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灵深处,
藏着一个难言的秘密。
如今我成了活的供品,
除了你又有谁知。
——岛崎藤村
我们习惯于在收工晚饭后先开个研讨会,简要交流下当日挖掘工作成果。通常小会结束后,我们约上几个比较活跃的战士,打打牌,吹吹牛,度过这荒漠里的夜晚。
这几日大部分战士都走了,小祁又不愿意打牌,我和两位大神只好蹲在帐篷外吹牛。有关“队里有鬼”的警告,已经被我们翻来覆去斟酌过了多次,依然没有成型的定论。我们冷眼观察队里的每个人,到最后觉得每个人都像,每个人又都不可能是。李大嘴甚至观察了每个人进食和排泄的情况,一切正常,没有非人类迹象。无休止的猜测让我们有点疲倦,尤其是我,甚至厌烦了这个话题。
李大嘴叼了根烟,手指在沙地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大头,你觉得我说窦淼这个人可疑有没有可能性?”
魏大头最近胃病犯了,脸色苍白地蹲在那里,双眼无神:“你为啥总觉得他是鬼呢?”
李大嘴瞟了他一眼:“这世界上下棋能下过你的,那还是人吗?”
老魏捂着胃部,有气无力道:“第一,我和窦淼没分出胜负,坚持下去,他未必能赢我。第二,棋力强过你的人,不代表他就是鬼。”
我问了老魏一句:“你对窦淼什么印象?”
老魏想了片刻道:“从我和他下棋的感觉看,他这人做事善于思考,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却又出其不意。看似平淡无奇的局面,仔细一想却是暗流汹涌。他敢落子,敢弃子,布的每个局都充满凶险——是个人物。”
李大嘴“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屑,但又想不出什么反驳他的话。魏大头在地上又无聊地画出棋盘,把那日和窦淼的棋局复盘,陷入沉思中。
就算是无聊,这光景也算是安详静谧。黑影的惊悚和有鬼的警告似乎暂离了我们,我们仨只是望天望地,望着沙面无聊的棋盘。就在这时,副领队陈伟跌跌撞撞从仓库帐篷里跑出来,一边喊着谭教授的名字,一边向她的帐篷奔去。
我们仨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看着这位平日里一向笃定冷静的学长兼老师。他喊谭教授的声音充满如此巨大的恐惧,连我们在十几米外都体会到了那种惊恐。
我清楚地记得李大嘴一手拿烟一手挖着鼻孔,魏大头捂着肚子半躬着身子,我则张大嘴巴,我们仨齐齐望向陈伟。陈伟的嘶声叫喊已经完全走形,全然失去往日的斯文。
两位大神反应奇快,李大嘴把烟往地上一摔,魏大头也不再躬着身子,直奔仓库帐篷。陈伟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刹那间我注意到他眼神中的迷乱和涣散,仿佛间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我无暇多想,与陈伟擦肩而过后,我奔着两位大神的方向跑去。
仓库帐篷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我们三个站在帐篷门口,扫视着这里的一切,挖出的各种大小文物、器皿、布料,都按类别有条不紊地排放着。帐篷里没有人,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就连那具舟型棺都好好地摆放在架子上,上面蒙了层军用帆布。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帐篷外传来。谭教授带着考古队的人和于燕燕、战士小祁匆匆赶来。大家面色凝重,仿佛有大事发生。而陈伟则脸色惨白,喘息不已,瘦长的脸上肌肉一直下意识地抖动。
于燕燕在帐篷内环视了一圈,扭头问陈伟:“你说的人呢?在哪里?”
陈伟喘了口气,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断续,看来受惊不浅:“她……刚才,刚才就在这里。我在整理文物时,她出现,一身黑衣,我看到了,我敢肯定,就是我们挖出来的……干尸。她,她复活了!”
