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日 星期五 至 十二月十八日 星期天
安妮卡和莎兰德约九点在梭德拉剧院的酒吧碰面,莎兰德喝啤酒,而且快喝完第二杯了。
“抱歉我来晚了。”安妮卡瞄着手表说:“刚才有个人要应付。”
“没关系。”莎兰德说。
“你在庆祝什么?”
“没有,只是想喝醉。”
安妮卡狐疑地看着她,然后坐下。
“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吗?”
“我被释放后喝得烂醉,不过没有酗酒的倾向。我只是想到这辈子我第一次可以在瑞典合法地喝醉酒。”
安妮卡点了一杯金巴利酒。
“好吧。你想一个人喝,还是想有个伴?”她问道。
“最好是一个人,但如果你话不多,可以跟我一起坐。我想你应该不想和我回家做爱。”
“你说什么?”安妮卡惊讶地问。
“没错,我不该这样想。你是那种根深蒂固的异性恋者。”
安妮卡忽然觉得有趣。
“我这辈子第一次有当事人提议要跟我上床。”
“有兴趣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抱歉。但还是谢谢你的提议。”
“那么你有什么事呢,大律师?”
“两件事。要么我现在马上终止你的委任,要么我打电话你就得接。你被释放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了。”
莎兰德望着安妮卡。
“我已经找你一个星期,又打电话又寄信又发邮件。”
“我出门去了。”
“事实上几乎一整个秋天都找不到你的人,这样真的不行。我说我会代表你和政府进行一切协商,这里头有程序要跑、有文件要签名、有问题要回答,我必须能联络上你,我可不想像个白痴一样不知道你跑哪去了。”
“我后来又离开了两个星期,昨天回家以后,一知道你找我就马上打电话了。”
“这样还不够。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每星期至少联络一次,直到这些赔偿事宜全部解决为止。”
“我才不要什么赔偿,我只要政府让我清静一点。”
“可是不管你多想,政府都不会让你清静。你的无罪开释启动了一长串的后续发展,而且不止关系到你。泰勒波利安将因为他对你做的事而被起诉,你必须出面作证;埃克斯壮因为失职要接受调查,如果最后发现他听命于‘小组’而故意忽视职责,恐怕也会被起诉。”
莎兰德双眉高耸,一度显得颇感兴趣。
“但我想应该不会,他是被‘小组’诱入陷阱,事实上和他们并无关联。不过就在上个星期,某位检察官针对监护局启动初步调查,有几份报告送交国会监察专员,还有一份送到司法部。”
“我没有投诉任何人。”
“没错,但那很明显是严重失职,影响到的人不止你一个。”
莎兰德耸耸肩。“这和我无关。但我答应你会更密切联络,前两个星期是例外情形。我在工作。”
安妮卡似乎并不相信。“你在做什么?”
“咨询。”
“我明白了,”她说:“另一件事,遗产清单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遗产清册?”
“你父亲的。因为好像没有人找得到你,所以政府的法定代理人找上了我。你和你妹妹是他仅有的继承人。”
莎兰德面无表情地看着安妮卡。随后招引女侍注意,并指指自己的酒杯。
“我不要继承我父亲的任何东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错。是你想怎么处理遗产就怎么处理,我只是负责让你有机会这么做。”
“我不会拿那只猪的一毛钱。”
“那就把钱捐给绿色和平或其他组织。”
“我才不鲸鱼呢。”
安妮卡的口气忽然变得轻柔。“莉丝,如果你要当一个负法律责任的公民,那么从现在起就要做出样子来。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怎么处理你的钱。只要你在这里签收以后,就可以清清静静地买醉了。”
莎兰德瞄她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桌子。安妮卡认为这是一种妥协的姿态,在莎兰德有限的表情中应该相当于道歉。
“金额有多大?”
“不算小。你父亲有价值三十万克朗左右的股票,哥塞柏加的土地市值约一百五十万,其中包括一块小林地。另外还有其他资产。”
“什么样的资产?”
“他好像投资了不少钱。价值都不大,但他在乌德瓦拉拥有一栋包含六间公寓的小楼房,为他带来些许租金收入。不过建筑物的状况不是很好,他没有费心维修,甚至还被租屋委员会给公告出来。卖掉的话不会一夕致富,但能赚一笔。他在斯莫兰还有一间避暑小屋,价值约二十五万克朗。另外北泰利耶郊区还有一个荒废的工业用地。”
“他到底买这些破烂东西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遗产扣税后还有四百多万克朗的价值,只是……”
“只是什么?”
“遗产得由你和妹妹平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你妹妹在哪里。”
莎兰德看着安妮卡,一言不发。
“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妹妹在哪里?”
