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死后,灵魂将怎样漂泊,
那时,黄昏的寂静笼罩住天空,
海水困倦的磷光反照着模糊的脚印。
——叶芝
对方一共是五个人,戴面具的人是他们的首领,几个人都喊他严叔。老六和土豆是伏击我们的人,圆脸男叫埂子,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甚至带点稚气的叫小飞。
他们每人手里都有枪,严叔手里是一把小型冲锋枪。让人疑惑的是,附近没有他们的车,他们随身除了枪也没有任何装备。埂子命令我们就地掩埋小祁和周谦的遗体。他们似乎很清楚于燕燕在队中的角色,埂子极力主张杀掉于燕燕,严叔没有同意。埂子虽然凶狠,但对严叔很是畏惧,严叔对他也是说一不二。
老六听说放过于燕燕,大喜过望之余,立刻殷勤地跑上来帮于燕燕包扎伤口。于燕燕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奇怪的是,严叔等人对我们装满了文物的那辆车没有丝毫兴趣。小飞在埂子的带领下捣毁了我们的卫星电话。严叔则找出考古发掘记录和相机、摄影机、录音笔等,全部仔细看过。从他的神态中我判断出严叔并非一般的劫匪,他阅读文字的神情很专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埋葬小祁和周谦的时候我们都没掉眼泪。愤怒、疑惑、憎恨像烈焰一样燃烧在我们心中。当把小祁和周谦都放入浅表层的墓穴中时,于燕燕在墓边单膝跪了下来。她俯身向两位死者低语,神情专注,像是祈祷,又像是临别告白。很快当她再次站起身来时,她的面容比以往更冷酷严峻,眼神中有一种隐含的杀气。
让我们倍感意外的是,严叔等人并没有使用我们的营地,而是催促我们带上各自的装备和补给准备启程。由于沙漠发掘条件所限,我们并没有携带大型扫描设备,只有两根带着摄像头的探管和一些常规发掘工具。他们甚至没有使用营地里的沙漠车,我们一行九人被他们押送着,向孔雀河下游偏南方向徒步行进。
我很奇怪这些恶徒为什么连沙漠车也不用。老魏在我身边低声道:“他们是害怕车上隐藏有GPS定位装置。”
谭教授点点头,脸色平静如昔:“看来他们不希望任何人找到我们的踪迹。这些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我们消失在这片沙漠里。”
“你们错了。”严叔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感觉他微微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你们消失?恰恰相反,我要带你们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让你们从未想到,无法预料的世界。”
除了面相凶恶的埂子,劫匪中的其他人对我们算是和善,甚至客气。但他们的枪始终片刻不离手,长途跋涉时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却时刻在监视我们的对话和行动。
在戈壁中行走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营盘营地时虽然生活艰苦,但因为有工作目标且生活有保障,因此大家并不觉得累。而现在沿着荒芜的孔雀河古河道而行,满眼的黄沙苍凉,想起死去的队友和未卜的前途,沉重的气氛弥漫在整个队伍中。
除了埂子和严叔偶尔有点对话外,其他人基本和严叔没有交流。所有指令都是埂子从严叔处获得而向众人下达。我判断出严叔应该是这队人的绝对权威首领,而埂子则是执行者和任务分配者。老六和土豆是执行任务的人,小飞地位最低,基本是负责后勤打杂的。
尽管已经是秋天,但戈壁的中午仍然是酷热的。偶尔能瞥见的胡杨木的枯枝遗骸不断地提醒我们这是干涸的死亡之地,如果说炎热和荒芜让人烦躁,那种无边无际的失落则让人近乎绝望了。
严叔他们没有动我们任何发掘的文物。那些我们呕心沥血挖出来的器物就被丢弃在营地的沙漠车上。这一点着实让我琢磨不透,我想谭教授也一定心生疑窦。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里,老魏轻声问谭教授道:“谭教授,您觉得这伙人是什么来头?”
