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下的人死灭。……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
——尼采《查拉斯图斯特拉如是说》
全队看到我和老魏的奇怪神情,一时间剑拔弩张变成了偃旗息鼓,齐齐顺着我们的目光望去。
我和老魏直愣愣地看着,茫然而迷惘。
所有和我们一起凝望的人们,也全都愣住了。
大概是几秒钟之后,李大嘴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跑。我和老魏紧随其后,众人纷纷跟上。
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幻象,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这是真实的、真切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在营地东北方向公里处,一股黑烟徐徐飘着。
这里正是古墨山国遗址所在地。
由于大家刚才太过全神贯注,没人注意到这个距离我们几百米的遗址何时飘起了黑烟。在苍茫明灭的暮色里,这一柱小小的黑烟,却似陌生人的叩门,让人惶惑。李大嘴跑得踉踉跄跄,一头跌在沙子里,他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狂奔。我们面如死灰奔跑着,不知道那柱黑烟对于我们这命运多舛的考古队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里已经是死国。
那里在1500年前就失去了人类的踪迹。
而现在,就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戈壁上,那里飘起了一柱黑烟。
我闭上眼睛,盲目地跑着,脑海中仿佛有千百种声音、千百种猜想在漂浮。想要去抓住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是空白。命运在那时微微一笑,将我关在门外。
李大嘴是第一个跑到古城遗址的人。这个直径180米的圆城,因为千年的荒弃和风沙的侵蚀,已经是几乎可以一眼望尽的平地。间或挺立的残桓,徒劳地在风沙中苟延残喘。被人遗弃的家园,比荒漠更阴森孤独。
李大嘴直挺挺地站在残存的城墙边,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目光僵直地望向圆城的中央,面无表情。
我担心地看了看李大嘴,他的嘴唇没有抖,但他目光中隐含的神情却让我分外害怕。众人纷纷围了上来,连谭教授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家的目光集向圆城中心,那里正是黑烟升起的地方。
暮色已尽。空气中开始有呼出的白气。没人贸然行动,也没人说话,大家在喘息中凝视着黑烟升起的地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烟是由于燃烧而引起的。暗红色的灰烬在圆城中央,像是恶鬼的眼睛,扑闪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在距离灰烬大约三米左右的地方,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黑衣,看不清楚。
在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胆怯了。初上的月色笼罩着戈壁荒漠,灰白色的暗光让人心发慌。谭教授分开众人,缓缓走上前去。她的背影在这苍茫夜色中显得很瘦小,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我隐约想起在很多地方看过很多背影,那些优雅的,匆匆的,蹒跚的,焦虑的背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些背影走向了何方呢?那些脚步追逐的是命运的何种幻影呢?那些终点,在背影到达后,是怎样的谜底呢?当然这些都是在刹那间的虚无罢了,那些与我有关的、无关的背影在时间河流里重叠,不过是时光旅行者的呢喃而已。
我们跟上谭教授,默默地走了过去。
谭教授将已燃烧成焦黑的物事翻转过来,一个残留的头骨出现在眼前。那双被剜去眼睛的黑洞直直望向天空,仿佛不甘离去的冤魂,质问着苍天。我听见身边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也有人在惊悚中倒退,跌坐在沙地上。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向志远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无人回答。
大家呆立在烧焦的黑衣女尸身边,无法理解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事实。那张写着咒语的毛布燃烧殆尽,只有一星火线呼吸在碎片边缘。沙漠的风掠过耳畔,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几千年来不曾止息的亡灵耳语。我厌烦地甩了一下头,想隔离这种令人疲倦的幻听,马上却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残存的遗建物在月色下竖起一道道黑影,像是一个阴森的舞台剧场。
寂静中,老魏忽然向燃烧尸体旁跑去。他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决心和速度扑向那个三米开外、倒在地上的人影,我心中一惊,和老李一起跟了上去。
这人一身黑衣,俯卧在沙地上,从背后看无法分辨。我第一反应是李仁熙找到了,但随即认识到我错了。
李仁熙个子不高,眼前这人却体态瘦长。老魏和老李手忙脚乱的将这人翻转过来,我顿时呼吸停顿,两眼发直。
确切地说,我直接看到的并不是脸,而是蒙在脸上的一层塑料布。李大嘴一把扯下塑料布,原本蒙在塑料布里模糊的脸顿时清晰了起来。
这张脸在黑夜里有一种让人惊悚的力量,涂抹成惨白的脸庞,夸张而狞厉的鲜艳红唇,如同游荡在黑暗中的鬼魅。如果不是那副熟悉的眼镜,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周谦!……兄弟,兄弟,醒醒!你还成么?!”