“不知道。我已经十年没见到她。”
“她的档案被列为机密,但从记录看来她人好像不在国内。”
“喔。”莎兰德虚应一声。
安妮卡气恼地叹了口气。
“我会建议清算所有的资产,然后将一半的金额存入银行,直到找到你妹妹为止。只要你点头,我就开始协商。”
莎兰德耸耸肩。“我不想和他的钱有任何牵连。”
“我明白。但账还是得算清楚,这是你身为公民的一部分责任。”
“那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卖了,一半存进银行,另一半你爱给谁就给谁。”
安妮卡直愣愣地瞪着她。虽然知道莎兰德有自己的钱,却没想到这个当事人富裕到不把至少一百万克朗的遗产放在眼里。再者,她完全不知道莎兰德的钱有多少,又是从哪来。但无论如何,她一心只想赶紧结束这所有的行政程序。
“莉丝,拜托……你能不能把遗产清单看一遍,让我好办事,也可以赶快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莎兰德嘟哝抱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将活页夹塞进肩背包。她答应会在看完后,告诉安妮卡该怎么做,接着又开始喝起啤酒。安妮卡陪了她一小时,喝的多半是矿泉水。
一直到几天后安妮卡来电提醒关于遗产清单的事,莎兰德才拿出皱巴巴的文件,坐到餐桌旁,把纸抚平后开始读起来。
清单共有几页,各种各样的垃圾都详细列举出来,像哥塞柏加橱柜里的瓷器、衣物、相机与其他私人财产。札拉千科留下的东西实际价值都不高,对莎兰德而言也毫无情感价值。她确定了,当时在剧院酒吧与安妮卡碰面时的态度依然没变。把这些烂东西都卖了,钱送出去,或者怎么样都好。父亲的财产,她肯定是一毛钱也不要,但她也很确定札拉千科真正的资产藏在税务稽查员都查不到的地方。
接着她翻开北泰利耶的土地所有权证书。
这是一处工业用地,上有三栋建物,共占地两万平方米,地点位于北泰利耶与凌波之间的榭德里一带。
遗产管理人似乎大概勘查过现场,记录说那是一栋老旧砖厂,六十年代关闭后多少已经清空废置,只有七十年代一段时期曾用来存放木材。记录上还写建筑“状况极差”,几乎不可能翻修作其他用途。“北栋建筑”也被形容为“状况极差”,其实根本已经被火焚毁。“主建筑”则做过一些修缮工作。
令莎兰德感到吃惊的是这块地的历史。札拉千科在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二日,以极低的价钱买下这块地,但买卖合约上签名的人是安奈妲·苏菲亚·莎兰德。
如此说来莎兰德的母亲才是真正的地主。不过她的所有权到一九八七年便终止了。札拉千科以两千克朗买下土地后,就这样弃置不用十五年。清单上显示二〇〇三年九月十七日,KAB进口公司聘请了诺毕格建筑公司前来翻修,包括整修地板与屋顶,以及更新排水与电力系统。整修工作进行了两个月,直到十一月底才中断。诺毕格送来请款单,费用也付清了。
在她父亲所有的遗产当中,这是唯一令人不解的一项。莎兰德十分困惑。假如父亲想让外界觉得KAB进口公司做的是合法事业或拥有某些资产,这块工业用地的所有权可以说得通。先用她母亲的名义购买,再以低价买回的做法也说得通。
但他到底为什么要花四十四万克朗翻修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而且根据遗产管理员的记录,这栋建筑在二〇〇五年仍然完全没有使用。
她想不通,但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去多想。她合上活页夹,打了电话给安妮卡。
“清单我看过了,还是那句老话,把那些烂东西卖了,钱你爱怎么处理都行。他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很好。我会安排将属于你妹妹的那一半存入银行账户,也会为剩下的钱找一些适当的受赠人。”
“好。”莎兰德没有多谈就挂上电话。
她坐在窗边点起香烟,看着外头的盐湖。
接下来一星期,莎兰德协助阿曼斯基处理一桩紧急事务,追踪一名儿童绑架犯的身份。有一名瑞典妇女正在和黎巴嫩籍的丈夫办离婚,并争夺孩子的监护权,嫌犯很可能受雇于其中一人。莎兰德的任务就是检查涉嫌教唆绑架的人的电子邮件。当双方循法律途径解决后,米尔顿安保扮演的角色也随之下场。
十二月十八日,圣诞节前的星期天,莎兰德在六点醒来,想起得买个礼物送潘格兰。她还想了一下是不是也应该送礼给其他人,比方说安妮卡。她起床后温吞吞地冲了个澡,然后吃干酪果酱奶酪、喝咖啡当早餐。
这天没有特别的计划,花了点时间清理桌上的纸张和杂志,忽然目光落在遗产清单的活页夹上。她翻开来,将有关北泰利耶土地所有权登记的那一页重新看了一次。她叹了口气。好吧,我得去瞧瞧他到底在那里搞什么鬼。
她穿上保暖的衣服和靴子。将酒红色本田开出菲斯卡街九号楼下车库时,是早上八点半。外头冷冽却美丽,阳光闪耀,天空蔚蓝。她行经斯鲁森和克拉拉贝尔环行道,迂回绕上E18公路,朝北泰利耶方向北行。她慢慢地开。十点,转进榭德里郊外数公里处一家汽车加油站商店,想问问旧砖厂怎么走。刚停好车就发现根本不必问。
从她所在的山坡地,马路对面整片山谷正好一览无遗。左手边北泰利耶方向可以看到一间涂料仓库、一个堆放建材的院子,还有另一个院子停放推土机。右手边在工厂区边缘,距离马路约四百码处,有一栋破落的砖造建筑,高耸的烟囱已然倾倒。屹立的工厂犹如整个厂区的最后哨兵,有点孤伶伶地坐落在道路与小溪的另一头。她若有所思地观望着那栋建筑,自问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大老远开车到北泰利耶来。
她转身瞄向汽车加油站,一辆印有国际公路运输联盟徽章的长途货运车刚刚驶进来。她这才想起此处是通往卡佩薛尔码头的主要道路,瑞典经由这个码头与波罗的海诸国的货运往来十分频繁。
她启动引擎,上路驶往旧砖厂,将车停在院子中央后下车。户外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她戴上黑色针织帽和皮手套。
主建筑有两层楼。一楼的窗户全部用三夹板钉死了,也看得出二楼许多窗户都被打破。工厂的规模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荒废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看不出有整修过的痕迹。丝毫没有人影,但有人把一个用过的保险套丢在院子里,外墙上也布满涂鸦。
札拉千科为什么要买下这栋建筑?
