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mother has killed me,
My father is eating me,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sit under the table,Picking up my bones,And they bury them under the cold marble stones.
——Mother Goose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再是一个跟随在考古队里的热血青年,高举唯物主义的大旗无所畏惧;我只是童年里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在黑暗里听见亡灵的歌声。
这歌声中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抓住你的心让你魂飞魄散。但很快的,我就看出了知识分子和职业军人的区别。
尽管手电筒的光线微弱,我依然看到了老魏苍白的多边形脸和李大嘴不停抖动的嘴角。他们战战兢兢,一边倾听着歌声,一边拿出纸笔记录着歌声的内容。他们将本子递给谭教授之后,窦淼和高宏等人也围上去边听边看,偶尔低声交流一句,带着深思或惶惑的神情。
而严叔等人则悄无声息地向前潜入,严叔做了个手势,几个人包括于燕燕在内心领神会,呈扇形分布,向声源包围过去。
我下意识地向谭教授靠拢了几步,看到了纸上记录下来的歌词。那个声音对我来说太过缥缈而令人恐惧,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倾听它。但我还是听出了,这个哼唱的声音所唱的内容并不长,像是一个卡带的录音机,不停地回放在某一段。
“我的母亲杀了我,
我的父亲在吃我,
我的兄弟姐妹坐在桌旁,
收拾着我的残骸,
然后将它们埋葬在冰冷的大理石下。”
向志远忽然开口道:“这是十八世纪的英国童谣,鹅妈妈的故事。虽然是童谣,但涉及了很多黑暗和残忍的故事……我EX是英文系的,研究过这个奇特的童谣集。”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黑暗的地下几百米的迷洞中,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哼唱这个恐怖的童谣。电光石火间我意识到,这或许是某个误入此处的人亡故后,而灵魂没有散去。我甚至想到可能是前一个考古队罹难的成员,她过世的灵魂找不到出口,徘徊在此。
大家或许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战战兢兢望着严叔等人的背影。他们没有使用光源,很快背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窦淼沉吟片刻,迟疑道:“声音是声波在空气中的传递,是一种频率振动。它必须需要真实的能量来源。”
这句话并没有给我们太大的安慰。那首奇特哀婉而又残酷的童谣像是载着翅膀的死神,萦绕在黑暗世界里。
忽然间远处的暴喝声打断了我们的恐惧和遐想。严叔等人高声的叫喊回荡在空荡的地下。歌声戛然而止了。
“不许动,全部站立!”
“举起手来!”
一阵喧哗声传来,似乎有人被扑倒了,隐约听见有人急切的对话声。
我们的恐惧刹那间被真实世界的残酷所驱散,跟着谭教授手电筒的光芒,快速向严叔等人的方向跑去。
常常有人用这样的词汇描写一个美男子,比如面如冠玉、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秦所也确实配得上这样的描绘。后来我得知秦所的名字叫秦三玉,恰如其分。
但我第一次看到大名鼎鼎的秦所时,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嘴角上还有一丝血迹。埂子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有些歉意道:“秦所,不好意思。”
秦所擦了一下嘴,有些口齿不清道:“保持警惕是正常的,尤其是在这里。”
另外两个陌生人则是一脸惶恐地站在旁边,眯着眼睛,似乎对微弱的手电光都感到不适。严叔打量了一下,急切道:“就你们三个?小全和孟刚呢?”
个子较高的陌生人低着头,小声道:“他们都牺牲了。你的人,和我们考古队的大部分人,都牺牲了。”
个子较高的这个人叫朱亮,另一位叫汪嘉宇。严叔停顿了一下,调整了呼吸,闷声道:“你们最远走到哪里?是不是一直沿着1号线走的?”
