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地球人叫我‘滚蛋’,然后就把通信装置关了。”左拉克说道,“按他说的去做,我就必须让‘沙普龙号’飞走。可是我敢肯定这不是他的原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亨特笑着把脑袋搁在枕头上,仰望着天花板。他回到“朱庇特五号”已经几小时了,今天忙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回自己舱里放松。不过,他还是继续试验操作伽星人给他的通信设备。
“这是地球人的一种说法。”他回答道,“其真实含义与字面意思不一样。当人们对某个人说的东西不感兴趣的时候,他们就会说这句话。也许他是累了想睡觉吧。可是你跟地球人交流时千万别这么说,因为它表达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甚至有点算是在骂人。”
“我明白了,好的。有没有一个单词或者短语去描述这种含义与字面意思不一致的说法呢?”
亨特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捏着鼻梁,心里对小学老师们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我觉得可以叫作‘修辞手法’吧。”
“修辞?‘辞’是话语,不是一件物品,要怎么‘修’ 呢?难道我理解错了?”
“不,不,你没有理解错,‘修辞手法’其实也是一种说法。”
“也就是说,‘修辞手法’本身就是一种修辞手法咯?”
“算是吧。左拉克,我也累了。你这些英语方面的问题能不能等我以后有精力的时候再问呢?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呢。”
“不然的话,你就会叫我滚蛋,然后关机了,是吧?”
“是的。”
“好吧。你有什么问题?”
亨特撑起上身,肩膀靠着床头,双手拢在脑后。他思考了片刻,把思路整理好了,才说道:“我想问问你们飞船逃离的那颗恒星。你说那个星系里面包括了几颗行星,是吧?”
“是的。”
“你们的飞船是从其中一颗行星那里出发的吗?”
“是的。”
“所有伽星人都在很久以前从慧神星迁徙到了那颗行星,对吧?”
“不对。只有三艘母舰带着各自的舰载飞船去了,另外还有三台像宇宙飞船一样能自己驱动前进的巨型机器。伽星人不是搬去定居,而是去那里测试一个科学设想。所有人都乘坐‘沙普龙号’飞船回来了,但是许多人在途中去世了。”
“你们飞去那个星系的时候,是从哪里出发的?”
“慧神星。”
“其他伽星人在哪里呢?那些没有和你们一起去那个星系的伽星人。”
“他们自然是留在慧神星上了。在那颗恒星做的实验只需要少量的科技人员。”
“你们是在多久以前离开那颗恒星的?”亨特问道。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些许激动。
“大约两千五百万地球年以前。”左拉克告诉他。
亨特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躺在床上,心潮澎湃,思绪汹涌。信息量实在太大,他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与一个外星种族面对面交流了。而“智人”这个物种还没出现时,这个外星种族就早已存在了!而且他们经历了无数个难以想象的世代和纪元,直到今天竟然依然充满生机。一想到这一点,亨特就觉得惊愕无措。
他当然知道两千五百万年不是伽星人的正常寿命,这应该是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可是要产生这种规模的效应,他们必须在一段难以置信的超长时间内维持现象级的高速度。可到底是什么驱使伽星人踏上这么漫长的旅程呢?同样奇怪的是,他们明知道这样做会永远失去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还有自己熟悉的一切,可是他们依然甘心去承受,这又是为什么呢?其实,双方的时间尺度相差那么大,他们在远征目的地取得的科研成果对其所属的文明是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那么他们这次探索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加鲁夫好像说过他们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亨特竭力整理思路,总算是勉强有点条理了,然后提出下一个问题:“这颗恒星距离太阳有多远?”
“那一段距离,光要走九点三个地球年。”左拉克答道。
这事情显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以能够产生那种时间膨胀效应的高速去飞行这段距离,应该在一眨眼工夫就飞完的……当然了,这里的“一眨眼工夫”是天文学的尺度。
“伽星人知道他们会在两千五百万年后才回来吗?”亨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他们离开那颗恒星时,是知道的。可是从慧神星出发去那颗恒星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当时不可能会料到来回两程用的时间会不一样。”
“他们去那里用了多久?”
“从太阳到那颗恒星,用了十二点一年。”
“回程却用了两千五百万年?”
“是的。他们没办法不用高速飞行。这样做有什么后果,我相信你也很熟悉了——他们绕着太阳转了无数圈。”
于是,亨特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慢下来呢?”
“他们慢不下来。”
“为什么?”