她绕过工厂,发现后方那摇摇欲坠的北栋建筑。由于主建筑的门都上了锁,她失望之余开始打量一扇侧门。其他门都用挂锁外加铁栓和镀锌钢条封锁住,似乎只有山形墙那面的锁比较不坚固,只用钉子粗略地固定。该死,这是我的地方呀。她四下搜寻,在一堆废弃物中找到一根细铁管,便用来撬开固定挂锁的钉子。
她走进楼梯井,那里有一道门通往一楼厂区。因为窗户被钉死,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木板边缘的缝隙渗入几丝光线。她静静站立几分钟,直到眼睛适应黑暗。这时她看见一个大约四十五米长、二十米宽,有粗大柱子支撑的工作坊,里面堆满大量垃圾、木栈板、老旧机器零件与木材。旧砖炉似乎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水池,和地面上大片发霉的痕迹。整座废墟散发出凝滞的臭味,她嫌恶地皱皱鼻子。
她转身爬上楼梯。楼上干燥,分隔成两个类似的房间,每间约二十米见方,高度至少有八米。在接近天花板之处有一些高不可及的窗户,虽看不到外面景象却光线充足。楼上也和楼下一样堆满破烂。堆着数十个一米高的货箱,她抓住其中一个,却移动不了。箱子上写着:机器零件〇-A七七,底下一行似乎是同义的俄文。她发现第一个房间墙面中央有一架货物升降机。
这像是存放机器的仓库,但让机器放着生锈可赚不了钱。
她走进里面的房间,看来应该是当初整修的地方。里面还是乱七八糟的垃圾、箱子和办公室旧家具,活像个迷宫。有一部分地板露出水泥底,铺上了新的木地板。莎兰德猜想翻修工程是突然中断。工具、一把横锯和一把圆锯、一把钉枪、一支铁撬棍、一根铁杆和工具箱都还在。她不由得蹙眉。就算工程中断了,工匠也应该会将工具带走。当她拿起一把螺丝起子放到光线下,看见手把处写着俄文,这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工具是札拉千科进口的,很可能连工人也是。
她按下圆锯开关,绿灯亮起。有电力。她随即关掉。
房间最内侧有三道门通往更小的房间,可能是旧办公室。她扳了扳北侧那间的门把,锁住了,便回到堆放工具处拿铁撬棍,花了一点时间才破门而入。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并有一股霉味。她用手顺着墙摸索,找到一个开关,点亮了天花板一盏裸露灯泡。莎兰德诧异地环顾一周。
房间里有三张床垫脏污的床,地上还有另外三张床垫。污秽不堪的床单四处散置。右手边有一个双口电炉,生锈的水龙头旁边放了几个锅。角落里则摆着一个马口铁桶和一卷卫生纸。
有人在这住过。而且不止一个。
接着她发现门的内侧没有把手,登时一股寒意窜下脊背。
房间最里边有一个大大的家庭日用织品柜。她打开后发现两个行李箱,上面的箱子里有一些衣服。她随手翻弄了一下,拿起一件有俄文标签的洋装,又找到一个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在化妆品与其他小东西当中混着一本护照,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所有。那是一本俄国护照,她拼出持照人的名字叫瓦伦蒂娜。
莎兰德缓缓走出房间,感觉似曾相识。两年半前,她也曾在海泽比的某个地下室检视过类似的犯罪现场。女性的衣服。一座监狱。她站立许久,寻思着。令她困扰的是护照和衣服被留在这里。感觉不对。
随后她走回混杂的工具堆东翻西找,最后找到一支强力手电筒。她查看电池发现还有电,便下楼到较大的工作坊。地面上一滩滩的水渗进她的靴子。
愈接近工作坊,恶心的腐臭味愈浓,来到正中央处似乎最臭。她走到其中一个砖炉基座旁站定,看见里头的水几乎就要溢出来。她拿起手电筒照向乌黑水面,却什么也看不见。部分水面上覆盖着水草,形成一片绿色黏稠物。她在一旁发现一根长铁棍,便拿来插入水池搅动。水深约莫只有五十厘米,铁棍几乎马上就碰到硬物。她左右摆弄了几秒钟后,一具尸体浮出水面,脸朝上,一副龇牙咧嘴的死亡与腐烂面具。莎兰德吐了一口气,借着光线注视那张脸,发现是个女人,也许就是护照照片中的那个。她对于在冰凉死水中的腐烂速度毫无概念,但尸体看起来已经浸泡许久。
水面上好像有东西在移动。蛆之类的吧。
她让尸体沉回水底,拿铁棍继续搅动,在水池边又碰到东西,或许是另一具尸体。她没有把它捞起来,直接抽出铁棍丢到地上,然后站在水池边沉思。
莎兰德重新上楼,用铁棍撬开中间那扇门。房里是空的。
她走到最后一扇门前,将铁棍插进去,但还没用力门就啪一声开出一条缝。本来就没锁。她以棍子轻轻推开门,四下看了看。
这个房间大约三十米见方,有一扇普通高度的窗子,可以看见砖厂前方的院子,还能看见山坡上的汽车加油站。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堆了盘子的水槽。接着她看到地上有个摊开来的袋子,里面装着钞票。她诧异地上前两步,才留意到房里很温暖,中央有个电暖器,紧接着又看到咖啡机的红灯亮着。
现在有人住在这里。建筑物里除了她还有别人。
她猛然转身奔出内室的门,冲向外面工作坊的出口,但却在距离楼梯井五步处停下来,因为出口已经被关上并上了挂锁。她被反锁了。她慢慢地转身,往四面八方张望,但没有人。
“哈啰,小妹。”右手边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
