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卫一的黄色汪洋拍打我靴子,举目所及,净是硫化物沙丘及硅酸盐矿物积聚出的锯齿山脊。铁蓝色的天空悬挂着木星,表面纹路如同大理石,而且不断在波动。从木卫一观看木星,它的大小是从地球看月亮的一百三十倍,仿佛巨神庞大且狰狞的面容。六十七颗木卫全数卷入战火,都市隐蔽于脉冲防护罩;那些来不及脱离星战机甲的士兵烧成焦黑,在太空中飘流;还活着的部队持续交战,猎杀敌人与物资,气体巨行星的幽渺冰环宁静不再。
这景观十分壮阔。
我站在沙丘顶端,左右是赛菲及五名女武士。她们穿着刚涂装完成的全新脉冲护甲,一同等待卫星统领的船只抵达。我方的军用飞船没有熄灭引擎,留在后方待命,外观神似深灰色双髻鲨。不过,从火星出发前黑曜种和红种一起帮船上漆,飞船前段多了两颗凸出大眼和咧开大嘴,口中利牙沾满血,就在两眼之间。赫莉蒂趴下埋伏,利用狙击步枪留意着南面岩阵的动静。
“有什么变化?”我的声音在氧气面罩里听来也是断断续续。
“没。”频道传回塞弗罗的声音。他和小丑换上重力靴到两千米外的小聚落查看,从这位置已经无法以肉眼追踪。我握着甩刀,心里焦躁。
“会来的,”我说,“是野马安排的时间地点。”
木卫一是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伽利略卫星中最内侧、最小的那个,然而,却还是比月球大上一号。此处环境以金种现行技术无法彻底改造,与地狱极为相似,恐怕连但丁也要感到欣慰。
它在太阳系众天体之中最为干燥,火山活动与内部潮汐热变化最剧烈,成分包含大量硫化物,地表满布黄橘荒野,插上巍峨岩石。山峰窜出地面,刺穿沙丘、撕裂天际。
从天空中看,木卫一的赤道地带存在大片绿色斑驳。距离太阳过远,农作物和牲畜存活不易,于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工程部门以脉冲防护罩包覆数百万亩土地,派遣星系级运输舰,送来高于需求三倍的水和土壤,强化大气成分,屏蔽木星散发的过量辐射,并利用星球内部的潮汐热推动发电机,得以生产粮食提供给木星轨道,甚至还外销核心区。最重要的则是此处支持了星系外缘地带。木卫一是火星到天王星之间最大的粮仓,土地便宜,而且重力对人类的负担较小。
而劳动主力是哪些族群……这就不必多言了。
脉冲泡泡的外头,从南极到北极只见硫黄沙海,或沙海上冒出的火山与熔岩。
木卫一或许不是什么讨喜的地方,但我不得不尊敬生活在这里的人。虽有脉冲波保护,但他们与地球、月球、水星、金星等地居民不同,身材更为结实坚毅,眼珠为了尽可能吸收来自六亿千米外的阳光,演化得较大;他们皮肤苍白、个头高挑,对于辐射线的承受能力也强。当地人自认更接近当初征服地球、带来人类史上初次真正和平的钢铁金种。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该一身黑。我的手套、斗篷、里面的上衣都是黑色。本以为目的地是在星球另一侧(那儿不面对木星),只有二氧化硫形成酷寒冰原,结果卫星统领的工作团队最后一刻忽然表示会晤地点有变,要求我们前来硫黄海岸。此地气温高达一百二十摄氏度。赛菲走到我身旁,戴着新的光学目镜监视黄澄澄的地平线。赶赴火星的一个半月航程中,她和旗下女武士日以继夜跟着赫莉蒂学习、训练,很快就熟悉各项军事配备操作、登船和能量武器战术,还能辨识灰种的军用手势。
“这温度还行吗?”我问。
“真怪。”赛菲回答。她只有脸能稍微感觉到外界高温,身体其余部位都由装甲的冷却系统保持舒适。“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能住的地方就会有人住。”
“金种有选择机会,”她说,“不是吗?”
“的确是。”
“这里的环境严苛。要是我,就会对住在这里的人严加戒备。”
由于重力低,沙尘随风扬起后卷成柱状,摇摇晃晃拍落。然而野马反倒认为我必须提防赛菲。
于是我暗中调查,知道这位新女王在航程中看了好几百小时的全息影片。她学习人类发展至今的历史,通信仪上所有活动也受到监控。赛菲喜欢雨林影像或实境体验,但野马担忧的不在于此,而是她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过去的战争,对于土卫五遭核弹毁灭尤感兴趣。不知她究竟有何想法。
“很有道理,赛菲,”我回答,“非常有道理。”
塞弗罗赫然降落在我们面前的沙上,斗篷的匿踪效果随光影涟漪褪去。“这什么鬼地方?”
