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木生物研究所坐落在休斯敦郊区,丹切克的办公室位于主楼的高层。此刻,教授和亨特正在一起看着屏幕上的“沙普龙号”飞船——这个画面是由地球上空一颗人造卫星上面的望远镜摄像机追踪拍摄的。飞船的图像逐渐变小,然后又突然变大——这是因为摄像机自动增加了放大倍数——后来再次开始慢慢缩小。
“他们还没加速呢。”亨特坐在房间一端的一张安乐椅上评论道,“看来他们想好好看我们最后一眼。”丹切克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答话。这时候,扬声器传出来的实况报道证实了亨特的推测。
“以前我们都见识过‘沙普龙号’飞船的高速。可是现在雷达显示,它的航速比上次慢很多。它好像并没有进入环地轨道……而是继续缓慢匀速地驶离地球。这将是各位观众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亲眼看到这艘神奇的飞船了,大家好好观赏、好好珍惜吧。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篇章,我们正在见证这个篇章的最后一页缓缓合上。从今以后,我们的世界还会跟以前一样吗?”这时候,评论员停顿了一下,“喂,等等,据说有状况发生……飞船现在开始加速了,真的越来越快,它确实要离我们而去了……”这时候,屏幕上的飞船突然化作一团亮光,一边疯狂地舞动,一边以惊人的速度缩小。
“他们启动主驱动器了。”亨特说道。
评论员还在继续:“图像开始碎片化……应力场的作用已经很明显了……飞船继续远去……越来越模糊……没了,这就正式结——”突然,声音和画面同时消失了——原来是丹切克拨了书桌后面的开关,把显示屏关了。
“他们终于走了……此去无论生死祸福,都是命数使然啊。”丹切克说道,“希望他们一切安好吧。”说完,两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亨特将手伸进口袋掏烟盒与打火机,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你知道吗?克里斯,回望过去这几年,我们的成就也算是可圈可点了。”
“对,这个评价不为过。”
“从查理到月球人再到坑口飞船,从伽星人的光临到今天的离别……”他伸手指着空屏幕,“还能有更好的年代吗?我们今天的经历足以让历史上其他年代都黯然失色了,对吧?”
“当然了……确实是黯然失色……”丹切克像是下意识地回答。他的思绪仿佛已经追随着“沙普龙号”飞到了九霄云外。
“从某些方面看,这事情其实有点儿可惜。”过了片刻,亨特说道。
“怎么可惜了?”
“遗憾伽星人就这样走了,有些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还没机会问个水落石出呢,对吧?他们哪怕再多逗留一会儿也好,我们至少能多找出几个答案。实际上,我甚至有点奇怪他们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呢?就在前不久,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甚至比我们还好奇呢。”
看样子,丹切克正在反复思量亨特这句话。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坐在房间另一端的亨特。更奇怪的是,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当中竟然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
“嗯,是吗?我倒想问一下,你说我们能找到的是关于什么问题的答案呢?”