她一转头便看见尼德曼的巨大身形从几个货箱背后冒出来。
他手里握着一把大刀子。
“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尼德曼说:“上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莎兰德左顾右盼。
“别费心了。”尼德曼说:“这里只有你和我,而且除了你身后那道上锁的门之外,没有其他出口。”
莎兰德将目光转向同父异母的哥哥。
“手怎么样了?”她问道。
尼德曼微笑看着她,同时举起右手来,小指不见了。
“受感染,我把它切掉了。”
尼德曼没有痛觉。那天在哥塞柏加,莎兰德用铁锹划伤他的手,就在札拉千科拿枪射她的头之前几秒钟。
“我真应该瞄准你的头。”莎兰德口气平淡地说:“你在这里搞什么?我以为你几个月前就出国去了。”
他又再次露出微笑。
莎兰德问他在这座倾圮的砖厂做什么,即使尼德曼想回答恐怕也难以解释清楚。因为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当时是带着解脱的心情离开哥塞柏加。他指望着札拉千科一死,自己就能接手事业。他自知自己是个杰出的组织人才。
他在阿林索斯换车,将吓破胆的牙科护士卡斯培森丢进后车厢,驶往波洛斯。他事先没有计划,到哪都是临时起意,也没有想过如何处置卡斯培森。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这是个麻烦的证人,恐怕不得不处理掉。到了波洛斯郊外某处,他忽然想到可以不同方式利用她。于是他转往南行,在赛格罗拉外围发现一座荒僻的树林。他将护士绑起来,丢在一间谷仓内,心想她应该能在数小时内逃脱,并引导警方往南追。假如她没能挣脱,而在谷仓内饿死或冻死也没关系,那不是他的问题。
随后他开车回波洛斯,再接着往东开向斯德哥尔摩。他直接来到硫磺湖,但避开了俱乐部。蓝汀人在牢里真不方便。他改而找上俱乐部的“卫士”华达利,说自己想找个藏身处,华达利便将他送到俱乐部财务叶朗森那儿去。但他只待了几小时。
理论上,尼德曼不需要担心钱。他在哥塞柏加留了将近二十万克朗,已经汇出国外的金额更是大得多。目前的问题是缺现金。叶朗森负责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财务,尼德曼轻易便说服他带他到谷仓里的现金柜。尼德曼运气不错,一下子就有了八十万克朗。
他隐约记得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却忘了自己如何处置她。
叶朗森还提供了一辆警方尚未开始搜寻的车。尼德曼往北行,大概的计划是到卡佩薛尔搭渡轮前往塔林。
到达卡佩薛尔后,他在停车场坐了半小时,观察附近的情势。到处有警察窜动。
他毫无目标地继续往前行驶,需要一个地方藏身一阵子。经过北泰利耶时,他想起了旧砖厂。自从翻修工程后,已经一年多想都没想到这里。朗塔兄弟哈利与阿托将砖厂当仓库,储放从波罗的海港口进出的货物,不过自从那个记者达格开始到处打探卖淫事件,他们俩已经出国好几个星期。砖厂应该是空着的。
他将叶朗森的萨博开到工厂后方一间库房,人则进入工厂。他撬开一楼的一道门,接着第一件事就是将一楼侧边一块三夹板弄松当做紧急逃生口,其次将坏了的挂锁换掉,然后住进楼上一间舒适的房间。
过了一整个下午,他才听到墙外传来声响。起初以为是经常萦绕在他周遭的幽灵,便警觉地坐定倾听,将近一小时后才起身走到工作坊外面好听得更仔细些。一开始没听见什么,但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终于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在水槽边找到钥匙。
打开门一看竟发现里面有两个俄国妓女,尼德曼鲜少如此吃惊过。两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似乎已经几个星期没吃东西,吃完最后一袋米以后便靠着茶和水维生。
其中一人过于虚弱无法下床,另一人情况好一些。她只会说俄语,但他懂的俄语让他听得出她是在感谢上帝和他救她们一命。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腿。他把她推开后,走出房间并再次上锁。
尼德曼不知该拿这两个妓女怎么办。他在厨房找到几个罐头,热了点汤给她们吃,一面思考着。床上那个较虚弱的女子似乎稍微恢复了体力,晚上他问了她们许多问题,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两人根本不是妓女,而是付钱让朗塔兄弟把她们弄进瑞典的学生。朗塔兄弟答应会给她们签证和工作证。她们二月从卡佩薛尔来,直接就被带到仓库关起来。
尼德曼愠怒地沉下脸。那两个混账兄弟竟然瞒着札拉千科赚外快,然后把这两个女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但也可能因为仓皇逃离瑞典而故意留下她们自生自灭。
