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过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经存在的,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终点……再往下去,只是往下进入,永远与外世隔绝的世界,是世界又非世界,非世界的世界内部黑暗,剥夺了一切。
——托马斯·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秦所的声音甚至是轻柔的,带着梦呓般的低语回荡在黑暗的虚无里。
“死亡一再发生
你们在此岸被遗弃
所有的灵魂和我
共同死寂
死亡之海淹没大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骤然而变,连严叔都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正在做笔记的魏大头手一抖,圆珠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乱地弯腰拾起笔,喃喃道:“这,这与谭教授见到的契誓完全不同。不可思议,这说不通啊……”
秦所抬起头,望向深思中的谭允旦:“谭教授,您觉得呢?”
谭教授似乎没有听到秦所的询问,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漂浮在很远的地方。秦所等待了片刻,又问了一次,谭教授终于回过神来,歉意道:“不好意思,刚才我在想……”
她的神色凝重起来,伸手从老魏手里拿过写着两篇译文的纸张,放在地上用手电光照在上面。她颀长的手指抚摸过那些沉睡几千年的文字:“你们看,这个内容与我曾经见过的覆尸契,这两段文字是相互呼应的。”
我们的目光齐齐看向地上的纸张。老魏沉吟地看着文字,呼吸急促,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谭教授,秦所,这两段文字确实是相互呼应,但它们结构倒置,内容相反!”
秦所的目光迅速从纸张上掠过,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原文:“是的,这段文字的开头就让我迷惑不解。因为如果直译的话,应当是‘重死’的意思。为什么同样形态的墓葬,同样装束的墓主,随葬文字会有天壤之别?”
“因为,”谭教授冷冷的,声音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两张丧布上所记载的契誓,前者是生契,后者却是——死契。”
一张生契。一张死契。
我骤然想起了周谦半是疯狂半是警告的话语——“墨山已是个死国……墨山已死,墨山已死!”
在那个月凉如水的夜晚,当我跟随谭教授第一次看到墨山遗址的圆城时,那种激动不能自抑的心情恍如昨日。在戈壁大漠的冷风中,荒寂的墨山城像是一个被遗弃者,苍凉的屹立着。现在回想起来,月光下的荒城阴森而不详。而当我们想去探索的时间遗迹里,隐藏的黑暗和秘密逐渐开始浮现时,这狰狞晦涩的真相却让人心生畏惧。
一片寂静中,朱亮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你们……汪嘉宇在哪里?”
汪嘉宇不见了。
仅仅是当我们注意力全部被秦所和谭教授的对话吸引时,汪嘉宇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们怀着一线希望在附近小范围里找了一下,希望他是去小解,但一无所获。
我第一次见到严叔真正发怒的样子。这也许不是他带队过程中第一次失控了,从他和秦所的对话中可以推断,前面一次对地下的探索并不成功。但是这次失控是在他眼皮底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见了。
他走向老六和土豆,用枪托狠狠砸在两个人脸上。老六和土豆既不敢躲也不敢看严叔,老六还好,土豆很不幸地流了鼻血,血滴沿着人中流到下巴,又径自滴到地面。
微弱的手电光下,能看到严叔凌厉的目光透过面具,盯着老六和土豆。土豆不敢抹血,和老六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
埂子走上前来冷冷道:“说过多少次了,你们下地后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每个人。从现在开始,丢一个人,我枪毙你们一个人;丢两个,你们俩都可以死了。”
老六抬起头,战战兢兢哀求道:“埂哥……”
埂子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扭头对严叔道:“人已经丢了,要不要找,请指示。”
严叔粗重的呼吸声依稀可闻,他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秦所有些犹豫地开口道:“这里情况太复杂了。我们这一队就是从丢了第一个人开始,大家去找,结果一个接一个的失踪。我看我们……还是从实际出发吧。”
严叔鼻子里闷哼一声,沉声吩咐道:“全队整理。一分钟后出发。”