谭教授沉吟片刻:“你们导师范教授曾经在广西遇过盗墓贼,盗墓贼的目的是钱财,不会放过文物。而这批人似乎另有目的,从他们的言谈看,他们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图谋。我们的生命并不是他们图谋的对象,文物、钱财、设备也不是,这就让我猜不透了。”
我和两位大神交换了下眼色,凭我们的阅历确实猜不透这伙人的来历。他们目的明确,不贪图小利,行动迅速有效,绝非一般的盗墓贼或劫匪能做到的。
休息时间到了。老六等人催我们启程,大家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酸痛,却又默默无语。
“职业军人。”
于燕燕背着一个简单背包经过我们身边时,声音冷冷的,轻轻的掠过我们身边。
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小小的风沙,让我们呼吸困难。
我们在将近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古河道南岸停了两辆大型沙漠越野车。我顿时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随身携带补给,而这个认识让我心惊肉跳。
这些人为了不暴露目标而将车停在几十公里外,徒步走到我们营地劫持我们。他们有足够的毅力在沙漠中行走,也有绝对的自信可以一击得手、制服我们。事实也是如此,一切在按照他们预定的计划进行着。缜密的计划,过人的体力,敢于杀人的决绝,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超乎我们预料的。更何况,我们已经越来越相信,前考古队和搜救队的失踪、甚至李仁熙的走失都可能与这伙人有关系。他们再次出现劫持我们,一定是他们在通往目的的道路上出了不可知的阻碍,而使他们放弃原来劫持的人,将希望放在了我们身上。
他们没有向我们透露只言片语,面对我们的疑问也不理不睬。走到沙漠车附近后,埂子命令我们全体上车。这时精神和体力到达极限的陈伟终于崩溃了,他哭着拉着埂子的衣角跪了下来:“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不能死……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队里的人沉默望着陈伟,眼光中有悲悯也有鄙夷。埂子没理他,只是催促我们快点上车。陈伟痛哭了出来,浑身发抖,跪在地上捂着脸。埂子终于按捺不住,把枪对准陈伟的脑门:“我给你三秒时间上车,三秒后你不在车上,就是在这里的一具尸体。”
陈伟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被枪指着脑门的经历,此刻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
“一。”
埂子打开了枪的保险,枪口深深印在陈伟脑门的皮肤上。
“二。”
陈伟像傻了一样,痴痴呆呆地看着埂子,连颤抖都变成了僵硬。
“三。”
埂子的手指刚要扣动扳机,谭教授的手按在了埂子手上,移开了枪管。她脸色平静,淡淡道:“杀人是懦夫的行径。”
严叔走了过来,严厉地看了埂子一眼。
谭教授扭头叫过魏大头和李大嘴:“把陈伟扶上车。”
老魏和老李赶紧手忙脚乱的将陈伟扔上了车。陈伟大概是被吓得失魂落魄,呆若木鸡地坐在车上。
师兄带着我和谭教授坐上了第二辆车。坐在车上可以看到,严叔似乎在训斥埂子,埂子显然不服气的样子,紧咬着下颚,眼睛凶狠地望向谭教授。于燕燕就站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一切。严叔说完话后,带着小飞上了我们这辆车。大概他注意于燕燕还在车下,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跟自己一起上车。
两辆车发动起来,一前一后行驶起来。在这偌大的荒芜背景中,两辆车像两个小小的沙粒,瞬间就被荒漠吞噬了。
严叔一路无语,小飞开车跟着前面一辆车。我注意到严叔手中有个片刻不离手的GPS,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孔,仍能感觉到他的严峻表情。
我身边的于燕燕脸色狞厉,让我不敢直视。她似乎是一只潜伏爪牙的野兽,只等时机一到就要扑碎猎物。车子在沙地和沟壑中颠簸着,我们在车里跟着晃动。于燕燕的伤口被撞了一下,她却连眉头都没皱,紧紧咬住牙关。严叔看了她一眼,闷声道:“你不可能得手的。这里除了小飞,一对一你谁都没有胜算。”
于燕燕的脸扭向窗外,没说话。
“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李大嘴这句话想必是憋了很久,终于冒了出来。他只是不吐不快,并没有指望回答。出乎意料的是,严叔没有训斥他,并回答了一句:“这取决于你们,取决于谭教授。”
我们齐齐望向谭教授,她端坐在车中,气度依旧。处乱不惊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但谭教授是这样的人。她淡淡地望着远方:“何必故作玄虚?有话直说。”
隔着面具,我似乎听到严叔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既有惆怅也有失落,让我有些意外。
“东经88°55'北纬40°40'。”
他低声道。
我的心怦然一动。这个坐标所在地是古墓沟墓地,严叔精确地知道这点,却不知此言何意?难道他要带我们去古墓沟墓地?可是古墓沟墓地遗址经过盗墓者疯狂的掠夺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考古发掘,已经是一个空墓,对于这些人来说毫无价值可言。严叔提到这个坐标,让人捉摸不透。
谭教授脸色深如渊潭:“古墓沟墓地已经没有发掘价值了。”她轻蔑一笑,“你们又能捞到什么好处?”