最后一句话吐出时,帐篷里的人有些小小的骚动。于燕燕果断道:“不可能。我和小祁当时在营地附近,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营地,更没有什么黑衣女人。干尸复活?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话了。”
陈伟的汗珠滴了下来,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团,他几乎是痛苦地呻吟着说:“我发誓,我肯定,不会错,就是她。我看到她了……我要死了吧,一定是的,不然不会只有我看到她……”
他轻轻地哀鸣了一声,双手捂住脸,慢慢蹲了下来。高宏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谭教授鹰一样的目光缓缓掠过帐内我们每个人的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口舟型棺上。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军用帆布。
大家屏息静气,看着她。
她沉默了两秒,回过头冷冷道:“干尸不见了。”
连陈伟也停止了呜咽,错愕和恐惧让空气凝固起来,死一样的沉默弥漫在帐篷里。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戈壁,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这里是人类消失了千年之后又重新被探索的地方,可是就在这里,一具保存在仓库帐篷里的干尸凭空消失了。
寂静中,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李大嘴又开始抖了起来,他一紧张就会发抖。老魏原本因为胃疼而苍白的脸色也渐渐发红,看得出他大脑在不停地运作思考。连一直坚定果敢的于燕燕也呆呆望着舟型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伟逐渐平静了下来,声音却依然颤抖:“谭教授,于队长,是我不好,我不该因为个人原因而丧失冷静,给全队带来恐慌。可是,”他的音量渐渐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用人格保证,我没有看错。也许干尸的消失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释,但我绝对没有看错。我至少与她……与她对视了十多秒。”
战士小祁急切道:“干尸消失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别忘了这里可是鸟不生蛋的戈壁!我们所有的活人都在这里,还有什么能让一具干尸消失?除非她是自己走出去!”
于燕燕伸手止住小祁,这时的她锋利得犹如剑刃,似乎随时都可出鞘:“收声!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她转向谭教授,“此事我会调查。现在开始,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离开营地。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谭教授点点头:“于燕燕说得对,大家不要妄自揣度。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知道鬼神并不存在,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大家默不作声,这沉默里是一种隐忍的猜疑和畏惧,即便德高望重的谭教授和锐气逼人的于燕燕都无法安抚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夜色笼罩在营地上空,仿佛拉开的一幅巨大的、诡异无法言说的大幕。
这种压抑就连最活泼的李大嘴都无心说笑,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帐篷,往日的打牌联欢活动也取消了。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面色严峻。在搜查了每个帐篷一无所获之后,于燕燕让大家早点休息。
我在帐篷里无心睡眠,这张巨大的网就在眼前。它从隐约的困惑到现在赤裸裸的面对,似乎将我们全部卷裹其中。从最初的小谷自杀时我们的悲伤,到面对Y男尸体时的愤怒,再到后来的周谦发疯、我在博物馆里的诡异幻象、挖出的黑衣女干尸、神秘的咒语、女尸消失,这些像是一道道不可捉摸的微光,照在寻找谜底的道路上。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不是一条轻松的路途,疑惑和猜忌已经逐渐弥漫在我们考古队伍中。
实在睡不着,我干脆爬了起来,走到帐篷外。小祁正在站岗。
由于撤走了十名战士,现在队里的男性同胞已经编制了一个警卫轮值表。当然小祁是值岗主力,但鉴于他不是超人,考古队的男同志们也纷纷上阵,分时间段进行轮流值岗。
我蹲到小祁身边,伸手道:“来根烟。”
小祁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动。
我拍了拍他肩膀:“别装了,我知道你口袋里有烟。”
小祁很不情愿地从口袋掏出烟,扔了一根给我道:“烟不多了。给你这种不会抽烟的人,算浪费了。你啊,好好一个姑娘,被李文常他们给带坏了。”
我笑眯眯地拿起烟,“不是他们带坏我,是我本来就很生猛。”
小祁有些郁闷地看着远方:“我说你一个大姑娘怎么会来学考古呢,整天面对死人不害怕吗?”
我不愿意探讨这个话题,反问他道:“你结婚没?特种部队好玩不?”
小祁神情有点忸怩:“还没,有对象了,老家的。特种部队嘛,刚进来时感觉很光荣,后来也就习惯了。”
听小祁这么说,我终于把圈子兜到我想问的问题上了:“哎,你们刚接到这个任务,到营盘这边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儿?”
小祁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就是人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执行过的任务中还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你想想,以前我们都是直接跟人打交道,任务虽然艰巨,但做起来简单。但是现在……要说有敌人的话,这敌人看不见,摸不着,都不知道是什么,你说郁闷不?”
