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严叔的额头和太阳穴各有两个出血点,大量的血迹让他的脸看上去血肉模糊。在严叔抓住老魏之后所受的撞击中,他承受了绝大部分伤害,相比之下老魏算是轻伤了。常人遭受这样的重创之后一般都会立即都会立即昏迷,但严叔超人的意志让他一直坚持到他和老魏被救上来为止。此刻严叔静静躺在地上,面具被揭开,他仿佛不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首领,只是一个陷入昏迷的老者。
一直以来我们对严叔的面具私下有很多猜测。老李分析这是好事,因为看不到严叔的真面目,我们被灭口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但老魏认为这个推断有硬伤,因为埂子等人并没有戴面具。从害怕事后法律惩罚的角度来说,埂子等人的暴露实则就是严叔的暴露。两人争论不休,始终没有一个服众的结论。
严叔的面具是麻质的,轻而透气,他从不脱下面具,即便休息时。此刻严叔的脸骤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困惑我们良久的谜团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揭开了答案。我没想到的是当我们的好奇终于得到满足时,伴随的心情竟是如此震惊而又产生新的疑惑。
严叔的脸几乎可以用狰狞扭曲来形容。他的脸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到处都是瘢痕和凹伤。乍看之下,这已不像是一张人脸,更像是他的脸整个被掀开过后又胡乱的贴在肉上。他没有眉毛,除了歪斜的双眼依稀可辨,嘴和鼻子的形样都诡异可怖。
血迹密布在他凹凸不平的皮肤的皮肤上,他仿佛是深入过地狱的恶鬼又爬回人间。在晦暗明灭的光线中,他每一次呼吸都让我们心头陡然一跳,似乎看到被毁灭肉身后还魂的恶尸。
我们静默无声地望着严叔,连老魏都侧着脸望着,张大嘴巴,哑口无言。
秦所缓缓走向严叔,在他身边蹲下,拉起他的手握住。秦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严叔。
“怎,怎么会是这样?他……他还是人吗?”
陈伟躲在李大嘴身后,探出头来颤巍巍问道。
秦所回过头去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中是我不能理解的情感。陈伟被他的目光刺得抖了一下,讪讪的低下头。
“秦所,您以前认识严……叔?”
于燕燕微微低下头,仔细看着秦所,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查看到蛛丝马迹。
秦所站起身,点点头,他脸上是没有丝毫掩饰的直截了当的神情:“二十年。我认识他二十年了。”
我们心里一惊,严叔和秦所的关系果然印证了此前心中隐隐的猜测。两支考古队和这支神秘的职业军人组成的队伍,竟然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不是你到营盘遗址前,严叔已经和你联系过了?”
于燕燕的话像刀子一般划过黑暗,逼向秦所。
秦所摇摇头:“不,我是接到匿名消息,说营盘遗址可能将遭到新一轮盗墓,这才匆忙带队……”他骤然停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看了看倒在地下、间或抽搐着的朱亮,神情有些悲哀:“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这远远超出我的预料。”秦所抬起头,声音急切了起来,“谭教授,你带队马上撤离这里,要快!没时间了!”
我们心中惴惴不安,有千百个疑问想问秦所。已经走到这里,且老魏在下面似乎发现了什么,如此离去真是让人心有不甘。但秦所的表情绝非故意耸人听闻,他迫切的表达着一种信息,似乎有难言之隐。
“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我立刻带队离开。”
谭教授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思路依然清晰。
秦所的胸口起伏不定地喘息着,他思考了片刻,开口道:“我……”
“谁也不许离开。”一支黑洞洞的枪管在黑暗中举起,对着秦所。
持枪者的声音熟悉而又有着陌生的冷酷:“埂子,现在该你接管队伍了,照顾好严叔。”
我们向那个人望去,那个人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影却隐隐透着一股阴森之气。曾经蹲在一起吃饭的人,曾经拿着刷子清扫文物说笑的人,曾经患难与共的人,曾经让李大嘴心心念念想讨好的人,终于在这个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现出真身了。
“高宏!原来内鬼是你!”李大嘴一声怒吼,抬起胳膊向高宏走了几步。窦淼一把拉住他,将他拖了回来。
李大嘴在窦淼的胳膊后挣扎着,扬起满脸的愤怒:“狗娘养的,你为什么要当叛徒?”
