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欧·费毕坐在屋旁的果园里享用咖啡和接骨木口味的芝士蛋糕。远方暮光下,矮火山烟雾袅袅,慵懒一如缠绕于瓷器上的蒸汽。他转头朝那方向望去,正好瞧见我们进来,穿着黑金二色制服的他更显线条修长,仿佛盛夏中发光的麦穗。洛克的颧骨依旧很高,眼神温暖,然而那张脸却笼罩着一股遥不可及、屹立不摇的气势。战功彪炳的他胸前理当别满徽章,不过他认为耀武扬威显得粗鄙,只在左右肩上镶了属于凯旋将军的殖民地联合会金字塔翼章,以及胸前那枚宝冠骷髅,象征扬灰将军授予军权。这才是真正的虚荣。洛克轻轻放下碟子,拿餐巾抹拭嘴角,赤脚起身。
“戴罗,好久不见。”他口气温文儒雅,连我都差点儿相信彼此仍是挚友。但我要自己千万不能动摇,不能宽恕。就因为他,维克翠险些咽气,费彻纳和洛恩与世长辞。若非我要塞弗罗等人先行离开,与他父亲联络,不知道还会赔上几条人命?
“费毕将军。”我讲话无起伏,但疏远客套中藏着心痛,对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哀愁。我希望他有点儿反应,这样一来,也许能重拾友谊。但最后他终究还是敌人的将领,就像我也为同胞而战。洛克在自己的故事里并不邪恶。他是揭开收割者假面的英雄,我遭到俘虏后立刻参加火卫二战役,击溃奥古斯都和忒勒玛纳斯两家族联军。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崇高理念,就和我一样。他爱他的同胞。若说这么做有什么罪过,就是这份爱太过强烈,因此手段也太过极端。
野马看着我,表情有点儿担忧。她明白我是什么感受。航行中,她问过这件事情,我说我已经不在乎洛克了。然而她知道,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强敌环伺,野马在身边发挥锚点般的作用;即便没有她我仍能处理这场面,但未必可以把持心念,还是容易陷入阴暗愤怒。有这样的人陪伴值得庆幸,否则我也许会失去自我。
“久别重逢,但我实在无法感到开心,洛克。”她一开口就将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没想到最高统治者不是派议政官来应付我们。”
“她派了,”洛克回答,“莫依拉成了死尸。最高统治者对此深感痛惜,但她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就如同我信任罗穆勒斯大统领的为人。对了,谢谢您的款待。”他对主人说,“您必定可以想象,舰队的餐点乏味得可怕。”
“毕竟也是农业区,”罗穆勒斯说,“就算被人围攻,还是得填饱肚子。”他示意我和野马在洛克对面坐下,自己到餐桌主位。左右分别是海卫一大统领和一位我不认得的老妪。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有凯旋将军的翅膀肩章。
洛克朝我瞥来。“就我而言,能看到戴罗你重返自己开启的战场,依旧十分欣慰。”
“这次战争可不是由戴罗引起的,”野马说,“是你那位最高统治者。”
“维护秩序的人错了吗?”洛克问,“遵守规章的人错了吗?”
“呵,真有趣。巧的是,我比诗人你更熟悉她的真面目。这个老太婆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奎茵的死你以为是艾迦自己的主意?”她等着他响应,但迟迟等不到,“那是奥克塔维亚通过通信频道下的命令。”
“奎茵是因为戴罗而死,”洛克说,“不能推诿给别人。”
“胡狼就在我面前吹嘘他杀了奎茵。”我回答,“你应该不知道吧?”洛克似乎不为所动。
“假如他不偷偷动手,奎茵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其他人正为生存而奋战,他却躲在后船舱趁机下手。”
“满口胡言。”
我摇摇头。“抱歉,不过你骨瘦如柴的身体里应该涌出一点儿惭愧了吧?就算骂我也无法消弭,因为那是事实。”
“你害我杀死那么多自己的同胞,”洛克说,“我欠最高统治者的、欠殖民地联合会的,甚至在贝娄那和奥古斯都内斗后都没还清。倘若我早点看穿你的伪装,承担应负的责任,数百万人根本不必送命。”他声音颤抖,眼神迷惘,这些我都十分明了。在月球那段时日,我常在午夜梦回惊醒,一头冲入浴室。于惨白灯光下的镜中倒影也有同样表情:我见到百万冤魂在黑暗中哭喊着为什么?