秦所摇摇头:“这里岔路太多了。我们沿途失散了不少人。但是,”秦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似乎适应了手电光,“我发现所有的岔路,其实最终是通向同一条道路。但太深远了,我们不敢贸然走到底,怕补给不够所以中途折返……牺牲了好几位同志。”
严叔沉吟片刻:“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汪嘉宇道:“还好,我们不饿。”
朱亮补充道:“我们一路定量供应,补给还剩了一些。”
严叔和埂子交换了下眼色,点头道:“好。我知道你们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不得不带你们继续前行。这次我们有备而来,相信一定可以走到底。”
我有些奇怪严叔的眼神,我猜不透这个人,更猜不透这此后的凶险诡谲。
于燕燕用左手抬起右臂,和秦所握手道:“秦三玉所长,我是您失踪后被派遣到此地寻找您的飞龙特种部队的于燕燕。”她微微笑了出来,“终于和您相遇,我也算完成任务了。这位是谭允旦谭教授,S大的考古队领队。”
谭教授向秦所颔首致意,秦所微微喘着气,用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想伸出手去握手,又犹疑着缩了回来,尴尬地笑了一下:“久闻谭教授大名,宋代瓷器鉴定专家。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见笑了。”
谭教授仔细看了看秦所、朱亮和汪嘉宇三个人,有些疑惑道:“秦所,刚才我们听到你们这个方向有女人的歌声,你们听到了吗?”
严叔的目光像鹰一样紧盯着秦所,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秦所注意到严叔的神情,苦笑道:“谭教授,老严,我们在这里已经是深受其苦了。这个通道越向下走,岔路越多,而且有强大的磁场。待的时间久了,会引发各种各样的幻听。老裴他……他就是这样被折磨到发疯,自己撞墙自戕了。”
秦所的声音低沉下来,最后一个音节像是沉入水底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溶入黑暗。我们心底一抖,重逢的喜悦变成了阴冷。
“秦所,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和我们一起马上启程?”严叔问道。
秦所看了一下朱亮和汪嘉宇:“走吧,我们还成。对了,谭教授有没有看到那个卐形岩画?”
谭教授点点头:“我见到了。”
“太好了,”秦所有些兴奋道,“我们一路上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我对这个岩画有些想法,请你指正。”
谭教授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我和两位大神师兄跟在队伍后面,看到谭教授和秦所并肩走在一起聊了起来。李大嘴东张西望了一下,见与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才低声对我们说道:“我终于明白饭盒盖上‘队里有鬼’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神神秘秘地靠向我,用手拢在嘴边:“这个鬼不是鬼魂,而是内鬼。我们队里有严叔的内应。”
老魏嘴巴歪了歪,冷笑一声:“不仅我也猜到了,连谭教授也意识到了。”
窦淼不知何时在我们悄悄出现,吓了我们一跳。他丢下一句话又飘然而去,其精辟之处在于我们仨恍然大悟却又无法反驳。
“三个笨蛋。”
我们大概向前走了四百多米,地形愈发复杂起来。原本只有零星的岔路,而现在则像迷宫一样纷繁混乱,嶙峋的怪石突兀地立在那些细微的转折处,常常让人猝不及防。
秦所和谭教授聊得很投机,我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秦所介绍的一些发现,还没听几句,于燕燕忽然捂着肚子,声音有些微弱道:“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老六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烟牙:“我陪你去。”
说罢他拉着于燕燕的左臂就要向后走去,严叔伸臂挡住了他,闷声道:“你留下。”
老六见好事被坏,脸上有些沮丧神色,却又不敢违拗严叔的意志,只得遗憾地转了转脖子,无聊的发出“咔咔”的声音掩饰心情。
严叔走到我身边,指了指我:“你陪她去。”
我点点头,正准备朝于燕燕走去,严叔忽然在我耳边俯身低声道:“相信我,绝不会害你们。不要走远,不要脱离队伍,落单的结局就是死亡。”
我心里一惊,很快又稳住心神,向严叔示意我懂他的意思了。
我拿着手电,扶着于燕燕向后走了十几步,拐了个弯,大部队的手电光只能看到光晕的影子。
于燕燕回头看了一眼,见无人跟过来,对我悄声道:“你跑得动不?”
我有点结结巴巴道:“跑得动,但是我觉得我们逃跑不了的。严叔手上有我的队友,而且这里太大太复杂了。”
于燕燕摇摇头:“不,不是要逃跑。”
她向我张开她的右手手心,沉声道:“你用手电照下我的手心,能看到什么?”
我犹疑着将手电光移到她的手掌上,瞬间呼吸急促起来:“燕燕姐,你受伤了,怎么会有血迹?”
于燕燕冷冷一笑:“这是刚才和秦所握手时留下的,是他手上的血迹……跟上我!”