高宏脸色如常:“每个到这里的人都在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谁比谁更高尚,谁比谁更卑劣呢?”他的枪口在秦所面前晃了晃,“你如果再煽动队伍撤退,别怪我不客气。”
秦所摇摇头,低声道:“你根本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高宏环顾了一下我们,笑了笑:“这才是乐趣所在。我是读书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暴力。但是我要提醒你们,服从命令,别忘了小祁的下场。”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惊,我注意到于燕燕握紧了左拳,无声无息中有些颤抖。老李挡在于燕燕身前——高宏绝非一般角色。他斯文的外表下有一种暗涌的冷酷,我相信他的话并不是简单的恫吓。连躺在地上的老魏都意识到了,伸手拉住于燕燕的脚。
老六和埂子耳语了几句,走上前一步叫道:“陈伟!”
躲在人群中的陈伟听到喊他的名字,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期期艾艾地抬起头,嗫嚅道:“什……什么?”
老六咧嘴一笑:“交出来吧。”
陈伟的脸色一片死灰,仿佛垂死挣扎。
“交……交出来什么?”
“周谦的东西。”老六漆黑的烟牙露了出来,回头看看脸色紧绷得埂子,一脸邀功请赏的得意。
“你表弟小田从S大考古系带出来的黑布包,交出来吧。”
埂子低声如是说道。
“小田”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窦淼见我一脸疑惑,轻声道:“起风沙那天,老魏在帐篷里讲了一个《考古系魅影》的故事。”
我恍然大悟。那个曾经让我们笑得乐不可支的故事主角就是小田,想不到小田竟然是陈伟的表弟。我已经想不起来在老魏绘声绘色描述他的英雄事迹时,陈伟是怎样的表情,是否心怀鬼胎的和我们一起大笑。当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田决定盗窃考古系的始作俑者正是陈伟。作为回报,小田答应他将库房里的黑布包带出来。那个黑布包被小田随身揣在内衣口袋里,并没有被公安人员查出。
想起周谦那张惨白的脸和死时仰望苍天的双眼,我心中一酸,随即想到这个黑布包必定非同寻常,其中的秘密也许正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答案之一。
陈伟意识到已经无法隐瞒,他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出人群。
“老六,我不该信任你。”
老六用手背蹭了蹭下巴,嘿嘿一笑:“像我们这种奔钱而来的亡命之徒不能谈感情,谈感情伤钱。”
陈伟踱着脚步,缓缓道:“这黑布包你们拿到也没有用。因为里面是……”
老魏听着入神,在地上半撑起身子张大嘴巴道:“是什么?是不是另一份契誓?”
陈伟摇摇头:“不,是一份吐火罗语的羊皮纸文书。”
他站在悬崖边缘,从怀中掏出黑布包晃了一下,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他的手指从里面小心的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像是一种舞台上做展览的艺术姿态,骄傲的将它悬在胸前。
“这是一份用针刺后,用血涂过的吐火罗语文书。除了我,没人可以读懂。得到并且读懂这份文书后,我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要来到营盘遗址。我的梦想,就在其中。”
“未必只有你能读懂吧,”高宏脸上挂着讥诮,带着明显轻视的神情,“秦所也可以阅读吐火罗文字。”
“哦,”陈伟点点头,“你提醒了我。”
他微微一笑,眼神中充满诡谲和狂热。他的手臂忽然高高扬起,瘦小黑暗的身影像是在悬崖边凝立的一尊雕像。
“离开崖边!”
“别做傻事!”
几乎是同时,埂子和老六像是预感到陈伟要做什么,齐齐叫了出来。
陈伟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他的手指一松,那张涂满鲜血文字的羊皮纸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无力地浮游片刻,随即飘飘荡荡向崖底坠去。
埂子和老六大惊失色,连高宏都是一脸诧异。他们急匆匆奔向崖边,愤恨无力地看着羊皮纸无声无息的坠入黑暗中。
高宏回头咬牙切齿道:“你知道光是这张羊皮纸,国外买家肯出多少美金吗?”
陈伟昂起头,轻蔑道:“现在只有我知道羊皮纸上的秘密。你们这些俗人,眼中只有金钱这种最无用的东西。你们根本不知道这里埋藏着什么,根本不知道我要追寻的梦想是什么。它可能改变整个人类的历程,更会让我成为这世界上最伟大、最有力的人。”
埂子低声道:“如果不是你还有用,我会立刻一枪崩了你。”
陈伟点点头:“我知道,”他脸色如常,“我当然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但很快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犯的错误。”
埂子从崖边抬起身子,烦躁地在台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想为目前的境地找到出路。他思索片刻,随即走到老魏身边用脚捅了捅他。
“魏其芳,你在下面看到了什么?”