严叔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能解读出那36座随葬墓、6座太阳墓的真正含义。”
谭教授思忖片刻,答道:“就算我知道墓葬的含义,与你们又有何关系?”
魏大头心中窝火已久,此刻忍不住出言讥诮道:“想不到现在盗墓贼也与时俱进,已经不满足于掠夺墓葬,还要搞清楚墓葬的文化意义。”
严叔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对魏大头的话不以为意,声音却严峻:“正确解读这个墓葬群的含义,将决定你们,也包括我们未来的命运。生或死,就在其中。”
我们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齐声问道:“为什么?”
严叔缓缓道:“因为古墓沟墓地是个密码。是我们将要进入世界的密码。”
人的一生有很多转折,有时候你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抉择,有时候是迫在眉睫必须做的决定。或长或短,这些转折像是命运迷宫里的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让你走向每个无法确定的结局。事实上结局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你叩开一扇扇陌生的门,得知或遗弃真相和谎言,从一个结局走向另一个结局,像是从一个漩涡坠入另一个漩涡。这些是我在很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坐在窗边喝茶时慢慢想到的。在年少时,人总是容易被不可知的好奇打动,奋不顾身地跳入让你事后才会觉得心惊的陷阱。
严叔的话像一注强心剂打进我们的心脏,我们暂时忘却了告别周谦和小祁时的悲伤,忘却了对严叔一行人的愤怒憎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期待他能说出更多的秘密。严叔却就此闭口,眼睛望着窗外,手中下意识地摩挲着GPS。那把MP5他一直没离身,就放在手边。
谭教授没有兴奋的神情,相反却陷入了深思。我趴着窗户,想从那些千篇一律的雅丹和沙丘丛中看出沙漠车是否驶向古墓沟墓地。但让我失望的是车子向南行驶,逐渐深入沙漠地带。燥热在车厢里烘烤着每个人,在这金黄色的沙漠上让人抓狂。没有路,没有标识,我们是死亡之地的不速之客。
大约到了下午时分,车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奔着未知的目标行进着。
我忽然想到严叔一行人的真正目标也许是小河墓地。小河墓地经过贝格曼的掠夺后一直在沙漠里踪迹成迷。除了谭教授和查海洋曾经偶然与其邂逅,这几十年间小河墓地一直静静沉睡在沙漠深处。如果于燕燕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伙职业军人组成的特殊队伍一定是要做一票惊天动地的大事。小河墓地的文物贝格曼只带走了区区200件,每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瑰宝。假如严叔他们劫夺小河墓地,必定每件出土文物都将有外国博物馆愿意花巨资购买。从严叔不多的话中,似乎古墓沟的太阳墓地是解读小河墓地所在的关键,想到这里我拉了一下昏昏欲睡的李大嘴:“把地图拿出来。”
我的手指从地图上的古墨山国遗址移到小河墓地的大概可能在的位置上,从方位上判断,我们的路线是对的。老李和老魏凑过头来,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心里计算着,眼睛盯着地图,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的景象。
严叔的头靠在椅背上,甚至没有看我们,声音有些疲惫道:“别看了,不是去找小河墓地。”
老狐狸。
我在心里默默咒骂了一声,讪讪地收起了地图。
这时一直沉默的谭教授忽然开口道:“如果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可以合作。”
严叔的头终于离开了椅背,看得出他很认真:“怎么合作,你说。”
“第一,不允许对我的队员有任何人身威胁。第二,你必须先交代清楚你们的身份、目的、已掌握的信息、行动计划。第三,我想知道,失踪的XJ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队和后来的搜救队、李仁熙的失踪是否与你们有关。”