他继续说:“我反倒不明白,弗吉尼娅,你为什么放弃火卫一的和谈?那样原本可以治愈金种分裂的伤痕,齐心对抗真正的敌人。”他的眼睛凝视我,“这男人要杀你父亲,要毁灭我们这个种族。因为他的欺瞒,帕克斯死了;因为他的诡计,你父亲死了。他操纵你,让你跟自己的内心冲突。”
“饶了我吧。”野马嗤之以鼻。
“我是——”
“别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诗人先生,要多愁善感你请自便,我不吃这套。重点不在同胞爱,在于是非;这也无关乎感性,一切必须诉诸正义,建立在事实上。”听见“正义”二字,卫星统领皆不安躁动。野马头一扭望过去。“他们知道我支持外缘区独立,我是改革派,更知道我有脑子,不会将两者混为一谈,或放任个人情绪左右信念。我和你不一样。既然你那些词藻华丽的演说在这儿没有听众,何不跳过徒劳无功的口水战,直接听听我们的说法?决定一下战争究竟要以什么形式告终?”
洛克怒目而视。
罗穆勒斯浅浅一笑。“戴罗,有没有要补充的?”
“野马已经说得很完整了。”
“好,”他回应,“那么容我先表态,之后再请各位发言。对我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敌人:一边造成罢工和反政府活动,另一边正准备进行包围战。只不过,在星系外缘的这片黑暗中,你们需要我。你们需要我的舰队、兵力。这有多讽刺不是很明显吗?而我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们谁能给我更多好处?”罗穆勒斯先望向洛克,“——将军请说。”
“各位大统领,最高统治者和我为这场同胞间的纷争深表惋惜。虽然事出有因,但现在应该画下休止符,一同面对更巨大、更迫切的危机,不能流于口舌之争、兄弟阋墙。伪民主是颗毒瘤,人类生而平等是最冠冕堂皇的虚言,想必大家都看见了:火星乱象纷呈。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正为维护殖民地联合会正进行崇高的战斗。”
“崇高?”罗穆勒斯问。
“而且效率惊人。然而,他一己之力无法阻止灾害蔓延,必须趁着尚有挽回余地时连根拔除,否则后患无穷。尽管你我出身不同,却都承袭征伐地球的先祖血脉,正因如此,最高统治者愿意放下一切争端,敦请各位出兵讨伐这股红色叛乱,以免核心区与外缘区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为表诚意,最高统治者已经应允,战后会撤出木星区域的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但此命令的效力不包含土星和天王星。”土卫六大统领听了发出一声轻蔑的闷哼,“此外,最高统治者释出更大善意,针对外缘区降低赋税和关税的处置展开会谈,并计划小行星带的矿务授权将从核心区企业转移到外缘区。各位曾经提案要求元老院增加相应议员席次,这一点儿最高统治者也同意。”
“那最高统治者的选举机制呢?”罗穆勒斯问,“一开始就没人让她自诩女皇,但那明明是选举决定的官职。”
“完成新议员任命后她就会着手修法。奥林匹亚骑士也按照各位建议,未来经由大统领投票表决,而非最高统治者一人遴选。”
野马歪头冷笑。“对不起,你可以说我疑心病太重,但洛克,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不管罗穆勒斯先生现在讲什么,最高统治者大人都会点头答应,直到她又有筹码讨价还价的那一天?”她夸张地用鼻孔喷出一口气,“你们听我一句劝。我们家最清楚最高统治者的承诺包藏了多少祸心。”
“安东尼娅·欧·裘利呢?”罗穆勒斯顺着野马的话锋,“她杀害我父亲和女儿,你们会将她交给我们处置吗?”
“我会做到。”
罗穆勒斯看似对他开出的条件很满意,也受到红色叛乱这说法打动。洛克是个厉害的说客,答应的项目看似也合理可行、不多不少。我唯一的反击之道就是给卫星统领打造一个美梦,但这一着赌注很大。罗穆勒斯望了过来,等我开口。
“撇开色族,你们和我才是血脉相连。最高统治者是政客,而我是战士,与金属及艰险共存,那是我的命脉,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与你们人种不同,却能在你们的社会出人头地,甚至执行数百年来最成功的一次铁雨作战,夺下火星。”我身体前倾,“卫星统领,我要给你们的不是将就凑合,不是苟且偷安,而是真正的独立,永远脱离月球的制约。没有赋税,灰种和黑曜种不必去核心区服役二十年,核心区要奢靡堕落,就任由他们,此后无须接受指挥。”
“这番话相当大胆。”罗穆勒斯回答。眼见区区红种大放厥词,能够按捺得住证明他确实气量过人。
“妄自尊大。”洛克出言讽刺,“戴罗能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身旁众人。”
“同意。”野马娇笑。
“我还有许多战友在身边。洛克,你呢?”
