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生命周期的某个瞬间,一种叫作人类的神奇动物从树上一头栽下来,然后发现了火,发明了轮子,学会了飞行,还冲出地球,开始探索其他星球。
从人类诞生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历史就是一片混乱。可是,人类探索和冒险的脚步从来没有停下,他们的新发现也是源源不绝、永无休止。而在漫长的前人类时代,进化过程波澜不惊,历史的画卷总是缓慢地展开,还从未发生过如此迅猛的改变。
可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是学界的主流观点。
终于,人类来到了伽倪墨得斯——也就是木卫三——木星最大的卫星,并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千百年来,在人类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的考验下,幸存下来的理论寥寥无几,其中有一个就被这次发现给彻底粉碎了:在这个宇宙里,人类毕竟不是独一无二的——原来早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就存在过一个种族,他们超越了人类迄今为止取得的一切成就。
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初,人类开始了第四次木星载人探索计划,并首次在木星的几大卫星上建立永久驻人基地——这标志着人类正式开始对太阳系外围星球进行深度探索。木卫三轨道上的监测设备发现,这颗卫星冰层下面某个小范围区域存在着大量金属。于是,他们在该区域设立基地,插入竖井,调查这个异常现象。
在这个亘古不变的寒冰坟墓里,他们发现了一艘巨大的太空飞船。根据遗留在飞船里的骸骨,地球科学家们还原了建造这艘飞船的外星种族的原貌:他们是身高八英尺的巨人,而且其科技水平比地球领先了起码一百年。按照惯例,人类根据发现地为这些外星人命名,把他们称作“伽星人”。
伽星人起源于慧神星。这颗已经毁灭的星球本来位于火星与木星之间,在它爆炸时,慧神星的主体飞到了太阳系边缘,进入一条离心率极大的偏心轨道,成为后来的冥王星;而慧神星的其余碎片则在木星的潮汐效应作用下,散作了小行星带。人类科学家用多种科学技术手段进行调查,包括对小行星带采集的样本进行宇宙射线曝露测试,确认了慧神星解体是发生在五万年前——距离伽星人翱翔太阳系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两千五百万年前存在过一个高科技外星种族,这个发现已经很激动人心了;可是更让人兴奋——却不意外——的是,伽星人曾经来过地球!木卫三太空飞船的货舱里储存着大量人类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动植物——这批极具代表性的样本向人们展示了渐新世后期和中新世早期的地球生命形态。其中有些在密封罐里保存得很好,有些则是关在围栏和笼子里,而且在飞船失事的时候还是活的。
人们发现伽星人飞船时,参与“朱庇特五号”探索计划的七艘飞船还在月球轨道上进行组装。这支舰队启航的时候,随行的有一支科学家团队。他们迫不及待地前去深挖伽星人的来龙去脉——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和挑战。
船身长约两千米的“朱庇特五号”旗舰正在两千英里高空的轨道上绕木卫三航行。飞船上的计算机组运行了数据处理程序后,把结果输出到一个信息调度处理器。接下来,这些信息被激光束发送到位于木卫三表面主基地的一个收发器上,然后通过一系列中继站向北传输,在几百万分之一秒后到达七百英里外的坑口基地。坑口基地的计算机解码该信息,再将信号转发到其目的地:生物实验室区域某间小会议室的一个墙幕终端显示器上。于是,屏幕上出现了一系列复杂的符号,那是基因学家用来标注染色体内部结构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五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看,我们直接上大图,这就是这种酶的真面目了。”说话的人身材高瘦,有些秃顶,身穿白大褂,戴着一副过时的金丝眼镜。他站在桌子前方,身处屏幕的一侧,一只手指着画面,另一只手轻轻扶着外套的翻领。这位正是来自休斯敦西木生物研究所——隶属联合国太空军团生命科学部的克里斯田·丹切克教授。他率领一支生物学家团队跟随“朱庇特五号”旗舰来到木卫三,深入研究在伽星人飞船上发现的古代地球动物。坐在他面前的几位科学家盯着屏幕上的图案,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丹切克把他们刚才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的问题又总结了一遍:
“我希望在座各位都能看出来,我们眼前的这个画面,是某种酶的内部结构特有的分子排列。多个物种的样品组织正在‘朱庇特四号’旗舰的实验室里接受检验,其中有很多都含有这种酶。我强调一下,很多物种——很多不同的物种——体内都含有这种酶……”说到这里,丹切克两只手一起扶着翻领,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寥寥几位观众。他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可是我们在现代地球动物身上却找不到这种酶,甚至连与之相似或者相关的品种也没有。各位,我们目前面对的难题就是,如何去解释这些古怪的事实?”