从人数上看,我们这个队伍颇有浩荡之感。几经意外,不断减员之后,我们仍有15人之多。只是这15个人走在空荡巨大的地下里,渺小和卑微之感,并不比在荒漠里少。
我隐隐觉得汪嘉宇的失踪并不是偶然的。和于燕燕归队后,我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秦所三人。他们在黑暗中蛰伏那么久,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遇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他们在黑暗中遇到的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将不仅改变他们的命运,可能也会改变我们的命运。想到这里,悲凉和压抑已久的绝望渐渐浮上心头。回头望去,连一向乐观的李大嘴都在蹙眉沉思。
15人的补给是个重大问题。尽管我们随身所带的物品大部分是补给,但这样消耗下去,我们在下面恐怕支撑不到返回地面之日。和我有同感的人不少,我注意到窦淼等人早就开始减少用水量了。
严叔像是知道我们的心思,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闷声道:“再向前走一天的路程,就到了一号补给点。”
小飞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挺高兴地补充道:“我们有2个补给点,存放了大量的食物和水。别看这里挺荒的,严叔准备的东西可不少。”
向志远轻轻舒了口气,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早说嘛,害得我一直忍着口渴。”
这时秦所忽然停住脚步,声音有些嘶哑和奇特的味道:“老严,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严叔也停下脚步,回头询问道:“怎么?”
秦所凑近严叔,声音低沉,让人不寒而栗。
“有人在跟着我们。”
尽管我在石室中的见闻让我对秦所产生了重大怀疑和戒心,但秦所的谈吐、见识和学养仍无法避免地让我折服。难以想象,当年年轻英俊的秦所秦三玉先生,是何等儒雅迷人。
严叔听到秦所的话,并没有如常人般首先问问题,比如“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而是直接命令全队原地坐下休息。他和埂子轻语了几声,埂子会意,立刻带着手下守住队伍前后,两人一组,拿着手电,自行搜索。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同于初来时的一条长而空的通道。现在更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各种岔路四通八达。即便处在紧张而沉重的心境之下,人仍然会被这令人迷茫的黑暗世界所震惊。难以想象,从库鲁克塔格山向戈壁延伸的土地之下,竟然隐藏了这样一个浩瀚的世界。
大约四十分钟后,严叔的人重新会合,他们交谈了几句后,严叔走向秦所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秦所扭头问谭教授:“您有没有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
谭教授据实回答道:“我一路都在思考两张生死契的奇特之处,并没有留意身边事物。”
秦所站起身,向我们问道:“那你们呢?难道你们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惶急,似乎生怕这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不可能只有我自己有感觉。朱亮,你呢?”
朱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严叔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考古队的人却忍不住交头接耳的低语。
李大嘴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悄声道:“喂,你说他们会不会和周谦一样,已经疯了,我们却不知道?”
老魏摇摇头,若有所思道:“不,我觉得他们和严叔一样,都各自留了一手。至于真相如何,还得等到最后看。”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告诉他们石室里的事情,无奈这里人多耳杂,一直没法开口。众人的议论声中,于燕燕的眼眸却亮晶晶的,一直盯着秦所。
可能是李大嘴看出我归队后,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拍了拍老魏的肩膀调侃道:“等我们回了S大,坚决不能提‘队里有鬼’那个典故。这对我们考古三剑客来说,是智商和判断力上的耻辱。”
窦淼在旁边幽幽的接了一句:“是啊,到现在你们都不知道内鬼是谁。”
老魏不屑道:“难道你知道?”