严叔沉吟片刻:“很犀利,很公平。我接受。但有一点,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知道的,和我能说的。仅此而已,你们不能越界。”
谭教授点点头:“很好。”
严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整理思绪。我们期待地看着他,内心千百种猜想像是走马灯一样不停旋转着。
始料不及的是,严叔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一个疑问句。而这句话,我依稀记得查海洋也曾经如是问过谭允旦。
“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
我们的沉默,一如二十多年前谭允旦面对查海洋询问时的沉默。沉默有时候是一种回答,有时候是一种态度,有时候是像我们这样真的无所适从而不知如何回答。严叔似乎有些失望,我后来才明白他当时的那种心情。在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沉默这种立场。
大家尴尬的不做声响。良久以后,严叔低声道:“我先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也许看过以后你们会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询问你们。”
严叔的头再次靠在了背椅上。他自信而安然的似睡非睡,任凭车子在浩瀚的沙海里驰骋游荡。中途土豆过来换小飞的班,小飞由此得以到前一辆车抓紧时间休息。夜晚的沙漠是冰冷的,那种严寒比炎热更接近荒芜的本意。我把头探出车窗,贪恋的看着满天星斗。那些横亘亿万年的星辰冷眼看着我们在沙漠中连夜狂奔,奔向不知生死的命运。
老魏把我的头从窗外拉了进来,悄声道:“笨瓜,你不怕感冒?”
有生以来,只有一个人可以叫我笨瓜。老魏见我神情不悦,连忙道:“算了,你还是探头去看吧。我宁可得罪严叔也不敢得罪你。”
李大嘴深深叹了口气:“看吧,看吧,看一眼少一眼。”
这句话勾起了我们无限的悲伤,热血青年们纷纷怀念起在营盘的日子,虽然艰苦,却很充实,就连营盘的冷馍都让人倍感思念。今晚的月亮大到不可思议,温润而忧伤地悬在半空,像是为我们这些准备考古事业献身的年轻人致哀。自从目睹小祁的尸身后,我们已经明白,和这些手持枪械的暴徒同行,这条路基本上可以确定有去无回了。
“可惜我尚未婚配。”魏大头幽幽道,“如此死去未免美中不足。”
“好过我有家不能回。”李大嘴安慰他道,“单身如何能懂婚后的伤悲,就像白天咋也搞不懂夜的黑。”
“你们可以闭嘴了。”严叔沉闷的声音响起,“我们到了。”
车子戛然停止在沙漠里一个不知名的坐标上。这里四周除了矮丘和偶尔可见的雅丹外别无可取之处。严叔操起MP5,慢悠悠的下了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埂子摔了一根,两人就着打火机点燃抽了起来。
李大嘴走上前去,拉了拉严叔的袖子:“大叔,来根烟。”
严叔怔了片刻,大概他的人质中从来没有这样公然要烟的人。李大嘴嘿嘿笑了一下:“这没便利店,烟抽完了。”
埂子狠狠瞪了李大嘴一眼,目光中充满警惕。严叔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摔了根烟给李大嘴。李大嘴也不客气,借着严叔的火机点燃后,悠然吐了口烟圈。我还不知道李大嘴的烟力到了如此境界,烟圈吐得圆而不断,颤巍巍的飘向远方,随即在风中瞬间消失。
我们的人纷纷从车上跳了下来,只有陈伟是扶着把手爬下来的。一下来他就跪在地上吐了起来,声音惨烈无比,让我们喉头都一阵发紧。
在车下看到的漫天星斗与在车里是两种感受。70码的速度奔驰时,星辰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我,闪烁的光辉像是那些一闪即逝的亡灵耳语,在这巨大而苍茫的夜色里欢喜或悲伤。而现在静静站立在沙漠中,我抬头仰望星空,像是洪荒之前就曾经到过这里一样,安详静谧卷裹着刺脸的寒风在我心头留下温柔和坚硬的印迹。我望向谭教授,月光下她的脸庞有种润泽端庄的光芒。依稀记得初到营盘的第一夜,她在戈壁上的奔走和抚沙痛哭,近在咫尺却又恍若远隔一生。仅仅是月余,世事流转的变幻让我们措手不及,而到现在,到这生死未卜的月夜里,我的心反而安宁了下来。我向谭教授微微一笑,她回报以同样温暖让人安心的微笑。
李大嘴叼着烟晃晃悠悠走向远方。小飞喊了一声:“你干吗去?”