我不甘心地继续追问道:“你们就没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什么黑衣女人啦,什么鬼怪啦,什么莫名其妙的黑影啦之类的?”
小祁警惕地看着我:“你遇到过?”
我嘿嘿一笑:“没。我要遇到了,那还不直接冲上去拼命啊。我就在想,你们刚来执行任务的时候,二十多个人失踪,就没发现半点线索吗?”
小祁神色有些黯然道:“我就是想不通这点啊。我们把周边几十公里范围内都找遍了。要我说……”他看了看我,把头凑过来低声道,“我觉得这不是人干的,真有可能是……是那种东西干的。平白无故,人怎么会消失?这里白天还好,晚上阴森得很。”
我心中有点发凉,想不到特种部队的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小祁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我跟你讲个事儿,你别跟其他人说。”
我点点头。
小祁吸了口气,仿佛下了决心一样,轻声道:“其实新疆执行任务,原本不需要从我们这里抽调人的。是于队长主动要求把人调走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于燕燕她有问题?”
小祁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但这事儿……这事儿不对头。人一走,女尸就消失了。可我觉得……这女鬼好像没走,就在我们营地徘徊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如谭教授所说,我从小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我相信科学,相信理性。但当我面对的一切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时,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非人力所及的那个世界。而且,似乎大家对此都或多或少有所感觉,更不用说那个警告者的提醒。
正在我和小祁闷声抽烟的功夫,李仁熙晃了过来。小祁看了看手表,对我说道:“换岗时间到了。”
李仁熙见我和小祁手中有烟,伸手道:“烟,给我一根。”
小祁冷冷地摔了根烟给他。
李仁熙冲我笑了一下,又对小祁道:“打火机留下。我困的时候就抽烟。”
打火机也递到了李仁熙手上。
小祁拍拍我的肩膀:“睡觉去吧,我也去睡会。”他再次压低声音叮嘱道,“我跟你说的事情,不要跟其他人说。”
我望着小祁质朴的脸,心中却是无法遏制的恐惧和疑虑。在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吞没了古墨山国,让曾经到这里的探险者们心生畏惧,让我们二十多位同志失踪,甚至女尸神秘消失,而我们这些相信科学和理性的人们竟然对此无法解释,无法理解。
我陡然想起周谦那泼满整个409房间的鲜血,他究竟经历了多大的折磨和恐惧,才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想驱散的是什么?是幻觉吗,还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的那件事?而眼下,于燕燕又让我心中疑窦丛生。
她带着队伍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是我们无从得知内容的时间段。它像是一段充满疑点的空白,横亘在我们诡异经历面前。
想来想去,我决定违背诺言。等第二天起床,我就去找李大嘴和魏大头把小祁告诉我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梦见了谢波晖。
我很少做梦,更不要说梦见这个此生我最恨的人。在梦中他一如既往的穿着蓝色T恤,手里转着篮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笨瓜,再来一次?”
我异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天太蓝,白云太美,金黄色的树叶在风中徐徐飘落,连路过的政治课老师都和蔼可亲。这是做梦,我宁愿梦见女鬼也不愿梦见谢波晖。
他拉起我的手,向前跑去:“就你这体质,还想考大学进考古系?先陪我跑个一千米再说吧!”
我看着他冷冷道:“我已经是考古系的研究生了。”
他微笑了出来:“我知道。”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似乎执意要我陪他跑完这段路程。我狠狠地挣脱他,连带着也想挣脱这最不想遇见的梦境。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将我拥入怀中。
“梁珂。”
这声呼唤像是十月里飘零的落叶,明媚的叹息着,婉转而坚定的坠落于心地。我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凶狠的:“走开!”
“梁珂!”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魏大头那张多边形的脸,他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泛着光,神色凝重,胳膊半抱着我。
我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天还没亮,你跑来干吗?”
魏大头嗫嚅道:“刚才……你做噩梦了。我怎么摇你都不醒。”
扭头望去,谭教授和于燕燕的睡袋都是空的。我心头一紧,声音严厉起来:“发生什么了?”
魏大头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李仁熙失踪了。”
我立刻从睡袋里爬出来,披上外套,一边跟着魏大头向外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他昨晚不是值岗的吗?”
