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解释计划大纲,我们大笑几声,开始分析利弊得失,她则先带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回去主舰队。我和维克翠、号叫者留下来审问安东尼娅,并监督船只修整。
明艳动人的安东尼娅已不复存在。伤势太重,完全毁容了。左眼窝骨近乎粉碎,鼻梁现在是平的,原本还完全陷进鼻腔,医生得用镊子夹出来。她嘴巴也肿了,空气一经过门牙就发出咝咝声。除此之外,还有颈部鞭打症及严重脑震荡。医疗团队起初把她当成船舰坠毁的伤员处置,后来才察觉脸上好几处痕迹都有朱庇特学院戒指的闪电图案。
“正义的印记。”我说。塞弗罗听见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也会说笑话啊。”
“小收割者,我看你还是多练练吧。”
我过去讯问时,安东尼娅左眼仍是一团黑色肿胀,右眼则怒气腾腾,但态度还算配合。或许此刻她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姐姐随时能回来收拾残局。
依据她的情报,胡狼的最后通信是说他已为我们进攻火星进行准备,集中舰队,计划要夺回火卫一,也呼叫大罐头和其他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出兵增援。不过火星的金种、银种、赤铜种掀起一阵出走潮,赶赴月球或金星避难。该两地成为失势贵族的避难所。地球有过同样的历史,法国大革命后的伦敦,三次大战后北半球弥漫辐射,所以许多人避居新西兰。
此处的一大问题是安东尼娅的情报无法验证,尤其现在行星间远程通信可谓回到石器时代。我们明白胡狼可能使用反间计,预期安东尼娅等人可能变成俘虏,以他们为诱饵启动陷阱。本来蓟草会是我们判断情报真伪的主要工具,安东尼娅杀她的手段虽冷血残酷,但就效益而言确实值得。
赫莉蒂过来潘多拉号舰桥时,我正在试图对外联系,盘腿坐在前方观察站那儿,不断尝试登入贾王的数位情报节点。战舰内部时间已是深夜,灯光暗淡,只有蓝种轴心船员留在座位,带领船只朝主舰队会合。远方的朦胧形影是小行星正在旋转。赫莉蒂走到我旁边坐下。
“提提神吧。”她递上锡杯。里头是咖啡。
“怎么那么好?”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也睡不着吗?”
“嗯,其实不大喜欢坐船——不准笑。”
“身为军团的一员,这种体质很不方便吧。”
“还用说吗?能在各种环境入睡就有成为好军人的一半资格。”
“另一半呢?”
“在任何地方都能大便、发呆,还有就算接到蠢命令也不会失控。”她手指轻叩地面,“都是因为引擎嗡嗡叫,听起来像黄蜂。”她甩掉靴子,“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喝了一口,“这是威士忌吧。”
“反应很快呢,”她眨起眼活像个淘气男孩,“很多人还在好奇目的地到底是哪里。你就老实跟他们说吧,应该都能接受的,继续保密大家晚上都不好睡。”
“舰队里有几百个奸细,”我回答,“这是很肯定的。我可不想打电报到敌人那里去。”
“也是,”她朝我手上的通信仪撇头,“还是没回应?”
“小行星就够麻烦了,现在殖民地联合会一有机会就进行干扰。”
“嗯,贾王把他们逼急了。”
我们坐了一会儿没说话。赫莉蒂不太算能让人心情平静的人,但她出身农家,有种朴实的气质。
在乡村中,一个人的名声好坏就看那人的言行,或是他养的狗是什么样。我与她有很多地方不同,却又存在着微妙的默契。
“节哀顺变。”她开口。
“你说哪一个?”
“两个。你和那女的认识很久了吗?”
“学院时代就认识,嘴巴很毒,但是个可靠的……”
“……直到某一天她不可靠了。”
我耸耸肩。
“维克翠不大稳定。”
“她自己说的吗?”我问。
赫莉蒂轻笑。“怎么可能。”她拿出掺了药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还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婉拒。战舰空调发出空洞的鸣叫。“这种寂静令人难受,”片刻之后,她说,“你被关在那种地方,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点头。“没有人问过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我说,“就是被关在箱子里时。”
“也没有人和我提过崔格。”
“你希望有人提吗?”
“不希望。”
“以前我都不在意的,”我说,“再怎么安静也无妨。”
“年纪一大就会自己制造声音了。”
“在莱科斯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坐在那边凝视黑暗。”
“凝视黑暗啊。听起来挺有气势。”她的鼻子喷出烟,“我们小时候是和玉米一起长大,听起来很平凡吧。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田。偶尔我会趁晚跑到田中间,假装自己在海里,然后仿佛会听见它在低语。可是不是什么平和的声音,反而充满恶意。但这样仍能转换心情。崔格就不一样,他喜欢好望角,原本想留在当地当警察或野生动物保护官,早上霜还没化就去打猎,晚上和一群傻子到酒店聊天,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无所谓。想离开的是我,想听海、看星空的是我。不过是在军团服役二十年,很划算。”
虽然赫莉蒂自嘲解闷,我好奇的却是为何选在此时吐露心事。她主动来找我,刚才我还以为是想慰问,但从一开始赫莉蒂身上就有酒味,所以其实是她不想独处,于是找上唯一见过崔格的人。我放下通信仪。
“我告诉他不必跟来,但心里知道我走等同拖他一起走。我还跟妈妈说会照顾他。我一直没机会和家里说他已经走了。搞不好我妈以为两人都死了。”
“那你未婚夫呢?”我问,“叫伊法瑞对吧?”
