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和丹切克原本是要在“朱庇特五号”飞船上度假的,不过现在假期正好也结束了,于是两人第二天就跟随一支由地球人和伽星人联合组成的队伍返回坑口基地。在整个旅途中,双方人员混杂在一起——有些伽星人挤进太空军团的中程运输机里,有些幸运的地球人则成了“沙普龙号”一艘子飞船的乘客。
在坑口基地,伽星人首先参观的是发射遇险信号的信标。当初正是这个信号带领他们穿越整个太阳系,来到木卫三——这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外星人解释说,他们的驱动器都会产生局部时空扭曲,导致飞船无法接收普通的电磁信号。因此,他们大部分远程通信都是通过调制引力脉冲进行的。而那个信标也是基于这样的工作原理。当时他们终于关闭了主驱动器,靠辅助驱动器飞进太阳系——使用辅助驱动器在行星之间游荡还可以,但是星系间穿梭就不行了——猛然发现慧神星没了,外围却多了一颗行星,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有多么困惑。就在这时,他们检测到了那个遇险信号。正如太空军团一位军官对亨特说的:“想象一下两千五百万年后回到故土,却忽然听见当年金曲排行榜上的流行歌……他们肯定以为自己其实哪儿也没去,所有这些都是大梦一场。”
一行人沿着一条两旁是金属墙壁的地下走廊往前走,来到一个实验室区——从飞船里运上来的物品通常都是在这些实验室里做初步检测的。他们走进一间用矮墙间隔成一个个工作区的大实验室,每个工作区里都摆放着一组一组的机器设备、测试仪器、电箱以及工具箱。他们的头上是横七竖八的管线,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房顶,几乎把天花板都遮住了。
实验区主管克雷格·帕特森引领众人走进一个工作区间,指给大家看一张工作台。只见台面上摆着一个高一英尺、周长三英尺的矮胖金属圆筒,表面镶着复杂的支架、网络和凸起的边缘,而且都与圆筒浑然一体。这个仪器看起来相当沉重、结实,而且显然是从一台更为巨大的设备上拆下来的。此外还有几个端口和接线,看起来应该是输入和输出口,很可能和电有关。
“这东西把我们都难倒了。”帕特森说道,“目前为止,我们运了几个上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下面还有成百上千个,按照一定间距埋在地板下,遍布整艘飞船,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碰到。知道这是什么吗?”
罗格达·贾思兰走上前,弯腰看了那个东西几眼。
“看样子像是一个改装过的G组件。”说话的是在门口附近的施洛欣,她就站在亨特身边。虽然左拉克身处七百英里之外的主基地,可是伽星人依然能通过它来跟地球人对话。贾思兰用一根手指摸索那台设备的外壳,检查上面几处依稀可辨的标记。最后他直起腰来,显然已经把需要看的都看完了。
“没错,正是你说的G组件。”他宣布道,“看起来比我见惯的那种增加了一些部件,不过基本设计还是一样的。”
“G组件是什么?”阿尔特·斯太尔摩问道。他是帕特森手下的一位工程师。
“是一个散播节点场的元件。”贾思兰告诉他。
“呃……”斯太尔摩应了一声,耸了耸肩,依然感觉莫名其妙。
施洛欣继续解释道:“它的工作原理和物理学的一个分支有关,不过恐怕你们人类还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领域。在你们的太空飞船里,比如说‘朱庇特五号’吧,你们让飞船内部很多组成部分能够转动,从而模拟出引力的效果,对吧?”亨特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刚刚进入“沙普龙号”飞船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他顿时明白施洛欣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可是你们并没有模拟引力,”他猜测道,“而是制造引力!”