“没人了。”野马搭腔,“只有亲爱的安东尼娅,我哥哥安插的奸细。”
这话命中洛克与罗穆勒斯的要害。我望向那些卫星统领,继续说:“你们有太阳系最大的船厂,但太急着开战,没有准备足够船舰与燃料。起初你们以为最高统治者不可能第一时间出兵讨伐,可惜计算错误。幸好她也犯了错,留下大量资源防卫核心区,以为奥利安会直接攻打。事实上,奥利安已和我会合。再加上从胡狼得来的军力,足以直接歼灭宝剑舰队。”
“你哪来那么多船?”洛克反驳。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回答,“而且你更不知道我的部队埋伏在哪儿。”
“他的军队有多大?”罗穆勒斯问野马。
“够大了。”
“洛克一直引导你们将我当成有勇无谋的莽夫。我看起来像吗?”——至少今天不像,“罗穆勒斯,你对核心区没兴趣,我也对外缘区没兴趣。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所以我们也没有利害关系。我发动战争,为的不是消灭某个种族,而是要反抗压迫我家乡的人。帮我们击垮宝剑舰队,你们自然能独立。更何况,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就算打败诗人后我没办法扳倒最高统治者,一年半载之后我还是输,对奥克塔维亚造成的损伤也绝非她此生所能弥补。人力、物力、船舰和将领都没了,怎有办法对几亿千米外伸出魔爪。”这名卫星统领神情遂变。我还有机会。
洛克语出讥诮。“人家自称是解放者,你们觉得他有可能放着外缘区的低阶色族不顾吗?伽利略卫星有超过一亿五千万人受到他‘奴役’呢。”
“能够解放当然要解放。”我满不在乎地说,“问题是我没办法。现实如此,我也心有不甘。他们都是我的同胞。只不过,作为领袖,我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此话引来众金种点头称是。即便立场敌对,他们依旧敬重民族大义,能理解我的苦楚。然而得到敌人认同有些别扭,我不太习惯。
洛克察觉到风向转变。“我比起各位更熟悉这人。”他再度出招,“我们曾经亲如兄弟,但他是个骗子,为了离间我们的民族,他什么都说得出口。”
“嗯,我和最高统治者天差地远,人家可是句句属实呢。”我随口反击,立刻引起数人发噱。
“最高统治者绝对会实践诺言的。”洛克坚称。
“就像对我父亲一样吗?”野马语气变得刻薄,“去年月宴前,奥克塔维亚计划加害我父亲,那时我还是最高统治者身旁的枪骑兵呢。但她毫不避讳此事。而她为何要除掉我父亲?就只因为两人政治主张有所不同。各位和她可是真枪实弹地交过手,未来会怎样被她对付,你们自己想象一下吧。”
“听听……你们听听……”海卫一大统领用指节敲打桌面。
“各位难道愿意听信恐怖分子和叛徒的说辞?”洛克问,“六年来,他计划颠覆殖民地联合会,整个人生都是一场骗局,你们要怎么信他?又怎会以为红种比同为金种的人更替你们着想?”他一脸凄然地摇头,“兄弟姐妹,贵为金种就代表你们肩负人类社会的秩序和谐。眼前有个种族想拔起我们的根,但我们仍致力带来和平。不要中了戴罗的计,否则太阳系将回到黑暗时代,文明造就的奇迹会被他们的饥渴吞噬殆尽。此时此刻,大家尚有机会阻止他,然后就像过去一样携手同行。想想你们的子孙,各位想留给后代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诗人伸手按住心窝。“我来自火星,对于核心区的好感并不比各位高出多少。在我出生前,家乡就已受月球剥削。这一点儿确实必须改变,但这不需要通过他的力量,他的行径就像只是破了扇窗便要毁掉整栋房子,这绝非正途。吾友,请你们三思。为了缔造更美好的未来,最重要的是放下眼前的恩怨,发扬黄金时代真正的精神。我们金种要团结。”
再这么拖延下去,洛克很有可能以大义之名说动他们,野马和我都很清楚目前局势,而我来之前也想过自己势必要有所牺牲。尽管我再不情愿,但光从卫星统领神情就能观察到洛克那番话已引起涟漪。他们畏惧革命,也畏惧我。
这便是阿瑞斯之子最大的破绽。塞弗罗当初下错关键一步,不该释出我接受雕塑手术的影片,以此带领组织与敌人正面冲突。从前我可以离间分化、隔岸观火,革命只是种意识形态。如今,洛克植入的意象是身为主宰者的共同恐惧: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否会被奴隶夺走?