左拉克似乎迟疑了一下。
“电子设备无法操作。那些‘毁灭一切的点’不停地转圈,没办法停下来;时空连接被扭曲,无法复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亨特说着,皱起了眉头。
“我没办法解释得更清楚了,除非你能回答我一些英语方面的问题。”
“那我们暂且放下这个问题吧。”亨特想起了埋在坑口基地下面的伽星人飞船。那艘飞船与“沙普龙号”是同时代的,它神秘的驱动系统一度引起轰动,使人们浮想联翩。虽然联合国太空军团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可是他们怀疑使这个驱动系统移动的并不是反作用力,而是让飞船不断地跌入一个又一个人造局部时空扭曲的区域。亨特觉得以这种原理运行的驱动系统能够使“沙普龙号”持续加速,从而获得左拉克提到的那种速度。其他科学家肯定会向左拉克提出类似的问题,所以亨特决定明天再跟他们讨论好了,现在没必要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吗?”亨特顺口问道,“两千五百万年前,你们飞船离开慧神星的时候?”
“两千五百万年是地球时间。”左拉克指出,“在‘沙普龙号’飞船上面只是过了不到二十年。是的,我什么都记得。”
“你们当年离开的是一种怎样的世界?”
“我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怎样才算是‘一种’呢?”
“嗯,举个例子,你们在慧神星上面起飞的那个地方是怎样的?陆地是平的吗?附近有水吗?伽星人有在附近修建什么建筑物吗?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那个画面?”
“我可以直接给你看图。”左拉克提议道,“请看显示屏。”
亨特来了兴致,连忙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起刚才搁在那儿的腕戴装置。他把那个装置翻过来放在掌中,显示屏立刻激活了。亨特一看到那个画面,就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他正在俯视着“沙普龙号”——或者是一艘和“沙普龙号”一模一样的飞船。不过它并不是亨特几小时前在运输机上看到的那艘外壳伤痕累累的破旧飞船,而是一座洁净锃亮的巍峨巨塔。它的外壳是毫无瑕疵的银色镜面,整艘飞船傲然矗立、直指苍穹。飞船四周是一片开阔地带,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古怪建筑——楼房、圆柱体、管状结构、半球、天线、曲面体……它们彼此相连,聚合成一幅延绵不断的人造风景画卷。这艘飞船两侧还伫立着另外两艘飞船,后者虽然没有旗舰那么巨大,却也算是很壮观了。
从画面来看,这是一座太空港。港口上空布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飞行器,其中大部分都沿着清晰界定的线路前进,就像一只只严守纪律的工蚁在空中爬行。
太空港背后是一座向高处延伸、绵延天际线几英里的大城市。虽然亨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城市,可他知道画面里的肯定是城市,不可能是别的什么。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的高台、凌空飞渡的桥梁、流线型的坡道……所有这一切整合起来,化作一个梦幻般的实体,以欢快的姿态挑战引力、直冲云霄。整座城市仿佛是一位技艺无比精湛的宇宙艺术家在一块闪闪发亮的巨型大理石上雕塑而成的艺术品;同时,还有一些组成部分如同象牙塔似的悬浮在空中,似乎并没有与城市主体连接在一起。如此壮丽的城市,其创造者的知识水平绝对超过了人类。这无非是又一个实例,证明伽星人的科技水平对于地球科学家来说是多么的望尘莫及。
“‘沙普龙号’出发前就是这样的。”左拉克告诉亨特,“另外两艘同行的飞船也在这里。后面那个地方叫作‘格罗莫斯’。他们建造一个地方让很多伽星人居住,这种地方叫什么?”
“叫城市。”亨特答道,同时又觉得这个单词远不足以描述这么壮观的事物,“伽星人热爱他们的城市吗?”
“什么意思?”
“他们喜欢他们的城市吗?他们很希望再次回到家乡吗?”
“非常热爱。伽星人热爱慧神星上的一切,也热爱他们的家乡。”左拉克似乎拥有一种很完善的、举一反三的能力,“当他们逃离那颗恒星时,就知道回家的路程要走很久,所以并没有指望一切都一成不变。可是他们没料到家乡竟然不存在了。他们很悲伤。”亨特亲眼见到过伽星人的状态,知道他们确实很难过。他正要问下一个问题,左拉克却先说道:“我可不可以问一些跟英语无关的问题?”
“可以,没问题。”亨特答道,“你想知道什么?”
“伽星人很不开心。他们相信慧神星是地球人毁灭的。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地球人为什么要毁灭慧神星呢?”