问题是:他该怎么处置她们?没有理由伤害她们,却也不能放她们走,否则很可能会将警察引到砖厂来。这想也知道。不能送她们回俄国,因为如此一来就得开车载她们到卡佩薛尔,这似乎太困难。深色头发的女子名叫瓦伦蒂娜,曾主动表示只要他帮忙她们就愿意提供性服务。他对于和女孩做爱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这么一说便也成了妓女。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就这么简单。
三天后,他受够了她们不断的哀求、唠叨和敲打墙壁,又想不出其他办法,于是他最后一次开门,迅速解决了问题。他请求瓦伦蒂娜原谅,接着伸出手稍一用力便扭断她脖子的第二与第三节颈椎。之后他走向躺在床上那个不知名的金发女子。她萎靡地躺着,全然无力抵抗。他将两具尸体搬下楼,丢进其中一个浸满水的坑洞。终于落得些许清静。
尼德曼原本并不打算在砖厂长住。他以为只要低调度过警方最初的搜索行动就行了。他将头发剃光,并留了半寸长的胡子,外貌亦随之改变。他找到诺毕格某个工人的一件工作裤,差不多合他穿,然后戴上贝克油漆公司的棒球帽,再将一把折叠尺插入裤管侧袋。黄昏时分,他开车到山坡上的汽车加油站商店买一些吃的,从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取出的钱够他花的。他看起来就像回家途中顺路进来的工人,谁也没多看他一眼。他每个星期会去买一两次,而且都在同一个时间。汽车的店员始终对他非常友善。
打从第一天开始,他就花大量的时间躲避那些住在建筑里的怪物。怪物住在墙内,晚上才现身,他可以听见它们在工作坊内到处游荡。
他把自己关在房内,几天后实在受不了了,便手持在厨房抽屉找到的一把大刀子,出来准备正面迎战怪物。非作个了结不可。
转眼间,他发现它们撤退了。他这辈子头一次能够战胜这些幽灵。他一上前,它们就退缩,可以看到它们变形的身躯和尾巴躲到货箱与柜子后面。他对着幽灵怒吼。它们逃之夭夭。
他松了口气回到温暖的房间,彻夜未眠,等着幽灵回来。它们在黎明时再次发动攻势,他也再次勇敢面对。它们又逃开来。
他在惊恐与陶醉之间来回摆荡。
他这一生始终被黑暗中的这些怪物纠缠不清,终于有这么一回觉得自己掌控了局面。他无所事事。睡觉、吃东西、思考。日子很平静。
几天的时间变成几个星期,春去夏至。他从晶体管收音机和晚报得知警方追捕杀人凶手尼德曼的行动趋缓了,他还津津有味地读着札拉千科命案的报道。真可笑。一个精神病人解决了札拉千科。到了七月,莎兰德开庭的报道再次引发他的兴致,见她被无罪开释,他大惊失色。感觉不太对。她恢复自由身,而他却被迫躲躲藏藏。
他在汽车商店买了《千禧年》的特刊,读了所有关于莎兰德、札拉千科与尼德曼的报道。一个名叫布隆维斯特的记者将尼德曼形容成患有精神病的变态杀人犯。他皱起了眉头。
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他还是没有采取行动。天气转冷后,他在汽车商店买了一个电暖器,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离开砖厂。
偶尔有一些年轻人会开车前来,把车停在院子里,但从未有人打扰他或试图闯入厂内。九月里来了一辆车,一个穿着蓝色防风夹克的男人下车后试图打开厂门,并四下里探头探脑。尼德曼从楼上的窗子观察他。那男子不断地在笔记本上写字,停留二十分钟后,再到处查看最后一次,接着便上车离去。尼德曼这才松了口气。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又来这里做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勘查土地建物。尼德曼没有想到札拉千科死后得清查他的遗产。
他一直想着莎兰德,虽然从没想到会再见到她,但她着实令他迷惑而心惊。他不害怕任何活人,但他这个妹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太令他印象深刻。从来没有人用她这种方法打败过他。尽管被他埋葬,她仍复活了,而且还回来缠着他不放。他每晚都会梦见她,醒来时冒出一身冷汗,也察觉到她取代了平日的幽灵。
十月里他下定决心,在找到并毁掉妹妹之前绝不离开瑞典。他没有特定的计划,但至少现在的生活有了目标。他不知道妹妹现在何处,又该如何追踪她,只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坐在砖厂楼上的房间里,凝望着窗外。
有一天,厂外停了一辆酒红色本田,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看到莎兰德从车上下来。上帝慈悲,他心想。莎兰德将会去和那两个被他丢在楼下水池里的女人作伴。等待结束了,他终于能继续他的人生。
莎兰德评估局势,发现完全在自己掌控之外。她飞快地动脑。嗒、嗒、嗒。她手里仍握着铁棍,却明白面对一个没有痛觉的男人,这武器太弱了。此时的她被锁在一个一千平方米左右的空间内,还有一个来自地狱的凶残机器人。
当尼德曼忽然朝她的方向移动,她立刻甩出铁棍,却被他轻易闪过。莎兰德身手矫捷。她踏着栈板,借力使力跃上一个货箱,接着像猴子似的继续爬上两个货箱,这才停下来俯视着四米下方的尼德曼。他也正抬头看她,等候着。
“下来。”他耐着性子说:“你逃不掉的。结局已经无可避免。”