“没错!”施洛欣确认道,“这种设备是所有伽星人飞船的标配。”
在场的地球人闻言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怀疑伽星人文明是否已经掌握了一些人类完全不懂的高科技。不过,人们对这个话题还是很感兴趣。
“我们其实也猜到了。”帕特森转头看着施洛欣,“这种设备是基于什么工作原理呢?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技术。”施洛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思路。
“我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答道,“要给你一个有意义的解释,需要花很长时间……”
“看!这里有一个安装在传输管里的助推轴环!”一名伽星人插嘴道。他的目光越过分隔板,看着隔壁的工作区间,伸手指着一大块拆掉一半的伽星人器械。
“是的,我相信你说得对。”贾思兰顺着同伴的目光看过去,表示同意。
“助推轴环到底是什么呀?”斯太尔摩恳切地求教。
“还有传输管呢?”帕特森加了一句。他好像已经把几秒钟前提出来的那个问题给忘了。
“这种管道遍布我们的飞船,是用来把物体和人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的。”贾思兰答道,“你们肯定已经见过这些管道了,因为我在你们工程师画的飞船结构图上看见过。”
“我们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亨特补充道,“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莫非也是引力技术?”
“对。”贾思兰说道,“管道内的局部引力场提供驱动力;放在隔壁工作区的轴环是一种安装在管道内壁的放大器,既提高了场的强度,还能使其更加均匀。通常来说,是每隔……大约三十英尺装一个吧,具体间隔视管道半径而定。”
“你是说,人在这些东西中间飞来飞去?”帕特森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当然了。我们‘沙普龙号’飞船上也有这种设备呀。”贾思兰云淡风轻地答道,“你们当中有人坐过的主升降机就是在这种管道里运行的。因为那是一个大型管道,所以使用密闭舱来做载体。小型管道就没有升降机,人在里面做自由落体运动。”
“你们怎么防止人们撞在一起呢?”斯太尔摩问道,“难道是严格的单行线?”
“都是双向的。”贾思兰答道,“一条管道内通常自带分隔场,一半上行,一半下行,双向交通可以完全隔开,绝对不成问题。说起来,刚才提到的轴环在交通分隔方面也有贡献——轴环当中有一个部件,我们称之为‘射束边沿分隔器’。”
“那你们怎么出去呢?”斯太尔摩被这个技术深深吸引住了,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你到达预定位置时,就会通过局部驻波来减速。”贾思兰解释道,“然后你进来的时候,也是用同样的方式……”
对话逐渐转变成冗长的讨论,细究伽星人太空飞船内部运输网络的操作原理和交通控制——原来不止飞船,伽星人的城市和大楼里面也使用这种网络。可是自始至终,关于这种管道具体工作原理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一行人又看了几件由飞船运上来的物品,然后就离开实验室区,前往行程的下一站。他们沿着另一条过道走进了基地行动控制大楼的地下层,再上了几段楼梯,来到地面第一层。从那里,他们顺着一条向上的坡道走进大楼隔壁的一个半球内部,也就是三号竖井的出口。然后他们穿过一段段迷宫似的走廊和过道,终于走进了三号竖井顶层气密锁的前厅。气密锁外面有一个运输舱,每次可以把六名乘客运到地底下的挖掘现场。运了三趟后,全体人员才在木卫三的冰壳深处重聚。
与亨特同舱的有贾思兰、另外两名伽星人、指挥官休·米尔斯,以及一位从“朱庇特五号”派来坑口基地做观察员的太空军团高级军官。一行人走出运输舱,来到三号竖井底层入口的前厅,穿过一条很短的过道,终于到达底层控制室。其他人早已经到了,却对刚到达的这批人视而不见,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控制室远端一面巨大玻璃幕墙外的场景。
他们眼前是一个用热熔和劈砍等手段在坚冰里开凿出来的巨大洞穴。在上千盏强力弧光灯的照射下,冰面闪着五颜六色的亮光。洞穴另一端密密麻麻地立着无数根巨大的金属千斤顶和支撑洞顶的冰柱,就像一片黑白森林,把另一头的洞壁都遮住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们面前向远处延伸,把那片森林整整齐齐地切开一条长长的缺口——那正是伽星人的飞船。
