陷。那时候的爷爷其实对这些问题并不大关心,只要日本人没有踏上这四川的土地,他便觉得什么打仗什么逃难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从三年前,他与以前的师兄林子在镇上一别之后,就听说林子离开了丧乐队,赶赴四川随同当时国军招兵进了部队。从那时候起,爷爷对他倒是有几分挂心,一听到点前线的消息都会跟李伟和曾银贵等人讨论半天。
言归正传,爷爷回到家之后,曾祖母和曾祖父也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还未等爷爷完全落座,就开始问东问西地寒暄个没完。爷爷一时慌了神,都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阵脚是乱了,他就干脆懒得回答了。等两人都歇气之后,直愣愣地问道:“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我吗?”
听到他的问题,曾祖父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垮了下来。曾祖母像是没有听出这其中的真意,抿着嘴仔细回忆:“前几天倒是有人来过,不过是问了一些你们唢呐队的事情,工价啊啥子的,我把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的事情都讲给了他们听,他们都夸你厉害!”
爷爷听了,追问道:“就没有其他人了?”
看着爷爷焦急的模样,曾祖母这才回神过来,她笑道:“你看我,绕了半天没有听出你话里的名堂,没有,莫晚一直没有回来过。”
听到这话,曾祖父哼唧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双手往腰后一放,厉声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大半年的回一趟家,亲爹亲妈不关心两句,进门就打听起那个女人来,要是哪天阴差阳错真让你把那女人娶进了门,你眼中还能有你爹你娘?”
“大半年大半年,我也不想,当初不是你让我跟着喻广财拜师学艺的吗?”爷爷顿时觉得无比的委屈。
曾祖父向来性子刚烈,本来心中就有火,被他这么一顶撞,那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抄起手中的烟杆就开始往爷爷身上一阵猛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这个狗崽子,别以为你翅膀硬了就敢顶撞你爹我,老子告诉你,就算你到了八十岁,老子还是你的老子!”
爷爷虽然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可在曾祖父动手打他的时候,他还是不敢轻易还手。他一边狡辩着,一边朝着门外躲。好在没挨几下,曾祖父就被曾祖母给拉住了。爷爷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干脆就拎着包准备回师傅那边去。曾祖母见这两父子就跟上辈子的仇人似的,自知也是劝不回来,就帮着爷爷拎着包出了门,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在送爷爷出那个山沟的路上,曾祖母给爷爷讲了一件前段时间从别处听来的怪事。
老家所在的镇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扎纸人的老师傅,姓熊,名耀。这个熊耀时年近五十,有一个儿子在外做棺木生意。熊耀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以前的扎纸刘学手艺,虽然这个扎纸刘一直对他留着一手,可他生来勤奋,技术并不在扎纸刘之下。有好几次,爷爷跟着喻广财给人做丧礼,都碰到过他。他扎出来的纸人十分的逼真,要是放在晚上,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熊耀的儿子常年都在外面跑生意、联系木料,很少回家,自从熊耀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待在他那间灰暗暗的屋子里,对着一堆纸人。据说,他亲手扎出来的每一个纸人,他都会给它们取名字,有时候喝醉了,还会跟它们说悄悄话。
可就在差不多半个月前,熊耀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杀害的。
熊耀的房子对面是一家开面馆的,面庄平日里的生意并不好,虽然并不太忙,可一直都开着门,那老板也是整天坐在屋门口。那天傍晚的时候,面馆老板见熊耀又喝醉了,中途还跑到面馆来让老板替他煮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还跟老板说:“我们家新来的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想吃点面条,多周正的姑娘啊,明天就要去陪常老头了,想想是有点不甘心,今天要是不给她吃点好的,她要发脾气!”
这面馆老板被他的话吓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那常老头死了三四天了,正好是明天下葬,于是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妹子’,又是你扎的纸人吧?”
熊耀一听,连忙在嘴边竖起了食指,示意他小声点。面馆老板随着熊耀回头,眺望了那间灰暗暗的屋子一眼,那门半遮半掩的,正有一个纸人坐在那屋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熊耀像是有些害怕了,他连忙端起两碗面,一边走一边说:“糟了糟了,被她听见了,她跟我说了很多遍她不是纸人不是纸人,现在好了,看她不骂死我才怪!”
面馆老板被他弄得一头的雾水,看着他进屋子之后,非常利索地关了门,心才缓缓放了下来。那个晚上,熊耀的屋子好像真的还有一个人,他一直在跟对方吵架,一会儿摔碗,一会儿又砸凳子的,到了后半夜才消停了下来。
第二天,熊耀家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过。中途常家的人来取纸人,敲了好半天也没有敲开。到了晚上,面馆老板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叫来了两个街坊,三人一起将熊耀家的门给撞开了。门一开,三人就傻了眼。那熊耀被捆在一张木椅子上,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那是熊耀用来削竹蔑的刀子。他身上的鲜血顺着那个口子往下流,染红了脚下差不多方圆一米的地面。面馆老板看得仔细,他的嘴角上还挂着几根面条。而在他的对面,一个扎得非常逼真的纸人正端坐在另一张木椅上,她的脸上含着笑意,惟妙惟肖。
事发之后,大家都非常想不通。熊耀的双手连同身子被捆得牢牢实实,嘴角上的面条到底是怎么来的?经过仔细的勘察和盘问,熊耀的家中根本就不存在第二个人,那他胸口的那把尖刀又是怎么插进深到一寸多的位置?
这件事发生之后,面馆老板一想起熊耀扎的那些纸人就非常害怕,没过多久,就搬离了镇子。
听了曾祖母的讲述之后,爷爷的脑子里一直都浮现着熊耀扎的那些纸人的笑脸,那柳叶眉,樱桃嘴,细长的毫无血色的面颊。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的瘆人,为了淡化心中的恐惧,爷爷自然有他的方法。每次一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要是自己感到害怕,他就会努力回想莫晚的脸。那张脸素净纯洁,只要在他脑中一闪现,就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从上次在李家谷中一别,他与莫晚已有三四年没见。三年前,她到家中来等自己,究竟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爷爷已在心中设想过千百次,可越是这样想象,他就越是期待。
想着想着,他就不经意走到了喻广财的院子。此时天色并不太晚,可偌大的院子却没有一个人。他径直地走进了喻广财的房间,刚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大师兄李伟、二师兄曾银贵和师姐罗琪都在急忙收拾行李。
见了爷爷,李伟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峻之,你咋个回来了?我们本来准备出发的,让你在家多待两天的。”
“咋了?这是要去哪里吗?”爷爷有些不解。
曾银贵抖了抖肩上的包,笑嘻嘻地说:“瓜娃子你运气好啊,这次又有新鲜事儿了,隔壁镇上有个学堂,据说那学堂的院子正中间有一口深井,那深井会吃人!”
“啊?吃人?”爷爷被他的话弄得大吃一惊。
“哎呀!具体情况我也解释不清楚,快点收拾,师傅在隔壁收拾家伙,待会儿我在路上,他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的!”曾银贵摆出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张七站在曾银贵的身后,抬头微微朝着爷爷笑了笑,也是什么也没说,只低头收拾着桌面上的包袱。爷爷算是被他吊足了胃口,多问无益,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跟着几人出了门。
那个晚上的月亮,亮得有些不真实。
从喻广财的住所出来,沿着那条土马路,穿过几条山沟,再翻越一座山丘,就可以看见那座坐落在山坳之间的小镇。爷爷在小的时候来过这个镇子两次,一次是跟着曾祖父到这边来取救济粮,另一次是到这边的山沟里采蘑菇。当爷爷跟着几人站在那山丘半腰上的时候,就回想起那山沟里蘑菇的香味,虽说比起现在的香菇鸡汤少了几分油水,可在那时候已经算是不错的食材。
这一路上,几人借着月光朝前走,喻广财走在队形中间,前面是李伟、罗琪,后面跟着爷爷、张七和曾银贵。刚上了正道,喻广财就跟几人讲起了那口吃人深井的来龙去脉。
这个小镇名叫清水镇,因为那山坳口是个非常重要的地形,在清朝末年,那里有重兵把守。清水镇中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学堂,是后来的民国政府特地在这里建的,为的是方便附近几个镇子的孩子到这里念书。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学堂门庭若市,先生教课之时,座无虚席自不用说,就连窗口处都挂着不少的脑袋,一听就是大半天,连咳嗽都不会有一声。当年的爷爷,非常羡慕这些孩子。
说起这个学堂的结构,倒是有些特别,因为资金的原因,学堂的宿舍里连一个厕所都没有。有的学生住在这学堂里,生活起来有些不太方便,每天晚上如厕都要穿过学堂中央的那个大土坝,到平日里念书的教室边上的厕所去。
那学堂所在的位置,在之前本来是清水镇上最有钱的人家的院子,后来因为文字狱,这人家被满门抄斩,一个个脑袋挂在镇上的练兵场上,被风吹成了肉干。后来,有人从衙门手中买过这座宅子,可住了不出半月就搬了出来,分文不取交还给了衙门。从那个时候起,清水镇上就有传言,说是这宅子自从人死光了之后,就有点不干净。于是,也就一直空着。这一空就是上百年,直到一位民国政府特派的官员到镇上视察,才决定将破败的院子给彻底铲平,留下的房间经过修缮做了学堂的教室和宿舍,被铲平的院子就成了后来的大土坝,平日里学生们就在上面做一些体育活动。
能到学堂念书并且住宿的,基本都不是穷人家的孩子,父金子贵,所以这里教书的先生都特别小心。平日里在授学的时候十分严厉,可在日常生活中却不敢懈怠分毫。这些住惯了豪宅大院的富家公子,搬进学堂之后除了不适应就是好奇。
要说怪事,是从三年前的一个晚上起的头。那时候学堂的学生虽不如从前,可也是座无虚席。清水镇上以前的师爷李淳之子李成峰时年十五岁,在那学堂之中念书之时住在学堂的宿舍之中。这李成峰打小就有些娇惯,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一天半夜,李成峰午夜梦回,突然尿急。可一想到要穿过那空荡荡的大土坝,他就有些害怕。于是,他威逼利诱,让临床的另一个同窗与他一同前去。
话说那日的月亮十分透亮,照在空空的土坝上,恍如白昼。李成峰拽着同窗的衣角,两人亦步亦趋朝着土坝对面的厕所走去。下半夜的时候,敞开的土坝并没有什么遮挡物,感觉阴风阵阵。
当两人走过那土坝的三分之二时,李成峰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阵声音离两人不远,刷刷刷,在那个空坝子里荡开来,李成峰突然拽了拽同窗的衣角,示意他停下来。李成峰将自己听到的声音告诉给了这位同窗,可同窗侧着耳朵听了老半天也硬是没有听到。李成峰见状,有些急了,一边寻着那声音找了过去,一边在脑子搜寻可以描述那声音的词语。想了半天,他说,那声音像极了有人在铲土,刷刷刷的。同窗被他的样子吓住了,凝神听了半天,硬是半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过了一阵,李成峰又说,那声音不像是在铲土,而像是在刨土,用手指一下接着一下。
同窗扭头仔细地看着李成峰的样子,他整张脸变得一片惨白,眼睛鼓鼓的,滋溜滋溜转个不停,好像在辨识那声音的方向。同窗被李成峰这样子吓住了,撒腿就跑回了宿舍,缩进了薄被里。没过多久,竟然就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奇怪的李成峰,赶紧翻下床,只见李成峰并没有回来。其余的几个同窗还在睡着,他将所有人叫起来,带着他们来到那个大土坝上。大家一见状,纷纷傻了眼。李成峰一身破烂,整个身子脏兮兮地趴在地上,一双手鲜血淋淋。那土坝的角落处,被李成峰用双手挖开了一大片,泥土和血渍到处都是,而在他挖开的那个坑底,有一个井口若隐若现。同窗想起昨天晚上李成峰对他说的话,吓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李成峰从那日起就变成了一个呆子,不管别人给他说什么,他都只会说一句话。他爹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将他治好,直到半月之前。
“喂喂喂,打断一下,他成呆子之后,只会说啥子话呀?”曾银贵急忙问道,倒也算问出了爷爷心中的疑惑。
喻广财笑了笑说:“他只会说——‘别怕,我这就放你们出来。’说完,就使劲把双手抓成猫爪的形状,使劲地刨。”
爷爷听到这里,没忍住打了个寒战,见曾银贵也没有吭声,他说:“那后来呢?半个月前又发生了啥子?”
