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维克多·亨特离开自己那个喧嚣混乱的家,从伦敦东边的角落搬到了伍斯特,跟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他的叔叔在亨特家族中是个异类——他是一位设计工程师,为一家顶级的计算机制造商工作。叔叔对小维克谆谆教导,为他开阔了眼界,带领他走进了那个神秘而精彩的电子世界。
年轻的维克多对形式逻辑法则很感兴趣,还如痴如狂地研究起了逻辑电路设计的各种技巧。没过多久,他就把满腔热情倾注在第一个实践项目上:他设计和制造了一个具有特殊功能的硬接线处理器,只要输入1582年——也就是格里高利历正式实施的那一年——之后的任何一天,处理器就会输出那天是星期几。第一次运行时,满怀期待的维克多屏住呼吸,打开了开关,可是系统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他发现,原来他把一个电解电容器接反了,使得整个电源都短路了。
这次实践让他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只要观察的方向和角度正确,你就会发现绝大部分难题都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第二,为了最后一刻胜利的喜悦,之前所有的辛劳努力都是值得的。其实他本就隐约明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这次经历使他对直觉更加深信不疑了。在后来的学术生涯中,他从电子学转到数学物理学,然后再转到核子学,其间一直恪守治学的各种基本原则,这些原则给他的惯性思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眨眼,三十年快过去了。时至今日,亨特依然对那种紧张的感觉深深着迷:每当到了重要实验的最后关头,一切准备就绪,悬念也就愈发强烈了。
此刻,他看着文森特·卡里森对功率放大器的参数设置做最后的调整,心中突然涌出这种熟悉的紧张感。今天早上,在坑口基地的电子实验室,众人的目光都被一台从伽星人飞船里发掘出来的设备吸引住了。这东西大致是一个圆柱形,就像油桶那么大,只有寥寥几个输入和输出连接口,看起来功能不是很复杂。有一点很明显:这是一台自成一体的设备,而并非更复杂庞大的系统中的零部件。
可是,它的功能一点也不明显。坑口基地的工程师们推断说,那几个接口是电源的输入点。他们分析了这台设备上面的绝缘材料、电压钳制、保护电路、平滑电路以及滤波系统,然后推断出它用的是哪种电源。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就能够设置合适的变压器和变频器。而今天正是他们通电测试的大日子!
除了亨特和卡里森,实验室里还有另外两位工程师,这两人负责监控一套专门为这次实验组装的测量设备。其中一位名叫法兰克·托尔斯,他在放大器控制台那儿检查完毕后,退了一步,看到卡里森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准备好做过载测试了吗?”
“准备好了。”卡里森答道,“给它电一下。”于是,托尔斯在另一个控制台上拨了开关。随着刺耳的哐当一声,控制台后面机柜里某个断路器跳闸了。
山姆·穆伦站在房间另一端的一张操纵台前,瞥了某个读数屏一眼,“电流跳闸正常运行。”他宣布道。
“先排除短路,再输入一点低压。”卡里森告诉托尔斯。后者修改了几个控制参数,再一次拨下开关,然后扭头看着穆伦。
“上限五十。”穆伦说道,“请核对。”
“核对完毕。”托尔斯答道。
紧接着,卡里森看着亨特,“万事俱备了,维克。第一次正式通电时,我们会在电路里安装几个限流器,无论发生什么状况,这东西总会起到一些保护作用的。你想改赌注的话,这就是最后机会了,马上就不能下注啦。”
“我买定了,这宝贝可能会放音乐呢。”亨特咧嘴笑道,“就当它是个电动手风琴好了,你尽管通电吧。”
“计算机怎么样?”卡里森瞄了穆伦一眼。
“计算机正在运行,所有数据信道都正常。”
“那好吧。”卡里森搓着双手,“有请主角出场,这回是来真家伙了。法兰克——开始进度表的第一阶段。”
实验室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四周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托尔斯调整控制参数,又一次拨动开关,他所在的控制台上内置数字显示屏的读数马上就变了。
“设备上线,”他确认道,“正在消耗能量。电流已经到达限流器上限,看来还需要更多呢。”这时候,在场的每一双眼睛都转去盯着穆伦,而穆伦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计算机输出显示屏,并没有抬眼看着大伙儿,只是摇了摇头。
“一点反应也没有。跟这东西比,乌龟也会蹦迪了。”
这台伽星人设备镶在一个钢制框架里,放在一层橡胶防震垫上。固定在设备表面的几个测震器检测不到设备内部任何形式的机械运动;贴在它外壳上的高敏感采音器也没收集到可听区域和超声区域的任何声波。此外,热传感器、辐射探测器、电磁探测器、磁强计、闪烁计数器,以及各式各样的天线——这么多的仪器,竟然什么也检测不到。托尔斯试着在某个范围内改变电源频率,可是很快大家就意识到,无论他怎么改变输入值,这东西都不会有动静的。亨特走到穆伦身边,仔细端详着输出显示屏的读数,一句话也没说。
“看来我们要给它加把火才行。”卡里森评论道,“法兰克,第二阶段。”于是托尔斯加大了输入电压值,紧接着,穆伦的一块屏幕上面立马出现了一排数字。
“第七频道上面出现信号!”穆伦告诉大伙儿,“是音频。”他在终端键盘上输入了一串短指令,然后凝视着辅助显示器上面出现的一个波形,“这是一个带有严重偶次谐波畸变的周期波,低振幅……基波频率大约72赫兹。”
“72赫兹,那就是输入电源的频率呀。”亨特嘟囔着说道,“也许是哪里出现了共振,我们不应该过度解读。还有别的读数吗?”