“接班的高宏起来后,发现整个营地都没有李仁熙的踪影。他悄悄叫醒了于燕燕和谭教授,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找到。现在于燕燕和谭教授叫我们集合,要分组搜查了。”
李仁熙索烟的样子,仿佛犹在眼前。而现在这乱成一团的营地里,确实不见了他万人嫌的踪迹。
我几乎是叫了起来:“一个大活人,胆子又那么小,不可能离开营地。他怎么会消失?!”
魏大头摇了摇头,神情黯然的喟叹了一声:“梁珂,情况真的是不妙了。”
帐篷外的夜色渐渐褪尽。如果在江南,此刻应当是豆浆清香溢满街头,小鸟在树枝上愉快鸣叫的清晨。而在这满眼黄沙荒败的戈壁上,只有天际那抹淡蓝色才让人意识到熹微已至。
众人或站或蹲,集中在帐篷外。于燕燕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到丝毫慌乱,如果说神情与往日有所不同,那也许是这张精美绝伦的脸上多了丝冷酷的神情。
“风沙已经抹平了各种痕迹。如果李仁熙是自己走失的,我们也无法凭借脚印判断他的行踪。我再三告诫大家,不要离开营地。这里情况不明,事态不在我们掌控之中。好了,我们搜查队分为两组,一组是我带队,高宏、向志远、窦淼、陈伟跟我一组。另一组是谭教授带队,小祁、梁珂,李文常、魏其芳跟着谭教授。大家切记,不要落单,不允许单独行动,上厕所要报告。搜查范围以营地为中心,一组向南即塔里木河方向。二组向北,即库鲁克塔格山方向。行程长度不限,但必须在中午时折返,以便天黑前到达营地。我再说一遍,不允许单独行动,天黑前必须到达营地。我和谭教授每人一部卫星电话,有情况随时联络。”
于燕燕语速极快,条理却非常清楚:“谭教授,你还有什么要补充?”
谭教授大概一夜没休息好,面容显得有些苍老。她沉吟片刻,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希望大家牢牢记住这句话:人类看不见的世界,并不是空想的幻影,而是被科学的光辉照射的实际存在。不妄自揣度,不畏惧暂时的困惑,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力量。”
大家点点头,将食物、水和必要的装备带在身上,没有延误,很快就出发了。
谭教授平时话并不多,但在关键时刻,她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坚定。在这一点上,我越来越感觉到她和老夫子的相同之处。这些战斗在考古最前线的学者们,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除了浪漫主义,也有我们缺少的那种信仰。我不知道这种信仰是来自对科学的崇敬,还是来自命运的磨砺。但毫无疑问,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面旗帜,一面虽然微小但却不断推动人类拓展认知的旗帜。
“谭教授刚才让我们记住的话,是谁的名言?”
见魏大头和李大嘴都面色严峻,我忍不住悄悄开口,想打破僵局。
“居里夫人。”
还没等魏大头开口,李大嘴已经回答了。想不到李大嘴竟然也熟读了《居里夫人传》,真是意外。
对话结束,又是沉默。我也无心再挑起话题,和大家一起边走边思考此事。这诡异的失踪,实在无法解释。
我们一无所获,直到中午。
在距离营地四十公里处,已经能够清楚看到库鲁克塔格山脉。库鲁克塔格山山脉绵延数百里,这里四季干旱,桀骜不驯的山石嶙峋各异,像是沉默不语的见证者,看着眼前盆地里的沙漠。
我们步行速度很快,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在这巨大且荒芜的世界里,想寻找一个失踪的同伴,仿佛是一个让人绝望的任务。李大嘴的鼻翼抖动了一下,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听到的却是他略带兴奋的声音:“古生代深海复理岩建造,就在这片山区,据说厚度达五千多米。”
我们不懂他话语的意思,没人回应。李大嘴却仍自言自语:“窦淼没走这条线亏大了。这里像是一个亿万年时空凝结的琥珀,窥见古特提斯遗貌。我得带点岩石标本回去,不虚此行。”
我悄声问魏大头:“古特提斯是什么?”