喻广财叹了口气,说:“这事儿还真是有点邪门,反正我做这一行这么久,这阴阳两界的怪事也算见得不少,这一桩算是真奇了怪。”
半个月之前,李淳不知道从哪儿得来消息,说是四川彭县一带有一个非常出名的术士,通天晓地,能破解生死,与鬼魅打交道很有一套。李淳几乎发动了所有的人力物力,将这个术士请了过来。术士带着一个徒弟到了李家,见了李成峰之后,请求李淳,让他与李成峰共处一个时辰。李淳与这个术士在此之前并不相识,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可在家中管家的劝解之下,还是答应了。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得很清楚,这个术士和他的徒弟在进门之后,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得非常紧实,连一丝光线都没有泄出来。
李淳等人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之后,门开了。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从里面蹿出来一只黑猫。那猫与平日里看到的猫不同,一双眼睛闪着银光,看人的时候,胡须上翘,像在媚笑。未等几人反应过来,那猫迅速蹿上堂屋的房梁,用前爪将那天窗推开,跳了出去。
李淳见状,连忙推门进了屋子,那术士悠闲地坐在那屋中,端手眯眼,看了众人,起身说:“放心,这个事情不难办,请几位耐心等待。”大伙越看越觉得这事情太悬了,因为之前所有人明明看得清楚,在屋子里的除了李成峰之外,还有两个人——那个术士和他的徒弟。可此刻,术士的徒弟竟然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在那个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看得仔细,那房间的门窗关得牢牢实实,根本不可能有地方进来或者出去。可正因失踪的徒弟与莫名其妙的黑猫,让大家就不禁有了联想。有人追问过那个术士,他却拿出一副惯有的姿态说:“天机不可泄露。”
就这样,这术士在李家住了两天。刚开始的时候还信心满满,只安慰李淳不用着急,两天之后方知事情真相。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就到了两天之后。这个术士似乎在等着什么,过了期限,对方还未现身,他开始有些着急了。在房里掐指算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了门去。
李淳根本搞不清情况,就带着家中几个下人跟了出去。
那术士出门之后,径直来到清水镇的学堂里,那个土坝边又被刨了一个大洞。那个洞很深,那术士在洞口念了半天的咒语都没有反应。于是,他命人沿着边沿将那沙土铲开。铲到一半的时候,果然铲出了那只黑猫。不过此时的黑猫眼眶渗血,早已经死翘翘了。那术士见状伤心不已,抱着黑猫大叫着自己徒弟的名字。可当他回过神来之后,他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看了半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交代了一句:“令郎是被这水井吞了魂,只有将魂魄引出来,才能康复。”之后,那术士就默然离开了,分文未取。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爷爷笑了一句。
“要是我是那术士,肯定早就无地自容了,自己学艺不精,还厚着脸皮称什么大师……”曾银贵在一旁不屑地说着。
李伟顿了顿,说:“老曾你这么理解就不对了,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只黑猫,并且这只猫还听自己使唤,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虽然最终他失败了,我想这肯定与他的道行是没有关系的,更多的是别的原因。那口井下到底有啥子?还有你可以想想,那道士能够这么放心地将自己的徒弟变成黑猫放出去,就肯定说明他完全有把握解决这件事情,后来效果跟他事先想象的相反,原因是啥子我们都不得而知。”
说着,带头的喻广财突然停下了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镇子,说:“李伟说得有道理,不管阳间阴界,遇到问题一定要先了解整个事情的实际情况,从根源出发解决问题,那要容易得多,走吧,这些疑团让我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入了夜的清水镇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头顶的月亮非常明亮,可总觉得照不进这长长的街道。青石板街面上总是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青苔味,时不时有瘦狗走街串巷,呜呜呜地发出低鸣声,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像是在防贼。镇上的房屋又低又矮,延展出来的房檐为路面盖上了一层阴影,不及半夜,却是寥无人声。
“以前来这镇子的时候觉得挺热闹的,咋个现在感觉完全没得人气儿呢?”曾银贵凝眉张望,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爷爷深吸了口气,说:“我也觉得有些瘆人,可能是入夜的关系。”
“师傅,这地方不对呀,你看那街尾的杨柳,这么茂盛,晚上都这么明显。”一路上罗琪都没有吱声,此刻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刚才进街口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还有桑树,虽说自古就有前不栽桑,后不种柳的习俗,但就这些桑树和柳树,在大的风水上来说,影响应该不大。”李伟说道。
“杨柳招魂,桑槐缚灵,咋个就影响不大了,我看这个镇子不简单。”曾银贵犟声犟气,似乎有些害怕。
正在几人争论之时,前方不远处一个瘦小的人影从岔路口蹿了出来。那人佝偻着脊背,双手交叉藏在衣袖里,这大热天的倒像是怕冷了自己。爷爷正眯眼看着,走在前面的喻广财突然伸手,将几人拦住。几个人停在那石板街的中央,与那个黑影对峙了一阵。那黑影在几人面前转过身来,挤出沙哑的声音,说:“我是来迎接几位的,请几位随我来吧。”
爷爷看得仔细,这人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雾。爷爷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追问,却被喻广财给拦了下来。喻广财躬身道:“那就劳烦带路。”
喻广财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佝偻的人影朝着岔路的右手边拐了进去,长长的石板街,偶有石板松动,几人倒是踩得咚咚作响,可那人影倒像是并没有重量,走起路来没有半点颠簸和异响。等钻进了一条巷子中,那人影背对着几人停了下来。
那是一条死胡同,除了身后的出路,三面都是石墙。几人见状,都察觉出了怪异,可前面的喻广财没有指示,大家都不敢做声。面前的人影突然双手扭动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声音。
“请问,现在该走哪边?”喻广财问道。
“右边……不对,左边……”这个人影开始犯起了迷糊。
趁着那黑影还在傻愣着,喻广财将布袋子中的锣钹取出来,在那黑影的脑后稳稳一拍,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在那个死胡同里传开来。那黑影彻底被这阵声音震住了,他捂着耳朵,发出唧唧唧如同老鼠的叫声,一个躬身猛地撞进了胡同前面的墙壁之内,活生生消失在了几人的面前。
在场的几人被吓得瞪大了眼,等喻广财收起了手中的锣钹,曾银贵惊讶道:“啧啧,刚才那玩意儿……”
喻广财扬手止住他的话,说:“莫乱说了,现在去李家。”
那一路上,几人排成一条线,跟着喻广财穿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巷口,才终于到了李家的大门前。李家的宅子是个老宅,想必在多年前,这李家也是一个名门望族,从这宅子前恢弘的大门就不难看出。此刻,那大门眯开一条缝,并没有从门内反锁。
喻广财伸手叩了叩那门环,然后顺手推开了大门。等几人进了那院子,才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如此气派的大院里会是这样一派萧索的景象。整个院子中连一株像样的植物都没有,左右两边的香樟树已经枯朽,剩下一桩桩干枯的枝干。地上的杂草也已经悉数死掉,变得干枯焦黄,若是谁来点一把火,肯定会轻易地点燃这整个院子。
正当几人愣神,面前正对的堂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来。一个孱弱的老头举着一个灯笼从里面跨了出来,他手中举着闪着颤巍巍的烛火的灯笼,一步一步走到了几人面前。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试探着问:“是……喻先生?”
喻广财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你是李府的?”
喻广财也不太确定,对这李府,想必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知这府中详细情况。对面的老者笑了笑说:“我就是李淳。”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在场的几人的确都未曾与李淳谋面。可在几人的想象之中,这李淳即便年事已高,可至少还有几分贵气在,这实在与面前老者的形象难以对号入座。
一边连声招呼着几人,李淳彻底打开房门,为几人让开一条道来。招呼几人在那大堂边的椅子上坐下之后,李淳开始与几人聊了起来。
李淳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瞄着喻广财的模样,他说:“我老李呀,可真是老来招祸,想必你们也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上次去彭县请了一个有名的师傅,出了后来的事情之后,家里的下人也都走了,说是那么一个厉害的师傅都没办法,肯定是我们李家撞上了恶鬼,一刻也不愿意待了。现在倒好,我老李拿着钱都找不到做事的人。”
喻广财接过茶水,笑言道;“这些话都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府上不是除了李公子没有别的人出事吗?”