飞船外壳是黑色的金属,轮廓本来很优雅,可是干净利落的线条却被很多个缺口破坏了。那是挖掘团队在外壳上面挖开的一个个洞,用来供人员进出飞船,以及把拆下来的外星设备运走。船身的某些部分被整块掀开、拆掉,露出一根根弯曲的龙骨向上直指洞顶,整艘船看起来就像一头在沙滩上搁浅的巨鲸。船身外面安装了一团团乱七八糟的网格,是由许多大梁和金属管道构成的。在某些位置,这些外挂饰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洞顶,上面挂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过道、梯子、平台、移动舷梯、钻塔和绞车,许多地方还缠绕着一团团麻花似的液压和气动装置的输送管、排气通风管和电线,大有让人看了后患上密集恐惧症的架势。
这幅全景图中还有很多正在辛勤劳作的工作人员,他们的身影遍布每个角落:有人站在飞船外壳高处的脚手架上;有人留在地面,在无数设备、器材和配件构成的迷宫里穿梭;粗凿而成的洞壁上也有人,正在临时搭建的狭窄通道中行走;还有很多人直接站在了飞船顶上。在船身某处,外壳被拆掉了一片,上面安装了一个龙门架,吊钩就在缺口边晃来晃去。在另一处缺口,氧乙炔火炬不时闪出火光,照亮了飞船内部暴露出来的隔间。在稍远处,一小群工程师围着一块便携式大型显示屏,对着上面的信息打手势,显然正在开会商量着什么。人们都在从容不迫、踏踏实实地干活,整个挖掘现场忙碌而又有条不紊。
伽星人注视着这一幕,地球人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
终于,贾思兰开口了:“这艘飞船很大……跟我们预想的一样,总体设计当然比我们那个年代的任何一种飞行器都先进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左拉克,你怎么看?”
“在距离你站的地方三百英尺处,他们切掉了很大一块,当中有一些突出的部分是环状的,我几乎敢肯定那些是微分共振应力扼流圈,功效是限制引力波束,使其聚焦在主驱动器上。”左拉克答道,“在你们正下方的地面上有一个大型设备组,就是前方和下方各站着一个地球人的那堆东西,看起来不太熟悉,应该是某种先进型号的尾部补偿电抗器。由此可见,这艘飞船是依靠标准应力波传播来推进的。如果我推算没错的话,飞船上应该还有一个前置补偿电抗器——主基地的地球人向我展示过一张简图,看起来就像是前置补偿电抗器。不过要确认的话,必须专门去机头内部看一下。此外,我还想找机会看看主能量转换区和它的布局。”
“嗯……看来情况不算太糟。”贾思兰心不在焉地喃喃低语道。
“为什么这么说,罗格?”亨特问贾思兰。巨人微微转身,举起一条手臂指着飞船。
“左拉克已经证实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他答道,“虽然这艘飞船是在‘沙普龙号’之后建造的,可是看来基本设计的改动并不大。”
“也就是说你们有机会利用这艘飞船的零件修复自己的飞船咯?”米尔斯在一旁插话道。
“但愿如此吧。”贾思兰表示赞同。
“我们需要近距离观察才能确认。”施洛欣谨慎地说道。亨特听了,转身面对着众人,张开双臂,两手一摊,“那我们就下去近距离观察吧。”他说道。
于是,一行人离开观景玻璃幕墙,在一个个设备架和终端组之间鱼贯穿行,走到控制室另一头,出了一道门,来到了下一层。等最后一位来客离开后,控制室的门关上了,坐在终端前的一位值班操作员略微转身,面向着另一位同事。
“看吧,埃迪,我早告诉你了,”他愉快地评论道,“他们不会吃人呀!”
埃迪坐在几英尺外,皱起眉头,一脸的疑虑。
“可能他们今天还不饿。”他嘟囔着说道。
就在玻璃幕墙外,这支由伽星人和地球人组成的团队走出气密锁,出现在洞穴里。他们踏在铺着金属网格的冰面上,在各种各样的工程设备迷阵中穿行,向飞船走去。
“这里挺暖和的。”施洛欣一边走一边对亨特说道,“可是墙壁并没有融化的迹象,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仔细设计过空气循环系统。”亨特告诉她,“暖空气被限制在人行走的区域,四周洞壁都有冷空气幕墙。冷气从地面往上吹,直达洞顶的抽气机,把暖空气与冰墙隔开。而且洞壁与洞顶无缝连接,确保冷气幕墙以正确的模式流动。这个系统还是相当成功的。”
“厉害。”施洛欣喃喃道。
“从冰里释放出来的溶解气体有爆炸的危险,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呢?”另一名伽星人说道,“你们也觉得有风险吧?”