在座最年轻的一位生物学家叫保罗·卡彭特,是一位神采奕奕的金发小伙儿。他双手往桌子边缘一推,整个人坐直了,一边用疑惑的目光左右看了看,一边摊开双手。“我看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难题。”他坦承道,“这种酶存在于两千五百万年前的动物体内,是吧?”
“没错。”坐在桌子对面的桑迪·霍姆斯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两千五百万年里,这种酶发生了变异,所以现在认不出来了。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东西都会改变,酶也不例外。从这种酶衍生出来的品种现在也许还有,只是看起来不一样罢了……”突然,他留意到丹切克的神色有异,“不对吗?……为什么呢?”
教授长叹一声,显示出最大限度的耐心。“这个疑点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保罗?”他说道,“也许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吧……那我再简要地陈述一遍:在过去几十年里,学界对酶的研究突飞猛进,所有种类的酶都已经分门别类地记录在案,可是我们从来没碰上过像眼前这个品种的酶。这个品种跟我们见过的所有酶都完全不一样。”
“我也不想抬杠,可是你这个结论真的正确吗?”卡彭特表示反对,“我想说的是……仅仅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学术界已经增加了几个类别的酶,对吧?比如说,圣保罗的施耐德和格罗斯曼发现了P273B系列及其派生物……还有英格兰的布拉多克——”
“嗨,可是你根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丹切克打断他的话,“没错,那些确实是新品种,不过它们都能够被归入现有的某个标准种类当中——因为这些新品种所展现出来的特性都能够准确无误地在现有的种类当中找到。”他再次伸手指着屏幕,“可是,这种酶却没有归属,它是一个全新的品种。在我看来,它也是一个全新的种类,而这个种类里面只包含这一个品种。在所有已知生命形态的新陈代谢机制当中,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类似的例子。”丹切克的目光在眼前一小圈人脸上扫过。
“众所周知,每一种动物都能归入某一科;在同一科里,我们能够认出彼此相关的物种及其先祖。而微观水平上的酶也遵循同样的规律。过往累积起来的所有经验告诉我们,就算这种酶有两千五百万年的历史,也应该能够辨认出它所属的种类的特性,从而在现有的酶当中找到与之相关的品种。然而我们找不到!依我看,这是极端反常的。”
沃尔夫冈·菲克特——丹切克手下一位资深的生物学家——揉着下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屏幕,“我也同意这不大可能,克里斯。”他说道,“可是你真的百分之百确定绝无可能吗?毕竟这是两千五百万年啊……也许环境因素发生了剧变,导致这种酶变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也许是日常饮食结构改变……诸如此类的因素吧。”
丹切克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敢保证,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举起双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掰手指,“首先,就算它变异了,也应该能认出该种类的基本结构。正如任何一种脊椎动物,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它最根本的特征。
“其次,如果这种酶只出现在一种渐新世的动物体内,那么我还有可能让步。也许这种酶真的发生了变异,生成了许多新的种类,一直流传到今天。换句话说,这个品种代表了现代某个大类的酶所共有的始祖形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会同意这种酶发生了巨大的变异,导致始祖形态与后代之间的关系模糊化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种酶出现在多个渐新世的物种体内,而且这些动物之间完全没有关系。你的提议若要成立,那么这种极小概率的变异过程必须反反复复地同时发生在多个彼此独立的物种身上。所以我能断定,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卡彭特刚要开口,丹切克马上继续往下说道:
“第三,当今世上没有一个物种的微量化学系统中存在这种酶,可是它们都过得好好的,它们当中有许多还是伽星人飞船上面渐新世动物的直系后代。在这些直系后代里,有些分支发生了快速的变异,以适应环境和饮食结构的改变;而其他分支则没有这样的遭遇——在好几个例子当中,从渐新世的先祖进化到现代形态,整个过程很缓慢,变化的程度也很小。我们拿飞船上渐新世动物的微量化学系统与其后代的现成数据做了详细比较,结果不出所料:变化并不大,而且两者之间的联系清晰可见。先祖的微量化学系统的每一个功能都能够轻易地在后代体内辨认出来,尽管当中有些会出现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丹切克飞快地瞥了菲克特一眼,“其实,在进化的时间尺度上,两千五百万年并不算特别长。”
发现没有人反驳,丹切克继续说道:“不过,在每一个对比的案例中总有一个例外——也就是这种酶。我们掌握的所有知识都表明,如果这种酶在先祖体内存在,那么它——或者与它很相似的变体——也能在后代的体内观察到。可是在我们观察的每一种动物体内都没有这种酶。我只能说,这种现象明明不可能发生,可是又确实发生了。”
短暂的沉默中,每个人都在仔细消化丹切克的这番话。终于,桑迪·霍姆斯提出了一个想法:“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这种酶确实发生了剧变,却跟我们想象的正好相反?”