“没了。”
“继续加大电压,法兰克。”卡里森说道。
随着实验向前推进,他们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在每一步当中尝试的变化次数也越来越多。最终,根据输入电源的属性,他们判断这台设备已经到达饱和,正处于设计中的最佳运行状态。到这时候为止,这台设备已经消耗了大量能源,可是除了轻度的音频共振和设备外壳某些部位稍稍发热之外,测量仪器依然是冥顽不灵,半点反应也没有。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亨特与太空军团的三位工程师对通电测试心灰意冷,开始商量采用另一种更耗时但更细致的测试方法——只是这种方法难免要将这台设备大卸八块了。他们都赞同拿破仑的看法:幸运的人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们敢于去碰运气——而现在,为这台设备碰一下运气总是值得的。
其实,伽星人的设备确实造成了干扰,不过这种干扰并不是那些仪器能够测量到的。一系列由剧烈的局部时空扭曲形成的球面波从坑口基地出发,以光速向外扩散,覆盖了整个太阳系。
坑口基地以南七百英里处,木卫三主基地的地震探测仪突然像发了狂,计算机内的数据验证程序也突然中止,并发出了系统故障的信号。
而在木卫三上空两千英里处,“朱庇特五号”旗舰上的感应器一下子就盯上了坑口基地,把它定性为异常读数的源头,随即向当值主管发出警报。
在坑口基地的实验室,那台设备满功率运行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托尔斯终于切断了电源。亨特把烟头掐灭,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
“就到此为止吧。”托尔斯说道,“这样弄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看来我们非把它拆开不可了。”
“快给十块钱!”卡里森提醒道,“看到了吧,维克——这东西哪儿能放音乐?”
“这台设备虽然不能放音乐,却也没放其他东西呀,所以这个赌局作废。”
在控制终端,穆伦按照标准的备份流程把刚才收集到的那一丁点数据储存好,关了计算机,然后过来和两人会合。
“我不明白,刚才消耗的电能都去哪儿了呢?”他皱着眉头说道,“产生的热量远远达不到那个水平呀……而且也没有别的反应……要疯了。”
“那东西里面肯定有个黑洞!”卡里森猜测道,“没错,这东西就是一个垃圾桶,而且是个超级无敌垃圾桶!”
“说得好,我下注十块钱。”亨特马上回应道。
而在三亿五千万英里之外的小行星带上,太空军团的探测机器人检测到了一连串密集而又短暂的引力异常。于是,机器人的主机立刻终止所有程序,把全系统故障诊断测试程序从头到尾运行了一次。
“不是说笑,那些简直就是迪士尼的作品!”在坑口基地公共餐厅的一角,亨特向坐在餐桌对面的同事们说道,“就在伽星人飞船里面那个房间的墙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壁画。”
“不会吧?”坐在亨特对面的山姆·穆伦说道。
“你觉得那些动物是哪里来的?慧神星,还是别处?”
“都不是地球动物,这一点是肯定的。”亨特答道。他皱起眉头,双手在空中挥动起来,画出一个个小圆圈,“他们都色彩鲜艳,看起来……笨笨的……丑丑的。很难想象他们是从现实的进化系统中进化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并不适合在自然选择中存活下来?”卡里森问道。
亨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了——不适合生存。他们既没有伪装,也没有逃跑的本领或者其他能力。”
“嗯……”卡里森显得很感兴趣,却又很困惑,“有什么想法吗?”
“呵呵,想法倒是有。”亨特说道,“我们很有把握这是伽星人的保育室之类的房间,也许这就能解答我们的疑问了——这些动物本来就不是真的,只是伽星人的卡通形象罢了。”亨特停顿了片刻,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丹切克说不知道伽星人有没有以海王星给其中一头动物起名。”另外两位听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亨特,“迪士尼动画里面,米老鼠的狗叫‘布鲁托’,也就是冥王星嘛。不过那时候,伽星人还没有冥王星,所以这堆动物里面不可能有叫‘布鲁托’的。”亨特解释道,“所以他们也许会以海王星来命名吧。”
“海王星——尼普顿!”卡里森哈哈大笑着,砰的一掌拍在桌面上,“很好听啊……想不到丹切克还能说出这样的俏皮话!”
“想不到吧?”亨特告诉他,“丹切克其实没什么,只是刚认识的时候有点儿闷;不过只要你了解他的话,就会发现这家伙其实挺好玩儿的……对了,你们几位真的应该看看那些壁画,我会打印几张拿过来给你们欣赏。其中有一头动物是亮蓝色的,身体侧面有一道一道的粉红色条纹,看起来就像一只超重的大肥猪,却又长了一根长鼻子!”