她飞快地跑了起来,轻盈得像一只在黑暗中飞翔的燕子。我来不及多想,慌乱地跟上了她。
“你,你要去哪里?”
“跟好!你很快就知道了。”
于燕燕从下洞开始一直话很少。她时刻关注着周边情形,在心中默记地形图。此刻她的奔跑快速而无声,每处岔路和小转折都记得异常清楚。
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看到于燕燕手中的血迹,我的心脏一直在激烈的跳动。跑到后来,我几乎已经是踉踉跄跄跟随她了,好在于燕燕终于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我们遇到秦所的地方。从警告到真正扑倒他们,中间有六秒钟的空白。”
我双手扶住膝盖,大口喘息着:“燕燕姐,你,你到底要找什么?”
于燕燕从我手中拿走手电筒,在地面上扫射着查找,低声道:“或许是亡魂,或许是错觉,或许是……这里!梁珂,看到了吗,血迹。”
顺着于燕燕手中的光线,我看到地上有两滴连在一起的血滴,像是血红的玫瑰在坚硬的岩地上怒放。我感觉到一阵眩晕,呼吸渐渐调整平息,人却恍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两朵诡异玫瑰。
于燕燕用手指在血迹上轻轻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血迹的凝结度。她随即站起身来,继续借着手电光在地面寻觅。很快她又发现了一滴血迹,顺着血迹,我战战兢兢跟在于燕燕身后,拐入一个与我们发现秦所之处咫尺之遥的岩壁凹角。
这里像是一个天然的石室,拐进去后大约3平方米左右。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出发时秦所曾带我们从石室的背面走,试图寻找到他刚刚发现的一个新岩画,可惜没找到。从那条路的方向看这仅仅是一面石壁而已,不曾得知其中另有小小乾坤。
光线似乎颤颤巍巍,暗示着不详的阴冷。于燕燕用手电在石室内一扫,我瞬即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这个人依石壁半卧着,似乎是先扶上石壁而又支撑不住跌坐下来。
是个女人。
她干涸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远远超过这个3米见方的天然石室,望向比生命更远的地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狂欢盛宴,疲倦后又有些惆怅哀婉的神情。
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臂。
她的袖子被拉到了肘部以上,双手和小臂都已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裤腿也被撕烂了一条,腿上有血肉模糊的地方。石壁上有她下滑时留下的半条血迹,像是躯体的力量再不够支撑生命。从站立到静静的滑下而卧,只是几秒钟而已,却是从生到死划过的最后痕迹。
于燕燕半跪在尸体身边,头颅微微低下,静默了几秒。随后她用左手摸了摸尸体的颈动脉,放弃了最后的一线希望。她抬起头,眼中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的坚硬冷酷的神情:“你拿好手电,我要验尸。”
我的手抖得厉害,不得不双手扶住手电。于燕燕严厉地看了一眼,示意我冷静。
她先是仔细查看了死者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然后将尸体的手臂抬起来看了看,我颤巍巍地换了个方位,便于光线照到那些鲜血和白骨交织的地方。于燕燕看了片刻,又俯身到尸体的腿部观看,她凑得很近,没有丝毫的犹疑畏惧。而我则早已转过头去,忍耐住胃部阵阵发呕的冲动和被恐惧悲伤劫掠过的晕眩。
于燕燕把手伸进死者的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工作证,查看片刻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是XJ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是考古队的。我们走吧!”
于燕燕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我有些魂不守舍,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站在原地。
“走吧,要快,不然严叔这个老狐狸会怀疑。”
于燕燕揪住我的袖子将我拉了出来,她又飞快地跑了起来,我先是木讷地跟着她走了几步,接着也跑了起来。
只是在那最后时刻,我回头望了一眼凹壁,已经再望不到尸体。那个人曾经拥有的一切,爱、家庭、愿望、在阳光下悠然的散步,这些已经永久的失去了。她孤独而安静地躺在地下几百米深的一个石穴里,我们就这样将她丢在身后,丢在这亘古长存的黑暗里。我没有勇气探询她死前曾经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和恐惧,她曾经在黑暗中承受了什么。我只记得她的肉体鲜艳如玫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张开,像是黑暗里回环跌宕的挽歌。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岩地上轻微的回响,我是罪恶的逃亡者,丢下我的人类同伴,仓皇地奔向另一个黑暗的命运。那时候我一定是哭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有冰冷的液体,因为奔跑的呼吸急促而无法克制的哽咽。
快回到严叔处的岔路时,于燕燕放慢了脚步,回头道:“你是不是哭了?”