窦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李大嘴愤愤道:“装神弄鬼,非君子所为。什么怪力乱神,这世界上压根就没鬼。鬼就是人心在作祟而已!”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声音大到全队人都听到了。秦所脸色黯然,默默地坐下休息了。当年李大嘴在全校演讲比赛上拿过第十三名的佳绩,在全部参赛的十四人中相当突出。此刻在这地下几百米发表小型演讲,对他来说甚是轻松。
老魏一拍大腿赞道:“说的好!师妹,管他是神也好鬼也好,生契也好死契也好,我们选了考古这个行当,就要有专业的精神。挺起腰板,咱不能堕了考古系的名声,让哲学系那帮孙子笑话。”
我知道这是两位师兄在给我打气,但随即悲哀的想到,即便是我们的夙敌哲学系,此刻人家正远在千里之外,吃着食堂里美味佳肴,躺在床上侃着萨特、黑格尔,散步在梧桐缤纷的校园里,真是和我们眼下的处境有天壤之别。
“好了,准备上路。”
严叔催促着我们。他似乎有一个目的地,但并没有明说。
队里的人对秦所的疑神疑鬼颇不以为然,但都相当警惕地跟随大部队,生怕自己落单。严叔说的没错,在这里落单就意味着死亡。大家整理了一下行装,仔细查看有无遗漏的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老魏把手伸向我,示意要拉我起来。这双手如今有点脏兮兮的了,但还是那么温暖有力。我回报以一个微笑。
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刹那,我忽然看到老魏身后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若有若无,我却像被击中了心脏,连呼吸都忘却了。
我以为她已经忘却了我。
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从S市到北疆,从409到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如影相随。我一直猜不透这场迷局的终点,我们在追寻什么,在索问什么,是尽一个考古工作者的天职,还是在她的迷局里越陷越深?
周谦试图拯救的是什么?严叔寻觅的是什么?我们的存在和理由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那些可以辨别的语言或民族迁徙的蛛丝马迹,在这偌大的谜题里似乎不值一提。
我再次看到了她。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黑色的衣衫猎猎作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却能被我看见。寂静无声里,她明亮哀婉的双眸凝视着我,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只是无语的凝视。
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似在祈祷,又似安然地沉睡着。
我想我也许是呻吟了出来,倒退了几步。魏大头一把扶住我,却没有问我怎么了,目光与我望向同一个地方。
“李仁熙!”
李大嘴和高宏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我的心头一颤,望过去时,黑衣女人的身影骤然消散。
李仁熙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嘻嘻的表情。他身上挎了三个水壶,脖子上挂了一个包,拉链是打开的,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压缩饼干。
谭教授快步走向他,凝视了他片刻后,伸出双臂拥抱了他。
“孩子,你去哪里了?”
她轻声问道。
尽管这是万人嫌李仁熙,尽管我们在内心深处已经对找到他不再抱有希望,默认了他的死亡,但此刻见到他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激动。
李仁熙的头发乱蓬蓬,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笑嘻嘻地看着谭教授,又环顾看了看周围的我们。他指着埂子笑出了声,埂子脸上有些尴尬神情,严叔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李仁熙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韩语,我们听不懂。李大嘴急道:“兄弟,这是在中国,你得讲中国话。”
我的目光迫切地望向李仁熙的背后。
没有。那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李仁熙叽里咕噜地说着韩语,手舞足蹈,很是激动的样子。我们面面相觑,猜不透这个这个人的想法。
李大嘴苦笑着转向我们道:“看到没,才回来5分钟,又开始招人烦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高宏忽然开了口,他看到我们惊讶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妈妈是朝鲜族人,我能听懂一些韩语。”