“你还记得啊?”
“当然,也记得他是月球人。”
赫莉蒂盯着我好一会儿。“嗯,小伊人很好,之前在云城的私人安保企业上班,专长是追查高价财物流向,例如绘画雕塑艺品或珠宝之类。很可爱的男孩。我们进入第十三军团后有休假,就去了一趟金星沙滩,大家在主题酒吧碰面,小伊完全不认得我和崔格,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阿瑞斯之子。不过救你出来后,我趁着跑补给线的机会和他搭上了几句话,用的是网吧线路。再过了一周,我才告诉他崔格死了,结果就收到他回讯说也要参与地下活动,预备加入月球的阿瑞斯之子。之后就没听到消息。”
“应该没事的。”我说。
“谢了,不过我们都很清楚月球最近情势多乱。”她耸耸肩,抠了一会儿搬重物磨出来的手茧,手肘撞我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得到别人赞美,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士兵,但还是想告诉你。”
“崔格看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会。他在的话搞不好都要高兴到尿裤子了,我们可是要去——”
赫莉蒂说到一半停下,全息警示音哔哔响,一个蓝种通信官也特地过来告知。我赶快拿起通信仪,发现有一条讯息正对整个小行星带播送。这是从火星出发并穿越小行星带后初次得到的信号。
“播出来!”她叫道。我按下后,一段录像跳出来,背景在一间灰暗的拷问室,有个人浑身是血地被拷在椅子上,胡狼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那是——”赫莉蒂在我背后低呼。
“嗯。”我回答。是纳罗叔叔。
胡狼举起手枪。“戴罗,这场戏拖太久了,我们该好好聊聊。骨骑在外层空间发现他们破坏信号塔,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样,嘴巴倒是很硬。我想套些你的消息出来,结果他差点儿咬断舌头也不肯跟我讲话。跟你一比真是挺讽刺的。”他走到叔叔身后,“我不要条件交换,不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枪有我的手掌大小,是线条纤细的灰色金属。座位上的蓝种倒抽了一口气,塞弗罗冲进舰桥时,正好播到胡狼用枪口抵住叔叔脑袋,纳罗的眼睛飘向摄影机。
“抱歉,戴罗,我会跟你父亲说——”
胡狼扣下扳机,叔叔瘫在椅子上,我觉得又有一部分的自我坠进黑暗,找不回来。“关掉。”我麻木地说,内心涌现无数回忆——小时候纳罗给我戴上防烤衣的头罩,我们在桂冠庆典上嬉闹,伊欧被处死后,他在台下哀伤的眼神,还有叔叔的笑脸……
“长官,根据时间标记,判断事发生在三周前,”蓝种通信官芙嘉悄悄地说,“由于信号受到妨碍,所以没有立刻接收。”
“其余船舰也有收到吗?”我小声问。
“报告长官,目前无法确定,但是目前干扰降低,又是通过脉冲频率播送,应该所有人都能看见。”
我还吩咐奥利安要维持全舰扫描信号,希望早点和贾王连接上。看来拦不住了。
“该死。”塞弗罗嘀咕。
“为何?”赫莉蒂问。
“这等于是在自己舰队放了把火。”我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高低色族原本的紧绷气氛还没消弭,却给胡狼煽风点火,这下一定会内讧。叔叔之前和拉格纳一样受众人敬爱,连我现在都仍在震惊,不敢相信纳罗就这么死去。
“我们该怎么办?”塞弗罗问,“戴罗?”
“赫莉蒂,叫醒号叫者,”我回答,“舵手,后引擎开到最大,四小时内一定要返回主舰队;通信官,跟野马、奥利安联机,忒勒玛纳斯也加进来。”
赫莉蒂起身立正。“遵命。”
虽然信号不够好,所幸仍能联络奥利安,我要她封锁全舰舰桥与炮台控制权,避免有人想要轰炸金种盟军。又过了三十分钟才接通野马,塞弗罗带着维克翠站到我背后,忒勒玛纳斯家族其他人在自己的船上。信号不良,野马的脸上一直有噪声压过。她正跑过走道,身边有两个金种和几个女武神的战士。“戴罗,你们知道了吗?”她能看见我背后有别人。
“我三十分钟前才看见。”
“抱歉——”
“什么情况?”
“我们比较早收到,然后不知哪个浑蛋转寄到所有通信主机,”野马证实了我的担忧,“整个舰队都看到了,戴罗……现在好几艘船上都有人扬言铲除高色族,十五分钟前珀耳塞福涅怒吼号三个金种被红种杀害,我自己一个军官被迫跟两个黑曜种动手,是对方先攻击她。黑曜种死了。”
“真是一团烂屎。”塞弗罗叹道。
“我现在疏散自己人回去。”野马那边传出枪响。
“你在哪?”我问。
“晨星号。”
“你为什么在那儿?赶快走啊。”
“还有部下在,七个金种去引擎层支持后勤,不能丢下。”
“我派父亲的亲卫队过去,”戴克索从自己的火炬船发讯,“他们会救你出来。”
“别傻了。”塞弗罗说。
“不要来,”野马也立刻拒绝,“现在金种过来,就是双方血战到你死我亡。戴罗,只有你回来才能解决这次危机。”
“还要几小时。”
“尽快吧。另外……有人攻击监狱。我猜目标是抓卡西乌斯来处刑。”
塞弗罗与我交换一个眼神。“先去找赛菲,和她待在一起,”我说,“撑到我们回去。”
“找赛菲?……戴罗,就是她起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