我摇着头,脸上泪水涟涟。
她从我手中抽走手电,简洁道:“擦干眼泪。”
于燕燕用手电在我们两人身上照了一下,确认没有沾上任何血迹后,低声道:“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件事情。”
我慌乱地用袖子在脸上抹着,急切地想抹掉一切无法遏制的悲伤。
远远的,已经听到老六的呼喊声:“就算是玩大的,现在也该结束了吧?”
于燕燕应了一声:“已经好了,就来。”她扭头向我冷冷道,“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如果我们想摆脱严叔的控制,这是个机会。”
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我听见她的自语声中第一次有那么一丝恐惧和不自信流露出来。
“这里真是个不祥之地。”
“埃及最早的古文字实物大都出自公元前4000年后半期,是一种图画文字。有趣的是,它同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的图画文字铭文有很多相似之处。再后来,埃及呢,出现了表词文字,就是所谓的圣书字。在文字发展史上,这是一件奇怪而有意义的事件。因为它好像是‘突然形成的’,这个文字体系的创造像是一个整体忽然出现,此前的断裂层无从得知。而在墨西哥南部的阿兹特克出土的手稿,哦,是11世纪的文物,是写在鹿皮上的,折合起来,用漆木反夹着。奇怪的是,阿兹特克文字与古埃及的图画文字非常类似,有种理论认为他们是来自沉没的大西洲岛的移民,也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受到玛雅文明的影响。可是这仍解释不了埃及图画文字与阿兹特克文字之间的断沟与联系:它们相隔5000年,处在地球两边,但却如此相似。”
秦所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声音略微低沉却有种清朗俊逸的气质。他已经四十出头了,如果不是面色有些憔悴,几乎是一位完美的美男子。
我和于燕燕走近人群的时候,除了严叔的手下,其他人都或坐或站,像是认真听着一场学术报告。连严叔都站在秦所身边,仔细琢磨着他话里每个字的意思。
“谭教授,您是S大的专家,我在您面前是关公门前卖刀了。我的想法是,从古埃及文字和阿兹特克文化之间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文化的迁徙和流动,包括文字、语言、习俗、巫术的演化,并不是按照我们的想法,在某个区域内一成不动的。从过去5000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看来,这种迁徙和变动的范围和力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多元化运动是从20世纪70年代在法国发端的,这是对欧洲中心论的一次反动。但事实上,真正的多元化运动,是从我们有这种理论意识之前就早早开始了。”
我的脸上泪痕犹在,幸好周围足够昏暗,没人注意到我的情绪。严叔看到我们回来,也只是望了一眼而已,继续倾听秦所的分析。而我也情不自禁地被秦所吸引,他谈吐文雅,见识深刻。秦所的思维是发散式的,他的立足点远远超过我们这些学生的高度。恐怕这些人里,能和他对话的只有谭教授了。也难怪秦所有点小小的兴奋。
“谭教授,其实在这次到营盘来之前我就一直在研究吐火罗语和佉卢文的来源。我认为这里有一个非常复杂而难解的谜题:以楼兰文化为代表的罗布荒原上使用过的吐火罗语和佉卢文更接近腓尼基以前的赫梯语。”
谭教授的眼睛亮了起来:“嗯……腓尼基文字出现后,向西发展出希腊文、拉丁文,向东则发展出阿拉美文,而古波斯文和古婆罗谜文就是以阿拉美文为源头的。我记得有学者认为,佉卢文属于古波斯文的一支,是其最后的代表。”
这时一直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的魏大头扶了扶眼镜,我觉得他对于不能插在这种高度的学术对话中感到非常遗憾,而此刻,机会来了。
“可是赫梯语出现在腓尼基字母之前,两者在语音性质上没有传承关系,这又怎么解释呢?”
