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时积累的证据看来,伽星人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就离开了太阳系。他们的家乡星球在五万年前也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比海王星更偏远的大冰球,以及由它的零碎残骸组成的小行星带。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有伽星人突然出现在外星蛋的大屏幕上呢?亨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可能性是他们进入蛋舱的时候,激活了一个很久以前录制的视频。可是这个念头一下子就被推翻了,因为三名伽星人身后跟“朱庇特五号”的舰桥一样,也有一块大屏幕;关键是那个画面上也有一艘宇宙飞船——正是从外星飞船角度看到的“朱庇特五号”旗舰!这些伽星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在这个时空,就在那艘飞船里……只有五英里远!不过,现在已经没时间进行哲学思辨了,因为蛋舱里的局面开始发生了变化。
只见伽星人的面部表情突然一变——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大家普遍认为这表明他们跟地球人一样,都是大吃一惊。伽星人开始打起手势,与此同时,音频放大器传出一阵人类听不懂的说话声。外星蛋里面没有空气可以传递声波,伽星人明显是监控了迎宾队与舰桥之间的通信,然后使用了相同的频率和调制传递信息。
这时候,屏幕上的画面聚焦在站在中间的那名伽星人身上,然后一个声音再次响起,只有三个音节,听起来像是“加鲁夫”。同时,屏幕上的伽星人稍稍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流露出来的礼貌和尊严能让大部分地球人都自愧不如。“加鲁夫”,“加鲁夫”,那名外星人的声音继续重复着这三个音节。接下来,镜头拉远了一些,三名外星人同框。然后伽星人用同样的方式介绍了另外两人。随后,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斯托雷尔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走过去,直接站在大屏幕前说道:“斯托——雷尔,斯托雷尔。”然后他一时冲动,加了一句:“下午好。”
斯托雷尔事后承认这句话是画蛇添足,他说自己当时脑子不是太清醒。这时候,蛋舱大屏幕的画面暂时变成了斯托雷尔,屏幕内外的同一个人在大眼瞪小眼。
“斯托雷尔。”那名外星人说道。他的发音很标准,当时在场的有几个人还以为是斯托雷尔自己说的。
接下来,米拉斯基和欧伯曼轮流介绍自己。两人在狭窄拥挤的机舱里上上下下地互换位置,相当狼狈。介绍完后,屏幕上出现一系列图片,斯托雷尔用英语单词说出每一张图片上面的事物。
伽星人、地球人、宇宙飞船、恒星、臂、腿、手、脚……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很明显,伽星人主动挑起了学习外语的重担。很快地球人就意识到背后的原因了:开口说话的那位伽星人展现出超强的学习吸收能力和惊人的速记能力。他从不要求地球人重复某个定义,也从不忘记具体细节。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经常出错,可是一旦纠正过来,就绝不犯同一个错误。但画面上三位伽星人的嘴型与这个声音并不同步,估计开口说话的那位仁兄正在他们的飞船上看着这次会面。
突然,蛋舱大屏幕边的一块小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图:是一个小圆环,上面镶着一圈辐射状的射线,就像一个花环似的;小圆环外面有九个同心圆。
“这是什么东西?”斯托雷尔喃喃自语道。
香农的眉头皱成一团,用问询的目光环顾身边众人。
“太阳系。”亨特猜测道。香农把答案转告斯托雷尔,斯托雷尔随即告诉伽星人。然后画面变成了一个空心圆。
“这是谁?”伽星人问道。
“纠正。”斯托雷尔回应道,他已经和对方建立了一套对话的范式,“这是什么?”
“哪里用‘谁’,哪里用‘什么’?”
“伽星人和地球人用‘谁’。”
“伽星人和地球人——统称?”
“人。”
“伽星人和地球人,‘人’?”
“伽星人和地球人,都是人。”
“伽星人和地球人都是人。”
“正确。”
“非人用‘什么’?”
“正确。”
“‘非人’——统称?”
“物体。”
“人用‘谁’,物体用‘什么’?”
“正确。”
“这是什么?”
“一个圆圈。”
随后,一个点出现在圆圈的中心。
“这是什么?”那个声音问道。
“这是圆心。”
“‘这’是特指,‘一个’是泛指。”
“特指用‘这’,泛指用‘一个’。”
这时候,太阳系的图画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圆心的标志在不断闪动。
“这是什么?”
“太阳。”
“一颗恒星?”