“刚刚开始挖掘的时候,这确实是个难题。”亨特答道,“尤其是在融冰的阶段。那时候,每个人工作时都要全副武装,还往施工现场灌满氩气,都是为了解决你提出的问题。不过,现在通风系统改善了很多,再也没有爆炸的危险,所以我们可以穿得舒服自在一点儿了。冷空气幕墙也有很大帮助,能把爆炸性气体泄露的可能性降到几乎为零;就算有一点点跑出来,也被卷到洞顶抽气机那里了。现在洞里爆炸的概率甚至比基地被陨石击中的可能性还低。”
“好啦,我们到了。”米尔斯在队伍前面宣布道。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金属坡道前,这条坡道很平缓,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在飞船外壳上切出来的一个大洞那儿,然后消失在一团乱麻似的管线里。在上方,船身侧面的轮廓向外凸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弧面。弧面在众人头顶掠过,再一直向上延伸,最后消失在洞顶。这番宏伟的景象顿时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一群被困在花园碾草机底下的小老鼠。
“那我们进去吧。”亨特说道。
飞船是侧翻的,没有太多可供人行走的平面,所以工程队在里面改建了大量过道和小路,就像迷宫那么复杂。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一行人的足迹踏遍了这个迷宫,一分一厘也不放过。巨人们沿着缆线和管道搜索,看眼神就知道他们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他们不时停下来,用熟练的动作拆开某件感兴趣的东西,或者寻找某台设备和部件背后线路的源头。联合国太空军团的科学家们制作了这艘飞船的平面图,将人类对外星飞行器结构和设计的理解融汇在里面——伽星人把这些平面图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每个细节都审视了一番。
随后,贾思兰与左拉克对观察结果进行分析,在长谈后宣布道:“我们对目前状况持乐观态度,有很大机会完全修复‘沙普龙号’。不过,我们必须先对这艘飞船的某些部分进行更加详尽的研究,所以需要从基地抽调更多的工程技术人员。请问你们能不能让我们的一支工程师队伍在这里驻扎——大概两到三个星期呢?”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米尔斯说的。指挥官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无论你们需要什么,我们都能提供。”他答道。
一小时后,参观团回到地面吃饭。与此同时,一艘太空军团运输机从主基地出发向北飞,机上载着更多伽星人,以及从“沙普龙号”飞船运出来的一些需要用到的工具和设备。
接下来,他们前往坑口基地的生物实验室区,欣赏丹切克的室内植物园。他们确认,教授栽培的这些植物看起来都很眼熟,当年遍布慧神星赤道地区,是相当有代表性的热带植物。在教授的坚持下,伽星人剪了一些枝条下来,准备带回“沙普龙号”飞船种植,作为对家乡的纪念。看起来他们都被教授的善意深深触动了。
随后,丹切克带领众人进入生物实验室的地窖,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储藏室,是从坚冰里开凿出来的。他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宽敞空间,只见四壁镶着储物架,上面摆满了杂七杂八的设备和物资。这里有一排排关起来的储物柜,全部统一涂成了绿色;地上摆放着一些机器,因为被防尘布盖着,看不出是什么;房间里面有好几个地方堆着一些未开封的包装箱,几乎一直摞到房顶。不过,立即吸引住众人眼球的,是一头距离门廊二十英尺的巨兽。
这头巨兽矗立在众人面前,四根树干似的大粗腿,肩高超过十八英尺。巨大的躯干在前端逐渐变小,最后形成一条粗壮的长脖子。脖子向前伸着,尽头处立着一颗面容沧桑、神情冷峻的小脑袋,顶上竖起两只短耳朵。两个巨大的鼻孔下是张开的嘴巴,有点儿像鹦鹉的喙,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部上方的皮肤层层叠叠,使眼睛更显突出。巨兽的皮肤是灰色的,看起来很粗糙,有皮革的质感。有些部位的表皮拧在一起,形成一道一道深深的皱纹,在巨兽的脖子根部和耳朵底下围成了一圈。
“这是我的最爱之一。”丹切克用轻松活泼的语气介绍道。他走在队伍最前头,用手轻轻拍着巨兽的前腿,喜爱的神情显露无遗。