魏大头匆忙道:“说什么赶紧翻译一下啊。”
高宏皱眉又倾听了一会李仁熙的嘟囔,沉吟片刻,有些迟疑道:“他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奇特的……景象。他在这里……等了我们很久……他去过黑暗世界。”
李仁熙的脸上是一种狂喜而混乱的表情,他用母语断续地表达着一种复杂的情感。高宏翻译得很费劲,众人围着他们,焦急专注地辨别着李仁熙要传达的信息。严叔和埂子在不远处交谈,看不出严叔表情,但埂子却是赔着小心,似乎犯错了的样子。
我心中空荡而无所依托,失神的眼睛望向李仁熙的来处。那里依然是一片黑暗,曾经的幻象荡然无存。老魏注意到我的神情,拉过李大嘴,悄声问我:“梁珂,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蹑手蹑脚地向曾经看到黑衣女郎的方向走去。
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出现而又消失。她已经迷惑了我们太久的时间,她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已经比考古本身更让我痴迷。即便是黑暗和畏惧,也阻挡不了这种探求的欲望。
老魏和老李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们是怕我走失,在这危机四伏的地下,谁也不知道隐藏在黑暗里的究竟是什么。
李仁熙的来处是一条幽深的小路。
李大嘴小心翼翼道:“梁珂,你这样子吓到我了。听哥的话,咱回去吧。”
老魏有些急:“师妹,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停顿了片刻,眼前骤然又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在岩壁的拐角处一闪即逝,“我看到了她,那个黑衣墓主。”
“梁珂,你那是幻觉!懂吗,幻觉!”老魏有些气急败坏,“你是在地下待的时间长了。人在黑暗中不仅容易失去方向和时间感,也会产生幻觉和幻听。”
我摇摇头,不再言语,飞奔起来,向黑衣女人的方向跑去。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老魏和老李似乎追了上来。
转过前面小小的拐角,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片巨大的空地出现在眼前。我甚至不用借助手电光就能看到这片巨大无边的广场。
它太过明亮。我在黑暗中骤然看到这亮光,眼前一阵眩晕。
黑衣女人,就站在光的中央,向我转过身来。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切。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女人静静站在我的面前。这短暂的对峙让我不知所措,她双手交叉成十字,保持着她入棺时的样子。她的脸却生动明媚,安宁美丽,仿佛脱离时间的桎梏。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嘶哑了喉咙。那个干瘪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于我,惊惶到甚至已经没有表达完整意识的可能。我只是战栗颤抖在黑暗明灭之际,看着她。
她交叉的双手缓缓打开,举向天空的方向。在异常明亮的光芒中,她的黑发飘扬起来,黑色的衣衫犹如狂舞的黑蛇,让她的身形显露出一种曼妙而诡异的美。她在空中缓缓浮起,停留了片刻。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痛掌心的肉,提醒我这不是幻觉。
可是这远远超出了我所受的教育和认知范围。我抬起头仰视着她,心中告诫着自己,这是幻象,梁珂,你要冷静,这是你的潜意识造就的景象。即便如此,我的眼中还是无法自抑地充满了泪水。如果说读《佛国记》的落泪是为了命运,石室外的落泪是为了黑暗中的恶,此刻落泪,我想我是看到了奇迹。
我看到了一个我无法解释、无法想象、无法相信的奇迹。
这光,像是童年里仰望太阳时那种温暖而刺眼的安详,像是我曾经走过和即将走过的那些时间里的烟尘,像是凌晨时分听见风落梧桐叶时的低语。它恣意而自由的散发着光芒,对时空、生死、人世间的一切法则毫不在意。这种瑰丽而绚烂,仿佛是灵魂燃烧时的激情勃发,让人肃然起敬却又心神不宁。
片刻以后,我所仰视的黑衣女人闭上了眼睛。她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了两行血迹。她的身躯慢慢躬了起来,像是婴儿在子宫里的形状,光芒逐渐暗淡下来。
我不由自主地向她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
我没有触碰到她。这个距离像是隔着生死,隔着一条时间的河流,我无法逾越。
她的四肢再次伸展开来,犹如一棵将死的树,挣扎着伸展枝蔓根须。仅仅是电光石火间,她的四肢僵硬起来,头颅向天高高昂起,痛苦而狰狞的表情像是一场苦难的结束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身上的黑衣和血肉已经瞬间消散,我看到一具白色的枯骨悬浮在晦涩的半空中。片刻后这具白骨化成灰烬,那些飘散的颗粒在空中徘徊数秒,旋即隐匿在骤然而至的黑暗中。