魏大头用力摇晃周谦,口中急切地呼唤着。
考古队的人围了上来。陈伟认出是周谦,嗓子眼嘶哑而模糊不清的响了一声,像是一个夭折的惊呼。谭教授立刻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周谦的颈动脉处。
“有体温,但没有脉搏了。”
陈伟指着周谦的身体,后退着,口中混乱不清地呢喃着:“他被附身了,他,他是那个女鬼!”
陈伟的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低声说到最后,忽然迸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他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怀里,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口中“嚇、嚇”的咕哝着。
与此同时,李大嘴已经一把摔掉外套,跪在周谦身边,俯身上去做人工呼吸。他捏住周谦的鼻子,用力向其口中吹气。吹了几口后,趁着李文常大口喘息的工夫,老魏双手按在周谦胸骨下半部,伸直了胳膊挤压。他们交替进行着,李文常时不时探一下周谦的脉搏。
“醒过来!兄弟!该死的,他妈的,狗日的,不要死在我面前!”李大嘴的脖颈青筋暴起,对着周谦的身体怒吼着,“你有本事从医院跑到这里,就给我长点脸别死!”
他再次俯身下去向周谦口中吹气,胸口因为大量送气而激烈起伏。
黑暗中周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正在凝视星空。像是一个游吟诗人短暂的小憩,或是一个旅者在途中迷恋美景,他的眼睛僵硬地睁开着,对着上天。
谭教授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神中充满深重的悲哀。她伸手拦住李文常,低声道:“停止吧,他死了。”
李文常一把甩开她的手,指着还在哆嗦自语的陈伟道:“闭嘴!附身你妈个逼!”他说完继续埋头对着周谦的嘴送气,神情凶恶而狂乱。
魏大头停止了按摩心脏的努力,伸手拉住李文常:“别吹了。死了。”
李文常置若罔闻,依然做着徒劳的挣扎。魏大头拦腰抱住李文常的腰,将他从周谦的尸体上扳了回来。李文常的嘴上沾满了鲜红色的唇膏,乍看之下像是刚刚吮吸过鲜血的恶魔。他用力在魏大头的怀中挣扎,力气惊人,魏大头被他摔了个趔趄,跌倒在沙地上。
“还有救!周谦,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狗日的!”
李大嘴的叫声犹如狼嚎,洞穿夜色。我看到向志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魏大头从沙地上爬起来,再次从背后抱住李大嘴的双臂,阻止他再次扑向周谦的尸体。
“他死了!已经彻底凉了!你再怎么吹气,他都活不了!”
魏大头吼了出来,吼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哽咽了。
于燕燕看着我,似乎她认为我是在场知情者中唯一能够冷静回答问题的人。她低声问道:“梁珂,怎么回事?”
事实上周谦的名字和他空洞的双眼一直反复回放在我的脑海。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耳畔因为压力而产生巨大的轰鸣声。这使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是一个长连贯的蒙太奇。我看到李大嘴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脸,跌跪在沙地上。他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地面,他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也许是在问为什么,也许是被命运捉弄的愤怒或疲倦了。沙子在他的拳下被带起飞扬,又落下,每一颗沙粒都像是一颗陨落的流星,在沙海里跌宕起伏。
我看到周谦僵直的身体。在他身畔三米处,是那具我们挖出来的黑衣女尸。他烧掉了她,连同覆盖在尸身上的契誓。我看到谭教授走向李大嘴,揽住他的肩膀,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怀中痛哭。谭教授抱着他,轻轻摇晃着,犹如母亲抚慰悲伤的孩童。我看到魏大头走向我,紧紧握住我的手,苍白的嘴唇,湿润的眼眸,因为极力克制而抖动的双肩。我看到高宏向陈伟伸出手去,将他拉起来,用力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大漠深处走来,他疲惫不堪,摇摇欲坠。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所以他自己制造了一个终点。
至少,他自由了。
“梁珂!你要去哪儿?!没我批准,你不许……梁珂!”