“俾路支兽,现代犀牛在亚洲的始祖,存活于渐新世末期与中新世早期。这个物种的前爪已经没有了第四根脚趾,而是形成一种类似后爪的三脚趾结构——这个趋势在渐新世尤为显著。另外,正如各位看到的,虽然这个品种的俾路支兽还没有进化出真正意义上的犀角,可是它上颌的结构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强化。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它的牙齿,它们——”说到这里,丹切克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刚好转过身来面向听众,却发现只有地球人跟着他走进这个房间,围在他描述的这头巨兽四周;而所有伽星人都聚集在门口,仰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头巨大的俾路支兽。他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像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看样子他们倒没有因为遇到巨兽而畏缩,只是脸上的神情和紧张僵硬的站姿都流露出了心中的不安和疑虑。
“有什么问题吗?”丹切克莫名其妙地问道,却没有人回答,“我保证,这家伙不咬人。”然后他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安慰道,“而且它不是活的!我们在这艘飞船上发现了许多大罐子,里面保存着许多动物的样本,而这头俾路支兽就是其中一员。它已经死了两千五百万年了。”
伽星人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不过看神情还是很郁闷。他们都没说话,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站成一个半圆的地球人走去。他们着了魔似的凝视着这头巨兽,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左拉克。”亨特对着咽喉处的麦克风低声说道。而其余地球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伽星人,等待他们示意,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讨论。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贵宾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在,维克。”机器在他耳中答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伽星人从来没见过像俾路支兽这么巨大的动物。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全新体验。”
“你也觉得意外吗?”亨特问道。
“不觉得。我的档案里存有早期地球动物的资料,当中有些动物跟现在这个模型很像,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些资料是伽星人当年去地球探索时采集回来的。虽然那几次行动都发生在‘沙普龙号’飞船离开慧神星之前,可是这次来坑口基地的伽星人都没去过地球。”
“不过他们多少会知道那几次探索行动都发现了什么吧?”亨特继续追问道,“研究报告肯定会公布的。”
“没错。”左拉克表示赞同,“可是像这种巨大的动物,你从报告上面读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假如我也是一个有机智慧生命体,也是在一个以生存本能为主导的有机进化系统当中进化而成,也拥有这个系统隐含的情绪条件反射,估计我也会震惊的。”
亨特还没回应,一位伽星人——施洛欣——终于开口了。
“这个……就是地球动物的一个样本啊。”她低声说道,语气中透露着迟疑,好像这几个字很难说得出口。
“简直是不可思议!”贾思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始终盯着巨兽不放,“这东西真的曾经是活的吗?”
“那是什么?”另一位伽星人指着俾路支兽身后的一头野兽。那头野兽的体形比俾路支兽小,模样却远比前者凶悍。只见它举起一只爪子,双唇向后翻,露出两排恐怖的尖牙。其他伽星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擬指犬。”丹切克耸了耸肩,答道,“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物种,身上同时具备了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的特征,现代的猫狗都是从它这里进化出来的。旁边那头是渐新马,是现代马的始祖。要是你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来……”他突然打住了,好像猛地冒出另一个念头,“可是你们为什么对这些动物感到陌生呢?你们肯定见过别的动物吧?慧神星上面也有动物吧?”
亨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这个种族那么先进,一直以来的言谈举止都那么理性,可是此刻的反应看起来竟然很古怪。
最后,还是施洛欣开口回答:“是的……确实有动物……”她开始扭头看自己两旁的同伴,好像在困境中寻求帮助,“可是它们不太一样……”就这么模模糊糊的一句,然后她就不再往下说了。可是丹切克看起来反而更加兴致勃勃了。
“不一样?”他重复道,“有意思……具体怎么不一样呢?比如说,慧神星上没有这么巨大的动物吗?”