小时候,叔叔将甩刀交在我手中,吩咐说必要时可砍断手脚安保性命。那是属于矿工的记忆。每个人进入矿坑前都要记住断肢求生的道理。只不过,接下来我的决定未必能获旁人谅解。
“阿瑞斯之子交给你们。”我淡淡地说。然而,洛克正在高谈阔论,除了野马外没人听清楚。
“阿瑞斯之子交给你们。”我提高音量、重复一遍。
众人瞠目结舌。
罗穆勒斯探身的动作大到椅脚都在地上刮擦。“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我对外缘区没兴趣,这就是最好的证据。目前在各位领地上有超过三百五十个阿瑞斯之子的基地,我们煽动罢工、破坏卫生系统,我们让伊利翁街道撒满屎尿。你们可以选择把我献给最高统治者,但之后的千年都要受阿瑞斯之子折磨。但反过来,我能将所有阿瑞斯之子据点让出来不要,把革命带回核心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越过小行星带,条件就是你们要帮我打垮他的破舰队。”我指着洛克,他一脸愕然。
“胡说,”诗人感受到气氛骤变,“他说谎。”
可惜,我没说谎。我早已下令阿瑞斯之子尽速撤离外缘区,但仍有很多人无法全身而退,最后他们会被逮捕、拷问、虐杀。这是战争,也是领导人的矛盾所在。
“各位大统领,将军要你们屈服,”我继续说,“你们还不厌烦吗?还要继续侍奉远在六亿千米外的君主吗?”他们不禁点头如捣蒜,“最高统治者声称我是最大威胁,但你们看看,是谁在轰炸你们的都市?是谁杀死了你们上百万子民?是谁扣留你们的子女,放在月球做人质?是谁在火星谋害你们父亲与女儿?是谁曾经摧毁一整颗星球?难道是我吗?还是我的同胞?不是吧?你们最大的仇敌分明是贪婪的核心区。”
“此一时彼一时。”洛克还想抵抗。
“但那位置上的人可是同一个。”我吼了回去,望着罗穆勒斯左手边一名极其专注的土星金种。
“毁掉土卫五的是谁?最高统治者自己都忘了吧!她的宝座背对着外缘区,可是你们每天晚上都要看见天体残骸。”
“土卫五是悲剧,”洛克掉入野马为我设计的陷阱,“没有人愿意重蹈覆辙。”
“你确定?”野马闻言发难,转身望向斐拉。斐拉和数名木卫一的金种守在门口阶梯。“斐拉小姐,方便让我拿回通信仪吗?”
“别着了她的道。”洛克说。
“着我的道?”野马故作娇羞,“将军大人,小女子绝无虚言。还是说你只接受咬文嚼字,容不下朴实的真相陈述?我个人倾向于信任大家并不害怕面对事实。”她伶牙俐齿地说完,一脸窃喜,再次看着斐拉。“斐拉小姐要是不放心,那由你操作,我无所谓,密码是L17L6363。”一听之下连我也呆了。她更是得意。
斐拉询问兄长。“也许他会跟巴卡家族联系。”
“你可以切断频道啊。”野马说完,立刻得到罗穆勒斯点头同意。
斐拉照做。“请开启编号三的文件夹,谢谢。”对方如言操作,立刻露出一脸困惑,微微眯起眼。她又读了一阵,忍不住噘嘴,还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模样,众人屏息以待,焦躁气氛弥漫。“斐拉小姐,你说那是不是难得一见?”