李淳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说:“定然是没有的,也怪我那儿子不懂事,这么大的人不晓得好好保护自己,半夜还去惹那口井子。”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这李淳就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这里的情况要比几人想的复杂许多。
李淳将几人迎到李成峰所住的房间内,几个人顿时傻了眼。根据房间上的油漆和家什的质量来看,都是上好的装潢。可是这些精致的摆设、华丽的墙面,都已经被什么硬物给刮伤抓破,留下的全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抓痕。爷爷跟着几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近找了一处圆桌上的抓痕观察起来。
爷爷轻轻敲了敲那桌子的表面,根据声响来看,这桌子并非普通的圆木桌,而是红木制成。这种实木的材质,不是轻易就能被划伤的。爷爷想了想,将目光转移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李成峰身上。
爷爷站直了身子,刚朝着那李成峰的床位迈动了两步,就被李淳伸手拦了下来。他双眉紧蹙,劝道:“小师傅不可。”
“为啥?”爷爷觉得这李淳还有事情瞒着。
“你们看到的这些抓痕,都是他抓的。”李淳叹了口气,补充道,“他时不时就会发狂,一边大叫一边四处乱抓,根本就不看人,逮着啥子抓啥子。”
爷爷有些疑惑,可这疑惑就更加撩起了他心底的好奇。他伸手将李淳挡在面前的手轻轻抚开,安慰道:“没事儿,我们需要仔细看看,才能找到些眉目。”
李淳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让爷爷上前去,一旁的几人见状,也跟着爷爷迈到了那张已经被抓得破烂的牙床前。
有了李淳之前的劝告作铺垫,爷爷也有了几分忌惮。他先是伸手探了探李成峰的脖子,确定脉搏还在之后,又伸手将他身上的薄被轻轻掀起。随即,几人都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纷纷捂住了口鼻。
果然如李淳所言,李成峰的双手已经破烂不堪。别说指尖上的指甲,就连手指头都被磨去了大半。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这么完全丧失理智,四处乱抓?
爷爷想着,将李成峰的双手放进了被子里,然后掉转目光,停留在了他的面颊上。从他的面相轮廓来看,这小子此前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男,可惜的是他的脸上也没有逃脱发狂时候的乱抓,左腮下有三道血淋淋的抓痕。爷爷一边叹着气,一边起身伸手将李成峰紧闭的眼皮拨开,细细观察了一阵李成峰的眼睛。让爷爷有些惊奇的是,这李成峰的目光涣散,瞳孔不收不放,跟昏迷的人根本没两样。
正在爷爷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谁知那李成峰突然浑身一怔,整个身体像是被鬼上身一般变得十分僵硬。未等爷爷反应过来,他突然伸手一把就抓住了爷爷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爷爷也顿时失了方寸,只顾着大声叫喊着。
身旁的几人迅速上前,想要将李成峰那双手从爷爷的手臂上掰开。可不管李伟和曾银贵如何使劲,都没有一丝成效。在此之际,李成峰的手越发用力,另一只手一弯,摆出一副鹰爪的模样,正朝着爷爷的身上抓来。爷爷大叫了一声,心想这下可真的玩完了,最起码也会被毁个容什么的。
就在他闭眼等待着李成峰的那只手的最后裁决之时,半天没有等来动静。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喻广财手中握着一根粗短的棍子,棍身像是银子,却并不光亮。李成峰之前伸过来的手像是被这根棍子所伤,悬在半空中发着抖,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他的另一只手也从爷爷的手臂上松开来。
爷爷赶紧闪到了一边,李伟和曾银贵连忙上前来,询问他有没有受伤。爷爷顾不得回答,满心好奇地看着喻广财手中那根银色的棍子。喻广财摇了摇手腕,那只棍子在面前晃荡着。床上的李成峰愣了半天,突然一个起身,正要跳下来,却被喻广财精准的一棍,敲在了肩膀上。那棍子像是带电一般,与他的身体稍稍一碰,便将他弹出去将近半米。
这李成峰像是没有长脑子般,被弹开之后,又朝着之前的方向蹦过来。一次又一次,喻广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那根棍子将李成峰困在了那张牙床上。
反复了好几次,一旁的李淳像是有些心疼了,走上前来,拽住喻广财的手,乞求道:“喻先生,手下留情啊。”
喻广财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李成峰,笑了笑,并没有回头正眼看他:“放心,这伤不了他,你退后,当心点。”
李淳将信将疑地躲到了一边,看样子整颗心还是悬着。而此时,面前的李成峰在床上抽搐了两下,又倒回了床上,闭着眼睛,分毫不动。
“喻先生,我儿子他没事儿吧?”李淳关切地问道。
喻广财摇摇头,说:“不要紧,你莫太担心。”
“这些天来,我真是日日夜夜不能眠,生怕他突然就从床上跳起来,抓坏了这些家什倒是没啥子大不了的,就怕他伤了自己。”李淳说着,竟然拖着哭腔。
“他是从啥子时候开始的?”喻广财问道。
李淳想了想说:“就是上次那个彭县的师傅走后不久,那天我守在这卧房之中,趴在床上睡着了,突然感觉一阵要命的疼痛,从睡梦中醒来之后,才发现他站起来了,还想扑上前来抓我,还好我闪得快,不然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你身上的伤口方便让我看一下吗?”喻广财追问。
李淳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除了罗琪以外,其余的人都凑了上去。只见那李淳的后背上的确有三道很深很深的抓痕,透过那三道已经结痂的血痕,几人甚至能看到他的森森白骨。
他说:“昨天才去拆的,现在还不太灵活。”
几人被那狰狞的疤痕都吓傻了眼,愣了一阵。喻广财招呼几人出门去,爷爷尾随其后,好奇地追问:“师傅,你那银棍是啥子啊?”
喻广财一听,没好气地责备道:“淫棍?我看你小子才是根淫棍!走吧,等会儿告诉你。”
爷爷说,其实早在第一步迈进李府院子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股非常特别的味道。刚开始他并没有辨识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味,可当他们从李成峰的房间里出来,跟在举着油灯佝偻着脊背的李淳朝着那条长廊走去的时候,爷爷终于非常清晰地在脑中辨识出了那味道,那是一种木头腐朽的味道,潮潮的,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一张网密匝匝地盖住了他的鼻子,透不过气来。
一路上爷爷什么都没有说,他跟在李淳身后,进了几人即将入住的房间。等待李淳退出房间之后,他说:“刚才那味道你们闻到了吗?”
李伟朝他点点头,说:“说实话,这味道有点像是之前咱们在法国水师兵营里闻到的那红毛怪身上的味道。”
听到这话,曾银贵倒吸了口凉气,没忍住哆嗦了一下,他骂了一句:“娘的,这深更半夜的,你提那家伙干啥子?”
喻广财蹙着眉头,叹了口气:“那个红毛怪,现在是啥子情况我不敢肯定,不过这次,估计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爷爷趁机凑过来,盯着喻广财的口袋看了看,问道:“师傅,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那根棍子的来头?”
喻广财说:“这根棍子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清朝的时候,他在云南的一个赶尸人手里买下来的,说是一个拥有百年道行的道士给做成的,乱世的时候,用这根棍子来赶尸,当时也是闹了饥荒,才不得已卖出来的。”
爷爷听得玄之又玄,目光没有从那口袋上移开半点。喻广财看出了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娃娃想要这根棍子,等我哪天退休了,你做师傅的时候,就传给你!”
爷爷瘪了瘪嘴,说:“那只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行了,峻之,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李伟劝了他两句,回头问,“师傅,依你看,这是个啥子情况?”
喻广财在一旁坐下来,咬着嘴唇思考了一阵,说:“现在我倒是真的看不出啥子来头,不过大概可以推断出两种可能,一种是那学校操场下面埋的有东西,而这东西比较厉害,连彭县来的那个名师傅都摆不平;另一种可能是这李家自身的问题。你们想想,那个学校办了这么久,收过上千名学生,为啥子最后独独这个李家儿子出了问题?”
几人听了,都沉思着,各自也都仔细琢磨起来。
“不过呢,这个只是我个人的推断,要等到明天去了学校,好好看看才能下这个结论。”喻广财挥了挥手,从凳子上起身来,朝着房间的一张大床走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七从身后上前来,说:“师傅的推断多半是没有错的。”
难得看到张七这么认真,几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整个屋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张七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张七问:“你,你们这是在干啥子,我有恁个好看吗?”
喻广财也是听出了其中蹊跷,走上前来,蹙眉问道:“你娃娃是不是晓得些啥子?”
见师傅都开了口,张七自知已经掖藏不住,他干脆在凳子上坐下来:“是这样的,这个事情要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起……”
话匣子被打开之后,张七开始了他的漫长讲述。爷爷觉得他的话里,暗藏着不少的玄机,或许这就是解决李家事情的关键。
在张七很小的时候,他有个亲戚住在这个小镇之上。那时候,他就见过了刚才的李淳,只是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人十分霸道,整个清水镇上,估计都没有人敢反驳他说的话。当然,这与他曾经在清政府手里做过师爷有关,虽然那个时候清政府已经垮台,可所谓的民主思想在这深山小镇里几乎是无人谈及的。
张七的亲戚,按照张七的辈分来算,他应该叫她姑婆,说白了,就是张七爷爷的堂姐姐。张七的这位姑婆,曾经是清水镇上出了名的美人儿。1893年左右,经人介绍,嫁给了当时四川府的某个权贵做了二太太,成了当地人羡慕的对象。每次这个二太太回乡,都会带着这个权贵相伴,所有人都对这一家子是百般敬重,这其中属李淳最为殷勤。可后来,到1910年前后,这个权贵在广东时与人会谈,被革命党给杀了,整个一大家人成了一盘散沙,分了家中财物尽数回到了自己家乡。
这位二太太回乡时,自然是没有了往日的光鲜。走街串巷的时候都埋着头,可是也挡不住那些人的指手画脚,难听的议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渐渐适应了过来。当时发生了一些变故,李淳成了当地最有话语权的人。
二太太回到镇子上之后,这个李淳经常带着些人去“拜访”她。每次到了她家中之后,都拿着过去曾对他颐指气使的细枝末节说事儿,对他们一家更是百般刁难。二太太因为家中父亲早已过世,一个弱女子只得靠做一些针线活和一些亲戚的微薄的救助维持着生计。差不多半年之后,二太太的针线活在镇子上小有些名气,做鞋子衣服什么的都会找到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又开罪了李淳,他带着人过来,封了二太太的铺子。本来,二太太自从回了镇子之后,不管街坊们怎么刁难,她都是和和气气的,大家对她的印象也渐渐有了改观。没过多久,镇子上就传出了二太太生活不检点的传闻,在李淳的带头之下,二太太和年迈的母亲被逐出了镇子,据说后来是染了瘟疫死在了去外省的路上。
张七说完,脸上的表情是爷爷从未见过的深沉。几人见他样子不好受,都纷纷拍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张七勉强笑了笑,说:“其实我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不太清楚这些事情,我对她的印象就是有一次她们来我们家里,背着大包小包的,给我买了很多的糖吃,当时也是搞不清楚状况,后来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才从我妈那里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那次,她本来是想要在我们家落落脚的,但是因为我老汉考虑到家里粮食有限,拒绝了她们。后来听说她们得病死了,我妈还跟老汉吵了一架,说他没良心!”