无所不知的魏大头终于无语相对了,他似乎心事重重,也无心思考这个问题,指了指李大嘴:“你问他,古生物博士。”
李大嘴的手指在一块凸起的小岩石上摩挲,我很少见到他有这种肃然的敬畏之情。
“古特提斯是晚古生代到早中生代欧亚大陆和冈瓦纳大陆之间的古洋盆……你知道吗,”他抬头望向我,眼中熠熠生光,“在远古的震旦纪,塔里木地块与华南地块、印度地块、澳大利亚地块、南极地块等共同聚集在地球的南半边,构成了一个被地质学家们口中的‘冈瓦纳泛大陆’。在远古时期,古海洋是相连相通的。到后来,塔里木盆地的向西北的迁移,才在中生代末期构建了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新疆地理格局。在塔里木盆地泥盆纪地层中,保存有大量的岩盐和巨厚的石膏层就是证明!师妹,人类的足迹和这大地的足迹相比,是多么渺小!”
谭教授在旁边点点头:“这就是我们不断去追寻探索的原因。罗布荒原人类4000年的历史已经是一种传奇,而在人类的足迹踏在这片荒原之前,这片土地又曾经历了亿万年中多少变迁的历史?”她的眼眸亮了片刻又黯淡下来,显然是想到了失踪的李仁熙,心情难以平复,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一声。
“都走了这么远了,还没有他的踪影。”
“谭教授!”
魏大头的激动叫声让我们为之一振,纷纷向他飞奔过去。然而四周仍然荒寂,没有万人嫌李仁熙出现。
“谭教授,你看这是什么?”魏大头的手指向地面,他因为激动而脸颊通红。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我清楚地看见了在地面上静静躺着的一枚打火机。
我们像疯了一样在以打火机为中心直径五百米范围内疯狂地寻找着李仁熙。群山俯视着我们,仿佛心怀悲悯却又无能为力。此起彼伏的叫声和猎鹰一样敏锐的眼睛搜索着这片地区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打火机意味着李仁熙至少曾经走到过这里,但他的踪迹仿佛就在这里消失了,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痕迹可寻。
由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最后的绝望,一共用时一个半小时。谭教授看着疲惫的我们,果断决定返回营地。
“我们明天再过来寻找,两组一起,扩大搜查范围。”
正午的太阳一点点向西移动。我们知道今天找到李仁熙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谭教授的决定是对的。
在回来的路上,因为体力消耗和失落的心情,大家愈发沉默了。魏大头走在谭教授身边,思考了很久,提出一个我们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谭教授,您是李仁熙的导师,比我们都了解他。您知道李仁熙为什么会擅自离开营地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谭教授摇摇头,看得出心情也很沉重:“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李仁熙,他虽然说话不讨人喜欢,但学习还是很用功的。他从小家庭贫困,能考出来读博士,也是花了很大代价的。李仁熙为人谨慎,胆子很小,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擅自离开营地。”
我们大家互相望了一眼,默默垂下头。谭教授说的是对的,李仁熙虽然是万人嫌,但若说他做些出格的事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就是这个胆小如鼠的李仁熙,却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失踪,令人浮想联翩。
我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回了营地。刚进营地,就听到帐篷那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魏大头一把拉住我,悄声道:“什么都不要说,听他们在说什么。”
高宏脸色通红,一绺头发耷拉在额头上,他愤愤指着窦淼道:“我绝对不会再和你一组!你有问题,你绝对有问题!”
于燕燕挡在窦淼前,看着高宏,语气如常:“他有什么问题,把话说清楚。”
高宏把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摔在地上:“你们自己看!这上面有记录,有剪报。”
于燕燕伸手捡起笔记本,快速翻看了几页,回头望着窦淼道:“这是真的吗?”
窦淼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道:“翻别人的书包,偷看别人的东西,这是不道德的。”
“不道德?!”高宏快步走向窦淼,一字一顿道,“八年前,你来过这里,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击中我们心头,连于燕燕都变了脸色。我们都知道窦淼今年三十岁刚过,他研究生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考了博士,脱产入学。八年前,他也就是二十三岁的光景,应该刚读研究生。
高宏盯着窦淼的眼睛,沉声道:“八年前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刻意隐瞒?”