魏大头的眼镜上寒光一闪。他曾经在我们S大的报告厅将一位老先生问得张口结舌,那时他眼镜片上全是寒光,犹如夜行的学术杀手。
“闪米特人!”
秦所和谭教授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早在我们出生之前的60年代,前苏联学者伊斯特林曾经出版过一本《文字的产生和发展》。这是查海洋最喜欢的书籍之一,曾在大学时代反复精读。在伊斯特林的观点中,腓尼基文字是一种由22个字母、即22个独立音节组成的用来拼写字词的文字体系。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拼音字母的本质——音素。而这个体系是闪米特人创造的,而此前他们帮助赫梯人发展了赫梯楔形文字。闪米特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连接了两个文字和文化发展区间。
“如果我们要寻找吐火罗语甚至他们的图形语言的来源,那就无法回避闪米特人。”谭教授如是说道。
“是的,”秦所点头道,“闪米特人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们先是征服了两河流域,随后又建立了古巴比伦王国。这期间,古提人也参与其中。英国语言学家亨宁推测过,在新疆塔里木盆地使用吐火罗语的部族来自波斯西部扎伽罗斯山区的游牧民族古提人。闪米特人其中的某几个分支,扎伽罗斯的古提人,位于黑海、地中海、两河流域要道的赫梯人共同经历了一个文化、文字、信仰融合和变迁的过程。这是一个巫术、祭祀、神鬼共存的年代。尔后古提人或者这些部族中的某些分支万里迢迢迁移,来到阿尔泰山,在这里形成克尔木齐文化。其中的一支继续南下到塔里木,形成今天的小河墓地、古墓沟墓地文化。他们带来的某些原始文化的特征,又与中国中原文化形成了新的融合。”
李大嘴呼吸起伏不定,激动地发问道:“秦所,您认为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是一个共同的文化圈?”
秦所点头道:“是的。”
向志远嚷了出来:“可是,他们在墓葬形态上有那么大的不同。一个是舟型棺、柱、桨形态的高立胡杨木桩,而另一个则是圆形的大型墓葬,低矮的胡杨木桩构建成环形。这,这完全不同啊!”
秦所微笑了出来:“这是因为,小河墓地是真正的墓地,而古墓沟墓地,则是一个对太阳的祭品,是小河人——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对生命的最高礼赞和祭祀。”
李大嘴笑了出来,捅了捅向志远,悄声道:“20块钱,你输了。”
向志远没理他,继续向秦所追问道:“秦所,他们祭祀的目的是什么?”
秦所沉吟片刻,没有回答,眼睛望向谭教授。
谭教授微笑了一下:“他们祭祀的是太阳。他们向上天索求的,是他们与天的契约:重生。”
1865年,爱德华·泰勒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巫术是建立在联想之上而以人类的智慧为基础的一种能力,但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同样也是以人类愚钝为基础的一种能力。”
然而从人类诞生开始,巫术与神鬼观念便伴随人类成长,直至今天仍没有消亡。同时这种“智慧”和“愚钝”的人类,在生和死的终极追问中始终没有答案。而这种追问又衍生出了一系列的从巫术到哲学的文化构建。
严叔认真听着谭教授和秦所的对话,等在一旁的埂子、老六等人早已躁动不堪,几次示意严叔是否该上路,严叔却视而不见。
“巫术和信仰,使得罗布荒原上苦苦求生的人们,对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神的恩典,即太阳这种生命的象征上。同时他们祈求上天赋予更多的子嗣,柱、桨立桩分别是男女生殖器的象征,是生殖崇拜。而卐形图案的出现更加佐证了这一点,光明和重生,直至永生,是原始先民最大的信念和信仰。”
谭教授的话让秦所频频点头,严叔若有所思,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您认为他们做到了吗?”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终于忍耐不住集体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巨大的空间里,像是引发了一场海啸。就连埂子和老六等人都忍不住抖动肩膀,别过头去偷偷笑了出来。
李大嘴伸出手去,毫不见外地搭在严叔肩膀上,耐心解释道:“大叔,要是这些人真能重生,那考古系就可以关门大吉了。哥挖的不是坟,是寂寞啊……”
严叔冷冷的目光透过面具,准确无误地盯着李大嘴。李大嘴骤然一股寒意袭身,讪讪的收回了手:“幽默,男人要有幽默感。说好了,开玩笑不带拿枪指人的啊。”
严叔的眼睛从李大嘴身上转回到谭教授身上,依然是热切期待答案的目光。