我不耐烦地拍掉面罩上的沙。自从启程后,我就知道他深陷爱河。那个可笑、烦人的恶作剧,还有在觉得没人注意时就溜到维克翠房里——臭小子恋爱了,而且这次居然不像是单恋。“有何发现?”我问。
“整个地方闻起来都有屁味。”
“这就是你的专业意见?”赫莉蒂在频道上问。
“嗯哼。那座山另一头有个聚落。”他的狼皮斗篷随风飘扬,连接甲冑的链子发出叮咚声响。
“有一小撮戴了护目镜的红种在运蒸馏设备。”
“有扫描沙子底下吗?”我问。
“老大,我又不是新手。什么面对面谈判,听起来就有鬼,不过目前没找到可疑之处。”他瞥着通信仪,“还以为木卫人比较守时,结果这些王八蛋已经迟到三十分钟了。”
“大概是紧张吧,以为我们有空中武力作后援之类的。”
“要是没有我们才蠢。”
“同意。”赫莉蒂在频道上附和。
“有你们在还需要空中武力吗?”我指指他的重力靴。塞弗罗背后有个灰色塑料箱,里面是泡绵包裹的萨里沙飞弹与发射器,是跟拉格纳炸毁卡西乌斯的船同一款。换言之,若有必要,眼前这个神经病将摇身一变,就成为小妖怪战斗机。“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
“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塞弗罗装了个幼稚的语调,“他们最好给我过来。船在这种地方都很容易被逮到。”
野马乘航天飞机前往木卫一首都伊利翁后,舰队暂时滞留太空轨道。合计共五十条火炬船和驱逐舰关闭护盾和引擎,靠在荒凉的木卫九周围,在此同时,军容浩大的金种舰队正要穿越伽利略卫星。倘若对方够靠近,就能从雷达上找到我们;而此时我方则为了藏匿踪迹,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就算是一小队镰翼艇也能轻松击坠。
“木卫人一定会来。”我口里这么说,心却不踏实。
木星的金种性格冷傲、与世隔绝。伽利略四卫星上估计有约八万圣痕者。他们在本地学院受训,前往核心区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少数最有钱的人能负担度假花费,就只有受到殖民地联合会征召才有机会。月球虽是金种发祥地,对他们而言却陌生遥远,人生的重心都放在木卫三的繁华都会。
最高统治者早将外缘区的独立视作隐忧,当初曾提过,要将权威延伸至十亿千米外并非易事,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不是奥古斯都与贝娄那家族互斗,两败俱伤,而是外缘区趁乱造反。届时殖民地联合会就会真正一分为二。六十年前,奥克塔维亚即位之初,土卫五统治者不肯臣服,她便要灰烬之王动用核武,将敌人连同星球一同摧毁,这次下马威直到今日依旧叫人胆寒。
奥克塔维亚将木卫统领的儿女留在月球做人质,以此要挟。然而一年前,在我凯旋式后第九天,野马在月球城塞安插的间谍组织出手营救,这些人质居然成功脱身。木卫大统领之一睿弗斯·欧·卢俄在宴会上遭波及杀害,于是人质逃离后才过两天,他的孙儿与木卫三柯多范家族齐力攻下木卫四的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并就地宣布木卫一独立,呼吁人口更多、势力更大的其余星球联合阵线。
接下来,领袖魅力超群到接近危险程度的罗穆勒斯·欧·卢俄获选为外缘区最高统治者,而且没过多久天王星也愿意结盟。才过六十年又两百一十一天,卫星叛乱的戏码再次上演。
木卫统领显然认定奥克塔维亚会受火星局势牵制十年甚至更久,加上核心区低阶色族发动抗议,正常推论,确实很难相信她有余力派遣舰队镇压六亿千米外的独立运动。只可惜,他们小看了她。
“有人接近,”守在航天飞机仪表板前的卵石开口,“三艘船,目前两百九十千米远。”
“总算,”塞弗罗嘀咕,“那些该死的木卫人也该到了。”
地平在线浮现三艘船,左右两条萨佩顿级战斗机上画有卢俄家族的四首白龙徽章,龙爪扣住象征木星的闪电,中央那艘船是普里安级大型人员运输舰,舰上标志我熟到不能再熟。是好几种颜色绘制成的沉睡狐狸。船停在我们前方,扬起风沙后梯子自船腹降下,里头走出七道利落的身影,与我相比都较高且较瘦。全是金种。他们戴着由雕塑师制造、名为“奎鲁”的生物式呼吸面罩,覆盖全部口鼻。奎鲁的边角伸至两耳,外观很像蝗虫壳。木卫金种的战斗装备比核心区要轻巧,颜色偏暗沉,因此他们披上鲜艳的围巾平衡视觉,背上扛长管电磁枪,枪托依照个人喜好定制,锐蛇则系在腰间,眼睛藏在橘色光学目镜下。脚上穿了舞空靴,不仅比较轻,而且也不借助重力,而是利用压缩气体的原理来移动,在沙漠上弹跳的模样就像朝湖泊抛石头——换言之,并不怎么高,然而一小时的移动速度却达六十千米。舞空靴的重量仅有我脚上重力靴的四分之一,电池充饱后足够整年所需,热感应系统也无法侦测。
由此推论,这群人并非骑士,而是刺客。赫莉蒂也察觉到潜藏的危机。
“野马不在其中,”她通过对讲机提醒,“忒勒玛纳斯的人吗?”