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如这亘古不变的黑暗。
我跌跌撞撞地摸向黑衣女人消失的地方,手电筒被我遗失在地上。一息尚存的微光照耀着这里,仿佛将死的呼吸。我满脸泪痕地摸索在黑暗的虚无中,像个疯子般挥舞着双臂,企图抓到哪怕一星半点时间的遗迹。
我徒劳的追索着,在幻象、悲伤、狂喜的折磨中无法停止。这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旅行,在这个瞬间生命留下的刻度让我疯狂而羞于启齿。
终于觉得疲惫到无法承受,我慢慢在原地蹲了下来。
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和周围一样,都是黑暗。我以为我可以休息片刻,回过头去找师兄,回到大部队。一切都可以像没有发生一样,我的幻觉和泪水,都可以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我想错了。
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我深呼吸了几口气,擦干脸上的痕迹站起身来。回头望去,并没有看到老魏和老李的身影。我担心与队伍失去联系,连忙拾起手电筒,准备回身走向来时路的方向。
手电的微光掠过岩壁的时候我心中一动,岩壁上似乎有人工刻画的痕迹。在急于归队和察看岩壁之间我斗争了几秒钟,最终好奇心还是占了上峰。我就是这样的人,老魏说过迟早有一天我要殉职,那是在一次打猎冒险时他实在受不了我无穷尽的探索欲的有感而发。我想他确实看到了问题的实质。
岩壁距离我有一段距离,当时我正站在黑衣女人消失的地方。手电光的漫反射到达岩壁时已经是模糊一片,我刚要抬脚向岩壁走去,忽然脊背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我抬起的脚又放下,用手电四处扫射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我心中一阵冰凉,本能地感觉到黑暗中仿佛有人在窥视我。这种感觉并没有随着手电扫过那些黑暗空荡的地方而减轻,相反却让我的呼吸愈发沉重起来。我管不了许多,大声吼了起来:“魏大头!李大嘴!你们俩快出来!我在这里!”
声音浮荡在黑暗中,隐隐能听到回声。除了我有些颤抖的嘶吼,周围寂静如死。
手电筒的光虚弱地晃了晃,越来越暗淡,像是油枯灯尽时的垂死挣扎,终于熄灭了。我急忙摇动手电,反复推着开关,却是徒劳无功。
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伴随着心跳在黑暗中起伏,当不安和恐惧到达我承受的峰值时,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心中迅速做了一个判断:我没有夜盲症,眼睛适应黑暗后,完全可以通过摸索向我清楚记得的右手边走过去。老魏和老李肯定就在那边的某个岔路上找我,一旦会合后,找到大部队不是问题。
我坚信老魏和老李绝不会放弃我在黑暗中迷路直至孤独死去。来营盘途中老魏的话犹在耳畔:师妹,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慧景,我绝不放开你的尸体。
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并不吉祥,但此刻对我来说,它是黑暗中的篝火,是我可以性命相托付的基石。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中,人总要有些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信念才有力量走下去。我再次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伸出手在黑暗中划了一下,避免自己碰到那些突兀的石壁。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和颤抖源于什么了。我快速而微弱的喘息着,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我看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我。
我本能地倒退几步,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那双眼睛浮游在虚无中,像是暗夜里悄然怒放的鲜花。它的盛开和枯萎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静静度过不为人知的命运。
黑暗中的眼睛渐渐多了起来。我向周围望去,在我身边,近处和远处,甚至抬头望去在我的头顶,到处漂浮着这些眼睛。
它们安然注视着我,似乎穿越了很久的时光来到我身边,静默而悲悯的看着我在黑暗中转身,惊慌失措。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一个寓言。
一位王子对他的父王说:“巫师告诉我今夜死神会来找我,我必须骑上最快的骏马逃到巴格达去。”黄昏时,心神不宁的父王在花园里见到死神,死神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王子呢?我已经和他约好今晚在巴格达碰面。”