亨特皱起眉与丹切克对望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团烟雾,顺便耸了耸肩,“你这家伙还明知故问。比如说,在‘沙普龙号’飞船离开后,慧神星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为什么要把那些地球动物运回家乡?慧神星本土动物的灭绝是拜谁所赐?诸如此类的问题……虽然这些问题现在只有学术圈感兴趣,可是能圆满解答一些疑难,毕竟也是好的。”
“噢,那些问题嘛……”丹切克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还装得挺像,“你想要的答案我全有。”然而,教授的语气却又显得很实事求是,这让亨特一时间无言以对。丹切克歪着脑袋,用质询的眼神盯住亨特,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
“嗨……天哪!答案到底是什么呀?”亨特终于说道。他突然发现,刚才自己目瞪口呆的时候,香烟竟然从指间滑了下来。亨特连忙将手伸到座椅一侧的地面去捡。
丹切克默默地看着这幕哑剧演完,然后才答道:“这么说吧,逐个回答你提出来的那堆问题,实在是事倍功半,因为那些问题彼此间都是相关的。我从木卫三回来之后,一直在研究一个覆盖面很广的课题;而那些问题的答案大部分都是从这项研究工作里推导出来的。简单起见,我就从头开始给你介绍一下这个项目,然后再切入正题吧。”说完,丹切克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搁在下巴前,盯着远端的墙壁,慢慢整理思路。亨特则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丹切克继续往下说道:“我们回到地球不久后,你提起乌特勒支大学的一个研究课题,我马上就开始关注了,你还记得吗?就是地球动物体内产生少量毒素和有害物质,旨在激活自身的防御系统。”
“自免疫过程嘛,我当然记得了——其实那是左拉克首先留意到的。动物体内有这个过程,而人类没有。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觉得这个课题很有意思,所以跟你讨论之后又额外花了点时间去深入研究。其间,我跟剑桥大学的泰瑟姆教授长谈了好几次,每次都谈得很仔细。他是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他最擅长这种工作了。更确切地说,我想知道正在发育的胚胎里面,是哪些基因编码导致这个自免疫机制的产生。在我看来,我们人类和动物之间存在这么巨大的差异,要想找到其中原因,必须在基因这个层面上去搜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得出的结果非常有意思……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丹切克的声音压得很低,感觉每个字都咬得特别狠,“左拉克发现,基本上在当代地球所有动物的身上,控制自免疫过程的基因片段与控制另一个过程的基因片段都混杂在一起,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这两个过程是同一个系统下的两个子功能。这里说的另一个过程是负责控制二氧化碳的吸收与排放。”
“这样啊……”亨特缓缓地点着头。他还不知道丹切克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不过他能感到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你总是对我说,你不相信巧合。”丹切克继续道,“其实我也不信,而这件事情当中恰恰有着太多的巧合,所以泰瑟姆和我决定继续深究下去。当我们调查在坑口基地和‘朱庇特五号’飞船进行的一些试验时,又发现了另一件相当惊人的事情。我们刚才不是提到坑口飞船上的渐新世动物吗?这个发现就和这些动物有关。渐新世动物的基因片段与当代动物几乎一样,只是有一个差别:控制刚才我提到的那两个过程的子系统是分开的!也就是说,在同一条基因链上,并存着两组互不影响的基因编码。这个现象够惊人了吧?”
亨特仔细思量着丹切克的话。过了几秒钟,他说道:“你的意思是,当代动物的基因里面也有这两个子系统,只是两者被混在一起了;而在渐新世的物种体内,它们是各自独立的。”
“是。”
“渐新世的所有动物都这样吗?”亨特又想了片刻,然后问道。丹切克欣慰地点了点头,显然觉得亨特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没错,维克,渐新世所有动物都是这样。”
“可是这不合理啊。通常来说,人们第一反应是基因突变导致这两种状态——混杂态和分离态——发生了转换,而且这种转换可以是双向的。在第一种假设里,混杂态是地球动物的常态,可是它们到了慧神星之后发生基因突变,转换成分离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慧神星的地球动物是分离态,而留在地球本土的动物的后代全是混杂态。同样的,你也可以假设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分离态才是地球动物的常态,只是后来在地球上发生了基因突变,所以变成了混杂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个年代的动物是分离态,而当代动物是混杂态。”说到这里,他看着丹切克,然后摊开双手,“不过,这两个说法都有一个重大的缺陷——这种转变怎么能同时发生在多个物种身上呢?”
“对!”丹切克点头称是,“根据学界普遍接受的自然选择理论和进化原则,这个现象基本上排除了基因突变的可能性——至少排除了自然突变的可能性。同一个偶然事件,自发性地同时发生在多个各自独立、毫不相关的物种身上,这种现象是不可思议的……完全不可思议。”
“自然突变?”亨特一脸疑惑,“你的意思是?”