丹切克皱起眉看着她。
“什么意思?何谓正好相反呢?”坐在卡彭特身边的另一位资深生物学家亨利·鲁松问道。
“是这样的,”桑迪答道,“飞船上所有动物都曾经去过慧神星,对吧?它们很可能是在慧神星土生土长的,而它们的先祖正是伽星人从地球上运过去的动物。会不会是慧神星的自然环境导致它们基因突变,从而产生了这种酶呢?至少这能解释为什么现代地球动物体内都没有这种酶,因为它们和它们的先祖都没有去过慧神星。”
“但难题还是没解决。”菲克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哪个难题?”桑迪问道。
“为什么这种酶同时出现在许多不同种类、彼此间没有关系的渐新世动物体内?”丹切克回答,“没错,我也承认,慧神星与地球的环境差异有可能会导致来自地球的酶发生变异。”他又指着屏幕,“可是有许多个不同的物种从地球去了慧神星,各自有独特的新陈代谢属性和酶群。现在我们假设慧神星的环境里有某种条件导致那些酶发生变异——记住,不同物种有不同的酶群,而每个物种的变异过程都是彼此独立的,所以,难道你真能假设所有这些变异过程会产生同一个结果吗?”他停顿了一下,“这正是我们面临的困境!伽星人飞船里保存了许多不同物种的样本,可是每一个物种体内都含有这种酶。怎么样,你愿意重新考虑刚才提出的猜想吗?”
那位女科学家很无助地看着桌面,一秒钟后,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好吧……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猜这种现象确实不合理。”
“谢谢。”丹切克冷冷地答道。
亨利·鲁松身体前倾,拿起放在桌面中心的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了一大口。而其他人则依然心事重重,仿佛都在盯着墙壁和天花板外面的世界。
“我们暂且重新审视一下几个最基本的事实,看看能不能有所突破。”亨利说道,“第一,我们知道伽星人是在慧神星上进化的,对吧?”他四周的几颗脑袋都在轻点,表示赞同。“第二,我们也知道伽星人肯定到过地球,否则他们的飞船上不可能有地球生物——除非我们假设有另外一个外星种族。不过我不打算节外生枝了,因为没理由这样做。第三,我们还知道坠毁在木卫三这里的飞船是从慧神星起飞的,而不是地球。既然这艘飞船来自慧神星,那么飞船上的地球生物必然也是来自慧神星的。这就能支持我们之前的那个假设:伽星人出于某种原因把各种各样的地球生物运往了慧神星。”
保罗·卡彭特举起一只手,“等等,我们怎么知道楼下那艘飞船是来自慧神星呢?”