我对自己在这生死未卜之际依然能想起这个故事报以苦笑,甚至寓言中人物的对白和表情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并不畏惧死亡,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虽然未能将无限的热情献给考古事业,但此刻若在这地下几百米不明不白的死去,未免人生有憾。想到人生的终点可能设在这里,我还是胆怯了。
“放过我吧,”我对空中哀求道,“和你们相比,我还是个孩子。”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些眼睛,心中祈祷自己可以晕过去。
我未能如愿。用晕倒来逃避现实,或许是只有电影里才有的桥段。片刻后,我闻到一股异香贴近身体。
有人在背后靠近我,伸出双臂笼罩了我。那股异香让人心魂迷乱,我却反而安宁了下来。像是一双手抚摸过我的灵魂,我彻底放弃了抵抗,听天由命。
我仿佛飞翔了起来。
“营盘位于汉晋时期的塔里木河下游,孔雀河中游一带,距离著名的古楼兰160公里左右。营盘原本是墨山国的都城,曾经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公元五世纪,由于孔雀河和罗布泊的枯竭,墨山国消失,成为隔壁荒漠中的废墟。距今年代么……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营盘遗址发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初是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由吐鲁番穿越天山,沿库鲁克塔格山脉前往罗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侧发现了营盘古城……”
“好了,别说了。你们知道就好。记住,无论以后有任何人要求你们——包括我在内——去古墨山国做考古发掘工作,一定要拒绝。切切,绝对不能去。”
“为什么?”
我站在409的门口,望着这四个年轻男女。那个女孩一脸的不解,她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古墨山国考古队的一员。
周谦苍白瘦长的脸上是一种无法解读的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是她选中了我们,还是只选中了我?”
我望着他们,望着那些在S大校园里曾经朝气蓬勃的身影。魏大头拉着李大嘴嘀嘀咕咕,让他把周谦的话形成文献,回去慢慢研究。李大嘴则提议去吃火锅,忘掉从金坛回来后的不安。
那个女孩无意中望向门口,她怔住了。我看见她年轻而惶惑的脸孔,听见她口是心非的回答:“没有,我没看到什么。”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周围黑暗起来。一支小小的烛光在我面前摇曳片刻后,悄悄熄灭了。
我听见李大嘴颤抖的声音:“老魏,手电,快开手电。”
黑暗里那个女孩无辜地瞪大眼睛,她并不是不害怕,她只是不想让身边的师妹惊慌。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知道在壁橱里悬挂着Y男的尸体。那个男孩选择了一种痛苦的死亡方式,死在他的宿舍,死在这诡谲的世界里。
我向那个故作镇定的女孩伸出手去,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如我的现在。
我随即松开了她的手,在黑暗里奔跑。我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终点,我只是想离开这里。那些纷乱的脚步声萦绕在耳畔,悲哀的叹息和幸福的喘息交替在我身边。光和黑暗像是骤开骤合的天际,吞噬我又释放我。
我看到时光如海,干涸后丰盈,我看到那些一闪即逝的身影,从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
我在沙漠上看到两个渺小如蚁的人从小河墓地走到生命的边缘时刻。那个女子失神的眼睛望向我,苍白的嘴唇急切地想表达什么。她身畔的男子抱着她,将她移在雅丹的阴影下,用自己的血肉维持爱情的最后尊严。我听见那个女子梦呓般的声音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人间会有生死,会有爱和离别?为什么在这苍茫宇宙中人类从诞生起就饱受苦难,求生的步履走过几十年万年的艰难时光?为什么四季流转不息,星辰升起落下,在这冷酷安然的法则中人类却在不停地追索和追问?
“像传说中希伯来漂泊者的忧郁,
那是注定的命运,无法脱离。
他不愿窥探黑暗的地狱,
又不能希望在死以前得到安息。
命运要我去流浪的地方还不少,
去时还带着多少可叹的记忆?
但我唯一的慰藉是我知道:
最不幸的遭遇也不足为奇。”
我看见冷去的尸体和不肯松开的双手,我看见生死相依的决心和驼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些黄沙弥漫的画面模糊而真实,像是我哽咽中追随的脚步。
多年后,那个女子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