曾银贵说:“你也不用把啥子帽子都往自己脑壳上面扣,我看这整个事情都是那个李淳的错,还真是看不出来这个老乌龟居然是这样的人!”
“乱说!这个事情不能太早下结论,不要忘了我们这行的规矩!”喻广财斥责了曾银贵一声。
爷爷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听完了张七的讲述,他也猜到为什么一路上来他都没有说话。早在三年前,从爷爷刚刚进这支丧乐队的时候,喻广财就不止一次给他讲过这个道理,做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对东主持有明显的个人情绪。如果这家东主有人去世,或是有人遇到麻烦,丧乐手一旦对他怀有恨意,很容易在某些细节上故意疏忽,或者故意给对方下套子害人。张七一路上不发表意见和看法,估计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嗯,而且今天我们在李家遇到的这个事情,跟张七的这位姑婆是没有关系的,之前师傅说过,那个学校的位置曾经是一座深宅大院,后来因为兴起了文字狱,宅院里的人被满门抄斩,从那之后,那个地方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之后有人买下了那栋房子,没过多久就搬了出去,这家人在那宅子里又遇到了啥子?会不会跟这事儿有关?还有就是当初彭县那个师傅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说李成峰是被那坝子中间掩埋的水井吞了魂,那水井跟这件事又有啥子关系?”李伟冷静的推断,将几人从对李淳的不满情绪中拉了回来,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本身。
喻广财说:“这家人估计是已经搬离了这个镇子,要找到他们不太可能,现在唯一能够让我们尽可能多地了解整个情况的方法,就是尽快去现场看一看。”
“那我们赶紧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过去。”罗琪在一旁添了一句,正准备起身去对面那个空床。
曾银贵连忙一把拉住了她,说:“嗨,我说女人就是女人,还等啥子明早,现在就去!”
喻广财看着他,笑了笑,也应和地点点头。
于是,几人收拾起了东西,趁着夜色出了门,只有张七一个人留在了那间屋子里。爷爷走进院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沉思着什么。
此时,月亮已经悬挂在了天边,正在缓缓朝着山下落去。一行人拎着口袋,在月光之下,沿着清水镇的石板路,像是一条虫子一样朝着学堂的位置缓缓蠕动。
因为有了之前在镇子口上遇到的事情作铺垫,爷爷走在队伍的最后,难免会有些后怕,没走开几步,就回头望一眼,整个心都有些悬吊吊的。
学堂坐落在清水镇的东南角,靠近附近的山脚。入夜之后,整个学堂都十分安静。学堂的大门虚掩着,走在前头的李伟疑惑地上前,伸手将它推开。嘎吱一声闷响,在整个空荡荡的学堂里回荡开去。李伟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在里面张望了一圈,一个巨大的黄土坝子,撑满了他有限的视线。几人见他并没有回头叮嘱什么,也迈动步子,跟了上去。
爷爷走进那扇门的时候,不自觉地浑身一颤,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坝子不是想象之中的那样简单。根据之前了解的情况,他在脑子里描绘出了这个坝子上以前矗立着的那栋乌黑黑的大宅子,那宅子中透露的幽怨之气,如今倒像是悬浮在了几人的头顶之上。
那坝子的正对面是一座小山丘,左边是一排矮矮的屋舍,想必就是学生们念书的教室,而教室的对面有两间茅屋,当初李成峰估计就是从那教室后面的宿舍出来,去对面的茅屋上厕所,然后遇到的那件怪事。
爷爷看着面前的土坝子有些入神,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样一想,爷爷就感觉整个后脊背都毛毛的。此时,一道微弱的火光从爷爷的身后透过来,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断拉长。慢慢地,在他的脚边,另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朝着他靠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冰凉凉的手就沉沉地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啊!”爷爷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几人闻声转过头来,只见爷爷的身后站着一个披着件黑衣的老人,他佝偻着脊背,提着一个油灯,颤巍巍地站在爷爷的身后。见了几人,他缓缓收回了搭在爷爷肩上的手,估计是牙齿脱落了的原因,说起话来有些含含糊糊的,总能听到上下嘴唇碰触的吧嗒声:“你们几个大半夜的不睡觉,是来这里找鬼吗?”
老人的语气有些不满,可能是被几人搅了睡梦的缘故。
喻广财听了,连忙上前道:“老先生,真是对不住,我们不晓得这里面还有人住,这才打扰了你。”
老人闷头闷脑地“哼”了一声,说:“你们几个不是镇子上的嘛,不得是来偷东西的撒?”
曾银贵一听,就冷笑了起来,说:“老先生,我看你真的是老糊涂咯,我们几个虽然不是啥子大富大贵的人,但也不至于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哦。”
“那你们大半夜的来这学校干啥子,不晓得这里面在闹鬼呀?”老人说着,将手中的油灯换了一只手臂。
“嗬,这都让你猜对了,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过来找鬼的!”曾银贵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他的声音很大,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荡了好几圈。
老人举着手里的油灯,在几人的面前照了照,朝着几人把脸凑了过来。
爷爷是被他用油灯照的第一个人,当他举着油灯一点点朝着爷爷的脸凑过来的时候,爷爷不由得往身后退了一步。同时,老人的脸变得越来越大,爷爷看着那张脸,心里没忍住“咯噔”了一下。他的那双原本应该黑黢黢的眼仁,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变得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整张脸也有些畸形,像是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黄焦焦的,鼻子塌陷,爷爷似乎还听到了他那两个鼻孔之间发出来的粗粗的呼吸声。
“是这样的,不晓得你清不清楚学校里之前出的那个事情,李淳的儿子……”李伟试探着问道。
果然,老人一听到李淳的名字,就缩回了手去,他笑了笑说:“嗬,你们又是李师爷从哪个地方请过来的先生吗?听你们的口音应该也是四川人哈?”
喻广财说:“我们就是隔壁镇的,本来是跑丧乐队的,我姓喻,叫喻广财。”
“哦!原来你就是喻先生,我听说过你嘛,之前隔壁镇子上那个大地主李怀恩家死了儿媳妇的事情是你们摆平的,我听镇子上的人说过。”老人说着,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你不晓得,我们镇子上那些在酒馆里喝酒的老酒鬼把你们吹得跟神仙一样,哈哈,要不你们来我的屋子里坐坐嘛。”
喻广财笑着,也不好推辞,几人就跟着老人一起进了他那间窄小的屋子。
老人的房间实在太小,除了一张足够一人睡的小床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了。老人从床下拖出来两张小木凳子,递给了喻广财。喻广财接过来,本想让罗琪坐,可是罗琪却因为受不了屋子里难闻的气味,自觉地站到了门口去。
“李师爷,是个大好人。”老人坐下来给自己点了口旱烟,眯着眼睛抽了起来,“老来得子,结果没想到遇到这种怪事。”
老人的话,让几人都纳闷儿起来。曾银贵实在有些想不明白,正准备开口去问,却被李伟按住了手臂。李伟对他摆了摆脑袋,然后扭头问老人:“那天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老先生你晓得不?”
老人沉默了一阵,使劲地吧了好几口烟,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末了,他把亮着火星的烟头,在木凳子的木脚上戳了两下,将它戳灭了,放在了床下的一个木盒子上。他说:“是这个学堂里有些不干净。”
“哦?难道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爷爷问道。
老人点点头,说:“以前这个地方不是学堂,是一座大宅子,百十年前,这家人是清水镇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都是皇帝老儿还在的时候,兴啥子文字狱,这家人全部都砍了脑袋瓜,连那个三个月大的小儿子都不放过。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我只是听我父亲说的。出了那个事情之后,宅子就有些不干净了。在我很小的时候,镇子边上的这条河沟是被一个有钱人给包了,专门用来养鱼之类的,那时候我们就喜欢一起去捉。本来镇子上卖鱼的人就不多,我们这种调皮娃娃就算是吃鱼也只能偷偷地吃,所以,烤鱼的地方越是隐蔽越好。夏天的时候,我们就习惯大半夜出门,去那河沟里面摸鱼。当时本来是搞不清楚这镇子的东南边上,咋个会有这么大一座宅子空着没人住,而且一般人都不会往这边来。于是,这座大宅就成了我们几人烤鱼的头号场所。也记不得是第几次来这里烤鱼的时候,正是一个夏夜,那天下着毛毛雨,飘在脸上凉飕飕的。我们几个从围墙上翻进来之后,在宅子进门的天井边上,把所有的作料啊,鱼啊什么的摆了一地。对了,我们当时选择这个地方烤鱼,除了这里隐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宅子对面的茅房里堆放着很多干柴,也不清楚是哪家人存放的,反正正好是对了我们的口。当天晚上的鱼是另外两个人弄,所以,这种取柴生火之类的杂事自然就只有我和另一人去办。我们两个从那院子出来,朝着茅房对面走过去。按照当时的位置来判断,应该就是刚才你们站的位置。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地方有一口黑乌乌的井。从这边过去的时候,不晓得是不是走得太急了,并没有发现啥子异常。可当我们抱着柴火从对面回来的时候,一走过那个井口,跟在我后面的小子就停了下来。当时的雨落在我的额头上,黏黏的,整个身子都被打湿了。我回过头去问他咋个了。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井口边上,像根木头一样。我问他,你傻了吗?结果他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收回步子,走到了他面前,伸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正在我有点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他突然就抬起脸来,正对着我,那张脸变成了一个非常吓人的笑容,一张嘴咧到了底,眼睛也瞪得老大,他‘嘿嘿嘿’地笑了好一阵,说这回好了,我们可以出来了。我被他的样子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宅子里,那两人听我说完,也吓得连忙翻出了围墙跑了。”
“啊?那最后那人是不是……”曾银贵问道。
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我也很奇怪,第二天我们又在镇子上见到了他,他还是生龙活虎的,我们追问他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说他也搞不清楚了。说是在我们抱着柴火回来的时候,路过那个井口,有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溜长的女人双手挂在那井沿边朝他笑,他一蹲下身去,那女人就变成了一股青烟钻进了他的鼻子里面,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都记不清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摊在了那宅子的大门口。”
爷爷蹲在一旁,听得手心都起了汗,连忙在裤子上蹭了蹭。
“所以说,这地方自来就有些不对劲,在这里还没有成为学堂的时候就是这样。当初修建这个学堂的时候,有些道士先生就说,这个地方阴气儿太足了,要学生才能压得住,现在学堂修了,怪事儿还是照样发生。要怪就只能怪那皇帝老儿,本来就不是啥子大是大非,非要斩了人家全家。”老人的脸上是满满的不满。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啊,这一家人明明都已经全部被斩了,为啥子那些东西会待在那口井里呢?”曾银贵问道。
喻广财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埋头沉思着什么。爷爷说:“以前我听说过,说是人死了之后,魂魄如果不愿意散去的话,会留在家里,而它们属阴,哪个地方阴气最重,它们就更乐意待在哪里。”
“自从这里被铲平之后,整个宅子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土坝子,虽然当年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但是如果你们要找那口井的位置,是再容易不过的。”老人含着笑说道。
“为啥子?”爷爷问。
靠在门框边的罗琪,这时候突然就支起了身子,她扭头看着门外空旷的坝子,幽幽地说:“老先生说得没错,你们听……”
这时候,整个空荡荡的操场上传来一阵声音:嚓——嚓——嚓——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刨土,用自己的爪子。
几人出了老人的小屋子,空旷的操场上,那阵“嚓嚓”声还在继续着。那声音时而强,时而弱,时而快,时而慢,听得爷爷好像心里也被这爪子狠抓了两下,痒痒的,有些害怕。
喻广财拨开挡在面前的曾银贵,循着声音朝着那操场的中间一步一步迈了过去。爷爷看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些悬,好像师傅此刻不是在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而是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走去,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喻广财走开了几步,在距离几人差不多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那声音还在操场上回荡着,一声接着一声。喻广财朝着李伟伸手,指了指李伟挎在腰间的布袋子。李伟立刻就会意,从袋子里取出了那个特制的罗盘,和一根差不多十五厘米长短的铁钎。喻广财将东西接过手,半蹲着身子,将手中的罗盘摆出来与地面平行,盯着上面的指针,缓缓地朝着身后转动。一步两步三步,当他挪动到第四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罗盘收起,右手拿着那根铁钎,左手用手指在地面上丈量了一阵,敲定位置之后,使劲将那铁钎往土里插去。
那铁钎哧溜一声没入了土里,土里的东西像是被这铁钎插中,发出“唧唧”的怪叫,没过两下那声音就消失了。
喻广财拍了拍手,站直了身子,转身朝着几人走了过来。
老人在身后看得稀奇,他问:“这就摆平了?”
