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塞弗罗陪拉格纳,在走廊上遇见维克翠。时间已晚,午夜过了。但她安排好贾王的安保、整顿阿瑞斯之子和新舰队后才从火卫一赶到。我下令舰队暂由她代管,直到找回奥利安。这个决定也有些惹恼舞者,他担心大权会落入金种手中。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居心叵测的对象。现在加上野马,也许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好吗?”维克翠问的是塞弗罗。
“好多了。”我回答。这两人从我在火卫一公开宣战后就没再碰面。一个在前线,一个在贾王据点做后勤。“能见到你他一定很开心。”
她忍不住露出浅笑(好像还有点儿脸红)。“你要去哪儿?”出乎我意料,维克翠大声地问。
“去阻止野马和舞者把对方的脑袋扯下来。”
“真是好心,不过太迟了。”
“怎样?状况还好吧?”
“看你从什么角度看这件事。舞者在指挥中心大骂金种傲慢、自视甚高什么的。从没见过他那么激动。我没有留下来听,他也没有真的说太多。你知道的,人家不会给我好脸色。”
“你不也很少给野马好脸色吗?”
“我对她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看了她想到家,加上你带来的新盟友,我更这么觉得。她就是一头难缠的小母马啊,但押在她身上比较不会亏是事实。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笑了。“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在奚落她。”
“我是啊。”
“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维克翠装出一脸愁苦。“亲爱的,虽然大家都认为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可惜啊,我不是。”她经过我身边去找塞弗罗,顺手拍了拍我脑袋,“换作是我,会去三楼食堂找找看就是了。”
“你又打算去哪儿?”我问。
她淘气一笑。“你少管。”
进了食堂,我看到野马面前摆了一个金属罐,旁边还有纳罗叔叔、卡珐克斯和戴克索。十多名坑蛇小队队员坐在临近几桌,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偷听野马讲话。野马双脚跷上桌,挨着戴克索,正在说学院的经历给另外两个人听。刚进去时,有两人被忒勒玛纳斯父子的魁梧身躯遮住,要等我绕过去才看到是哥哥和母亲。
“……当然啦,我就大叫帕克斯的名字。”
“那是我儿子。”卡珐克斯告诉我妈。
“……后来他带着我们学院的人冲下山丘,戴罗和卡西乌斯还以为地震了,一边尖叫一边跳进湖里,抱在一起好几个钟头哪!他们浑身发抖,脸都青了。”
“脸发青啊!”卡珐克斯大笑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巨人族的顽童。旁边偷听的阿瑞斯之子也忍不住笑。金种又怎样呢?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就是讨喜。“青得跟蓝莓一样哪!你说是不是呢,索福克勒斯?再给它一颗吧,丁娜。”母亲从桌面滚了一颗软糖过去,狐狸迫不及待钻到金属罐旁吞掉。
“大伙儿都在干啥呀?”我开口问,哥哥拿起金属罐倒进几个金种的杯中。
“听小姑娘说故事啰,”纳罗喷着烟气,哑嗓回答,“也喝点儿小酒。”
野马嗅到烟味,鼻子一皱。“好臭啊,纳罗。”
基尔兰白了母亲一眼。“都唠叨他们好几年了。”
“你好,戴罗,”戴克索起身,抓了一下我胳膊,“很高兴这次见面你手上总算没锐蛇了。”他伸手戳了我肩膀一下。
“之前抱歉,戴克索。你还替我照顾大家,我欠你一分情。”
“大部分都是奥利安在处理。”他双眼闪亮,利落回到座位。我哥哥对戴克索很感兴趣,尤其是他头顶那个天使刺青。这也是当然。他有我们两倍高、两倍重,相貌堂堂,又比马提欧那样的粉种更有礼貌。我后来听说马提欧在贾王一艘船上休养,复原情况不错,得知我活着也十分欣慰。
“舞者呢?”我问野马。
给我这么一问,她双颊泛红,笑着说:“嗯,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的感觉。但没关系,迟早会习惯的。”
“你是不是喝醉了啊?”我也笑着问。
“有一点儿吧。大家一起叙叙旧啊。”她放下腿,腾出身旁的空间,“我们正好说到你和帕克斯在泥巴里摔角。”
母亲静静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她一定猜到了我心里惶恐震惊。我所处的两个世界终于交融在一起,却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生。我坐下来,听野马讲故事时还是浑身不自在。这阵子太忙,没能留心她迷人的风采。她一如以往,从容、活泼,通过喊对方的名字与视线接触,自然而然使每个人感觉自己受重视,很快拉拢到叔叔和哥哥。基尔兰看见忒勒玛纳斯父子尊敬她,心里就更多一分接纳。被母亲看见我望着野马的眼神,我拼命要压下脸红。
“学院的事聊得够多了。”野马讲完帕克斯和我在密涅瓦城堡前面对打的细节,“丁娜,你不是说要讲讲戴罗小时候的事吗?”