“看飞船上的植物呀。”菲克特提醒他。
“噢,对啊,那些植物,我都忘了……”卡彭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
伽星人飞船上用来圈养动物的围栏和笼子里都有蔬菜饲料以及覆盖地面的植被。在飞船被冷冻起来的时候,空气中的水分也被凝结成固态,所有物体表面形成了一层坚冰,将那些植物和种子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丹切克把种子解冻出来,成功培植出一些与地球植物完全不一样的品种——估计这就是慧神星的本土植物了。那些叶子颜色非常深——几乎是黑色——能吸收可见光谱内的每一丝阳光。看来,这些植物与科学家们通过其他独立途径获得的证据非常吻合,都证明了慧神星距离太阳相当遥远。
“我们还在研究伽星人为什么要把地球动物运到慧神星,”鲁松说道,“进展如何了?”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他们这样做肯定有原因吧?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研究的进展如何,但我觉得跟这种酶可能会有关系。”
“很好。那我们再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话题已经了解多少。”丹切克提议道。他从屏幕旁走开,坐在桌子边缘,“保罗,关于亨利这个问题,能不能跟我们讲一下你的答案是什么?”保罗挠着后脑勺,五官都挤作了一团。
“这个……”他开始说道,“首先是那条鱼,我们已经确认那是慧神星本土生物,所以就帮我们把慧神星和伽星人联系起来了。”
“好。”丹切克点了点头,看起来情绪好了一点,不像刚才那么大的火气,“请继续。”
保罗说的是一种罐头鱼,已经被确认是来自慧神星的海洋。丹切克向众人展示过,这种鱼的骨骼结构与埋在坑口基地下方飞船上的伽星人骸骨是有关联的,好比人类和猛犸象之间的关系——这就表明罐头鱼和伽星人是属于同一条进化线。因此,既然罐头鱼来自慧神星,那么伽星人自然也是了。
“你用计算机对罐头鱼进行了基础细胞化学分析,”保罗继续说道,“结果显示这种鱼天生对包括二氧化碳在内的一系列毒素有很低的抗耐性。我记得你还假设,罐头鱼的这种基础化学特性很可能是遗传自它的先祖——也就是说,可以一直回溯到慧神星早期的历史。”
“没错。”丹切克回应道,“还有呢?”
保罗犹豫了片刻,“这么说来,慧神星的陆生动物对二氧化碳的抵抗力也是很低的咯?”
“不一定。”丹切克答道,“你没有指出这个结论的推导逻辑链。在座哪位能详细说明一下?”他转头看着德国人,“沃尔夫冈?”
“要得出这个结论,必须假设‘二氧化碳抗耐性低’这个特性是遗传自很久以前的先祖——在那个先祖的时代,慧神星上还没出现陆生动物。”菲克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然后就可以假设那个生命形态是后来所有陆生动物和海洋动物——比如说,罐头鱼——共同的先祖。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才可以说这个特性也被遗传到了后来出现的陆生动物身上。”
“千万别忘记了你做过的假设,”丹切克强调道,“科学史上的许多问题就是由这种低级错误造成的。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如果‘二氧化碳抗耐性低’的特性确实来自慧神星进化过程的早期,而且一直延续到罐头鱼的年代,那么按照我们地球的进化学说,这是一个非常稳定的特性。这样一来,下面这个假设的可信度就增加了:在进化与分化的过程中,这个特性在陆生动物当中传播开来,成了陆生动物的共性,而且这个共性经过了那么多年,基本没怎么改变——这就好比地球的脊椎动物,各物种的外形和大小差异很大,可是它们的基本构造在亿万年来始终没有变过。”说到这里,丹切克把金丝眼镜摘下来,开始用手帕擦拭镜片。
“好了,”他继续说道,“我们就顺着这个假设得出结论:到了伽星人已经完全进化的年代——也就是两千五百万年前——慧神星陆地上已经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本土动物,每一个物种都对包括二氧化碳在内的一系列毒素具有较低抗耐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我们判断当时慧神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们知道,当时伽星人想离开慧神星,移民到别的星球。”桑迪·霍姆斯补充道,“很可能是去别的星系。”
“哦?是吗?”丹切克露齿一笑,然后对着镜片呵了口气,“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嗯,首先看埋在这儿地下的飞船。”桑迪答道,“根据船上货物的种类和数量,我们推测这是一艘殖民飞船,他们此行是没有回程的。还有,在那么多星球当中,这艘飞船为什么偏偏坠落在木卫三呢?他们当时不可能是飞去另一颗系内行星吧?”