“其实很简单。我们刚才一致认为,这种状态的改变确实存在,而且不可能是由正常的、自然的基因突变引起的。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这种基因突变不是自然产生的。”
在这一瞬间,许多难以置信的念头闪现在亨特的脑海里。丹切克察言观色,干脆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换句话说,这种基因突变不是随机生成,而是外力使然。这些基因编码是被刻意重组的——也就是人工基因突变。”
亨特闻言,愣了好一会儿。“刻意”这个字眼描述的是有意识地、自主地进行某种行为。这就暗示了做事的那个主体是有智慧的。
丹切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亨特脑子里的想法,“刚才你问的那个问题,且让我重新组织一下,换个问法。我们真正要问的其实是:到底是被运到慧神星的那批动物改变了,还是留在地球上的动物改变了?而现在,我们又掌握了一个事实:这种变化是有人刻意为之。把这个问题和这个事实结合起来一看,我们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于是,亨特帮丹切克把话说完:“在过去的两千五百万年里,地球上没有谁能够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必须是发生在慧神星上。这就只能意味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越来越清晰,亨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就是伽星人!”丹切克说道。他给亨特一点儿时间消化消化,然后继续说道,“伽星人把地球动物运回慧神星后,改变了它们的基因编码。在这些转基因动物当中,有一批样品成功地保持了新的特性,并稳定地流传下来。我敢肯定,我们在坑口飞船上找到的那些标本就是这一批样品的后代。从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证据推断,这是唯一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此外,我们还有一个相当有趣的证据,也完全支持这个结论。”
到了这时候,不管丹切克说什么,亨特都不会觉得意外了。
“哦?”他答道,“是什么证据呢?”
“渐新世所有动物体内都带有一种奇怪的酶,记得吗?”丹切克说道,“我们现在终于知道它的功能了。”亨特不用开口问,因为他脸上迷惑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丹切克继续说道:“渐新世所有动物都是分离态的,在它们体内,控制两个子系统的两组基因片段本来是相连的;而这种酶只会执行一个特定的任务:把每一个连接点的DNA链都切断——所以这种酶只存在于分离态的动物体内。换句话说,它把定义二氧化碳抗耐性的基因片段分离出来了。”
“呃……”亨特慢慢回应道,他还是不太明白丹切克想要表达什么,“你说是就是吧……不过,这个发现怎么支持你那个关于伽星人的结论呢?我不是很……”
“这种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被人工制造出来并且被刻意植入动物体内的。我们发现的那些放射性元素的衰变产物就是在这种酶里面找到的。这种酶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加入了示踪放射性元素。当它们在动物体内运行时,就能够被追踪和测量。我们自己在医药和生理学的研究当中也大量使用了这种技术。”
亨特举起一只手,让丹切克稍停一下再说。他在椅子里坐直了,闭上眼睛,把教授的逻辑链一步一步重新梳理一次。
“好……等等……你总是说,正常的化学过程不能区分普通同位素与放射性同位素。所以,这种酶形成的时候,怎么能够专门挑选放射性同位素呢?答案是它们确实不能,放射性同位素只能是有人刻意挑选的。也就是说,这种酶是人工制造的。那为什么要用放射性同位素呢?答案是用来做示踪剂。”说到这里,亨特睁开眼看着丹切克。教授正在认真听着,还点头表示鼓励。“你刚才已经证实了,被运到慧神星的那批地球动物的DNA都被人工修改过;而这种酶又专门对被修改过的DNA链进行进一步切割……啊……我明白了……我终于看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了。你想说的是,伽星人修改了地球动物的DNA编码,然后生产出一种特别的酶,专门对被修改过的DNA进行操作。”
“没错!”