喻广财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应有的喜悦,而是摇摇头说:“没恁个简单,这根铁钎只是试一试这土里怪物的道行,能不能摆平,现在还真的不好说。”
“呵呵,这东西没那么容易对付的,上次那个彭县的先生过来,我看他也不是屁(也不差),本来是很有信心可以解决的,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事情完了之后,他还在这个学堂边上转了好几天,估计是有点不太服气。”老人说着,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喻广财给李伟使了个眼色,将他拉住了。
李伟问道:“老先生,这土里的声音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有?”
老人眯着眼睛想了想,说:“也不是每晚,如果遇到下雨天声音就不会有,夏天的晚上月亮要是够亮的话,基本上一晚上响两次。我眼睛不好,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刚开始过来住的时候,我听到这个声音都很害怕,后来慢慢也就习惯,那声音就在地下响,也影响不到我,所以也就没有去管它。”
“那为啥子不把这土给刨开,看看那口井里到底有啥子也?”曾银贵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呵呵,说实话,当时给这个学堂施工的时候,我也是工人中的一个,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我对那口井很好奇,但是也不敢一个人去看,于是在修到这边的时候,我主动给别人换了班,专门来填这口井。当时人多,胆子也足了,我们专门下了那口井去看的,当时捆着绳子一下去,就感觉整个人都好像落进了凉水里,冷得直发抖,但是我们都看得很仔细,那就是一口普通的水井,除了差不多十来厘米的水之外,啥子都没得。”老人回忆得非常的仔细。
喻广财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不再说话。
几人从学堂出来之前,给老人叮嘱了一番。喻广财说:“这铁钎是经过茅山山药的药水浸泡过的,我把它插在里面,如果过上一段时间,把它拔起来,发现上面有黄色的水渍的话,就证明这深井里面如老先生所说,没有尸骨,但是有冤魂作怪。如果拔出来上面有红色的水渍,那就证明里面既有尸骨,又有冤魂。这个晚上就劳烦老先生了,你帮忙留意一下,我们明天过来取。”
老人连声答应下来,将几人送出了那块土坝子,就站在操场的边上,目送几人离开。爷爷走到那学堂大门口的时候,回头看见他站在那稀薄的月光底下,显得特别的不真实。
走在回李府的路上,几人都保持着沉默。拐过第二条巷子的时候,曾银贵先开了口,他说:“有点不对劲啊。”
“哦?哪里不对劲?”罗琪问道。
曾银贵笑了两声,说:“首先呢,刚才在李府的时候,张七那小子给我们讲的关于他的那位姑婆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吧?但是在这位老人的屋子里,他虽然只是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夸李淳是个好人,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没有讲出来,他对李淳是满怀感激的。如果是这样,前后两人所说的话就明显冲突了。”
“这个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每一个人对身边的人都不是一样的,要么好要么坏,再说了,张七听说的关于他姑婆的事情,是从他的老汉口中听来的,你想想,这种事情一个传一个,难免到了最后会变味。”罗琪说。
对于罗琪的反驳,曾银贵一脸的胸有成竹,他依旧保持着笑容,说:“如果这个疑点可以解释为巧合,那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是刚才那个老头自己暴露出来的。”
喻广财听后,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你也看出来了?”
曾银贵说:“嗯,刚才那老头的话里有明显的矛盾,还记得他之前给我们讲的,他小时候在宅子跟几个人一起烤鱼的事情吧?当时,几人翻进宅子之后,放下了所有的东西,去对面的茅屋取柴火,是这个老头跟他另一个兄弟一起去的。”
“这个有啥子矛盾的?”罗琪追问。
“你想想,刚才他说的是,当时是在大半夜是吧?还说当时天气怎样?”曾银贵反问。
罗琪想了想,答:“嗯,他说当时的天气是飘着毛毛雨。”
“对了,可是刚才我们在问他关于那个土坝子下面的声音的时候,他又说,一般下雨天是没有声音的,也就意味着下雨的时候,那口井并没有发出怪声,井下的冤魂也不会出来作怪,这不是与他所讲的在他小时候遇到的怪事正好相反吗?”曾银贵说着,一脸的自豪。
爷爷听到这里,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夸赞道:“哇,想不到你居然恁个细心,你能当包青天了!”
喻广财也笑了起来,说:“看来以后遇到这种麻烦事情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银贵,会帮我们留意更多的线索呢。”
“不过师傅,你不也发现了吗?那根铁钎是你故意留在那里的嘛!”李伟说道。
喻广财点点头,说:“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凭着一些说话的漏洞在推断,完全没有真凭实据,等到明天我们去把那根铁钎拔起来,就可以确定到底是他故意在说谎,还是不小心说错的了。”
“啊?为啥子?”曾银贵问道,“难道我们还要去找别人对质?”
李伟说:“不是,其实刚才师傅插进土里的那根铁钎,就是一根普通的铁钎,是在挖窨井路上用来开路的,根本就没有用啥子茅山的山药泡过,所以不管怎么样,它都不会变色,如果老头是在故意隐藏啥子,他肯定会在那根铁钎上动手脚的。”
李伟说罢,曾银贵不自觉地竖起了大拇指。李伟朝他笑了笑,说:“你也很厉害啦,不过你还得跟着师傅好好学学,哈哈!”
几人说着,朝着李府走去。
李府大门也是虚掩着,估计是考虑到几人要半夜回来的缘故。喻广财推门走进院子,只见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的门打开着,里面的灯光在黑夜之中非常耀眼。
爷爷回想起出门之前,看到张七的样子,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快步冲进去,只见留下来的几个装着工具的袋子都被翻开来了。爷爷看得非常仔细,那口袋里的银针不见了。喻广财等人也跟了进去,看房间里乱哄哄的一片,也是有些纳闷儿。
爷爷说:“糟了,这个张七要做傻事,他要为他的姑婆报仇!”
喊着,爷爷冲出了房门。几人跟着他一起穿过长廊,来到了李成峰的房门外。那扇窗子还打开着,爷爷远远看见张七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银针,朝着那张大牙床上的李成峰猛地扎了过去。
“张七,住手!”
爷爷大喊了一声,想都没想就撞开门,冲了进去。
张七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和撞门声给吓了一大跳,手中的银针掉落到了地上。爷爷二话没说,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呵斥道:“你是猪吗?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干啥子?!”
张七听了,缓缓撇开揪着自己衣领的爷爷的手,他弯腰将地上的银针都捡了起来。他幽幽地说:“你以为呢?你以为我这是要干啥子?用这银针封住他的脑门?然后让他一命呜呼?”
他的反应让爷爷实在有些措手不及,他缓缓收回了步子,目光落到了牙床上的李成峰身上。此刻,他是如此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喻广财从爷爷身后走上前来,伸手夺过张七指间的银针,看了看,说:“峻之,这银针是用来定神的,不是灭灵针。”
喻广财让李伟将银针收起来,然后伸手拍了拍爷爷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李淳从房门外端着一个木制的水盆进来,因为里面装的水太多,跨进门槛的时候,荡了些出来。见几人的气氛不对,李淳勉强一笑说:“刚才多亏了这位小师傅,成峰又发疯了,是我叫他过来帮忙的。”
李伟上前一步,拨开李成峰头上的黑发,发现里面也插着两根定神的银针,回头朝着爷爷和喻广财点了点头。
知道错怪了张七的爷爷,见张七一脸冷冰的表情,伸出手去,正想要向他道歉,张七扯着嘴角,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之后,就夺门而出,径直回了房间。
曾银贵说:“亏你还跟张七是这么多年的兄弟,连我都没有怀疑过他会恁个做,你居然会这样想,是个正常人都难免会有些伤心啊。”
李伟伸出胳膊蹭了曾银贵一下,示意他闭嘴。曾银贵不但不收敛,反而继续说:“本来就是,也不动脑子想想,要是张七真的有这种心思,那他之前还会给我们讲关于他姑婆的事情吗?真是的!”