“不!”亨特吓了一跳,本能地否认道,“不!那不是真的!慧神星是在五万年前被毁灭的,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地球人呢!我们是后来才出现的。”
“那么,慧神星是月球人毁灭的吗?”左拉克又问道。它显然已经跟“朱庇特五号”上的其他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是的。你对月球人了解多少?”
“在两千五百万年前,伽星人把许多种类的地球生物从地球运到慧神星。接下来不久,伽星人和慧神星的所有陆生动物都灭绝了,从地球过去的动物却都活下来了。和现代地球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月球人,就是从这些地球动物里‘长’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都是‘朱庇特五号’上的科技人员告诉我的。”
这句话提醒了亨特——有件事情他一直没想起来,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就在几个小时前,左拉克似乎完全不知道伽星人引进了大量地球物种回他们的家乡星球。为了确认,他提了另一个问题:“在你们出发去那颗恒星之前,伽星人从来没有试过把地球生物运到慧神星,对吧?”
“对。”
“你知道他们有这个打算吗?”
“没听他们说起过。”
“你觉得他们有理由这样做吗?”
“不觉得。”
“这样看来,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是后来才冒出来的。”
“什么意思?”
“他们引进地球生物的理由是在你们出发后才出现的。”
“我觉得这时候我应该回答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除此之外,我计算不出别的回答方式了。”
亨特感到越来越兴奋,因为他意识到:伽星人文明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这个难题对地球人和这船伽星人来说,都是一个未解之谜,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当然了,亨特告诉自己 ,只要将双方掌握的知识进行汇总和整合,就一定能够找到答案。左拉克提供了那么多信息,亨特觉得也是时候把月球人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它了。那个故事直接导致了近年来——甚至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惊人的发现,因为它颠覆了我们对太阳系结构的传统认知,也完全改写了人类的起源。
“没错,你刚才说得对。”亨特等了一会儿才说道,“在伽星人和其他慧神星陆生动物灭绝之后,月球人从被扔在那里自生自灭的地球生物当中长——我们会说是‘进化’——出来。他们用了两千五百万年的时间去进化;到了五万年前,成为一个先进的种族。他们能够制造太空飞船和机械设备,还能建造城市。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没有,不过我正想问。”
“慧神星真的有一颗月球吗?”
“你说的月球,是指环绕一颗行星转动的卫星吗?”
“对。”
“这样的话,有的。”
亨特点了点头,暗自得意。他和其他地球科学家在调查月球人项目时也曾推导出这个结论。
“还有,请告诉我,”保险起见,他继续问道,“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地球有一颗月球吗?”
“没有,地球当时没有卫星。”也许亨特多心了,可是他敢保证左拉克正在学习用声调变化来渲染感情色彩。因为在这句话里面,他听出了一丝惊奇的语气。
“今天地球有一颗月球。”亨特说道,“它拥有这颗月球已经五万年了。”
“就是月球人进化成高级种族的时候。”
“正是!”
“我明白了。这两者之间明显有关联。请解释。”
“当月球人摧毁慧神星时,那颗星球爆炸,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块成了距离太阳最远的行星——冥王星。时至今日,它还在围绕太阳转动。其他小碎片位于火星与木星之间,也在围绕太阳转动。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因为当伽星人发现太阳系跟原来不一样时,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留意到了冥王星和小行星带。”左拉克确认道,“我知道太阳系发生了变化,也发现慧神星不在了,可是我不知道具体的变化过程是怎样的。”
“慧神星的月球向太阳飞去,而当时月球人的幸存者还在上面。月球来到地球附近时被俘获,成了地球的卫星,一直维持到今天。”
“幸存的月球人肯定想办法去了地球。”左拉克插话道,“接下来,他们的人数不断增加,终于从月球人变成了地球人。这就是为什么两者看起来一模一样。除此之外,我算不出别的可能性了。我说得对吗?”
“是的,你说得对,左拉克。”亨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大为佩服。地球科学家们花了两年时间,彼此间进行了几十年来最激烈的争论,才把各种线索拼凑起来得出一个推论,可是这台机器在没有太多数据的情况下,竟然准确无误地算出了同一个推论。“也可以说,我们相信这是对的,只是还不能确凿地证明。”
“不好意思,‘确凿’是什么意思?”
“就是‘肯定’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推测月球人去地球时肯定是乘坐太空飞船的,他们肯定有携带机器、设备等各种东西。我建议地球人在地球表面寻找这些东西,要是能找到,就证明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我的结论是你们还没尝试,或者已经尝试了却还没找到。”
亨特大吃一惊——要是两年前他们遇到左拉克,肯定在一周内就能解开整个谜团了!