窦淼的神情很淡然:“我没有刻意隐瞒。”
高宏追问道:“那你八年前来干了什么?”
窦淼沉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给了回答:“我跟导师一起来做一个项目,但不是在营盘这里。我们只在罗布泊地区停留了半个月时间就离开了。”
听到此言,李大嘴忽然一拍脑门,失声道:“怪不得这小子想来营盘,比我还积极!”
李大嘴的嗓门大,一时间营地上的人都听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向李大嘴,又齐刷刷的望向了窦淼,眼神中什么神情都有,最多的还是怀疑和困惑。
窦淼点点头:“不错,我是想来,因为我不甘心。”
谭教授凝视着他,眼神尖锐,似乎想洞察他欲言又止背后隐藏的每一个因果:“你八年前来做的是什么项目?跟哪位导师来的?”
窦淼对谭教授很敬重,他犹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谭教授,对不起,项目内容是保密的,我不能透露。”
高宏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八年前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八年后你回来——你还是干净的吗?”
窦淼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他缓缓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宏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向前走了几步,盯着窦淼低声道:“你心里清楚。”
窦淼和他对视了半天,忽然笑了出来。我们心里冰凉冰凉的,这一笑反而让大家更加心惊。
窦淼轻轻推开面前的高宏,指着站在身畔的于燕燕道:“如果执意要探讨‘干净’这个词,你为什么不问问于燕燕同志。问问她为什么主动请缨来营盘执行任务,又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将她的手下抽调到乌鲁木齐?”
谭教授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打断了窦淼,直截了当道:“窦淼,你什么意思?”
窦淼没有回答。他走近于燕燕,微笑的,冷冷地看着她:“不妨问问于小姐,在我们到达营盘前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她是不是原来的她,她——是‘干净’的吗?”
一语既出,众人哗然。
这种哗然,一方面固然是窦淼忽然将矛盾转向于燕燕带给我们的冲击,另一方面却是窦淼将我们心中或多或少的存疑忽然抖搂出来。于燕燕身为年轻的特种部队军官,有单独带队执行任务的资格,想必在部队中是有业绩基础的。考古队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愿相信她有问题,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依赖和信任的武装护卫者反而成了一种未知的威胁。但愿望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大家的目光聚集在于燕燕身上,希望她能给出回答。
于燕燕盯着窦淼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主动请缨任务?又怎么知道我是故意将人抽调走?”
窦淼很冷静,语速依然如常:“我很早就注意到你。大量的观察,加上逻辑推断,让我得出了这两个结论。小祁,我没有说错吧?”
小祁冷不丁被点名,又是直接要和自己的上司对峙,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于燕燕微微昂起头,神态冰冷而高傲:“窦淼,我送你四个字:一派胡言。”
我注意到谭教授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参与争执的几个人,这也是长期的学术训练形成的本能习惯。在考古中就是这样,结论如果没有论据的依托,就是空想。轻易不下结论,一旦得出结论,必然是有无法置疑的铁证相应。
僵持之际,陈伟忽然开口道:“够了,别争了。干尸凭空消失,李仁熙下落不明,这种危难时刻,我们必须团结。相互猜忌只会让我们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小窦,我不知道你对于燕燕的怀疑是基于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比我们早来了一个月吗?我无法理解你的逻辑,况且,”他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我目睹黑衣女人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难道这也与于燕燕有关吗?或者,按照高宏的说法,与你有关吗?不,我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我只相信考据和实证。”
窦淼歪了歪嘴,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微笑:“好吧,大家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不过到真相大白之日,只怕一切为时晚矣。”
死一样的沉默笼罩在营地上空。我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说不出的压抑难受。昔日里洋溢着冲天干劲儿和欢乐热闹气氛的营地荡然无存,它越来越像一个冰冷的泥沼,让每个人都充满猜忌,越陷越深。
魏大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脸色铁青,他关切的转身过来,似乎想安慰我两句。
他叫了我一声:“梁珂。”
我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却发现老魏的目光越过了我,直直地盯着我的身后。
他的喉咙咕咚一声,目光犹如中邪般直直凝视着我的背后,口中再无言语。
我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地举起了他的手臂,指向远方。
我转过身,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顿时不由得心惊肉跳,胸口像是被一个大锤猛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