“可是在慧神星公转轨道以外并没有能够殖民的星球呀。”保罗·卡彭特插嘴道,“除非你飞去别的星系吧。”
“没错。”丹切克一脸严肃地对着桑迪说道,“你刚才说‘推测是一艘殖民飞船’,别忘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手头上的证据充其量只能让我们推测,而不能证实什么。基地很多人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伽星人放弃了太阳系,去别处寻找新的家园,因为慧神星大气当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在某种未知因素的影响下不断增加。如果我们刚才提出的假设都是正确的话,那么伽星人也和其他陆生动物一样,对二氧化碳的抵抗力很弱;这样一来,空气中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势必给他们带来了严重的问题。可是正如我刚才所强调的,我们并不是明确知道,只是提出了几个假设,从而推导出这样一个解释。”这时候,教授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卡彭特想要开口说话。
“其实我们的把握不像你说的那么小吧。”卡彭特问道,“我们比较确定的是,在大约两千五百万年前,慧神星上所有陆生动物都在短时间内灭绝了……也许除了伽星人自己吧。这听起来正是‘二氧化碳浓度增加,本土生物无法适应’带来的后果。所以说,我们的假设还是有事实根据的。”
“我觉得保罗说得有道理。”桑迪·霍姆斯插话道,“这个理论完全说得通。再者,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猜测伽星人把地球物种运上慧神星的原因,而这个理论也跟那个原因相吻合。”说完,她转头看着卡彭特,仿佛是在请他把剩下的故事说完。
和往常一样,卡彭特并不需要太多鼓励,便开口道:“伽星人真正想做的,是用来自地球的绿色植物覆盖慧神星的表面,利用它们吸收二氧化碳和制造氧气的功能去恢复慧神星大气的二氧化碳平衡。而伽星人把地球动物也顺便带上,纯粹是为了制造一个平衡的生态系统,好让地球植物顺利活下来。正如桑迪所说的,这个理论完全说得通。”
“你其实是先有了结论,为了证明这个结论,就把证据硬塞进那个框架里。”丹切克警告道,“目前来说,有些证据是确凿的事实,而有些只是假设或者猜想。下面我们再尝试一次,把这两种证据区分开来。”于是,丹切克继续引导众人进行讨论,反复检验和印证着科学推理的原则和逻辑分析的技巧。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坐在桌子远离屏幕的一端,一边悠闲地抽着烟,一边默默地跟随众人的思路,将每个细节都记在心上。
维克多·亨特博士跟随科学家团队乘坐“朱庇特五号”旗舰来到木卫三研究伽星人飞船,至今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科研团队研究外星飞船的结构和设计,以及船上运载的物品,虽然没取得重大突破,却也采集了海量的数据。每一天,工程人员都会从飞船上拆除某些器械和设备,运到设在木卫三表面的基地,或者送到轨道上的“朱庇特四号”和“朱庇特五号”旗舰进行详细检验。在这些碎片化的测试结果当中,各种线索开始浮现。根据这些线索,研究人员也许就能描绘出一幅展现伽星人文明的画面,还能发现两千五百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神秘事件。
而这正是亨特的工作。他来自英国,本来是一位专注于数学核子学的理论物理学家,后来联合国太空军团聘请他去休斯敦的导航通信部领导一支精英科研小团队。当其时,各个领域的专家团队都参与了研究工作——有些团队在地球上,有些在木卫三上,有些则是在木卫三附近的轨道上——而亨特团队的任务就是把各专业团队的研究结果进行关联整合。这就好比各个领域的专家们画出拼图的碎片,而亨特团队则把这些碎片拼成一幅完整的图。这个方案是亨特的顶头上司——联合国太空军团导航通信部执行总裁格雷戈·柯德维尔一手策划的。凭着这个方案,他们发现了慧神星的存在,也成功破解了这颗星球毁灭的谜团。如今在伽星人的项目上,初步迹象表明这种工作模式应该还会继续出成果。
他听着各位生物学家争论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起点:还是那种陌生的酶。
“不,恐怕不行。”丹切克回答鲁松的一个问题,“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种酶具体有什么功效。它的一些反应方程式当中的某些特定函数表明,它能帮助修改或者分解某一类蛋白质分子;至于具体是哪些分子,或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说完,丹切克环顾四周,鼓励在座的人继续发表意见,可是看起来大家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会议室陷入一片寂静,众人首次留意到附近某个发电机正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嗡嗡声。终于,亨特挤灭了烟头,向后靠着椅背,手肘搁在扶手上。“看来这个难题还是悬而未决嘛。”他发表评论道,“酶可不是我的老本行,所以还是留给各位专家去解决吧。”
“哈?维克你还没走呀?我很欣慰。”丹切克抬眼看着桌子远端说道,“我们坐下来以后,你就没说过话。”
“既然我不能做出贡献,”亨特咧嘴一笑,“就只能聆听和汲取了。”
“听起来像是一种人生哲学嘛。”菲克特一边说一边拨弄着摆在面前的纸张,“你有很多人生哲学吧?都写在一本小红书上面?”