老魏哼哼唧唧起来,我心里一痛,正要上前,谭教授已经挺身隔开了老魏和埂子。
“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队员,和严先生一样。”
埂子有些暴躁地抓了一下头发,一只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好,好,请魏博士告诉我们,他在下面发现了什么。”
躺在地上的老魏向我和老李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吁了口气,知道他刚才是在装可怜。
谭教授的目光望向老魏:“其芳。”
老魏会意,手撑在地上奋力坐起,沉吟道:“我下坠的时候速度很快,手电筒和我是同时落下的。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刚才所在位置的上方,应该是壁画。”他抬起头,眼睛熠熠生光,“谭教授,这里的崖壁上竟然有壁画。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就有刚才我们看到的卐形图案。”
谭教授专心致志地听着,她原本微微抬起的手指下意识的屈拢起来,似乎在快速的思考这里会有壁画的含义。
埂子暴怒的情绪逐渐控制住了,他没有刚才那么嚣张的暴躁,人也客气了些:“谭教授,这里的悬崖下是深渊,崖壁上做壁画是很危险的事情,尤其在几千年之前。这……这说不通啊。您认为我们是不是该下去看看?”
谭教授没有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们都没吭声,只有老魏和老李偶尔低声交谈一下,大概是在讨论。
老六终于按捺不住,张口问道:“我说谭教授,您这想的时间也太长了吧,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谭教授歉意地笑了一下,“是的,下去看这个遗迹是肯定需要的。刚才我把我们营盘之行的思路整理了一下。从考古的本意来看,我们是要恢复、还原古墨山国的遗址原貌和文化形态。3800年前的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一直是个谜,而在公元四世纪左右,楼兰和古墨山国几乎一夜空城,这是一直困扰我们的问题,到现在也没有定论。随着我们到达营盘以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我越来越感觉到,古墨山国的消失似乎并不是偶然的。秦所对古墨山国是小河-古墓沟墓地文化后人祭司所建的结论不无道理,他们似乎从上古时期就遗留下来一些秘密。这些秘密可能是解读古墨山国的消失有关,也可能是触及一些我们尚无法定论的领域——比如卐形图案指向的重生信念和古墓沟墓地以太阳历法作为殉葬墓地的行为……古国的消失以及北疆早期人类对重生的笃信,这是困惑我们最大的两个谜团。”
“谭教授!”小飞激动地打断了她的阐述,“您还记得在沙漠中那个百米深渊旁,严叔提到过古墓沟墓地是进入这里的密码吗?那是因为我们曾经独自下过这里,曾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发现了和古墓沟墓地俯视图相同的壁画构图!六个中心,外面有七层放射性的环圆!所以严叔一直坚信……”
“小飞!”埂子粗暴的打断他,“别多嘴!”
谭教授淡淡一笑:“现在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你们的目的是盗掘文物,我们的目的是发现遗迹的文化意义,对历史谜团作出解释。如果现在还遮遮掩掩,我想我们谁也无法解开这里的秘密,甚至连活着出去都是问题。”
埂子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谭教授说的不无道理:“谭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那个七层圆环图在被我们发现后,像是被什么抹掉了一样,我们再去寻找时怎么都是迷路,找不到了。”
坐在地上的老魏此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谭教授,”他喘息了一下,像是想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我想起来了,刚才我看到的壁画中,有圆形的图案,不止一个!”
谭教授久久地望着他,一时间像是被无穷尽的思绪纠缠,陷入了失语。
埂子和老六重新固定了安全点,土豆和小飞在旁边帮忙。高宏冷眼看着我们,此刻他已经俨然是严叔队伍中的人。李大嘴怒视着他,丝毫没有松懈之意。
于燕燕向高宏走了两步,高宏看着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祁是不是你杀的?”
高宏看着于燕燕,没有回答。
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是安静而冷酷的神色:“我和谭教授在帐篷里谈话,听到外面小祁的一声叫喊后就是枪响。在我冲出的瞬间,跳弹擦伤了我。我一直以为是埂子杀了小祁,但是让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小祁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严叔的目的也不是杀人,那么小祁之死只有一种解释,他看到了‘不该看’的场面,从而遭到灭口。高宏,我说得对吗?”