“但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亨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丹切克答道,“而且我有信心我们已经找到真相了。其实,我们刚才讨论了那么多,已经有足够证据让我们推测伽星人当年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又把十根手指交叉在一起,“我刚才已经描述了这种酶的工作方式,以此为参考,伽星人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将这种酶植入转基因动物体内,那么它们生殖细胞里的染色体就会被修改。这样一来,在它们的后代当中就有可能出现一个分支,其成员体内的二氧化碳抗耐性基因编码是以一种独立的、相对简洁的形式存在的,便于日后修改和操作。你也可以说,这样做使研究者能够把这个特性分离出来,将来对这批转基因动物的后代做进一步试验时,就很容易用这个特性作为研究的焦点了……”丹切克说“后代”时,语气有点古怪,仿佛在暗示,他这一番长篇大论的真正含义马上就要揭晓了。
“你说的我都明白,”亨特告诉他,“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从这里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吗?”
“伽星人想尽办法去解决环境问题,可是都失败了。而这正是他们的另一次尝试啊!”丹切克说道,“这肯定是发生在伽星人在慧神星居住的末期——也就是‘沙普龙号’飞船出发去伊斯卡里星之后,否则施洛欣等人肯定会有所耳闻的。”
“他们怎么能通过基因和酶去解决环境问题呢?不好意思,克里斯,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们先扼要地复述一下他们当时的处境吧。”丹切克提议道,“他们知道慧神星的二氧化碳含量又开始上升,总有一天会达到一个使他们无法生存的水平。这种变化对慧神星其他本土物种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而对于伽星人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他们当初通过基因改造和繁殖的方法牺牲了二氧化碳抗耐性,以换取更强的抗意外击打能力。他们从决定永久废除副循环系统的那天起,就踏上了灭亡的不归路。于是,伽星人尝试改造大气环境,但行不通;他们想移民地球,却被吓跑了;他们去伊斯卡里星做试验,也失败了。后来,他们似乎又想到了新的举措。”
亨特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候打了个心服口服的手势,还吐出两个字:“继续。”
“不过,他们在地球上倒是有收获:发现了一批全新的物种。这些动物在一个比慧神星温暖的环境里进化,不用面对负载分担的难题,因此体内也没有形成双循环系统。伽星人尤其感兴趣的是,地球动物进化出一套完全不一样的二氧化碳处理机制,而且这套机制完全不用依赖副循环系统。”
亨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看着丹切克,而丹切克则停下来等他发表意见。
“你该不是想说……他们不会真的想复制这套机制吧?”
丹切克点头确认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伽星人确实就是想复制这套机制!他们把大量地球动物运回慧神星,目的是要做一系列大规模的基因改造实验。我相信这些实验分三步。第一步,先修改DNA编码,使控制二氧化碳抗耐性的那一部分基因从地球动物的天然状态——也就是你说的‘混杂态’——当中分化出来。第二步,设计出一种手段——也就是那种酶——将那一组基因代码隔离,并且变成易操作的独立部分,遗传给这些动物的后代。第三步是我猜的,伽星人打算将这些代码植入慧神星本土动物体内,看看它们能不能生成一种不依赖副循环系统的抗二氧化碳机制。我们已经有证据支持第一步和第二步,至于第三步,至少在目前看来还只能说是处于猜测的阶段。”
“假设他们第三步也成功了,那么接下来就会……”亨特越说声音越小。伽星人的计划实在太精巧,他很难一下子就毫无疑问地全盘接受。
“要是第三步成功了,转基因操作没有产生不良副作用,那么伽星人肯定会把这些基因植入自己体内。”丹切克确认道,“这样一来,他们体内就拥有了二氧化碳抗耐性,并且可以遗传给子孙后代。与此同时,他们依然保留着废除副循环系统所带来的好处。当自然进化的方案不尽如人意时,依靠自己的智慧去改造自然,这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了,不是吗?”
亨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缓缓踱步,从办公室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禁陷入沉思。这个计划实在太大胆,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伽星人一直惊叹地球人战天斗地的精神,然而他们在知识领域里的所作所为却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本能的驱使下,伽星人总是趋利避害,远离现实生活中的危险和冲突;可是他们在知识领域里,却具有一往无前的冒险精神和永不言败的斗争勇气——而正是这种激励鞭策着他们冲向茫茫太空。丹切克默默地看着,等待亨特提出下一个问题——他知道亨特要问的是什么。
终于,亨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着书案。“没错,他们的计划很周全。”他说道,“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对吧,克里斯?”