“言必称哲学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到最后难免会自相矛盾。”
菲克特笑了笑。“这么说来,关于这种讨厌的酶,你自认帮不上忙,所以沉默是金咯?”他说道。
亨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抿着嘴唇侧着脑袋,看样子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在内心斗争要不要说出来。“看来……”他终于说道,“这种讨厌的酶已经让你们焦头烂额,我就不给你们额外添堵了。”他的语气半是开玩笑,可是话里显然带着刺儿。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
“维克,你别吞吞吐吐的。”桑迪没好气地说道,“快老实交代。”
丹切克默默地瞪了亨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质问的意味。亨特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在桌子边缘的内嵌式键盘上面输入几条指令。在木卫三远端的上空,“朱庇特五号”飞船的计算机组对他的请求做出回应,往小会议室的墙幕上传来一大堆密密麻麻、排列成圆柱形的数字。
亨特给众人时间端详这个数字圆柱体。“最近,‘朱庇特五号’飞船的实验室做了一系列定量分析测试,屏幕上显示的就是结果。这些都是例行测试,目的是确认各位刚才讨论的那些动物——就是伽星人飞船上的那些——体内某些特定器官的细胞化学成分。”他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继续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往下说道,“在这些数据里,有几个化学元素的固定组合反复出现,而且它们的比例也是恒定的。这些比例表明,它们很可能是某些常见的放射性衰变过程的产物,仿佛这种酶生成的时候,专门选择了某些特定的放射性同位素。”
几秒钟后,在座有一两个人皱起了眉头,算是对他这句话的回应。接下来,打破沉默的是丹切克。“你这是在告诉我们,这种酶有选择性地把某些放射性同位素整合进自己的结构当中?”他问道。
“正是!”
“太荒唐了!”教授斩钉截铁地说道,听那语气是绝对容不得半句异议的。亨特耸了耸肩。
“可是看来事实就是这样。你去看看那些数字呀。”
“但这种选择过程是不可能出现的!”丹切克坚持道。
“我也知道,不过它确实就摆在面前了。”
“纯化学过程是不可能区分同位素和放射性同位素的。”丹切克很不耐烦地指出,“酶是由化学过程生成的,而这些过程本身并没有能力选择特定的放射性同位素去合成酶。”不出亨特所料,对于他的提议,丹切克的即时反应当然是坚决反对、毫不妥协。他们两人紧密合作了两年多,亨特已经逐渐适应了教授的风格:每当有违背他学术信仰的新想法出现时,他就会本能地龟缩在正统学说的壁垒后面。可是亨特知道,一旦丹切克有足够时间去反思,他其实跟在座各位年轻一代科学家一样,都是富有革新精神的。所以在这一刻,亨特没有说话,而是一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一边若无其事地吹起了跑调的口哨。
丹切克等了片刻,眼看越来越不耐烦了。“化学过程是不能区分放射性同位素的。”他终于忍不住重复道,“酶,并不是这样生成的。就算你说的这种方法能够合成酶,也没有任何意义。从化学的角度看,无论是否包含放射性同位素,酶的工作原理都是一样的。你说的简直是荒谬至极!”
亨特叹了一口气,疲惫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屏幕。
“这不是我说的,克里斯。”他提醒教授,“是那些数据说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自己看吧。”说着,亨特身体前倾,把脑袋一歪,同时皱起眉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说人们为了证明自己预设的结论,硬是把证据塞进某个框架里?”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