高宏的眼睛不再和于燕燕对视,抽回目光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枪走火。”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境地,他已经不属于考古队,顿时腰板又挺直了起来,“是他不走运,在那个时刻看到我和埂子说话。古人杨朱就曾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着,你想报复我?”
于燕燕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高宏讪讪地走到埂子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差不多可以下去了。”埂子简洁道。
埂子看了看老魏和老李,指了指李大嘴道:“你,下去。”
我站起身,奋力抢在前面道:“我去。”
老李推了推我,一脸不屑道:“小样儿,看你哥哥我大显神威吧。”
他在身上系好安全带,头上戴了顶灯,深呼吸了一口气。老魏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小心,千万别勉强自己。”
老李做了个OK的手势,慢慢趴着岩壁沉下身子,接着开始下降。我们趴在悬崖边上,关切地看着老李的身子慢慢沉入黑暗。他头顶一小簇微光在庞大的黑暗虚空里显得如此渺小,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身形。
“好了,停!”李大嘴的叫声在下面远远传来,“我靠……你们没下来看的损失可大了!可以递探管了!”
我打开与探管摄像头相连的笔记本,埂子和老魏等人将探管递了下去。屏幕上显示摄像头掠过那些粗糙的岩壁,黑黝黝的让人心惊。下降了一段时间以后,看到了李大嘴试图抓住探管的手,同时听到李大嘴下面传来的叫声:“右下右下,再来点!”
谭教授坐在我身边,关切地看着屏幕。我抬头望了望,看到秦所依然坐在严叔身边,沉默不语。谭教授注意到我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老秦,您也过来看看吧。”
秦所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走到我们旁边。
老李的手终于抓住了探管,喊了一声“停”。我们在屏幕上看到老李的手牵引着探头掠过岩壁。从老魏的角度看,李大嘴是双脚撑在岩壁上,弓起身子,尽力让探头照到比较大的角度。
老魏喊了一声:“你悠着点!”
老李没出声,从屏幕上看,他已经将探管上的摄像头尽力对着岩壁上的图案。他先是给了一个壁画最大化的全景,然后一一掠过每个图案。在那个时刻,我陡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地下千米的黑暗之处,全心全意的被屏幕上的壁画所吸引了。
这种震撼,让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激动的颤抖。当我扭头去看秦所和谭教授时,我发现谭教授和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图案,呼吸急促。
这是一个由七个圆组成的壁画群。第一个圆的中心里是笔法古朴描绘出的人群,跪在地上向上天膜拜,似乎是某种仪式。第二个圆较小,以它为中心,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分别有人群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对圆心呈离散状。第三个和第四个圆的周围隐匿了其他方向的人群,只记录了向右侧方向行进的人群的状态。尽管是象征式的,仍能看出这种行进的艰辛,生老病死,沿途交替。第六个圆描绘的是这群人走回圆心的情形。为首的人跪在圆心中的地上,在他的身后是一群姿态各异,手持某种物品的人。在他们身侧,频繁的出现类似卐型和十型的图案,尤其是“十”形图案,不仅大量出现,且四个角的边缘各有一个小“-”形描绘。最后一个圆,也是第七个圆中没有过多的图案,只描绘了一双眼睛,微微睁开,又似在阖拢。
老六和埂子凑在我们身边看着,土豆实在是按捺不住,开口道:“这,这都什么鬼东西啊?几个大圆,画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又刻在岩壁上,都没法扒下来拿走!”
老六伸手抽了一下土豆的耳朵,斥道:“眼窝子浅,你懂什么!肥货在后面,这是地图,懂不?”
埂子瞪了一下两个人,两人立刻低头不语了。自从严叔陷入昏迷,埂子俨然成为团队的新首领。他没有说话,只是询问地望向谭教授和秦所。
谭教授深深吸了口气:“老秦,您觉得这几幅壁画寓意了什么?”
秦所的精神有点蔫,我注意到他一直不停地握拳又松开,下意识的反复做这个动作。听到谭教授问他,他打起精神道:“我想,这跟历法有关。‘十’型图案是被记载为测量大地和天时关系的工具,早期人类经常会用这种木质结构的工具做基本的天文、地理测量。”
“对!”老魏的大头不知道何时冒了出来,“莫勒切克的昆仑山岩画上也曾出现过这种图案。”
他的眸子在黑暗中晶晶发亮,浑然忘记身上的疼痛:“这个族群与太阳、时间、历法有着不解之缘!我想,这也是这个族群存在的信仰基础。谭教授,您说呢?”