曾银贵的话让爷爷实在有些无地自容,他缓缓地低下头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喻广财安慰道:“峻之,你也别往心里去,反正都是自家的兄弟,从小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有啥子都好说,你赶快去看看他吧,明天还有正事要做,别耽搁了。”
爷爷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那间屋子。
张七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在回廊外的院子里坐着,一直望着天边已经落下去一半的月亮发着呆。爷爷走上前去,说:“刚才的事情……”
“没得事,我又不是女娃儿,不会那么小气的。”张七说着,并没有回头看爷爷一眼。
“这次是我的错,应该相信你的。”
“别说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说着,张七起身回了房间。爷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的确,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心里本来就不太好受,现在自己作为他最好的兄弟,没有安慰他,反而去怀疑他。从那一刻开始,爷爷感觉到他和张七之间的关系,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第二天一早,爷爷还陷在睡梦里,就被曾银贵硬生生拖了起来。刚刚坐直了身子,曾银贵说:“赶紧的,出发了!”
爷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扭头在房间里寻找张七的身影。在房间的角落里,爷爷看见他正在整理工具袋。
“如果今天那根铁钎被那老头动了手脚,这个事情就好办多了。”李伟说着。
“现在说啥子都没有用,到了现场才知道。”喻广财收拾好了之后,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爷爷在身后还没有拴好裤腰带,就一路狂奔着冲了出去。
到了白天,这学堂的样子全部展现在了几人的视线里。跟想象之中的比起来,这学堂要小气许多,这可能是受当时修建这学堂的资金所限。那扇大门是实木制成的古式大门,上面涂着红漆,门缝上的两个门环也猜不出年代了,时间太久,触碰过的人太多,上面的油漆都被磨得差不多了,反射着暗淡的亮光。不难看出,这扇大门就是当年这座宅子的大门。
爷爷跟着喻广财等人进了大门,远远就看见那根铁钎还稳稳地插在坝子里。喻广财也看见了,他冷冷一笑,带着几人径直去了老人的小屋。老人似乎早就在等着几人了,正坐在那张小床上抽着旱烟,门一被推开,他就利索地将手中的烟在床的木腿上戳灭,站起身来。
老人说:“喻先生,你来了,那根铁钎还在外面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浅,没有出啥子状况。”
喻广财说:“谢谢你了,老先生,那我这就去把那铁钎拔出来。”
老人点点头,将几人迎出了房门。几人来到那根铁钎前,在周围围了一个圈。李伟看了看喻广财一眼,待他点头之后,李伟弯腰将那铁钎给拔了出来。
几人都凝神仔细地看着那铁钎没入土里的半截,果然,上面沾染了黄色的水渍。
老人说:“果然是这样,我就晓得,这里面是有怪东西,每天晚上都有爪子在地里挖啊挖。”
喻广财让李伟将那铁钎收了起来,回头说:“老先生你先回房间吧,我们在这四周仔细看看。”
老人想了想,转身朝着那间小屋子走去。等他进了屋,喻广财带着几人朝前面的教室走。一边走,他一边小声地说:“现在先不要揭穿他,过段时间再看看。”
几人走到了教室后面,那里有一座荒凉的小山坡,山坡下被铁栅栏隔开来。那栅栏很高,而且都是直直的,没有特殊的工具不好爬出去,也不容易爬进来。可是,隔着那栅栏,爷爷看到了对面一窝低矮的树丛里有一个石像,有一半已经隐没在了那树丛之中。
“那是什么?”爷爷指着那石像问。
曾银贵也看了两眼:“像是一尊菩萨。”
说着,他走到一边,捡过来一根特别长的竹竿,从栅栏的缝隙伸了出去。因为那石像太沉,竹竿一经用力,就完全弯了下去,折腾了半天,那石像才从树丛里缓缓显露出来。那是一尊神兽的石像,人身、兽面,两只手如同秦琼一般一高一低,摆出一副打人的架势,脸上的表情异常凶恶,可能是因为被折腾得次数太多,左边的耳朵已经不见。
“这东西,看样子至少有好几十年了,是用来做啥子的呀?”曾银贵问道。
“石雕石像,差不多魏晋时候就已经兴起了,看这石像的样子,应该是用来镇邪的。”喻广财推断道,但似乎并不太肯定。
曾银贵干脆将那石像从草丛里掏了过来,在石像的底座,几人看到了这样一排字样:民国十四年大鸿寺赠。
“距离现在也不久嘛。”曾银贵说。
李伟走上前来,有些疑惑:“大鸿寺,以前我有一位亲戚是里面的信徒,我听她说过,大鸿寺非常的灵验,她住在好几十里开外,基本上每个月都过来烧香祈福。这个寺庙也是清水镇,乃至方圆几个乡镇上香火最旺的。可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因为寺庙里来了一个人,取走了寺庙里的几个法器,后来这寺庙就慢慢地变得不如从前,烧香祈福更是一点起不了作用,没过几年就垮了。”
“这事儿与这尊石像有啥子关系吗?”曾银贵问。
李伟点点头:“有关系,当时这位亲戚告诉过我,其中一件法器就是一尊石像,人的身子,野兽的脸,手里拿着大铁锤,非常凶悍。刚才我还一时间没有想起,我想应该就是它了。”
喻广财此时正蹲在地上,因为石像太大无法取出,只能隔着栅栏仔细地观察它。他将那石像翻了好几转,在石像的后面发现一道红漆。
喻广财说:“这红漆一涂,任何有用的神器都会失效,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个样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惹的祸。”
“师傅你在说哪个哦?”爷爷问道。
“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从那学堂出来,师傅喻广财一直都陷在沉思之中。爷爷心中疑虑重重,所有的事情似乎并不复杂,可就是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老头说谎了吗?谁也不敢肯定,他的话很有可能给几人指出一个错误的方向,找不到这事情的源头,那解决麻烦,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几人刚走出学堂,一个老头叼着旱烟站在那学堂门口,见了爷爷等人,他将嘴边的烟嘴取下,问:“你们是李家请来的先生吧?”
曾银贵朝他点点头,反问:“你是咋个看出来的?”
老头笑了笑,说:“昨天晚上那个林老头来找过我,让我不要给你们讲当年的事情,本来我是不晓得的,他这么一说,我就追问他,他也就没有包得住话。”
“你是说学堂里面的那个老头?”曾银贵问。
面前的老头点点头,继续说:“我不晓得这个林老头是安的啥子心,不过人命关天的,我也不敢隐瞒啥子,更怕那学堂里面的鬼来找我。”
听到这话,喻广财将他请到了附近的茶楼里。这茶楼不算太嘈杂,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
老头坐定,向老板要了一碗老鹰茶,开始给几人讲了起来。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我姓彭,在镇子上做石匠,远远近近的人只要是晓得这个行业的人,肯定都晓得我,我虽然是个穷老头,但还算是个好人。”
接着,彭老头给几人讲起了昨天晚上林老头来找他的事情。
彭老头的老伴在七年前就去世了,生了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去了。一直以来,这彭老头都一个人住在镇子的南边。昨天晚上,他在这边不远处给人家修一个猪棚,收工的时候就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他扛着工具优哉游哉地往家里走,本来是习惯了走夜路,但这镇子上阴气一直都比较重,到了凌晨,他也有点战战兢兢的。等他快步赶到家的时候,刚打开家门没坐上两分钟,林老头就找上了门。
本来,小时候这两人是穿连裆裤的,可后来彭老头学了石匠手艺,又成了家,就很少跟林老头一起混了。至于林老头主动上门,他觉得有些惊讶,毕竟也有几十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了。林老头与他寒暄了一阵,主动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瓶,说是自己藏了好多年的老窖,要彭老头喝两口。彭老头并没有伸手去接,在他的印象中,这林老头是一个铁公鸡,连茶楼喝茶都是蹭别人的,现在主动找上门来送酒喝,这绝对有问题。
彭老头坐下身来,直接问:“有啥子事你就直接给我明说,虽然恁个多年没有打过交道,但我这个人你也晓得,只要没得过节,有啥子都可以帮你的。”
林老头低头想了一阵,说:“最近学堂里来了一帮人,是李家找来的先生,帮忙解决他儿子遇到的事情。今天他们找到我,我把当年我们小时候在那个宅子里烤鱼的事情讲给了他们听。”
“我们烤鱼?那个有啥子好讲的吗?小时候哪个都做过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情呀。”彭老头不以为然。
“是恁个的,我告诉他们我在那个宅子里遇到了一个女鬼。”
“你这个完全就是在吹牛嘛,那个时候要是真的遇到啥子女鬼,整个镇子的人还不闹翻天哦?”
“这个事情有很多话我不好说,我怕他们不相信会回头来找你,我求求你,不要跟他们说这个事情的真相,等到他们走了,我晓得该恁个感谢你的,你放心。”
林老头的话让彭老头起了疑心,他并没有答应对方。林老头见状,给他下跪,说这个事情关系很大,希望他能够保密。彭老头拿他没得办法,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可那一个晚上,彭老头都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情。这事情本来就关系着李家儿子的性命,他最终决定不能帮林老头隐瞒真相,于是今天主动来找林老头,没想到遇到了喻广财几人,就干脆直接告诉了他们。
听完他的讲述,几人就纳闷儿起来。
曾银贵问道:“这个林老头跟李家有仇?”
彭老头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李师爷对他还有恩,就拿他在学堂里来说吧,这林老头一辈子不务正业,媳妇都没有讨到,老的时候,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是李师爷介绍他去守学堂,还给了他一间学堂里的房子,让他不至于在街上睡洞子。”
“哼,我就说嘛,这林老头的话跟整件事情根本就对不上,想不到他真的是在胡说。”罗琪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彭老头继续说,“他还跟我讲了当时修建学堂的情况,我是镇子上的石匠,这种事情肯定我也有份,当年把那个宅子改成学堂的时候,我就是带头的石匠。至于那口井……”
“那口井有问题?你们是不是下去之后,看到里面有啥子?”爷爷追问了一句。
彭老头摆了摆脑袋,说:“不对,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下去。当时我们在遇到这口井的时候,是李师爷的意思,让我们直接堵了,根本就没有下去看!”