“很不幸,确实失败了。”丹切克承认道,“可是追查原因的话,我觉得并不是他们的错。我们在科技上虽然和他们还有很大差距,不过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旁观者清,所以能够看出到底是哪里出错了。”这时候,他不再等亨特提问,而是继续往下说道,“我们的优势在于,我们对本星球生物的了解远比他们多。这几百年来,成千上万位科学家参与研究这门学科,所以我们拥有大量现成的数据和成果。可是两千五百万年前伽星人初来地球时,并没有这么丰富的资源。尤其是他们当时不可能知道剑桥大学泰瑟姆教授团队刚刚发现的新成果。”
“控制自免疫系统与二氧化碳抗耐性的两组基因处于混杂态?”
“没错,就是这个发现。有一件事情是伽星人的基因工程师始终没有意识到的:为了简化日后的实验,他们把后者隔离出来,却也在同时失去了前者。伽星人使用的方法其实很对,他们利用这批转基因动物繁殖出来的后代,确实是二氧化碳抗耐性实验最理想的实验对象,可惜这些后代也失去了自免疫功能。换句话说,伽星人创造并且培育了一大批由各个物种组成的全新的地球物种。这批新物种的体内失去了它们祖先自古以来就拥有的自我防御机制——它们不能在体内自动生成微量的有害物质,因此无法自动激活自免疫系统。而当时,留在地球上的动物继续自然进化,同时把上述机制遗传给后代,到了今天也一样。”
这时候,亨特低头看着丹切克。他的眉头缓缓皱起,脸色也变了,仿佛心里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可是这还没完,对吧?”亨特说道,“自免疫过程与更高级的脑部机能有关……我猜到你要说什么了,可是我猜对了吗?”
“恭喜你,猜对了。你也知道,在自免疫过程中,被释放进体内的那些毒素会抑制大脑更高级功能区域的发展。另外,泰瑟姆的最新研究表明,攻击性和暴力倾向与那些区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了,这只是地球动物进化过程当中的某个巧合罢了。于是,伽星人发现他们虽然培育出了想要的类型,却消除了高级脑部机能发展的限制,同时还增强了被试对象的暴力倾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考虑到伽星人的品性,我觉得他们是不可能把这些实验进行下去的。不管当时情况多么紧急,他们也不会对自己做这种事情,绝对不会!”
“这么说来,伽星人最终把整个实验看作一个失误,然后抛诸脑后,转去另一个领域寻找对策去了?”亨特替丹切克把话说完。
“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也许不是吧。可是,看在加鲁夫他们的分儿上,我也希望当年的伽星人找到了另一个对策。”这时候,丹切克身体前倾,靠在书桌上,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问的那个问题,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哪个问题?”
“你想想,当伽星人终于意识到他们那个看上去很完美的基因工程解决方案走进死胡同时,慧神星肯定已经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了。他们要不就是离开那里,去另一个星系重建家园,要不就只有留下来等死。反正不管怎么做,伽星人留在慧神星上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了。现在,我们把伽星人这个因素从等式当中剔除,那么还剩下什么呢?答案就是:只剩下两大类能适应慧神星环境的动物。第一类是慧神星的本土动物;第二类是地球动物的转基因后代——在伽星人离开之后,它们就开始在慧神星上自由自在地驰骋了。那么,现在我们往等式里加入另一个因素,这个因素是我长期研究左拉克的数据库发现的:慧神星本土动物体内的毒性对地球肉食动物完全没有影响。好了,现在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亨特的双眼突然睁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丹切克。
“天哪!”他倒抽一口凉气,“那就是一场大屠杀啊!”