“正确。”
各颗行星的标志依次闪动,斯托雷尔按照顺序把它们的名字一个一个说出来。虽然双方的对话依然缓慢而笨拙,不过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在接下来的交流当中,伽星人想办法对“火星与木星之间缺少了一颗星球”的现象表达出诧异之情。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因为地球人早就料到对方会问起。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成功地让伽星人知道,慧神星已经被摧毁了,如今只剩下一些碎石和冥王星。斯托雷尔跟对方提起过冥王星,伽星人当时听了自然是莫名其妙,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经过反复询问和仔细验证,伽星人终于接受了现实:他们并没有误解地球人的意思。三名伽星人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低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在场的地球人虽然看不懂对方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却被弥漫在伽星人飞船上的无尽悲伤和彻底绝望感染了。他们长长的脸上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流露着痛苦,仿佛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来自远古的哀号触动了——地球人完全能够体会他们心里的悲凉。
过了好一会儿,伽星人才恢复过来,重新开始对话。地球人发现伽星人对太阳系的知识都属于遥远的过去,而他们对现状的期待全部建立在这些过时信息的基础上。由此,地球人得出一个结论:正如之前所料,伽星人肯定是在很久以前就移民去了另一个星系;而他们如今突然现身,可能是一次感性的寻根之旅吧。这颗星球是他们的发源地,不过那已经是几千万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那个地方,也许只能通过代代相传的珍贵资料去了解自己的故乡。他们长途跋涉回来寻根,却遇上这种结果,能不沮丧吗?
可是当地球人说起伽星人是从另一颗星球回到这里,还问那颗星球的具体位置时,对方却矢口否认。这些外星人似乎想说,他们这次旅程是在很久以前开始的,而出发的地点正是慧神星!这个说法当然是很荒谬的,可是这时候斯托雷尔已经舌头打结、词不达意了,只能放下这个话题,就当是存在着暂时性的交流障碍吧。这个问题无疑是会解决的,不过必须等翻译员的语言技巧进一步提高才行。
伽星人翻译员发现了“地球”与“地球人”这两个概念之间的潜在联系,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想确认与他对话的这个种族是否真的来自靠近太阳系的第三颗星球。当被告知确实如此时,屏幕上的伽星人突然显得很激动。三人商量了很久,他们说话的声音并没有通过音频信号传过来。可为什么这件事情引起了他们那么大的反应呢?地球人并没有问,伽星人也没有做出解释。
接下来,外星人总结说他们经过了漫长而艰苦的旅程,路上很多人生病,还有不少病死了;他们供给短缺,飞船设备年久失修,很多已经不能用了;他们也都筋疲力尽,身体、心理、情绪和精神等方面都快要崩溃了。从他们的话语中,地球人能感觉到,伽星人之所以能够经受千辛万苦,到现在还没倒下,全因心里有一个回家的信念在支撑着;可是现在,那个梦想破灭了,他们也走到了尽头。
香农让斯托雷尔继续跟伽星人对话,他自己从大屏幕前走开,并且召集了几个人——包括亨特与丹切克——围成一圈,召开一个简短的紧急会议。
“我打算派遣一支队伍登陆他们的飞船。”他低声嘱咐众人,“他们急需帮助,而现在看来唯一能帮他们的就是我们了。我会把斯托雷尔从停泊区召回来带队,因为他看来跟对方相处得不错。”然后他看了海特一眼,“船长,请准备好一艘能立刻起飞的短途运输机,选十个人给斯托雷尔带去,其中至少包括三名军官。叫他们在……三十分钟后集合做任务简报,集合地点就在那艘能最快起飞的运输机的气密锁前厅吧。当然了,每个人都要装备齐全。”
“立刻执行!”海特应道。
“哪位还有别的想法吗?”香农问在场众人。
“他们需要带手枪吗?”有位军官问道。
“不用。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有个问题。”说话的是亨特,“我要求同行。”香农看着他,神情有些犹豫,好像并没有预料到亨特会自告奋勇。“上面派我来就是专门研究伽星人的,这是我的正式任务。除了亲身接触,还有更好的研究方法吗?”
“这个……我也说不准。”香农的五官挤成一团,抓着后脑勺,看样子是在搜肠刮肚地找一个反对理由,“好像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不让你去……好吧,你就去吧。”然后他转头看着丹切克,“你也去吗,教授?”
丹切克连忙摆手表示拒绝,“感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天的刺激已经够多了,再来的话就怕我这颗老心脏顶不住。而且我在这台‘地狱装置’里耗了整整一年才总算找到一点儿安全感,现在要我登上外星人的飞船?我甚至连想也不敢想啊!”
海特听了咧嘴一笑,然后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好吧。”香农的目光又一次在众人脸上扫过,看有没有别的提议,“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立刻通知下面迎宾队的人。”然后他走回大屏幕前,把麦克风转过来,对斯托雷尔说道:“下面情况如何,哥顿?”
“挺好,我正在教他们数数呢。”
“很好。但请让别人接手,我们准备派你出去一趟,具体情况海特船长会跟你说。你要当地球大使了。”
“会涨工资吗?”
“给我们点儿时间,哥顿,我们还在研究当中呢。”香农笑了起来。这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体会到一种轻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