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文欢在见爷爷进来,连忙爬起床来要迎接爷爷,不料刚离开床沿就“咚”的一声摔在了床底下。我们连忙上去扶起他。他一脸尴尬和懊悔:“对不起,我忘记我的脚不能走路了。我还以为我可以走呢。都怪我,干吗要在地坪里睡到大天亮呢?睡屋里不好吗?弄得现在成这鬼样子了。”他捶首顿足,宽大厚实的巴掌在床沿上狠狠地拍打。这样一说,他媳妇的眼眶里也溢出了几滴泪水。
爷爷宽慰道:“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一目五先生。”爷爷一面说一面扶文欢在躺下。那么一个魁梧有力的汉子就那样无助地靠在枕头上,流着不争气的眼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从来没有谁主动去找上灾难,可是灾难降临到人的头上时,谁也没有办法说“不”。
爷爷转过头来骂文欢在的媳妇:“你男人心里本来就难受,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故意要引得他也流泪吗?要哭也不要让你男人看见啊!”
爷爷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我记住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爷爷告诫文欢在的媳妇要坚强,而是几年以后妈妈用同样的话说了奶奶。几年之后,奶奶病重,躺在床上的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妈妈怎么劝慰也无济于事。最后妈妈说了一句话:“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故意要孩子听到吗?要哭也不要让孩子看见啊!”孩子不只是指的我,还有舅舅的儿子。那时舅舅已经结婚生子了。这句话果然有效,奶奶立即止住了哭声。而我却跑出门痛心地大哭起来。哭的不是奶奶的病痛,而是奶奶病痛了却不敢哭出声来。
我想,我一辈子是忘不了那句话的,它如一个烧得灼热的印章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那句话比任何赞美长辈的爱的华丽篇章更有撼动力,但是过于残忍。
因为在文欢在的家里时,我不可能想到以后会再次听到类似的话,所以当时对爷爷的话没有很大的反应。
文欢在的媳妇抹了抹眼角,道:“马师傅,您今晚一定要帮我们捉住一目五先生啊。不抓住它们,我这心里憋屈啊。儿子死了也就算了,都怪我贪心重。可是我男人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也要得到这个下场啊?”
爷爷责备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趁着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们快点儿忙正经事吧。你家的竹床在哪里?我要借用一下。”
文欢在的媳妇说:“在堂屋里呢。出了这事之后,我是怎么也不敢睡竹床了,在家里都不敢用了。”
爷爷走到堂屋,将立在墙角的竹床搬到地坪中央。我们跟在爷爷后面。
“上次是在这个地方吗?”爷爷问道,指了指竹床的位置。
文欢在的媳妇摆摆手,说:“再往右边来一点,再过去一点,对,差不多就在那个地方了。”爷爷将竹床摆好后,她过去将竹床换了一个方向。
我奇怪地问道:“你记得这么清楚?”能记住大概地方就差不多了,她居然还能记住这么微小的差别。
她抬起竹床的一脚,指着地下说:“不是我记得清楚。他上次睡过竹床之后我就没有再在地坪里睡过了。那晚竹床在地面留下的印迹还在这里呢。也许是因为一目五先生按住欢在的时候太用力,竹床留下的印迹很深。”我低头一看,果然有竹床脚留下的坑。
而爷爷扔下的破麻布袋就在旁边。
“亮仔,把你的月季拿过来。”爷爷挥挥手道。我连忙将月季递给爷爷。爷爷小心翼翼地将月季放在竹床上。
“您的意思是……”文欢在的媳妇看着爷爷的一系列动作,不解地问道。
“对。”爷爷还没等文欢在的媳妇把话说完就回答道,“我用月季将一目五先生引出来。你家的竹床熏的次数太多,烟气重,一目五先生对这种气味比较敏感。那晚你家男人也是因为这种烟气才引来一目五先生的。”
文欢在的媳妇点头道:“我家比较潮湿,我家男人怕竹床被虫子蛀坏,就经常把竹床吊在火灶上方,用烟熏竹床。”不光是这位女人,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习惯用烟熏竹床、椅子、腊肉等东西,这样可以防止东西腐坏,延长物品的使用寿命。再使用竹床或者椅子之前,人们又将这些东西放在水里浸上两三天,而腊肉则用开水泡一段时间。这样可以去除呛人的烟味。
爷爷用手指点了点竹床,说:“烟熏是必需的,但是使用之前你们没有将它浸泡足够的时间吧。你看,它太干了。”
文欢在的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确实没有浸泡很久。一般在竹床上洒点儿凉水就用上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爷爷不说我也知道,如果竹床的浸泡时间足够,用手指摁一摁,竹床就会出现一个手指的水印。人躺在竹床上不一会儿就起来的话,竹床上也会出现一个人的水印。浸泡时间不够的竹床就不会这样。
竹床摆好,月季放好,我以为下一步就是爷爷作法了。可是爷爷将手一挽,抬起脚就走进了屋里。我刚想叫住爷爷,没想到爷爷在门口回过身来,朝我招手道:“来来,进屋吧。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你的月季了。我们在屋里看着就可以。”
文欢在的媳妇比我更惊讶,她指着月季问道:“就……就靠……这朵花?”
天色很暗了,而今晚的月亮很淡很暗,从我现在这个角度看爷爷就有一些恍惚,像在梦中一般。爷爷招手道:“进来吧,月季不行还有我的麻袋呢。”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当空的如同将近熄灭的灯笼似的月亮,掐着手指沉吟了片刻。
我和文欢在的媳妇将信将疑地走进屋里,爷爷顺手将门关上。
“从这里看外面。”爷爷指着两扇门之间的门缝对我们说道。
“从这里看?”文欢在的媳妇更加迷惑了,眼睛里露出怀疑的意味,但是身子却弯了下来渐渐靠近不到一指宽的门缝。
我跟爷爷也将眼睛凑近了门缝,悄悄地注视着竹床周围的变化。睡在里屋的文欢在估计还睡不着,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也许他正用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任何响动。
此时,四个人的心都由一根紧绷的绳系在了地坪中间的竹床上。这时,一只猫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