李大嘴没回头摆了摆手,声音有些遥远:“没事。不能在女同志面前撒尿,那叫耍流氓……”
小飞急急地叫了出来:“小心!”
这一声惶急的叫声让正在整理疲惫和不解心情的我们顿时绷紧了弦。虽然这片沙漠看似平常,但小飞的紧张却是不同寻常的。埂子把烟从嘴上抢掉,嚎着嗓子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深知李大嘴的为人。他看似油滑,却是个骨子里执拗的人,越是要他不要做的事情他越要拧着干。眼见李大嘴一边漫不经心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逃跑,一边继续向前走去。小飞的脖子急得硬了起来,青筋暴起,连严叔都向前走了一步。我隐约有一种心慌的感觉,顿时口干舌燥起来。电光石火间,埂子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对着空中放了一枪。一系列动作几乎是在一秒内完成的,迅速而流畅,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惶急。
几乎是在枪声响起的同时,我看到李大嘴的脚步停下了。确切地说,他不是停住,而是身子一抖,坐在了地上。
枪声的锐利划破了夜空,让我们仿佛如梦初醒,面面相觑。
谭教授脚步匆忙地跑向李大嘴,我知道她是怕流弹伤了他,老魏也急忙跟在了谭教授身后。虽然距离和沙面导致李大嘴被流弹伤到的可能性极低,我仍然跟在老魏身后跑了出去。
跑在最前面的谭教授接近了李大嘴身后时,她没如我预料中的询问坐在地上的李大嘴情况,而是骤然停住脚步,像是被莫名的力量扭住,按在了原地。连老魏也是如此。
我慢下脚步,缓缓走向他们。
我曾经千万次地想过神迹、命运或与其相关的这些不可知的问题,当然每次最终的结局都是唯物主义的大旗战胜一切。我深信着人与大地的关系,深信着我们立足的地方都是被科学和理性的光辉照耀的土地。但是这次我不仅惶惑了,而且深深地感受到了畏惧。
是的,畏惧、困惑、感动、悲伤、狂喜、战栗——这些无法并行的情感在刹那间浮现在我的脑海和灵魂中,让我跌跌撞撞、喘息不已、无法自已。
在我们面前,在这片亿万年里沧桑翻滚的土地上,从古海洋演变为沙漠的大地上,出现了一个直径达百米的正圆深渊。
我的一切知识和理性在刹那间变得苍白无力。不仅是我,所有身边的人都屏住气息,心神狂乱地看着这个无法理喻、不可思议的深渊。它在月光下分外诡谲而深不可测,似乎通往另一个世界。
它毫无止境,仿佛是在生命里掏空的一个巨洞。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瑞典诗人海顿斯坦的诗篇时,骤然惊觉,他在陌生的国度里却写出这个寓言。
“现在,人们对死者感到遗憾,
他们不能在春天的时刻里
沐浴着阳光
坐在明亮温暖的开满鲜花的山坡上。
但是,死者也许在轻轻细语
讲给西洋樱草和紫罗兰,
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听懂。
死者比活者知道得更多。
当太阳落山时,
也许他们将比我们更欢快地
在夜晚的阴影中游荡,
那些诡秘的思想,
只有坟墓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