“你有跟一个叫‘丹切克’的地球人谈过吗?”亨特问道。
“没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这样问呢?”
“他是一位科学家,他也是像你这样推理的。目前我们还没找到月球人遗物的痕迹,不过丹切克预言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地球人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左拉克问道。
“最近才知道的。之前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在地球上进化的。”
“月球人的先祖是伽星人从地球带去慧神星的,所以同样的物种在地球上也有。到达地球的月球人幸存者是一个先进的种族,可是地球人一直到最近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见地球人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推测是,幸存的月球人数量很少,他们忘记了所有知识,又变得不先进了。五万年后,他们重新变得先进起来,但却已经忘记了月球人。当他们不断掌握新的知识,就在地球各处发现了以前各个物种留下来的遗迹。而且他们从中发现了许多与自己的相似之处,于是就推导出自己是在地球上进化的。可是最近地球人发现了月球人和伽星人,这才推导出真相。否则他们不能解释为什么月球人和地球人看起来一模一样。”
左拉克竟然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虽然它一上来就掌握了亨特一帮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的几点关键信息,可是它的逻辑分析能力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亨特还在赞叹不已时,左拉克又说道:“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月球人摧毁了慧神星。”
“他们不是故意的。”亨特解释道,“慧神星上爆发了战争。我们相信那颗星球的地壳很薄,而且不稳定。而月球人使用的武器威力巨大,打着打着就把整个星球给炸碎了。”
“不好意思,战争、地壳、武器,这些是什么意思?”
“啊?天哪……”亨特呻吟了一声。他停下来,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燃了,“一颗星球的外层——就是靠近表面的地方——比较硬,温度比较低,这就是地壳。”
“就像皮肤?”
“对,不过比皮肤更脆,很容易就裂开变成一片一片了。”
“明白。”
“当许多人聚集起来打仗,这就叫战争。”
“打仗?”
“哎……就是两个人群之间的暴力活动,人们组织起来打打杀杀。”
“杀什么呢?”
“杀另一群人啊!”
“一群月球人有组织地杀害另一群月球人?”左拉克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好像很紧张,唯恐亨特会误解他的话。亨特突然觉得左拉克似乎有点困惑,甚至不敢相信受它控制的收音设备,“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对话突然转到这个方向上,亨特感到措手不及。他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点尴尬,就像一个小孩儿干了坏事,巴不得赶快抛诸脑后,却被人揪住不停地盘问。
“是的。”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可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左拉克的语气中又流露出了感情色彩——这一次是难以置信。
“他们打仗是因为……因为……”亨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回答。看来这台机器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那几千年的历史是何其繁复,而且充满了苦难,怎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呢?“为了保护自己这群人……抵御别的群体……”
“别的群体也组织起来去杀他们吗?”
“呃,这事情挺复杂的……不过基本上,你也可以这样说。”
“这样的话,从逻辑上讲,我刚才那个问题依然成立——为什么别的群体要做这种事呢?”
“当一群人因为某些事情惹恼了另一群人,或者两群人都想要同一件东西,或者一群人想要另一群人的土地……有时候他们就会通过打仗来决定。”亨特心中暗自承认,这个解释并不充分,可是他已经尽力了。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看来这个问题太复杂,连左拉克也得抓破脑袋了。
“是不是所有月球人的脑子都有毛病?”左拉克终于问道。它显然是通过严密推理找到了一个原因——一个可能性最大的原因。
“我们相信他们是一个生性残暴的种族。”亨特答道,“可是在他们那个年代,月球人面临着灭绝的危机——就是全部死光的意思。在五万年前,慧神星整个星球快要被冰原覆盖,他们想去一个温暖的地方生活,我们猜是想去地球。可是月球人太多,资源太少,时间又太短。严峻的形势导致他们长期处于恐惧和愤怒的状态……于是他们就打仗了。”
“他们为了不死而互相杀害?他们为了不让慧神星冰封而把它毁灭?”
“毁灭慧神星……这并不是他们最初的打算。”亨特再次强调。
“那他们最初的打算是什么呢?”
“我估计他们本来想着打赢的那群人就可以去地球了。”
“为什么不能所有人都去呢?打仗需要消耗资源,而这些资源本来可以放在更有用的地方。全体月球人明明想要活下去,本来可以一起运用众人的知识去想对策;可是他们却用尽办法确保大家一起死。他们脑子有毛病。”左拉克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道。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刻意安排的,他们只是深受情绪的支配罢了。当人感受到强烈情绪时,他们往往会做出不太符合逻辑的事情。”
“人……地球人……?地球人也会感受到强烈的情绪,这意味着他们也会像月球人那样打仗吗?”