“究竟是什么?”罗穆勒斯开口,“给大家看看。”
斐拉朝洛克怒目相向,诗人与卫星统领同样一脸不解。东西到了罗穆勒斯手中,他马上滑动画面读完,露出压抑情绪的表情。卡西乌斯提供的情报被我用来对付自家主子,他的礼物正是插在奥克塔维亚心口的箭。原先我和野马讨论过,如果能经由殖民地联合会的情报网络散布这个假消息,更能取信于人。
“播给所有人看。”罗穆勒斯将通信仪丢回给斐拉。
“究竟是什么?”洛克压抑不住,口吻有些恼火,“罗穆勒斯——”然而,画面一出来他也呆了。介于火星和木星间,古柏带鸦女星族凯琳群集的S-1988号小行星正飘浮半空、缓缓旋转,底下的绿色跑马灯揭示了最高统治者的末日将至。内容的前半是假造的殖民地联合会内部通信,详述物资运送到明明没有太空站的小行星上,到了后半,还有殖民地联合会的机密文件,指示船只前去该地“补给”。接着切换为影片,我在航向木星途中派出一小队探查这颗星球,由叔叔带领红种同志闯进幽暗厂房。几人身穿宇宙飞行服在真空中摸索,本该寂静无声,但头盔内建的盖格计数器却开始狂叫,机器侦测到的辐射量远超太空作战规定使用的五百万吨核子弹头。
罗穆勒斯横眉竖眼。“既然不打算重蹈土卫五的覆辙,为什么你的舰队来到木星轨道前还特别去搬运核子武器?”
“我们根本没去过那地方。”洛克还在状况外,没能察觉自身处境。这个证据无可抵赖,因为最有效的谎话就是半真半假。“阿瑞斯之子几个月前抢了那里,当成仓库,纪录都是他们捏造的。”诗人吞下了假情报,可见最高统治者并没有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他。奥克塔维亚该为猜忌付出代价,洛克毫无心理准备。
“意思就是真的有这么一间仓库。”罗穆勒斯这句话终于点醒洛克,但话一出口就无法收回。
“费毕将军,我们和月球中间怎么会有一座存放核武的秘密仓库?”
“这是最高机密。”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殖民地联合会军事部为维护安全——”
“假如只是维安,东西怎么不在公开据点里?”罗穆勒斯质疑。“这仓库位于小行星带边缘,从月球过来正好是木星的近日轨道,简直就像是为了方便让某个将军到我家顺便路过……”
“罗穆勒斯大统领,我知道这看起来——”
“年轻人,你真的知道吗?你是否能理解,这些信息看来就像你打算彻底歼灭自己口中的兄弟姐妹?”
“那很显然是造假——”
“——不管怎样那座仓库确实存在。”
“是。”洛克不得不承认,“是有那座仓库。”
“里面有核武?而且辐射量有这么高?”
“都是维安所需。”
“其余部分全是假的?”
“没错。”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打算带着核弹过来,将几颗木卫炸成碎片?”
“没有这回事,”洛克回答,“我们只有舰对舰的战术核弹,最高当量五百万吨。罗穆勒斯,我以名誉发誓——”
“以你卖友求荣的名誉是吗?”罗穆勒斯指着我,“你出卖了最正直的洛恩,我的盟友奥古斯都,以及我父亲睿弗斯。你还眼睁睁看着杀掉自己母亲的神经病踩碎我女儿头颅,并且与她共事,甚至效忠一个弑父的疯女人?”
“罗穆勒斯……”
“费毕将军,别再貌似亲昵直呼我名字。你诋毁戴罗是蛮人、骗徒,但看来他光明磊落,反倒是你充满心机城府,打着仁义与民族的大旗……”
“卢俄大统领,请您不要妄下断语,这是误会——”
“够了,”罗穆勒斯咆哮,跳起来以大手重拍桌面,“核心区那些卑劣无耻的狡诈算计、口蜜腹剑我听够多了。”他终于气到浑身颤抖,“念在主客关系,无法相约血宫一战,否则我真想断了你的命根子。你们已是无药可救,难道忘了身为金种是何等荣耀吗?要这样放弃原则贪恋权位,到底为什么?这么舍不得肩膀上那对翅膀吗,将军?”他嘲弄地说,“可悲至极。洛恩·欧·阿寇斯那样一个好人竟然因你而死。你父母到底有没有好好教育过你?”事实上的确没有。洛克是在家教和书本陪伴下成长。“没有荣誉,尊严何在?没有荣誉,信实何在?荣誉不在于谈吐,不在于博学,”大统领捶胸,“在于为人处世。”
“那么请您也慎思明辨……”洛克回答。
“该明辨是非的是你那主子。”罗穆勒斯冷冷地说,“得不到就炸成灰,除此之外她还会什么?”