谭教授站起身来,声音中有些悲凉:“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这种重生的巫术是真的。”
那种落寞和惆怅是一种让人动容的力量。我们很快安静了下来,静静望着谭教授。
谭教授并没有沉湎在这种伤感中,她很快摆脱了自己的情绪,向秦所问道:“秦所,您对新疆罗布文化研究了这么久,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透彻,向您请教。古墨山国与小河-古墓沟墓地文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在营盘墓地挖出了黑衣血契舟型棺,墓主是个女子,此前,我在1979年小河墓地也见过类似的墓葬遗迹。”
秦所爽朗地哈哈笑了出来,随即有些虚弱的咳嗽:“问得好。这是我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而且我也有了自己的初步设想。”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发光:“古墨山国的来源不明,在中原记录上也很少。但我相信,他们就是建造小河-古墓沟墓地的人的后裔。他们,或者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祭司的后裔。”
秦所此言一出,我们不由得骚动起来。埂子和老六等人窃窃私语,高宏和向志远、陈伟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而窦淼站在我们身边,安静地听着我和两位大神师兄的对话。
李大嘴小声道:“老魏,这秦所挺能忽悠。”
老魏白了他一眼:“那是你读的书太少。秦所的话有很多独到之处,大胆推测,小心求证,这不正是我们考古工作者应该遵循的法则么?”他扭头向我道:“梁珂,记住,李大嘴就是你的反面教材。你要想成为一流的考古学家,想在35岁之前进入国家文物局工作,就必须像我这样……”
李大嘴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了老魏的滔滔不绝,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恩人将我从老魏的唐僧咒中解救了出来。
“老魏,我们在营盘挖出那个黑衣棺后,见到的覆尸契誓,你有摹本吧?”
老魏点点头:“嗯,是啊。”
李大嘴向秦所走近了几步:“秦所,您能否阅读吐火罗语?”
我们顿时明白了老李的用意,紧张而期待地望向秦所。
秦所犹疑片刻道:“我能阅读部分,如果不是特别生僻的字眼,上下文联系起来,可以猜个大概。”
李大嘴扭头对老魏一歪嘴,示意他上。
老魏连忙从笔记本中撕下那页临摹的契誓,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呈上道:“这是我们在营盘挖出来的黑衣女棺的尸身上覆盖的契誓。原件已经被烧毁了,这是临摹本。”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魏走上前去献纸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荆轲刺秦王的场面。我对自己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依然胡思乱想感到羞愧,连忙收了念头,专心致志地看着秦所的反应。
秦所接过纸张,上下看了片刻。严叔打开了应急灯,亲自举在秦所身边。秦所连忙用手臂遮住眼睛,连声道:“太刺眼了,手电筒的光线就够了。”
严叔歉意地关上了应急灯,打开手电筒。
秦所的手指一行行在纸上摩挲着,一边嘴唇微动。他先是陷入沉思,随后又渐渐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仅仅是严叔关切,连我们的心都跟着秦所的脸色不同变化一上一下的。
半晌之后,秦所的脸色有些阴沉,喃喃道:“这不对,不对劲,不可思议……”
埂子性子急:“秦所,您看出什么了就说啊。”
严叔伸手阻止他,闷声道:“噤声,不要催他。”
秦所叹息了一声:“这段话写得非常奇怪,甚至诡异。谭教授,您在小河墓地是不是也见过类似的契誓,上面的文字符号是一样的吗?”
谭教授摇摇头,“不,虽然小河墓地的契誓已经遗失了,但我记得上面的文字形态,与这幅不是同一个内容。”
秦所追问道:“小河墓地的契誓写的内容是什么?”
不仅仅是谭教授,我们考古队的所有人几乎都将那段深远诡谲的契誓背了下来。
“当死亡之海淹没大地
我将复活
你们的灵魂
将由我牵引至彼岸
获得重生”
秦所闭上眼睛,久久沉思。过了良久,他终于睁开眼睛,指着纸片,一一解读出来。
用大吃一惊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态完全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当时我们全体队员完全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