她暗忖不知他有没有枪。如果有,可就麻烦了。
他弯身拾起一张椅子丢向她,她低头躲过。
尼德曼开始恼火了。他一脚踩上栈板,也跟在她后面往上爬。她等到他快爬到顶端时,才很快地助跑两步,跃过一条通道,落在另一个货箱顶端,接着一扭身跳下地面,一手抓起铁棍。
尼德曼其实并不笨重,但他知道不能冒险从高叠的货箱上跳下来,否则恐怕会摔断脚骨。他得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稳稳地踏到地面。他向来都得慢慢地、有规律地行动,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熟悉自己的身体。就在快下到地面时,他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一转身正好用肩膀挡开铁棍的一击,手中的刀子也应声落地。
莎兰德挥出铁棍后立即撒手,虽没来得及捡起刀子,却沿着栈板将它踢远,见他巨大的拳头反手挥来连忙机灵地躲开,同时向后退跳到通道另一边的货箱上。她从眼角余光瞥见尼德曼伸手要抓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缩起双脚。货箱共有两排,沿中央通道那排堆了三层高,外侧通道那排有两层高。她跃下降落在两层高处,背靠着身后的货箱,双脚使出全部的力气往后抵。货箱想必有两百公斤重。她感觉到它动了,接着往中央通道跌落。
尼德曼看见货箱倒下,急忙扑倒到一旁,胸口被货箱的一角给撞到,但似乎没有受伤。他重新站起来。她还在挣扎。他开始跟着她往上爬,头才探出第三个货箱就见她一脚踢来,靴子重重地踢在额头上。他嘟囔一声,然后吃力地站上货箱最高处。莎兰德飞奔开来,又跳回到通道另一边的货箱上。她从边缘跳落,即刻消失在他视线之外。他听得到她的脚步声,并瞥见她穿过门口跑进内侧的工作坊。
莎兰德一面环顾一面衡量。嗒嗒。她知道自己毫无机会。只要能躲开尼德曼的巨拳、保持距离,她就能活命,然而一旦犯错就死定了,而这只是迟早的事。她必须逃避他。只要被他抓住一次,搏斗就结束了。
她需要武器。
手枪。冲锋枪。火箭弹。人员杀伤地雷。
什么鬼东西都行。
但手边一样也没有。
她到处张望。
没有武器。
只有工具。嗒嗒。她目光落在圆锯上,只是要让他乖乖躺在锯台上简直是不可能。嗒嗒。她看到一根铁棍可以当做长矛,只是对她而言可能太重,耍起来无法得心应手。嗒。她接着瞄向门外,发现尼德曼已经爬下货箱,距离不到十五码,正再度朝她走来。她马上从门边移开——在尼德曼到达前大概还有五秒钟。她又瞄了工具堆最后一眼。
武器……或者藏身处。
尼德曼不慌不忙。他知道妹妹出不去,迟早会落到他手中。不过她很危险,这点毫无疑问。她毕竟是札拉千科的女儿。他不想受伤,所以最好让她自己跑得精疲力竭。
他站在内室的门口,眼神来回望着那堆工具、家具与半完工的木质地板。不见她的踪影。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会找到你的。”
尼德曼定定站着仔细聆听,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躲起来了。他笑了笑。她在挑战他,她的来访顿时变成一场兄妹的游戏。
下一刻他听见房间中央传出不小心擦撞的声音。他掉转过头,但一时分辨不出声音来处。随后他又笑了。中间地板上摆了一张五米长的木质工作台,与其他杂物稍微隔开来,台子下方有一排抽屉和柜子滑门。
他从旁边走向工作台,很快瞄了一下,确定她没有躲在背后试图愚弄他。结果什么也没有。
她躲在柜子里面。真笨。
他拉开最左边的第一道门。
立刻听见柜子里有动静,在中间的部分。他快速上前两步,带着胜利的表情打开中间的柜门。
空的。
此时又听到一连串像发射手枪般的细碎爆裂声,由于离得太近,听不出来自何处。他转头去看,左脚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压力。他不觉得痛,但低头往地上一看,刚好看见莎兰德的手正握着钉枪移往他的右脚。
原来她在柜子下面。
接下来几秒钟他仿佛麻痹似的站立着,莎兰德则趁机将钉枪枪口对准他的靴子连打五枪,让七寸长的钉子直接穿透他的脚板。
他试着要移动。
他花了宝贵的几秒钟才发觉双脚已被牢牢钉在新铺设的木板地上。莎兰德又拿着钉枪移回到他的左脚。听起来就像机关枪不停扫射。她又打了四根钉子作为强固之用,他才回过神来有所反应。
他弯下身去抓她的手,但随即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撑着工作台才稳住身子,却同时听到钉枪“咔嗒、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莎兰德又回来钉他的右脚。他看见她斜斜地将钉子从他的脚跟打进地板。
尼德曼登时发出愤怒的嘶吼,并再次出手去抓莎兰德的手。
莎兰德从柜子下方的位置看见他的裤管往上溜,表示他试图弯身。于是她松开钉枪。尼德曼看见她的手像蜥蜴一样迅速消失在柜子底下,差一点就被他抓到。
他伸手想拿钉枪,但指尖刚碰到,莎兰德就从柜子下方把它拉开了。
柜子和地板间的缝隙约有二十厘米,他使尽所有力气将柜子往后推倒。莎兰德瞪大双眼往上看着他,脸上满是气愤。她拿起钉枪瞄准,从五十厘米外发射。钉子打中他胫骨正中央。