“没看见——”我回答,“等等,她来了。”
野马从一架战斗机下来,与个头较高的木卫一队伍会合。她的衣着跟对方相同,不过拿的是步枪。她身边跟着一个木卫一的女性,她肩膀微微前倾的姿态就像猎豹。抵达后,野马走到山丘顶端,回到我们这侧,其余木卫人士停在下方靠船的位置,表示自己并非威胁,目的只是护卫。
“戴罗,”野马赶紧解释,“抱歉迟了。”
“罗穆勒斯人呢?”
“他不会过来。”
“混账,”塞弗罗气得低吼,“我就和你说了吧,小收割者。”
“没问题的,塞弗罗,”野马又说,“来的是他妹妹斐拉。”
那名高挑女子往下睥睨,鼻梁有被打扁过的痕迹。她皮肤白,身体能看出低重力的影响。由于面罩和目镜让人看不清长相,只能模糊判断约五十岁。女子开口后语调无起伏。“我代兄长前来迎接。欢迎你,火星的戴罗。我是斐拉·欧·卢俄,官阶为副将。”
赛菲悄悄挪动脚步,仔细观察陌生金种和那身没见过的行头。我倒是满喜欢她这种模式。那些发现她在一旁绕行的人讲起话似乎就会坦白些。
“幸会,副将阁下,”我礼貌点头,“所以是由你代令兄发言吗?原本以为我可以和他本人会晤。”
斐拉的目镜旁挤出皱纹。“无人能代他发言,我也不例外。我的兄长希望邀你到他家,位于卡瑞克荒野。”
“是要我们自投罗网吗?”塞弗罗问,“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立刻告诉你那狗娘养的老哥,他妈的,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否则别怪我拿枪管插进你屁眼,让你变成妖精最爱吃的烤肉串。”
“塞弗罗,住嘴,”野马说,“别捣乱。看一下是什么场合、什么对象好不好?”
斐拉注意的是赛菲,以及这个魁梧黑曜种腰间的锐蛇。
“我才不管她是谁。既然知道我们身份——他妈的,这可是火星收割者哪!轮得到她这么嚣张吗?究竟有没有脑?”
“这人不能一起去。”斐拉说。
“我可以理解。”我回答。
塞弗罗做出一个很糟糕的手势。
“那位是……?”斐拉朝赛菲撇了撇头。
“女武神山锥的君主,”我说,“拉格纳·佛勒洛的妹妹。”
对方十分提防赛菲。这是理所当然,拉格纳相当出名。“她也不能去。另外,你背后那个大铁块有点儿问题。那是船吗?”斐拉闷哼一声,仰起鼻尖,“是金星的东西吧?”
“借来的,”我回答,“如果你愿意交换……”
斐拉笑出声——这倒是令我讶异,不过她又立刻正色。“若以使节团身份谒见卫星统领,就请对我的兄长表示足够敬意,并相信他是诚心款待。”
“但是我也见过太多人只为图个方便就抛弃荣誉。”我出言试探。
“这里不是核心区,是星系外缘。”斐拉回应,“我们还记得自己的祖先,记得钢铁金种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和月球那婊子或是火星的胡狼一样口蜜腹剑。”
“即便如此……”我迟疑。
斐拉耸耸肩。“收割者,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你只有六十秒。”她退开,让我和野马、塞弗罗商议。我招手要赛菲也过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
“按照罗穆勒斯的性格,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害宾客。”野马说,“我知道你还不能信任对方,但他们是真的还将荣誉感当一回事,不是贝娄那家族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表面动作。在木星,金种将承诺当作性命看待。”
“你知道她说的地点吗?”我问。
野马摇摇头。“知道的话我就直接约在那边了。要注意,对方有侦测辐射和电磁波的设施,已经分析过你的数据,所以最好不要派人潜入。”
“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眼前我们面对的本就不是战术问题或心理游戏,目标是要争取外缘区支持。我手上握有连最高统治者也欠缺的筹码,比起别人的荣誉感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只不过,以前我曾误判情势,此刻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的待客之道有包括红种吗?”塞弗罗问,“还是金种限定?我们得确认一下这件事。”
我朝斐拉瞟了一眼。“的确。”
“他杀你的话就等于杀死我。”野马回答,“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他轻举妄动,就等于和我的阵营宣战,会遭到忒勒玛纳斯,甚至洛恩三个媳妇的夹攻。罗穆勒斯现在将近三分之一的军力其实是属于我,他没有内斗的本钱。”
“赛菲,你怎么看?”
她闭上眼,通过蓝色刺青观察荒野上的灵。“可去。”
“那么塞弗罗,给我们六小时。如果我们没回来,就——”
“——去树丛打手枪?”
“杀得一个不留。”
“没问题。”他和我撞了下拳头,眨眨眼,“孩子们,祝你们聊得愉快啊。”塞弗罗也朝野马伸出拳头,“小马儿,你也一样啊。我们同一国的,对吧?”
她握拳伸过去抵了一下,开心地说:“他妈的,这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