“有时候也会。”
“地球人也有战争吗?”
“地球上曾经爆发过许多战争,不过现在已经很久没打仗了。”
“地球人想杀了伽星人吗?”
“不!不……当然不想了!哪儿有理由……”亨特激动地否认道。
“当然不会有理由。”左拉克继续分析道,“月球人那样做也没有理由。你刚才说的那几点都不是理由,因为他们总是做违背常理的事——所以他们是不可理喻的。地球人的脑子肯定也从月球人那里遗传了同样的毛病。你们都病得不轻啊!”
丹切克曾经推理说,与地球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显现出异常强烈的进取精神和决心——这其实是一种基因突变。在伽星人衰落后,来自地球的类人猿从此流落在慧神星上,它们当中发生了基因突变,直接导致了月球人文明迅速出现,并以惊人的速度蓬勃发展。当月球人拥有了宇航技术时,地球上最先进的物种还处于原始的石器文化阶段。正如左拉克推测的,月球人这种可怕的特性确实遗传给了他们在地球的后代——但在这个过程中或多或少被稀释了一点。后来人类这个种族之所以能出现和崛起,这个特性绝对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不过,丹切克有时候怀疑这个特性其实只是某种独特的畸变产物罢了——难道真被丹切克说中了?
“慧神星上爆发过战争吗?”亨特问道,“就算在伽星人早期的历史上,各个群体部落之间都没打过仗吗?”
“没有,因为没有理由去打,他们从来没有那个念头。”
“那么具体到个人呢?他们从来不打架吗?从来不会诉诸暴力?”
“有时候某个伽星人也会尝试伤害另一个伽星人,可是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他病了。很不幸的是,脑病确实存在;但万幸的是,在大部分情况下,医生们都能把患者治好。有时候某个患者病得太重,必须隔离治疗,不过这种案例很少。”
幸好,左拉克并没有打算对人类进行道德审判,可是亨特开始感到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面对着传教士的食人族成员。
紧接着,左拉克又火上浇油道:“如果所有月球人都有病,连医生也病了,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样一来,‘他们炸毁自己的星球’也是在可预测的范围内了。如果地球人也有病,也能制造机器飞来木卫三,那么他们也有可能挑起战争,炸毁星球。我必须警告加鲁夫有这个可能性,他也许不会想久留的。这个星系充满了有病的地球人,其他地方会更安全些。”
“绝对不会有战争的。”亨特言之凿凿地对左拉克说道,“那些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地球人现在已经不同了。我们现在已经不打仗了,伽星人在这里很安全——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我明白。”听起来这机器并不相信,“为了计算你这个结论的真实性,我必须更全面地了解地球人以及他们的进化史。我能够提出更多问题吗?”
“改天再问吧。”亨特答道。此刻,他觉得身心俱疲。在进一步探讨这个话题之前,他必须深思熟虑一番,而且跟同僚们商量商量,“我看今天已经谈够了,我得睡一觉。”
“这么说来,我必须滚蛋咯?”
“对,恐怕你必须滚蛋了,老伙计。我们明天再聊。”
“好的,既然这样,那下午好。”
“你说错了,我准备睡觉,应该说晚安。”
“我知道,跟你开玩笑罢了。”
“那就下午好吧。”亨特微笑着按了一下手腕装置上的一个按钮,终止了连接。一台具有幽默感的计算机?他这回算是长见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通信装置的各个部件放在储物柜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他躺回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刚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对话。他们之前还对伽星人心存疑惧,现在看来,刚开始那些小心翼翼的举措是多么滑稽,既可悲又可笑。人家不但没有“战争”这个词,甚至对战争一点概念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大石压住、不见天日、一辈子活在污秽当中的低等动物,突然发现头顶的石头被掀开了……
他正想关灯,床边的墙壁面板突然传来一阵铃声。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拨了一个开关,接收呼叫。原来这是一个通过音频信道发布的公告。
“我是总指挥香农,在这里向各位发布一则通知。本地时间23点40分,我们收到从地球发来的消息:联合国总部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就我们允许‘沙普龙号’飞船降落木卫三主基地的决定进行讨论,并最终支持我们的决定。我们已经正式通知伽星人,并开始为迎接降落做准备。通知完毕,多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