于燕燕一边和谭教授搀扶虚脱的李文常,一边在我身后大声喊叫着。
我浑然不觉,当时我背后一定生了双翅膀出来。我看到被月光打湿的沙地在脚下飞一样划过,踏在沙粒上的声音像是Sophie Zelmani歌声里的软沙锤,我轻而软的漂浮着,甚至感受不到呼吸的急促。大地上那些奇模怪样的沙丘和岩石纷纷倒退至我身后,我目标明确,向着营盘遗城外的古寺院遗址飞奔而去。
古佛塔依然默默伫立着,像是知道我要回来。它在夜晚的风沙里轻轻鸣叫着,声音恍如千年前丝绸之路上的骨哨。那几间阴暗的僧房已经远远可以望见,我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我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确切的心境,只是跟随着唯一的念头追索着。巨大的古寺遗址像是一个垂死的路人,哀婉的将我融入怀中。
在已经不能被称为房子的僧房里,我发现了一个几乎空了的旅行背包,一件扔在地上的羽绒服,和散落满地的化妆品。
那枚拧开的口红,在晶莹沙地上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回应着轻柔的月光,让人心碎。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
为什么?
从金坛到409,从药师佛塔下含泪收尸到溅满鲜血的墙壁,从壁垒森严的精神病院到这荒无人烟的沙漠——周谦,你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受了多少苦难?你在追寻的,毁灭的,拯救的是什么?
周谦,为什么,这一切要落在你身上?你的精神世界里承担着什么折磨?
周谦,为什么,你选择了这里作为你人生的终点?
绝望或狂喜,浮露在周谦临终前的脸上。这让我迷惑不解而又痛彻心扉。
魏其芳终于追了上来。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了看周围散落的物件,轻轻说道:“那个黑影,果然不是女鬼,是周谦。”
我转过身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些眩晕,在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的刹那,高若万丈的黑色海水铺天袭来。我在海水中甚至没来得及做像样的挣扎,就看到自己的尸体在海水中漂浮起来,腐烂的血肉剥离成碎片随波逐流。
我看见自己的眼睛从眼眶中脱离出来,向海水深处落去。那时我一定是呻吟了出来,瞬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黑夜。魏大头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将我背回了营地。记忆里我从没有晕倒过。即便是在军训时,羡慕地看着那些晕倒后坐在树阴下惬意喝饮料的同学,我也从未成功与她们为伍过。而这次,我成功了。
老魏的腿颤颤巍巍,大概真的是很吃力。我在他背后被颠簸惊醒,默默伏在他的肩上。老魏没回头,却似乎知道我醒转过来。
“感觉好点了吗?”
我的嗓子有点嘶哑,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让胸腔顺畅了点:“我没事。”
我在他背后挣扎了一下,老魏没松手,而我全身软到似乎脱力,也就不再坚持自己走路。
“大头。”
“说。”
“我想哭。”
“没出息。”
“可是我没眼泪。”
“你在图书馆哭过。”
“那次例外……你说究竟是什么,让周谦能以死相随?”
魏大头听到我问的问题后,停下了脚步,将我放了下来。我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会想以往一样专业解惑。魏大头擦了擦头上的汗,回答道:“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我真的背不动你了。”
营地已经近在咫尺。谭教授他们先行回到了这里,运回了周谦的尸体。周谦的遗体被安顿在仓库帐篷里,于燕燕在这里给周谦做了简单的尸检。
周谦的衣服被脱光后,露出让人震惊的瘦骨嶙峋。他体表没有明显的外伤,脚趾上有个别组织坏死。他的脚几乎是伤痕累累,血泡叠着血泡,都已干涸。老魏看到周谦那双受尽苦难的脚时,把脸转向了别处,趁人不注意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于燕燕带着手套翻动了周谦的尸体,仔细查看了全身之后,抬起头低声道:“应该是机械性窒息死亡。他是自杀的。”
高宏抱着胳膊来回快速踱了几步,忽然抬头向老魏和老李道:“这事儿不对。你们的同学,还是个精神病,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焚毁文物?这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事情,你们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老魏冷冷道:“他不是精神病,只不过拥有我们不理解的想法而已。”
高宏不耐烦地打断他:“谭教授已经简要说过这个死者的情况了。他在S大时不是被劝退住院了么?难道住在精神病院的人不是精神病?”