穆伦捂住眼睛做了个鬼脸。
“天哪……一想到它的尊容,我连喝酒的胃口都没了。”说着,他转头看着柜台,“法兰克滚哪儿去了?”话音刚落,法兰克就出现在他身后,手上还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四杯咖啡。他把托盘放下来,挤进座位里,开始分咖啡。
“两杯加糖加奶,一杯加奶不加糖,一杯加糖不加奶。对吧?”然后,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接过亨特递来的烟,“干杯!柜台那人说你快要走了,是吗?”
亨特点了点头,“很快就轮到我回‘朱庇特五号’旗舰休假了,不过也就是休五天而已……应该是后天从主基地起飞。”
“就你一个人?”穆伦问道。
“不——我们一共有五六个人,丹切克也跟我一起去。有机会歇一歇,何乐而不为呢?”
“希望天气一直保持晴朗!”托尔斯戏谑道,“要是你错过了假期就太可惜了。这地方这么好,我都不明白迈阿密海滩有什么了不起。”
“迈阿密的好处是,那里的冰都是用苏格兰威士忌结成的。”卡里森一本正经地说道。
突然,一道阴影出现,把桌面笼罩住了。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花格衬衫和蓝色牛仔裤、满脸黑胡子的彪形大汉站在面前。他叫皮特·卡明斯,是位结构工程师,当初跟亨特与丹切克一起来到木卫三。他将一把椅子转过来,叉开双腿跨坐在上面,眼睛盯着卡里森。
“进展怎么样?”他问道。卡里森做了个鬼脸,摇了摇头,“还是没戏。发了一点热,有一点嗡嗡响……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这东西,八棍子都打不出个什么来。”
“哦,太不幸了。”卡明斯很合时宜地挤出一脸同情,“这么说来,这场混乱不是你们几位的杰作咯?”
“什么混乱?”
“你们没听说吗?”卡明斯显得很惊奇,“刚才‘朱庇特五号’旗舰发来一条消息,说他们监测到一些古怪的波,是从木卫三表面发出来的……源头好像就在这一带。指挥官发动坑口基地全体人员展开调查,看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次混乱。那帮家伙现在就在高塔那儿上蹿下跳,就像在鸡舍里搜捕黄鼠狼似的。”
“我敢打赌,我们刚才离开实验室时没接的那通电话就是关于这件事的。”穆伦说道,“我都告诉你肯定有重要事情了。”
“嗨!我要喝咖啡的时候,天塌下来也顾不上。”卡里森答道,“反正又不是我们弄的。”他又转头看着卡明斯,“不好意思,皮特,你改天再来问进度吧,我们今天算是颗粒无收了。”
“嗯,这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卡明斯摸着络腮胡子说道,“他们几乎掘地三尺了,可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亨特皱起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吹出一团烟雾,然后抬头看着卡明斯。
“那是几点发生的,皮特?”亨特问道。卡明斯听了,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我得想想——哈,应该是在一小时以内。”接着,他转身向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三个人喊道:“喂,杰德,‘朱庇特五号’几点监测到灵异怪波的?你知道吗?”
“本地时间十点四十七分!”杰德喊道。
“本地时间十点四十七分。”卡明斯对本桌众人重复了一遍。
突然间,亨特一桌陷入一阵死寂当中。
“各位怎么看?”终于,托尔斯开口问道,平淡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奇。
“也许是巧合呢?”穆伦嘟囔着说,可是听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
亨特的目光往在座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顿时猜到了每个人心中的想法:其实,他们都已经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于是,亨特代表大家说出了心声。
“我不相信巧合。”他说道。
五亿英里外,在月球背面的射电与光学综合天文台基地,奥托·施耐德教授正前往一间计算机制图室,看助手找他有什么事。助手报告说,一台专门用来测量来自银河系中心的宇宙引力辐射的仪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读数。这些信号很强,可奇怪的是,它们并非来自银河系中心的方向,而是来自木星附近。
而远在木卫三,亨特与三位工程师听了卡明斯的一番话,连忙赶回实验室重新评估刚才的实验。一小时后,他们打电话给基地指挥官,报告了目前的状况,并且一致同意对伽星人的这台仪器进行一次更精细、更全面的测试。接下来,托尔斯与穆伦重新检查之前收集的数据,而亨特与卡里森就在坑口基地四处游走,使出各种手段,软硬兼施,坑蒙拐骗,好歹弄了几台地震监测仪回来。最后,他们在一间仓库里找到了一些合适的探测头——这些本来是三英里外一个地震监测站的备件,现在被他们征用了。一切准备就绪后,四人开始计划下午的实验安排。这时候,他们的情绪愈发激动,好奇心也越来越强烈了。假如这台设备真是引力脉冲发射器,那么它是干什么用的呢?
距离木卫三十五亿英里处,在天王星平均轨道附近,一台监控计算机的通信子处理器接收到某条信号后,激活了一个代码转换例行程序,然后将一条最优先级信息传送给了主系统监控器。
它接收到的信息来自一个标准17号马克3B型的遇险信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