谭教授站起身来,缓缓环顾了四周。她的目光中既有迷惘也有欢喜,仿佛见到谜底,又恍如游荡在充满时间遗迹的神秘世界里。
“这真的是神迹。”她低声道。
从查海洋到严叔,他们都曾询问过谭允旦一个相同的问题。而谭教授始终未曾给过确定的回答。同所有老一代的考古学家一样,谭教授笃信科学和知识的力量,她的信念中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定论。
有关神的存在问题像是一道迷宫里的光,从百年年前到现在不曾熄灭。这道光甚至照耀在人类漫长缓慢的进化发展史中,鼓舞着人类在最艰难的时光里依然心怀希望。那些我们曾经在各地挖出的祭祀用具,就是人类祈求上天垂悯的遗迹。我和我的两位师兄一样,对先祖的遗念心怀敬意,却并不相信神的存在。在我们看来,只有那些能用方法论进行推理验证的、能放在阳光下脚踏实地去认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而眼下谭教授陡然口出此言,让我们大吃一惊之余,不免深陷疑惑。
“谭教授,难道您也意识到了……”
与我们的疑惑不同,秦所的一反他萎靡不振的神情,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看着谭教授。他搓了搓双手,原地走了几步,像是满腔的激情无处寄托。片刻后他的双手再次握了起来,仿佛下定决心道:“我们第一次进这个洞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个壁画群。当时我们讨论了很久,最后我们得出了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结论。谭教授,如果说这个壁画可能将颠覆我们对人类历程的认识可能也不为过。让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些壁画?”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两位考古学家的对话里隐藏着何种玄机。老魏手抚着下巴,皱眉凝思,似乎在思绪上想奋力追赶两位前辈。最终他还是有些沮丧地放下了手,彻底放弃了揣度的念头。
老六、高宏和埂子耳语了几句,埂子走上前来说道:“这个壁画是否……是否指出了古墨山国真正的墓地遗址所在?”
窦淼冷言相对:“你们并不关心壁画的文化意义,只是想从古墓中捞一笔吧?”
老六伸手揪起窦淼的衣领,口中的烟气冲得人发晕:“小崽子,你给我闭嘴!好狗不挡道!”
窦淼并不惊慌,回头对我笑道:“小梁,你看他是不是长了一张狗脸,还有一双狗眼?”
这话说出来居然很押韵,用窦淼那种我行我素的冷笑话口吻说出时让人忍不住想发笑。老六脸色一紧,扬起胳膊就要打人。埂子不耐烦地伸手将老六拎了起来,摔到自己身后。老六讪讪地扑了扑袖子,瞪着窦淼,嘴里低声咒骂不休。
“秦所,谭教授,我们都是粗人。不瞒您说,我们跟着严叔出来干时早有约定,他念想着让老婆复活,我们其他兄弟是奔着墓葬里的物什来的——弄一批走,哥几个下半辈子混口饭吃。这下面一定有大货,您等都是文化人,要考古的话随您怎么考,我们只取我们想要的物什,大家没必要弄得急赤白眼、你死我活的对不?眼下都这德性了,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严叔又在昏迷,我没那么大耐性陪您玩。您给句实话,这壁画看出点门道没?”
谭教授沉吟片刻,刚要张口说话,秦所却一伸胳膊拦住她,不徐不疾地吐出几句话:“埂子,既然都是明白人,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跟我的考古队进过这里,并且我们到过对岸。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对面。”
埂子狐疑地看了看秦所,又眯着眼睛向对岸黑暗深处的微光瞄了瞄。老六凑上来对埂子低声道:“埂哥,刚才魏其芳那小子拼了小命向那边跑去,我看他还是有点墨水的,这对面肯定有内容。”
埂子思考了一会,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严叔,终于下决心道:“我们都到对面去!秦所,上一次你们怎么过去的?”
秦所低声道:“跟我来。”
他沿着崖边走了约三十多步,停下脚步道:“我们在这里做了一个拉索,这里离对面的悬崖距离最近。”
手电光的照射下,果然看到了两条并行的绳索,固定在安全点上,连接着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