“说气孔那次好了。”纳罗开口,“要是洛兰在——”
“别提那个,”基尔兰打断他,“还是——”
“我想到了,”母亲没搭理他们,自顾自缓缓道来,“戴罗还很小的时候——应该三四岁而已。他从爸爸那边拿到一只旧手表,铜壳那种,表面还是圆盘,不是数字显示。你记不记得?”我点点头,“很漂亮,你也很喜欢。好多年后,基尔兰生病咳个不停,矿坑里面药物短缺,想叫你去跟伽玛或灰种讨一些来,但人家会要我们拿东西交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天,小戴罗忽然就拿着药进家门,还不肯说自己怎么弄到的。几个星期后,我看见一个灰种戴着那只手表看时间。”
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却感觉得到野马的视线。
“大家该上床睡觉啰。”母亲开口,纳罗和基尔兰嚷嚷不想走,她只是清清喉咙,站起来,在我额上吻了一下,而且嘴唇贴着的时间比以前久些。之后她又拍拍野马肩头,在哥哥搀扶下离开。纳罗也带着部下退出去。
“很坚强的女性,”卡珐克斯说,“而且很爱你。”
“你们能在这种情境下见面,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完后望向野马,“尤其是你。”
“我怎样?”她问。
“不会像上次那样,我在现场想要掌控一切。”
“嗯哼,感觉是个大灾难哪。”戴克索接口。
“今天气氛正常多了。”我回答。
“我也觉得,”野马笑了笑,“可惜没办法介绍你给我妈认识。她应该比我爸好相处得多。”
我报以微笑,还不明白两人之间渲染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勇气厘清。在野马身边总能让我放松,然而我却害怕追问她心里藏着什么,担心一不留神就会打碎现在和乐融融的气氛。卡珐克斯干咳两声,打破沉默时似乎有些尴尬。
“与舞者处不来吗?”我又问。
“恐怕是这样,”戴克索说,“他压抑太多仇恨了。狄奥多拉比较好应付,舞者……只要面对我们就像上战场。”
“而且还是情报部门的,”野马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很烈,“什么消息都不透露,就算我摆明知道的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多坦白的人。”
她挤眉弄眼。“对,但我通常会跟和别人有互补作用。舞者很聪明,但也代表要说服他相信我们是真心合作会比较难。”
“你是真心要合作?”
“见过你家人后就更肯定了。”她回答,“你想为他们打造新世界,为你母亲,为基尔兰的孩子,我很能体会。之前……我和最高统治者谈判那时候,心里想的也一样。我只求保护自己所爱的人。”野马的手指划过桌面的凹凸不平,“当时除了投降,我找不到结束战争的办法。”她的目光射向我失去色族印记的手,仿佛那层平滑的皮肤底下埋藏了通往未来的秘密。说不定确实如此。“现在,我懂得该怎么做了。”
“真的吗?”我问,“你们都决定好了?”
“家是最重要的,”卡珐克斯说,“你也是我们的家人。”
戴克索伸手搭我肩膀,姿态依旧温文儒雅。索福克勒斯似乎能察言观色,在桌子底下枕着我的脚。“难道不是吗?”