施洛欣好像越来越紧张了。亨特突然想起以前他们谈起地球渐新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伽星人显得很不情愿说下去。而施洛欣现在也正是这样。亨特突然有一种危机感,而丹切克还热情高涨,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亨特连忙转头背向众人,“左拉克,给我跟克里斯·丹切克开一条私密通信线路。”他低声说道。
“已接通。”一秒钟后,左拉克答道,语气当中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克里斯,”亨特低声说道,“我是维克。”他看到丹切克脸色突然一变,于是继续说道,“他们不想讨论这话题。也许还是介意我们和月球人之间的关系,也许有别的原因,我不知道——反正他们受到什么东西困扰了。快结束这个话题,我们马上出去吧。”
丹切克与亨特四目相对,很困惑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突然就改变了话题,“这样吧,我们等以后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再慢慢讨论好了。现在我们上楼好吗?上面的实验室里正在做一些实验,我猜各位会感兴趣。”
于是,人们陆续向门口走去。亨特与丹切克落在最后,彼此使了一个眼色,目光都充满了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请问!”教授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亨特答道,“快走吧,要不我们就掉队了。”
距离坑口基地几亿英里之外,人类首次与智慧外星种族会面的消息迅速传开,整个世界都震动了。记录会面的两段录像在世界各地的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包括他们在“沙普龙号”飞船上的第一次面对面交流,以及外星人到达木卫三主基地时的场景。整个星球陷入一片惊奇和激动的狂潮当中,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发现查理和第一艘伽星人飞船的时候。有人为之赞叹不已,有人却如丧考妣,还有人趁机插科打诨——不过,所有的反应都是在意料之中的。
而在世界各国政府的高层当中,则是另一番景象了。联合国正在召开特别会议,美国派出的高级代表弗雷德里克·詹姆斯·麦克拉斯基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满座的圆形会议厅。来自欧洲联盟的英国代表查尔斯·温特斯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了四十五分钟,此刻正在做最后总结:
“概括来说,我们认为,外星人首次降落地球的地点应该在英伦三岛内选取。在地球上,英语已经成为各国家、民族和种族在社会、商业、科学和政治等领域进行交流时的标准工具。它同时也成了一个象征,标志着一度将我们隔离分割的种种屏障已被彻底清除,也标志着我们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一个以和谐、信任与协作为基础的新秩序。因此,当外星人朋友与我们人类交换第一句话时,使用英语这门语言为载体,是最合适不过的。请允许我提醒各位一句,迄今为止,被伽星人机器吸收使用的人类语言只有一门——就是我们英伦三岛使用的英语!既然如此,各位,当第一位伽星人首次踏足地球时,应该让他在哪片土地上迈出第一步呢?还有比这门语言的发源地更适合的地方吗?”
温特斯说完,用恳求的目光环顾观众席,然后坐回座位里。四处响起一阵低语声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麦克拉斯基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了几句,然后瞥了一眼之前写下的几点内容。
早些时候,地球各国政府非常罕见地达成了共识,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正式宣布欢迎那些来自史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来地球安家落户。欢迎声明发布后,联合国随即召开目前这场特别会议,讨论外星人降落地点,结果与会各方在摄像机前争得不可开交。
终于,麦克拉斯基听得不耐烦了,生气地把笔扔到笔记本上,用手指猛戳按键,请求发言灯马上就亮了。几分钟后,他的控制面板显示主席已经批准请求,于是麦克拉斯基凑到麦克风前,“伽星人还没说他们来不来地球呢,更别提什么安家落户了。我们浪费这么多时间讨论这事情,是否应该先问一下他们的意愿呢?”
此话一出,马上就激发了新一轮的争论——事实证明,只要一有机会,外交拖延症就必然会发作。最后,此项议程的结果是:暂缓处理,等待更多信息。
不过,各位代表还是就一件小事达成了共识:
他们担心太空军团宇宙飞船的船员、军官、科学家,以及在木卫三上的其他相关人员缺乏敏锐的外交触觉与技巧,现在为情势所迫,权且让他们担任地球的代表和大使,其实当中隐含着极大的风险。因此,与会代表制订了一整套指导方针,让太空军团全体人员务必认识到整个形势的严肃性,以及自己的责任有多么重大。此外,这份指引还敦促他们:“……鉴于对方是性情未知、动机不明的陌生种族,为了避免冒犯,切勿发表冲动性言论,严禁采取轻率行动……”
这些信息被传送到木卫三,一字不漏地向太空军团的船员和科学家们宣读,大家听完都乐了。既然地球人觉得对方“性情未知、动机不明”,他们干脆把这段话也向伽星人宣读。
巨人们听了,都觉得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