野马忍了半天,还是不禁嘴角微扬。卫星统领从洛克指缝间溜走,他灰头土脸,我听得心如刀割。说出那些话的人曾竭力保护我,却又舍弃我,选择了不值侍奉的主君,支持那个根本不重视他的殖民地联合会。
以前我怀疑费彻纳怎会挑洛克进入马尔斯学院。他叛变前,只让我看过他灵魂的温柔之处,但他身为将军的气魄终于爆发。
“卢俄大统领,请仔细听我说。”他道,“你怀疑我此行是要摧毁此处,全是误解。我的任务是安保殖民地联合会,不受戴罗操弄,您应当能看穿才是。要是接受最高统治者的提议,和平将持续千年。然而,若您执意误入歧途,拒绝休战协议,接下来就没有谈判空间。你们舰队折损惨重,至于戴罗的武力,无论藏身何处都只是乌合之众,用的船舰也是赃物。
“相较之下,宝剑舰队象征殖民地联合会的铁腕和意志,为人类带来光明。您很清楚我的实力,也明白您找不到胜得过我的将领。等到各位船舰全毁,核心区骑士依旧会在第一时间发动总攻,届时扬起的烟尘也足以窒扼各位的子子孙孙。
“背叛自己的色族、背叛规章与殖民地联合会——各位即将跨越这条界线,并导致伊利昂诸星灭亡。我会让各位明白毁灭的定义。你们所认识的人全都会死,相连的血脉无论避居到哪一个星球都无法幸免。采取这种手段,我内心也十分沉重,但请别忘记我来自火星,是战神后裔,怒火焚尽苍生。”他伸出纤长的手,那枚马尔斯学院的狼首戒指仿佛正无声号呼,“与我携手,为金种和你们的子民开创更灿烂的未来,否则我就必须将各位的家园化作灰烬,在上头重新建立和平时代。”
罗穆勒斯沿会议桌慢慢走上前,最后面对着洛克。这名年轻将军的手臂还放在两人之间。然而,大统领却抽出悬在腰间的武器,锐蛇咝咝作响,化作剑形,刃上雕刻了地球和征伐的景象。卢俄家族与野马家,甚或是奥克塔维亚的血脉,同样是源远流长。罗穆勒斯划破自己手掌,吸了一口血,喷在洛克脸上。
“这代表血斗,费毕,下次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他正式宣战,洛克也别无选择,只能点头。“斐拉,护送将军回去,他该整军了。”
“罗穆勒斯,不能让他走,”野马说,“这人太危险了。”
“我同意。”但我有另一个理由:我希望能带洛克脱离厮杀战场,不想亲手沾上他的血。“囚禁到战争结束,再放他毫发无伤地离去即可。”
“这里是我家。”罗穆勒斯回答,“我们有自己的做法。我担保了他的人身安全,言出必行。”
洛克拿起餐巾,将血水与唾沫擦干净,起身跟随斐拉走出屋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我们。而他究竟是对我说话,还是对在场所有金种说话,我不太确定,然而,他一朗声诵念,我便知道他意指一整个时代:
兄弟姐妹自相残杀
浴血奋战,至死方休,
诸位灵前有我吊奠
依我指引,离世永眠。
之后,他微微躬身。“多谢大统领接待,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洛克离席,罗穆勒斯交代斐拉必须持续监视到我也离开木卫一为止。
“通知我旗下将军和执政官,”他又吩咐身旁枪骑兵,“所有人二十分钟内视频通话讨论战术。戴罗,不知方不方便请你的执政官团队加入……”
我的念头还停留在洛克身上。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埋在胸口那一大堆话或许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同时,我也很清楚放他离开会对我的同胞带来何种后果。
“去吧。”野马从我眼中读出心思。我赫然起身告退,出去时洛克才刚系好鞋带,斐拉带着一小队人送他穿过花园,朝大门走去。
“洛克——”他迟疑一下,我语气里的情感迫使他转身面对我,“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你的?”
“奎茵被杀后。”
“所以,在你还以为我是金种时就想要暗杀我了?”
“金种、红种,其实没有分别。你的灵魂早被染黑了。但奎茵那么善良,莉娅那么善良,你却利用她们,其心可诛。对戴罗你来说,朋友是榨干后就就可抛弃的弃子,而且你还能说服自己,相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值得,会推着你朝正义靠近一步。历史上有太多你这种人了。殖民地联合会不是没有瑕疵,然而阶级次序……现在的世界已是人类最理想的状态。”
“你有资格作出这个判断吗?”
“我有。要是你能在太空击败我,才轮得到你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