“是,”我点点头,十分感激,“当然是。”
野马抿嘴微笑,从口袋掏出一张便条递过来。“奥利安的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猜是在小行星带。出发前只给了简单指示,要她制造混乱。后来监听金种通信,听来成果不错。要对抗奥克塔维亚就需要她和那支舰队。”
“谢谢,”我对三人说,“原本以为我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我们也是。”戴克索回答,“——所以我就挑明说了。戴罗,我们有些顾虑,主要是关于你的战术。利用钻爪机运送黑曜种侵略火星主要都市……恐怕是错的。”
“是吗?”我问,“怎么说?现在必须斩断胡狼的权力结构,争取平民的支持。”
“我和我父亲没有你那么信赖黑曜种。”戴克索字斟句酌,“让他们进入火星社会,后果可能会跟你以为的大不相同。”
“野蛮,”卡珐克斯附和,“他们是野蛮人。”
“拉格纳的妹妹——”
“并不等于拉格纳。”戴克索打岔,“我们并不了解她,只听说了她是怎样处决金种人犯……如果你打算直接将黑曜种送进火星都市,我们会感到良心不安,阿寇斯家族几位女士也有同感。”
“明白。”
“这计划还有另一个瑕疵,”野马开口,“就是不能真的针对我哥。”
“我的首要目标会是最高统治者,”我响应,“她才是最大的威胁。”
“目前好像是这样,但也别低估我哥,他比你想象中更奸诈,比我更难缠。”卡珐克斯也露出默认的表情,“可别忘了他做过什么坏事,如果能掌握局势与变量,他会躲在角落,算清楚每个人的每一步棋,想出该如何反制,摸透所有外部变因,所有可能的结局。那是他人生的乐趣所在。克劳狄乌斯死前,我们还没有被分开养,那时无论晴雨他都会躲在家里弄拼图、画迷宫,还一直拜托我试试看能不能走到迷宫中心。那时我都和我爸、克劳狄乌斯,还有帕克斯出去骑马钓鱼。那些迷宫我都走得过,然后他就大笑说自己有个聪明的妹妹。我本来还不以为意,但后来某天,他自己在房间觉得没人看见,居然就失声尖叫,甩自己巴掌——一切只因为斗智没能胜过我。
“等他再拿我实验迷宫,我就假装自己走不到终点,可是他没被骗,那模样简直就像知道我看见他了,我发现他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个内向孱弱却可爱的男孩。我接触到了他真正的人格。”野马喘了口气,抖抖身体,仿佛想忘记往事。“他逼我走完迷宫,之后冷笑着说我真的很聪明,然后就扬长而去。
“下一次,他画的迷宫我真的走不过去,怎么试都找不到路。”野马不大舒坦地扭扭身子。
“他就在旁边看,地上散得到处都是铅笔。他就像是陶瓷娃娃里面装进一个古老的恶灵。我一直记得他那模样,后来想到他杀死我爸,脑海中也浮现那画面。”
忒勒玛纳斯父子沉默以对,和我一样相当顾忌胡狼。
“戴罗,你在学院赢了他,逼他自断一手,以他的性格绝对想报仇。把他扒光送到你面前的我也是他的目标。他很执着于我们,还有奥克塔维亚,过去则还有我爸。另外,塞弗罗利用钻爪机大大方方从地底侵入城堡救人,这种耻辱我哥同样不会忘记。要是太大意,你会害死很多人。攻占都市这种计划成功率太低,远远就能察觉。即使运气好得手——就算我们打下火星吧,战火仍要绵延多年。我建议直捣黄龙。”
“不仅如此,”戴克索附和,“我们还要确定战胜后你不会变成独裁者,或实行伪民主。”
“独裁?”我轻笑,“你们真觉得我想当君主吗?”
戴克索耸肩。“总会有人被拱上去。”
门口传来女子清喉咙的声音,众人转头一看。赫莉蒂的拇指插进腰带,站在那儿。“抱歉打扰,长官,不过贝娄那要求见你,似乎有些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