李大嘴向前走了一步,盯着高宏的眼睛道:“他不是什么死者,他有名字,他叫周谦。你谈论他的时候,请放尊重点。”
高宏后退了一步,扭头对谭教授道:“谭老师,您能解释一下吗?我早觉得这里不对劲,我是签了协议,但不代表我想牵连进这么复杂的局面里。”
谭教授摇摇头:“我和你一样迷惘,我解释不了。”
于燕燕走上前一步,拍了拍高宏的肩膀:“嘿,放松点。大家不如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寻找李仁熙。”
高宏忙不迭地闪开,用手掸了掸被于燕燕的手套碰过的地方。
“这些天仅有的重大收获被蹿出来的精神病烧了,白天还要去找莫名其妙失踪的韩国人。这次考古发掘工作太精彩了,告诉你们吧,”高宏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只手在空中激烈地挥动了一下,“我不奉陪了。你们尽管玩去,我要求退出。于队长,我要借用一辆沙漠车,明天我就起程回库尔勒。”
话音未落,陈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也是。我跟高宏一起走。”
于燕燕看了看谭教授,扭头问大家:“还有人和他们的想法一样吗?”
窦淼和向志远都沉默着。我和两位师兄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
谭教授沉吟了片刻:“于燕燕,我想了一下,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工作继续开展下去。你和小祁能否将他们全体送回库尔勒?”
于燕燕问道:“那您呢?”
谭教授低声道:“我留在这里,继续寻找李仁熙。你到了库尔勒后,早点带人回程与我会合。我有预感,李仁熙一定还活着。我需要你的帮助。”
窦淼忽然开口道:“我不走。谭教授,我留下来和您一起找人。”
李大嘴推了推魏大头的肩膀,意思是叫他代表我们仨发言。
魏大头咳嗽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我们也不走。S大考古系没有孬种。”
我们仨的目光齐齐望向陈伟,陈伟低下头,向后缩了缩。我忽然想起陈伟刚刚结婚没多久,他的新婚妻子是个娇小可爱的女人,系里认识他的人都吃过他的喜糖。他从最初的慷慨激昂到现在的迫切想回家,大概是因为有个在等他的人吧。
谭教授伸手止住还想说话的李大嘴,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除我之外,全队撤退。这事不容争议。”
“可是谭教授,”我实在忍不住叫了出来,“您怎么可以一个人留在这里?”
谭教授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些我无法理解的悲伤:“这里有补给,有营地,我留下没问题的,我熟悉这里。”
谭教授很少下决定性指令,一旦下了就是无法违背的。周谦的遗体将由我们带回S市。或许他给自己选择了这片广阔荒凉的墓地,但我们无法在这里丢下他。
夜冷如冰,大家都睡去了。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返回库尔勒,高宏和陈伟早早将行囊打包好。谭教授叮嘱我们将文物全部装车,到了库尔勒之后,会有XJ博物馆的人来接应。她细心地将所有的发掘报告记录、文物编号表、录音笔、相机、摄影机全部分配到人头上指定保管,确保万无一失。我隐隐感觉到谭教授像是在托孤,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神色安宁而坚定。
我和两位大神蹲在帐篷仓库门口,里面除了周谦的遗体已经是空荡荡的了。我们坚持在周谦离开的这个夜晚为他守夜,并且坚持明晨再将他的遗体放在车厢里。我们可笑的坚持着,为周谦保留死者最后的尊严。
夜色大而寂静。李大嘴掏出一根烟,点燃后插在沙地上,低声道:“兄弟,这根烟是给你的,一路走好。”
他又点了第二根烟,抽了两口后递给老魏。老魏平时不抽烟,此刻却一声不吭接过烟,狠狠抽了两口,忍住咳嗽递给了我。我接过烟,夹在两指中。烟头在黑暗中半明半暗,劣质的烟味直冲鼻腔。
一支烟的时间是七分钟。我们仨用七分钟抽了一支烟,周谦用27年时间走完了一生,我们面前的古墨山国沉寂了千年,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经历了亿万年的变迁后形成了这片戈壁沙漠。
世界上没有永恒,连生死都是刹那间的事情。我再次想到了我们的工作,考古是发掘时间的遗迹,探寻那些人类艰难走过的足迹。而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周谦死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平日里让人敬而远之的古怪师兄,竟然会让我们如此悲伤。
我们仨都沉默着。既没有缅怀周谦的话语,也没有探讨种种谜团的意愿。我们只是这样安静的陪着周谦,陪着他和我们一起度过在戈壁上最后的夜晚。挫折感和失败感让我们倍感屈辱,可伸出手去,甚至不知道要抗争的是什么。我胡思乱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和李文常、魏其芳靠在一起睡着了。
我是在凌晨时分醒来的。
经历了短暂的梦魇后,我骤然惊醒,睁开眼睛。
在我面前,抵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去理解眼前的事情。李大嘴和魏大头高举着双手站在我面前,一支枪指着他们,另一支枪指着我。
眼前的陌生人向我歪了一下头,轻声道:“起来。”