“这个林老头到底是在打啥子算盘哦?”曾银贵问。
李伟说:“我觉得他肯定是想刻意隐瞒啥子。他越是这样刻意隐瞒,那就说明那口井下面越有问题!”
“对,现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人挖开那口井来看看。”喻广财终于出声了。
“不可能的,之前来的那个彭县的先生就这样提议过,这是官老爷的地盘,一般人不敢动。”彭老头喝了一口茶。
“一般人不敢动,那李淳出面就能动。”喻广财起身说,“走,我有办法,让李淳亲自来把这堵上的井给挖开!对了,谢谢你彭老,如果我们真的救好了那李家的儿子,你算是立了最大的功!”
彭老头笑了笑,说:“我倒是没有想要立啥子功,只是不想因为自己害了人,不然死了之后要下地狱,呵呵。”
几人冲他笑了笑,转身出门,朝着李家走去。
回了李家的宅院,几人先到房间里休息。
“真不晓得这个事情还有啥子好考虑的,明显就是那林老头收了李淳的好处,在故意帮他隐瞒某些东西,那根铁钎,那口井,还有之前那个根本就没有闹鬼传言的宅子。他这么说就是想误导我们,让我们找不出事情的真相。”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张七,这时候朝那凳子上一坐,十分不满地说了一句。
“可是,这林老头收了他的好处,不是应该要帮助李淳解决这件事情,然后救他的儿子吗?”曾银贵反问。
李伟听了,笑着上前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他受了李淳恩惠,这件事情关系李淳儿子的性命,照理说他应该像你说的那样做,帮助我们尽快解决这件事情,但是如果这其中隐藏的真相,是关系到李淳本人的安危呢?”
李伟的话,让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喻广财说:“看来,是时候出最后一招了。”
几人还没有明白喻广财说的是什么,就见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油灯,两根红线,一个铜铃,带着几人来到了李成峰的房间里。
喻广财进了房间,说:“把窗子密封好,门关好,切记不要让猫啊狗啊的动物闯进来,老鼠也不行。”
李伟第一个起身将门关好,用木桌抵了上去。张七和爷爷上前将纸窗关得严严实实,本来这房间里就没有剩下多少摆设了,在确定床下和柜子后面没有老鼠之后,几人都站到了房间的中间。
其实爷爷早在贵州的古家庄时,就见过师傅喻广财此时手中拿着的那个油灯。那灯的样子有些奇怪,里面根本就没有油,一根灯芯也是白色的,灯罩上画着一些道符,爷爷还记得它的名字,叫做引魂灯。
喻广财将引魂灯放置在李成峰躺着的脑袋边,底座用黑色的纱布垫好,然后将手中的一根红线抽出,拔出两根银针,拴在红线的一头,再把另一头系在引魂灯中的灯芯之上。喻广财递过手中的银针给李伟,说:“脑门,半寸。”
几人都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李伟点点头,走上前去,拨开李成峰脑袋上杂乱的头发,用手指在脑门中间丈量了一阵,将手中的银针稳稳地扎了进去。李成峰本来处于昏迷状态,被这么一扎,浑身一颤,挣扎着甩着脑袋。
“按住他,别让他醒过来!”喻广财大喊了一声。
几人扑上去稳稳按住了李成峰,喻广财站到一旁,掏出铜铃,在李成峰的脑袋上前后左右晃荡了三下。爷爷看得入神,一点银光从那银针的头部散发出来,慢慢地沿着那根红线朝着引魂灯的灯芯移动过去。当银光触碰到灯芯的时候,那灯芯渐渐燃了起来。
喻广财伸手将那根银针从李成峰的脑袋上拔出,用引魂灯的盖子盖住灯口,将引魂灯放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处。
喻广财说:“李伟,你现在去找李淳过来,记住,待会儿你们几个都不要出声,不要跟李淳说这引魂灯的事。”
几人点点头,李伟起身出了房门。
李成峰此时躺在了床上,一动也不动。爷爷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伸出手指去探了探李成峰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没气儿了。
“嗬,你不用紧张,只要墙角的灯里的火光没有熄灭,他就有机会活过来,那团火就是他的命。”喻广财说着,又叮嘱了大家一句,“待会儿不要乱说话,听我说,我倒要看看这个李淳是看重自己,还是看重他的儿子。”
没多久,李淳就跟着李伟急匆匆地朝着这房间赶过来。他径直扑向倒在床上的李成峰,爷爷站在一旁听出了他的话语中带着哭腔。
“对不起,我们也已经尽力了。”喻广财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
李淳一听,从一旁起身来,死死地拽住喻广财的肩膀:“你这话是啥子意思?!我儿子是被你们弄死的,我要你们出不了清水镇!”
曾银贵见状,正要上前去,被喻广财伸手挡了回去。喻广财转过头来,对李淳说:“你先别激动,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可现在也只能孤注一掷了,救你儿子的唯一的办法就是……”
“是啥子啊?你说呀!”李淳显得异常激动。
“只有一个办法,挖开那口井看看!”喻广财终于说出了这句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
听到这话,李淳突然就愣住了,他低头沉思起来:“这……如果那井下有鬼咋个办?”
“嗬,既然我能这么说,那至少是有九成的把握,这学堂是官老爷在管,我想如果你不出面的话,我们也没有办法去挖,当然,李老你也要记住,这是救你家公子唯一的办法了。”喻广财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淳低头沉思着,像是在作一个至关重要的决断。喻广财见他半天不说话,回头看了看墙角的引魂灯,那灯里的火光变得十分微弱了。他扭头催促道:“快,时间可不多了!”
李淳咬咬牙说:“好吧,就赌这么一次!”
在李淳的沟通之下,官老爷终于同意将那口井挖开来看看。因为他的走动,风声走漏,引来了不少的群众围观。
喻广财让李伟将那引魂灯中的魂灵送回到李成峰的身体里,然后让曾银贵准备四个冥幡,准确找出那口井的位置,将四个冥幡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还需要一把坟头土,坟中死者落气时间在大凶时间为佳。
等李伟走开,爷爷主动要求与他同行。喻广财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李伟好好看着爷爷,别坏了事。并叮嘱两人,在半个时辰之后到学堂的操场上来,到时候需要人手。
好奇的爷爷自然是哪一出戏都不愿意落下,于是赶紧掉头跟着李伟回了李成峰的房间。此时,他还像是一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牙床上。李伟去将角落的引魂灯拿起来,将那红线上另一端的银针递给了爷爷。他说:“峻之,脑门半寸。”
“啊?啥子意思?”爷爷不解地问道。
“就是对准脑门心,扎半寸。”
爷爷拿着那根银针上前,在李成峰的脑袋瓜上找了半天,找到了之前李伟扎针时留下的孔,上面因为冒出了少许的血液,凝结成痂。爷爷看了李伟一眼,见他点头之后,稳稳地扎了进去。李伟拿出了那个铜铃,对着那引魂灯前后左右晃荡了几下,然后一边摇着把灯中的火光沿着那根红线往李成峰的脑门里推。连续试了三下,爷爷又看到了那道在红线上的银光。此时,灯中火光已经熄灭,幻化成那道银光,被李伟摇着铜铃往李成峰的脑门推去。当那道银光穿过银针钻进李成峰的脑门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在床上抖了一下。
爷爷试着再次伸出手指探了探,发现李成峰竟然恢复了呼吸和脉搏。他好像发现了惊喜似的,回过头来笑着看着李伟。
李伟一边收起手中的引魂灯,一边说:“这引魂灯,用红线和银针做桥梁,铜铃加咒语可以将一个昏迷的人的魂灵引到灯中。但是不能在一个屋外做,要避免所有的飞禽走兽。一个昏迷的人的魂灵在被引出体内时,容易钻进附近活物的体内,如果那样,就很不好收拾。”
“周围没有飞禽走兽,但是有人呀?”爷爷问。
“就晓得你会这么问,活人是有定力的,一般的魂灵进不去,除非是人死后化作的鬼魂。”李伟收拾起东西,带着爷爷出了李成峰的房间。跨出门前,爷爷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爷爷跟着李伟回到那学堂的操场的时候,整个操场上都围满了人。两人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钻进了人堆里。
此时,操场的地面上被喻广财画出了一个差不多直径一米五的大圆,那应该就是那个井口的大小。冥幡也已经被喻广财插在了那井口的四方,在微风之中,轻轻浮动着。曾银贵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在喻广财面前打开手中那个白色布袋子,说:“师傅,这个准没错,大凶。”
喻广财让他再找出三个同样大小的白色布袋,袋口可以收紧的,再将找来的坟头土均分为四份,一个袋子里装一份,挂到那四面冥幡的竹竿上。
这冥幡的画法也是有讲究的,当时爷爷还不太懂,只看得出其中一个幡上画的是金象,一个上面画着白虎,一个上面画着长蛇,另一个上面则画着一个奇怪的动物。
曾银贵将那四份坟头土挂好,缩到了爷爷身边。爷爷蹭了他一下,问道:“这是啥子意思吗?”
曾银贵笑了笑,装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说:“所谓这冥幡,也有人称为招魂幡,上面的图像都是菩萨的坐骑,将这井口围住,就有招魂引魄的功效,而刚刚师傅让我去找的坟头土,要求坟中主人死在大凶时辰。这就是因为,死在大凶时辰的人死后散着恶气,会从棺材里散发出来,恶气在坟头最为集中,他们坟头的土,可以震慑一般的孤魂野鬼。”
爷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只见喻广财将几个挖土的男人叫进来,在每一把铲子上都挂了一根红带子,打了个死结。几人在征得喻广财的同意之后,开始照着那已经画出的圆圈向土里挖。爷爷扭头看见,李淳正站在一旁,眯着眼睛望着那口井的位置,眼神有些深邃。他的左手边,那个林老头佝偻着脊背,一言不发,使劲地吧嗒着嘴里的旱烟。
慢慢地,脚下的那个井口已经显露出来,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挖到一半的时候,从里面挖出了两块巨大的石头,这两块石头刚好与井口的大小相同,卡在了中间,几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挖开。瞬间,一股奇臭从井底蹿上来,周围的人闻到这味道都纷纷倒胃。
几个壮汉手握铲子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伸手在鼻前扇了扇,又继续往下挖。那水井很深,几人挖了差不多整整两个时辰,站在井口边上的喻广财才听到井中传来了一个壮汉的声音:“他妈的,有死人!”
这话让喻广财等人瞬间打起了精神,说实话,这对几人和李成峰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喻广财让井下的人细心一点,将那尸骨挖出来。没过一阵,那壮汉又吼了一句:“不止一个,总共有两个!”