下一瞬间她放开钉枪,如闪电般地从他身边翻滚开来,直到滚到他够不着的地方才起身,接着又倒退两米后才停住。
尼德曼仍试图移动,又差点失去平衡,身子前后晃动,两只手臂也不停挥舞。他稳住后,狂怒之余再次弯下身子。
这回终于抓到钉枪。他瞄向莎兰德扣下扳机。
没有动静。他惊慌地看看钉枪,接着又看看莎兰德。她也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同时举起插头。他勃然大怒,把钉枪朝她丢去。她侧身闪开了。
接着她重新插上插头,抓着电线把钉枪往回拉。
他与莎兰德四目交会,她那毫无感情的眼神令他惊愕。她打败他了,她是超自然的生物。他下意识地想抬起一只脚。她是怪物。他的脚才抬高几毫米,靴子就碰到钉头了。钉子以各种不同角度钻入他的脚,若想挣脱,双脚非得血肉模糊不可。即使以他近乎超人的力量也无法让自己松动。他前后摇晃了几秒钟,像在游泳似的。接着看见两只鞋子之间渐渐形成一摊血泊。
莎兰德坐到一张凳子上,观察他的双脚是否有松脱的迹象。他没有痛觉,所以就看他力量够不够大到用脚把钉头拔起。她静坐不动地看着他挣扎了十分钟,眼神一片木然。
过了片刻她起身走到他背后,举起钉枪对着他颈背正下方的脊椎。
莎兰德很认真地思考。这个男人不分大小规模地走私女人,并且下药、凌虐、贩卖。他至少杀害了八个人,其中包括哥塞柏加的一名警员、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一名成员和他的妻子。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命得算在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头上,不管他是否问心有愧,但也拜他之赐,她才会成为三起命案的嫌犯,被全瑞典的警察疯狂追缉。
她的指头用力地按着扳机。
他杀死了记者达格与他的伴侣米亚。
他还和札拉千科联合谋杀她,把她埋在哥塞柏加。现在又再次出现打算第二度谋杀她。
这样的挑衅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再让他活命。他痛恨她的程度,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把他交给警察会有什么结果?开庭审判?无期徒刑?何时会被假释出狱呢?他会多快逃出来?如今父亲终于走了,她还得提心吊胆多少年,时时回头留意哥哥会不会倏地再度出现?她感觉到钉枪的重量。她现在就能把问题解决,一了百了。
风险评估。
她咬咬嘴唇。
莎兰德天不怕地不怕。她发现自己缺乏必要的想象力,这也足以证明自己的脑子不对劲。
尼德曼恨她,她也同样恨他入骨。他和蓝汀、马丁·范耶尔、札拉千科以及其他无数混蛋都一样,在她认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活在世间。如果能把他们全放到孤岛上再投下一颗原子弹,她就会心满意足。
可是杀人?值得吗?如果杀了他,她会怎么样呢?不被发现的几率有多高?为了一时痛快最后一次扣下钉枪扳机,她得准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可以说是为了自卫……不行,因为他的双脚被钉在地上。
她忽然想起那个也曾受父兄虐待的贱人海莉。她想起先前和王八蛋布隆维斯特的对话,当时她以最严苛的字眼咒骂她,说她哥哥马丁之所以能够年复一年地杀害女人,都是海莉的错。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布隆维斯特这么问她。
“我会杀了这个禽兽。”她回答时,冰冷的灵魂深处充满自信。
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就和当年的海莉一模一样。如果放尼德曼走,他还会杀死多少女人?她已拥有公民权,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起社会责任。她打算牺牲自己多少年的人生?海莉当时又打算牺牲多少年?
钉枪忽然变得太沉重,无法再这样握着对准他的脊椎,甚至连拿都拿不住。
她放下武器,感觉仿佛重返现实。她发觉尼德曼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说的是德语,好像说有魔鬼要来抓他。
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说话,他好像看到房间另一头有什么人,她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有。她感觉到颈背的寒毛竖了起来。
她转身抓起铁棍,走到外面房间找自己的肩背包。弯身拾起背包时,瞥见了一旁的刀子。此时她手上还戴着手套,便连同武器一块拾起。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将刀子放在货箱堆之间的中央通道的显眼处。接着花了三分钟才用铁棍将挂锁撬开,人才得以出来。
她在车里思索许久,最后打开手机,花了两分钟找到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电话。
“喂?”