我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现在犯罪团伙真的很难讨饭吃,甚至不得不到戈壁上来做生意了吗?李大嘴见我睡眼惺忪,努力用嘴做出唇语,示意给我“盗墓贼”三个字。
眼前的两个人都穿着军大衣,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了。想必在这戈壁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都面有菜色。
“不要反抗,我们不会伤害你。”
跟我说话的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嘴角边有明显的法令纹,人很瘦,胡子拉碴,脸色铁青得像个茄子。他样子凶恶,声音却很温柔,似乎怕吓到我。他身边另外一个长得像悲剧土豆的男人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天生结巴还是紧张:“老,老六你,你就是爱护女子。”
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变身成女奥特曼,遇到坏人时先说一段慷慨激昂,劝其无条件投降的说辞。然后在对方负隅顽抗时,冷冷丢过去一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现在你这是自寻死路!”言罢,风驰电掣般施展拳脚,将坏人制服后,面对观众的鲜花和掌声淡定一笑,在面向夕阳的大路上飘然走远。
我对两个盗墓贼打量了片刻,一边琢磨着于燕燕和谭教授那边会不会发现情况不对过来营救,一边低声道:“什么情况,能给个解释吗?”
奥特曼也有低声下气的时候,因为对方手里有枪。
老六咧嘴一笑:“很明显,我们是……”
话音未落,忽然从营地住宿区的帐篷那传来了一声枪响。在这寂静空旷的地方,枪声显得分外突兀而让人震动。大约几秒钟后,又一声枪响传来。
一个杀猪般的嚎叫声响了起来:“老六!快过来!出事了!”
老六飞奔着跑了过去,我和两位大神也跟了上去。悲剧土豆在后面叫道:“哎,哎,你们不要跑。我,我有枪!”
我们几个都没理他,甚至比老六跑得还快。老六似乎并不担心我们会脱离他的掌控,拎着枪呼哧呼哧跑在后面。
刚到帐篷区,就看到一个让人震惊的场面。战士小祁倒在地上,看不清脸,生死未卜。于燕燕捂着右臂,上面有鲜血汩汩流出。谭教授和高宏神情愤怒而焦急伏在小祁身边。窦淼和向志远、陈伟等人围在一旁。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持枪男子。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眼角边有一道细细刀疤,圆脸,阴冷着脸。另一个人刚开始我没注意,目光全在倒在地上的小祁身上。
魏大头青筋暴起,怒吼了一声:“畜生!”旁边的李大嘴连忙抱住他,低声道:“冷静,他们有枪。”李大嘴同时伸手将我拽到他身后,挡住了我。
我们望向一动不动的小祁,又看了看咬着牙怒视着盗墓贼的于燕燕,心中怦怦乱跳。老六和土豆也赶到了,用枪指着我们背后。
谭教授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小祁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是由盗窃和抢劫,变成了杀人。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停手吧,不要再伤害人了。”
圆脸男立刻把枪举起,对着谭教授。他没说话也没其他动作,显然是在等指令。谭教授昂首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清楚的蔑视。陈伟抖得厉害,一下子跪在地上道:“求求你们,不要杀人。文物都在我们的车里,你们尽管开车走。”
“先去给这个女人包扎一下。”
这个声音响起来时,有种诡异的沉闷。我抬头望过去,这才看到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最让人心惊的并不是他异常冷静的气场或手中的MP5冲锋枪,而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麻制面具。面具被浆得很硬,上面给眼、口、鼻都留出了空隙。这面具让人不寒而栗,我似乎记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M15。”
窦淼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这句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摸不到头脑,在我们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正是在新疆博物馆里曾经看到那张M15墓主面具,与眼前人戴的颇为相似。不同的是,M15墓主面具的五官是画出来的,而这个人面具上没有画出五官。
“我们不是来杀人的,也不是来抢劫的,甚至,”戴面具的人语速很慢,声音很闷,“我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盗墓贼。只要你们不反抗,我们保证不伤害你们。”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宏颤颤巍巍问道。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里此后的时间,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我们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