井口之外的人听到这话都欷歔不已,爷爷下意识地看了李淳一眼,此时他背着双手,微微仰着头,爷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不停地眨着双眼,像是与眼中的泪水作着斗争。
不多时,两具尸骨从水井下方被收了上来,众人哗然,一时间议论四起。
李淳走上前来,终于开了口:“先生,现在我儿子有得救了吗?”
喻广财微笑着说:“还是那句话,九成把握。”
“那好,我就信你一次,现在大家随我去警局吧,带上这两具女尸,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李淳说完,背着手就转身出了学堂。喻广财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爷爷随着众人走出操场的时候,回头朝着那四个冥幡望去,只见在流动的空气之中,有两个人形在冥幡之间忽隐忽现,爷爷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李成峰的样子。
在警局大堂里,一个戴着白色手套的医生非常仔细地检验了两具尸骨。末了,他向大家汇报说:“两具都是女尸,一具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一具在六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应该在十年以上。”
警察局局长背着手,在那具尸骨边转悠了两圈,让李淳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十多年前,时局动荡,这案子与现任的警察局局长照理说是扯不上太大的关系。估计是碍于现场站了不少的人,所以他才要仔细盘问,做好记录,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秉公执法。
李淳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用问了,这事儿是我干的!”
他的话一出,喻广财等人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惊讶的,只是在一旁的围观群众之中引起一片哗然,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年轻死者张氏,本是清水镇人,后嫁去四川,成为一名达官的二夫人,后来有军阀混战,这位达官家败,她被迫回到清水镇,老者是其母,都是被我杀害的。”李淳说着,目光都没敢落在那两具尸骨之上。
一旁的张七听到这里,二话不说,抡起拳头上前就朝着他的脸上打一拳,并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咒骂:“你这个畜生!看你这人面兽心的样子老子就想吐!”
李淳挨了这么一拳,估计也是没有搞懂为什么,可他并不气恼。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说:“嗬,现在说出来了,我也舒坦了……”
年轻死者名叫张仪,也就是张七的姑婆。在她年轻的时候,曾是清水镇上出了名的美人。十四岁时,上门提亲者就络绎不绝。可这些人都被张仪的父亲婉拒,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张仪的意见。她的父亲一心就想将她嫁入豪门,从此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李淳就是这众多的提亲者中的一个,不过他与其他人不一样,张仪也曾对他心存好感。可是,本来两人协商好,李淳一边提亲,张仪一边向父亲说情的。可是,过去了大半年,李淳依旧没能进得去张家的门槛。
直到有一天,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也找上门来,同样被张家的人赶了出来。那人跟李淳一样,连续上门拜访几天,都没能进得家门。李淳没有见过他,想必并不是清水镇上的人。
鬼使神差的,这人与李淳交谈起来。原来,这人是另一个镇上一家裁缝店老板的儿子。让李淳惊讶的是,张仪也跟这人说过同样的话,让他等她,她会努力说服自己的父亲的。
这个消息对李淳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人听了李淳的遭遇之后,直说自己上当受骗了,掉头就离开了清水镇。没多久,李淳就收到了张仪嫁人的消息。从那之后,李淳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这张家人好看。
之后,李淳去考取了功名,回到清水镇做师爷。没过两年,就传来了革命的声音,衙门被一帮小年轻给砸了,可因为李淳为人正直,很受镇上的人拥戴。即使后来有军队进入镇上,也是十分尊重他的。
这期间,张仪曾带着丈夫回到镇上,排场之大,让很多人都开了眼界。整个镇子上的女人都纷纷朝她投去艳羡的目光,都说女人要嫁就应该嫁给这样的人。那段时间李淳都如坐针毡,可作为师爷又不得不出面招待张仪夫妻。张仪的丈夫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张仪与李淳的旧事,整天都对着李淳颐指气使。李淳不敢与他唱反调,只能任其玩弄。
可山不转水转,几年后,张仪的丈夫家败,在广东被革命党暗杀,她被迫回到了清水镇。此时的她,与往日的光辉相比,只能相形见绌。从前那些对她谄媚不已的人,如今都是另眼看她。李淳此时也已经娶了妻子,可当他听说张仪的事情之后,他在心里涌起一阵暗喜,这个曾经没有得到的女人,或许现在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本以为她落入贫穷之境,又受着周围人的冷言嘲讽,会对自己妥协。可李淳一次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这让李淳回想起当初被张仪欺骗的情形,他的心像是一个气球,有人朝里面吹着愤怒,慢慢地,他的整颗心都被这气球撑得满满的,一见到张仪,他就恼怒不已。
刚开始,他在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找到什么过活的事,李淳就出面搞破坏。其实,他是在心里抱有一定的侥幸的,他希望张仪某一天走投无路了来求她。可这张仪像是与他杠上了一般,越是寸步难行,她越是要咬着牙往下走。
李淳看着举步维艰的她,竟然心里暗生出一些快感。在他的逼迫之下,张仪带着母亲出了清水镇去投奔自己的亲戚。没想到家道中落的张仪母女,被这些亲戚都拒绝了。张仪的母亲见女儿带着老弱多病的自己,心里十分不忍,于是想背着她去求李淳。这事被张仪知道,她劝住母亲,说要求人也是自己去求。
那个晚上,张仪母女约李淳到那个老宅里,哀求了他整整一夜,李淳并不领情,开始数落起当初张家人对他的所作所为,说放过她们母女也可以。要么张仪的母亲给他磕三个头,要么张仪嫁给他做他的妾室。听到这话,张仪的母亲愤怒不已,大骂他是畜生,情急之下,李淳失手将她推进了那口井里。张仪见状,与李淳厮打起来。李淳也被吓坏了,慌忙之中,撇开张仪转身跑开。可没有跑开两步,他就听见“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张仪不见了。
警察局局长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医生,那医生摇摇头说:“不对,年轻死者的头颅上有明显的裂痕,绝对不是摔下水井造成的,是被人拿着钝物反复敲打所致。”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这人正是林老头。他走到几人面前,咳嗽了两声说:“不用猜了,是我干的。”
这林老头一辈子都为人尖酸刻薄,到老了也没有讨到媳妇,镇子上的人都看不起他,可是李淳身为师爷,在清水镇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一直对他恭恭敬敬。用林老头的话说,这世上没有人把他当人看,除了李淳。
那天晚上,林老头给人跑腿换了点铜板,在酒馆里买了半壶酒,喝到了半夜踉踉跄跄地去找睡处。那时候那学堂还没有动工,矗立在那里的还是那座老宅子。这宅子里平日没有人,无家可归的林老头就喜欢在里面过夜。这天林老头从那院墙翻进去的时候,听到了那院中的说话声。他本以为是哪家的媳妇又红杏出墙在这宅子里私会汉子,不料到那院中一看,竟然是李淳和张仪母女。之后,他看到了之前李淳讲述的情景。
在张仪的母亲被失手推入水井之后,李淳慌忙逃走。可他没走开两步,那张仪就大哭着追上前去想要拽住他。惊慌中的李淳根本就没有多想,一心只想着要逃走。可这逃走哪里能了事,逃出了这宅子,凭着张仪的个性,第二天这事情肯定被告到警局里去。受了李淳不少恩惠的林老头,随手在花园边捡起一块石头,急匆匆地追了上去,朝着那张仪的脑袋瓜上狠狠一砸,将她砸倒在地,末了又上前狠狠地砸了好几下这才作罢。没跑出两步的李淳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惊呆了。林老头倒是十分冷静,叫李淳不要慌,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张仪也扔进那口井,再把井口给封住。
李淳迟疑着开始帮忙,两人趁着月夜,将张仪抬起来扔进了井中。然后,从花园里搬来两块与井口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将那口井给封住了。
当两人将石头放人那井口后,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两人都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求救声,就是从那井底发出来的,是张仪的声音。两人都非常诧异,那张仪竟然没有被砸死。林老头见李淳有些犹豫,伸手拽着他翻出了那个宅子,他让李淳放心,那个宅子除了他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去,那时候,张仪就算是饿也饿死在里面了。李淳这才听了他的话,咬着牙掉头离开了那座宅子。那以后,李淳和林老头就杜撰了一个谎言,说张仪两母女在外出时,得了怪病死在了路上,其实谁也没有见到过她们母女的尸体。
没过多久,那宅子被拆修建成了学堂,李淳负责监工。当有人在问那口井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让人直接把它给堵了。当然,没有人知道那口井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林老头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欷歔不已,这案子因为时间跨度太长,警察局局长也不好擅自做主,让人将李淳和林老头关进了牢房,然后写成书面文件向上级请示。
李淳在被铐上手铐的时候,扭头看着喻广财,说:“喻先生,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了。”
说着,李淳就被带进了牢房。
喻广财等人回到学堂的操场,爷爷看见那四张冥幡之间的两个人形气体还在原地。
喻广财说:“看来这两人是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说着,他朝李伟点了点头。
李伟上前去,在南面的冥幡上敲了三下,将冥幡拔起,又在东面的冥幡上敲了三下,将冥幡拔起,如此又重复了两次,将四张冥幡都拔了起来。李伟闭着眼睛,伸出左右的食指和中指,在空气中画了三个圈,细声念道:“去去去,阳为阳,阴归阴,不抬头,不出声,来来往往不相见……”
李伟的话音落下,空气中的两个人形都垂下脑袋,从几人身边走过,连脸都没有抬一下。在回李家宅子的路上,爷爷发现张七一直都没有吱声。他蹭了张七一下,说:“现在也好,总算是找到你姑婆的尸骨,李淳和林老头被抓了,也算是给你姑婆有了一个交代。”
张七沉默了一阵,才回了爷爷一声:“嗯,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几人回到李成峰的房间,发现李成峰已经醒了过来,他一脸迷糊地望着几人,又惊奇地看着房间里四处遍布的抓痕,满脸不解的表情。几人冲他笑了笑,说:“醒了就好。”
说着,几人回房间去收拾起了东西,准备往回赶。李成峰从那院子里追出来,叫住几人:“几位先生,你们晓不晓得我父亲去哪里了?”
喻广财笑了笑说:“小伙子,你父亲有事情外出了,说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让你在家里等他。”
李成峰傻头傻脑地摸着脑袋,笑嘻嘻地说:“哦,谢谢你们哦,要不你们吃了晚饭再走嘛!”
喻广财没有接他的话,转身带着几人迈出院子,沿着来时的路,走出了清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