“是的,确实是大屠杀。我们在坑口飞船里面的墙上看见那些色彩鲜艳、像卡通形象般荒诞的动物,它们从来没有进化出任何防御、隐藏或逃跑的本领,完全没有‘战或逃’的本能。现在你设想一下,慧神星上面全是这种动物,然后往那里投放各种各样来自地球的捕猎动物——它们当中每一种都经过几百万年的锤炼,都生性凶残、狡猾,还精于算计。而且,它们体内的枷锁已被解开,能够自由进化出更高级的智慧。与此同时,它们天生那种可怕的攻击性还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场景呢?”
亨特没有回答,只是在脑海里默默地展开一幅画面,心里充满了惊惧。
“这就是它们灭绝的原因!”他终于说道,“慧神星就是一个动物园,里面那些可怜的动物连一线生机也没有。难怪在伽星人离开后,它们只撑了几代就灭绝了。”
“另外还有一个后果。”丹切克插话道,“刚开始的时候,来自地球的肉食动物主要捕食那些容易抓的猎物——也就是慧神星的本土生物——这就给了来自地球的植食动物一个喘息的空间,它们得以大量繁殖,在新世界扎下了牢固的根基。等肉食动物把慧神星本土动物都吃光后,它们被迫重操旧业,开始追捕来自地球的植食动物。不过,那时候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来自地球的植食动物和肉食动物在慧神星全球范围内混居,形成了一个平衡的生态圈……”这时候,教授的声音突然放轻,语调也变得有点奇怪,“这种状态肯定是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月球人出现为止。”
“查理……”亨特感觉到丹切克一直在卖关子,这时候终于点到正题了,“查理,”他重复道,“你们在他身上也找到那种酶了,是吧?”
“确实找到了,不过是一种严重退化的形态……感觉这种酶一直在逐渐消亡,到了查理的年代已经是所剩无几了。而现在,这种酶确实已经消亡了,因为现代人类的体内完全没有它的痕迹……不过有意思的是,正如你刚才所说,查理体内有这种酶,所以我们可以推测,所有月球人体内都有。”
“而这种酶只有一个出处……”
“没错。”
此刻,亨特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含义。他抬起一只手,扶着自己的眉头,然后缓缓地转头看着丹切克。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都很凝重。逻辑推理将无情的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在他们眼前。亨特的五官慢慢拧成一团,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他虚弱无力地坐在身边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丹切克一言不发,耐心等待亨特自己把各个碎片整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被运到慧神星的地球动物当中,包括渐新世的灵长目动物。”过了一会儿,亨特说道,“它们的进化程度不逊色于同时期地球上任何一个物种,而且还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紧接着,伽星人无意中解开了禁锢它们脑部发展的枷锁……”说到这里,亨特抬起头,又遇上了丹切克镇静的目光,“从那时候开始,它们就一骑绝尘、势不可挡了。而且,它们天性中的攻击性和进取心还被彻底释放出来……一个不受控制的变异物种……一群被科学狂人创造出来的怪物……”
“而月球人当然就是它们的子孙后代了。”丹切克严肃地回应道,“按理说,它们根本不会存活下来。伽星人科学家的理论和模型都一致断定,这个物种最终逃不过自我毁灭的宿命。而且他们也确实走到了灭绝的边缘。这帮人把整颗星球变成了一个大堡垒,等他们的科技开始发展时,永不间断的战争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中心。每个人都知道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每个人都以消灭敌国为毕生不渝的志向。他们想不出别的方法去解决眼前的危机,所以最终还是把自己毁灭了,还顺便拉上慧神星陪葬,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毁灭了自己的文明——如果月球人那一套也算是文明的话。他们的自毁大业本来可以圆满成功的,可是因为某个百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最终功败垂成……”丹切克抬起头看着亨特,让他把故事补充完整。
不过,亨特只是坐在椅子扶手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显然还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当年,月球人只剩下两个敌对的超级大国。后来,核战爆发,导致慧神星解体,慧神星月球的地表也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这颗月球向太阳坠落,又在这个过程中被地球俘获。滞留在月球上的少量幸存者仰望苍穹时,发现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就悬在他们头顶上方。而他们拥有的资源只够踏上这最后一段旅程——飞去这个新世界。在接下来的四万年间,这些幸存者的子孙后代逐渐融入地球的生态圈,并为了生存挣扎奋斗。最终,他们开枝散叶,足迹遍布全球。跟慧神星的先祖一样,他们成了其他动物最可怕的敌人。