“尼米南。”她说。
“等一下。”
她等了三分钟,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代理首领尼米南才接起电话。
“你是谁?”
“这你不必管。”莎兰德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
“好吧,你想干什么?”
“想知道尼德曼的消息吧?”
“有吗?”
“少给我废话。到底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
“我在听。”
莎兰德把北泰利耶郊外砖厂的地点告诉他,并说如果他动作快一点,应该还来得及在那里找到人。
她关上手机,启动引擎,把车开到马路对面的汽车加油站后停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砖厂。
她等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下午快一点半的时候,才看到一辆面包车慢慢驶过下方道路,来到岔路口时,停了五分钟没动,然后才往砖厂开去。在这十二月天里,暮色已逐渐笼罩下来。
她打开仪表板下方的置物箱,取出一副美能达16×50的望远镜观察面包车停车后的情形。她认出尼米南和华达利,另外有三个人她不认得。新血。他们得重建组织。
当尼米南与同伴发现敞开的侧门时,她再次打开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到北泰利耶警局。
杀警凶手尼德曼在榭德里郊区汽车加油站旁的旧砖厂内。即将遭尼米南与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成员杀害。一楼池内有女尸。
她看不见工厂里的任何动静。
她等待着时机。
这段时间她取出手机的SIM卡,用指甲剪剪成碎片,摇下车窗丢出车外。接着再从皮夹拿出一张新的SIM卡安装入手机。她用的是Comviq预付卡,几乎无法追踪。她打到Comviq为新卡充值五百克朗。
短信发出十一分钟后,一辆警车从北泰利耶方向快速地驶向工厂,没有鸣警笛只是闪着蓝灯,驶进院子后,停在尼米南的面包车旁。一分钟后又来了两辆警车。警察们商议之后,一起朝砖厂前进。莎兰德拿起望远镜,看见一名警员以无线对讲机通报尼米南那辆车的车号。其他警察分站在一旁等候。两分钟后,莎兰德看着另一个小队急速赶到。
一切终于都结束。
从她出生那天展开的故事在这座砖厂结束了。
她自由了。
当警员从车内取出突击步枪、穿上防弹衣,开始包围工厂区,莎兰德走进商店内买了杯咖啡和一个玻璃纸包装的三明治。她就站在咖啡柜台旁吃了起来。
她回到车旁时天已经黑了。正当打开车门时,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两声巨响,她猜想是马路对面的手枪声。接着看见几个黑影,应该是警察,紧贴在工厂建筑一侧的入口旁。这时从乌普萨拉方向又来了一辆警车,她还听到警笛声。有几辆车停在下方的路旁凑热闹。
她启动本田,转上E18公路,一路驶回家。
当晚七点门铃响了,莎兰德觉得厌烦之至。她正在泡澡,水还冒着热气。现在真的只有一个人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起先她想置之不理,但响到第三声时她还是叹了口气跨出浴缸,拿浴巾裹住身体。她不快地撅起下唇走到门厅,水一路滴在地板上。她将门打开一条缝。
“嗨。”布隆维斯特说。
她没有应声。
“你听到晚间新闻了吗?”
她摇摇头。
“我想你也许会想知道,尼德曼死了,今天在北泰利耶被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一群人杀死的。”
“真的吗?”莎兰德说。
“我问过北泰利耶的值班警员,似乎是起内讧。听说尼德曼遭到凌虐,被人用刀子开膛剖腹。他们在工厂里找到一只袋子,里面装了几十万克朗。”
“天哪。”
“硫磺湖那帮恶棍被捕了,但好像经过一番激烈枪战,警方还向斯德哥尔摩请求支援。飞车党在六点左右投降。”
“是吗?”
“你的老友尼米南阵亡了。他像发了疯似的开枪,企图杀出重围。”
“那很好。”
布隆维斯特静静站着没有再出声。他们俩透过门缝互望。
“我打扰你了吗?”他问道。
她耸耸肩。“我在泡澡。”
“看得出来。想要人作伴吗?”
她以嘲讽的表情看着他。
“我说的不是泡澡。我带了一些贝果来。”他说着拿出一个袋子。“还有一些浓缩咖啡。既然你有一台优瑞X7咖啡机,至少应该学学怎么用。”
她挑起眉来,不知该失望还是放心。
“只是纯作伴?”
“只是纯作伴。”他强调。“我只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探望好朋友,如果你欢迎的话。”
她有些迟疑。两年来,她总是尽可能躲布隆维斯特远远的,而他却有如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似的巴住她不放,不管是在网络或实际生活上。在网络上还好,他也不过就是电子和语词。至于实际生活,此刻站在门外的他依然是迷人得要命。而且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全部的秘密。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自己对他已没有感觉。至少没有那种感觉了。
过去一年,他确实一直是她的好朋友。
她信任他。也许吧。她所信任的极少数人之一竟是自己想方设法要躲避的人,想想真叫人生气。
紧接着她下定决心。要假装没有这个人存在,太荒谬了。如今见到他,她已不再难过。
她敞开大门,让他再次进入她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