终于,丹切克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们都揣测月球人——也就是我们地球人——源自隔绝在慧神星的灵长目动物中的一支,而且是通过一种前所未有的基因突变形成的。同时,我们推测在这一条进化线上,人类的先祖摒弃了其他动物共有的自免疫过程。而现在,我们不但能确定所有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而且还知道它们是怎么发生的。实际上,慧神星上许多来自地球的物种都有类似的经历,只是最后除了一个物种之外,其余的都与慧神星一起灰飞烟灭了。唯独人类——也就是当时的月球人——成功返回了地球。”说到这里,丹切克稍做停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在慧神星上,确实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基因突变,不过这并不是一次自然的突变。值得庆幸的是,导致月球人灭亡的那些极端特性并没有在地球人身上显现出来。可是纵观地球人的历史,其实每一处都浮现着慧神星先祖的影子。因此我们的结论就是:智人其实只不过是一系列失败的伽星人基因实验的产物罢了!月球人天生缺乏稳定性,而且具有极端的暴力倾向,最终导致了他们的灭亡。伽星人相信地球人正在逐步摆脱这些不利因素,虽然步伐缓慢,可前景却是光明的。希望他们没有看错吧。”
接下来,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真是讽刺啊,亨特心想,说一千道一万,原来过去两千五百万年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伽星人干的好事。在这段悠长的岁月里,灵长目动物在慧神星上进化成智人,月球人的文明走过了兴盛与衰亡,而地球也上演了历时五万年的人类发展史。与此同时,“沙普龙号”飞船一直在茫茫太空中游荡,在某种神秘机制的作用下,被困在一个扭曲的时空里,一直保存到现在。
“一系列失败的伽星人基因实验……”亨特重复着丹切克的原话,“他们就是始作俑者。多年之后,伽星人回来发现我们已经能够建造核电站,还开着太空飞船四处翱翔。于是,他们不由得惊叹人类的发展速度是个奇迹。其实,这一切都起源于两千五百万年前他们的实验……而且,还是被他们放弃了的失败的实验!这事情太有趣了,克里斯,真他妈有趣!现在,他们一去不回了,要是他们也知道了我们今天发现的这些东西,会做何感想呢?”
丹切克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似乎在衡量是否应该把此刻的心中所想说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伸出手,心不在焉地玩儿着搁在桌面上的一支笔。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并没有去看亨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在指间不停转动的笔。
“维克,你知道吗?在他们离开前的几个月里,伽星人突然对地球动物的生物化学系统特别感兴趣,各个方面——包括查理、人类、坑口飞船上的渐新世动物等等——的数据都不错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对这类话题流露出极大的好奇心,总是通过左拉克提出数不尽的问题。然后在一个月前,他们却突然三缄其口,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说到这里,教授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亨特,目光里满是坦诚。
“现在,我明白他们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了。”他轻声说道,“你想想,维克,其实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自己当初创造了一个病态的、畸形的怪物,然后把它遗弃,任由它在一个险恶的世界里自生自灭。后来,他们重新回到这里,发现那个怪物已经变成了一个骄傲的胜利者、一个敢与天比高的征服者!这才是他们匆匆离开的真正原因。他们自认已经对人类亏欠太多,所以决定不再对我们横加干涉,任由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继续完善这个世界。他们了解我们的过往,也亲眼见证了我们的现状和成就。他们认为,过去由于他们的干涉,我们已经受了太多苦;而且人类也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没有谁能比我们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最后,丹切克将笔一扔,抬起头来总结道:
“维克,我有预感,我们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因为人类已经彻底走出了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