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迦掉下悬崖,山壁延伸至无尽黑暗。我跑向拉格纳,野马执弓箭回头盯着山丘和云层戒备。
不过她也只剩三支箭了。
“什么都没看到。”她说。
“收割者……”躺在地上的拉格纳嗫嚅,胸口大大起伏,连呼吸都十分吃力。腹部伤口不断冒出暗红血液。我明白艾迦最后那两剑大可直接夺人性命,但她选择下腹为目标,是为了使对手死得凄惨痛苦。我压着最大的伤口,手肘也红了。出血太严重,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这种深度的伤势就算靠人工肉也无法愈合,连保命都不可能。泪水刺痛我的双眼,视线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拉格纳的伤口冒出一阵阵热气,我原本冻僵的手指被鲜血暖得麻痒。他失血太多,面色苍白,神情尴尬地连声道歉。
“说不定是食人族,”野马还是很在意艾迦为何错愕,“他能动吗?”
“不能,”我无力地叹息。野马低头望着拉格纳,表现得比我坚强。“留在这里太危险。”
但我没有理会。我失去太多朋友了,再失去拉格纳实在太难承受。是我说服他回故乡,也是我要他和艾迦对战。一直以来,都是我不放过他,我亏欠他太多。如果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再傻我也不会放弃。我想保护拉格纳,想出办法治好他。要是有黄种在就好了。就算食人族来袭,我得赔上性命也无妨,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可是光想这些根本无济于事,奇迹不会凭空出现。每一次计划都敌不过大宇宙的恶意。
“收割者……”他又挤出声音。
“朋友,保留体力,你得尽力撑下来。”
“她好快。太快了。”
“反正都死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肯定。
“我一直梦想可以死得舒服一点儿,”拉格纳颤抖着,似乎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可现在这样不怎么舒服。”
他的话引出我压抑不住的啜泣。“没关系,”我哭着说,“你不会死。等会儿我们先封住伤口,然后找米琪帮你补起来。我们送你到山锥,叫人过来接。”
“戴罗……”野马开口。
拉格纳蓦然瞪着我,目光仿佛无法聚焦。他朝天空伸手。“赛菲……”
“不,是我啊,拉格纳。是我,戴罗,”我说,“是戴罗。”
野马焦急地说了些话,我只是不耐烦地说:“等等。”
“赛菲……”拉格纳依旧指着天上,我望过去,什么也没瞧见,只有几片云朵随海风飘过。我耳边传来卡西乌斯肢体扭动和野马拉弓的声音,依稀看见雪地上赫莉蒂的身影,我终于明白方才艾迦想躲的是什么——三千千克重的猛兽从云层穿出,狮身有翼,前腿和头颅却是老鹰的模样。它生着白羽,黑色鸟喙像钩子,单是头部就有成年红种的大小。狮鹫不仅雄伟,翅膀展开甚至有十米宽;翅下画上天蓝色的尖叫恶魔,降落在我面前时大地为之撼动。它的眼珠是淡蓝色,接近后可看见黑喙上以白色颜料写了符文咒语,背上有个精壮的身形,正拿白色号角吹出哀鸣似的声音。
隔着云朵传来许多号角回响,又有十二只狮鹫落下,有些在山径雪地,有些在高处山岩。为首者似乎是方才吹响号角的人。那人从头到脚裹着脏兮兮的白色皮草,头盔也是白骨,插了一排蓝色羽毛连到颈后。这群人的身高全都超过两米。
“是太阳之子。”其中一名女子操起很难听懂的方言,急急忙忙跑到默不作声的领袖旁摘下头盔。那张有许多疤痕与穿孔的脸看来十分野蛮。她先单膝下跪,隔着手套轻触额头以示尊敬。她脸颊上有个蓝色手印图案。“我们在天上看见火光……”女子一注意到我的甩刀,忽然噤声。
其余人也脱了头盔,察觉我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后快步围上来。原来这群人全是女性,每个人的脸上都印着天蓝色掌印,掌心还有颗小小的眼睛。她们将白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背后,眼皮内双,瞳孔漆黑,鼻梁、嘴唇与耳朵穿了很多环。只有带头那人还没有取下头盔,也并未下跪,只是静静上前。
“妹妹,”拉格纳又挤出声音,“是我妹妹。”
“赛菲?”野马问了后盯着对方左大腿挂的一串发黑人舌,应该是战利品之类。她没有戴手套,手背有许多符文文身。
“你认得我吗?”拉格纳声音粗哑,看对方接近时勉强露出笑容,“一定记得吧。”但那人却只是隔着头盔观察他的伤势,眼睛睁得很大,“我一直都记得你,”拉格纳继续说,“就算这世界不再有光,就算我们衰老消逝,还是记得,”他痛得一阵蠕动,“就算冰原融解,风声沉寂,我也认得你。”她一步一步靠近,“我教你四十九种形容冰的词汇……还有三十四种不同类型的风……”拉格纳微笑,“可是你只能记住三十二种。”
对方一直不出声,然而,其余的人窃窃私语说出拉格纳的名字,加上又看见甩刀,似乎都推敲出我的身份了。
拉格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你放在肩上一起看过五次破冰,让你拿自己的缎带给我绑辫子,一起玩你用海豹皮做的娃娃朝老波弗砸雪球。我是你哥哥,泣日家族的人将我带走,同胞被送往禁锢之地,这是我以前告诉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明明受了重伤,他却还有力气说这么多。一切都是因为这里是故乡、是家园,他在这里就像我上了钻爪机。拉格纳的语气与神情吸引赛菲越靠越近,终于双膝跪下,脱了骨盔。
静者赛菲,艾莉娅·雪雀的女儿,容貌野蛮却又尊贵不凡。瘦削的脸有棱有角,令人联想到乌鸦;她的双眼细小且靠近,嘴唇如薄刀,并因天冷而发紫,总是噘着,仿佛陷入长思;她右侧辫子及腰,左侧剃光的头皮上刻了深青色翅膀图案,外面围一圈咒符。不过赛菲与其他黑曜种相比,最特别也最令她们崇敬的便是皮肤。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疤痕或瑕疵,只有一根铁棒穿过鼻子当装饰。赛菲低头,看着拉格纳的伤口眨了眨眼,眼睑上的蓝色眼纹刺青仿佛正悄悄窥探着我。
她朝哥哥伸手,没有接触,只是在感受拉格纳口鼻呼出的热气。但这对他而言不够,他抓起妹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让逐渐缓慢的心跳传出去。哥哥眼中涌出了喜悦的泪水,妹妹双颊的蓝色刺青也湿润。拉格纳哽咽地说:“我说过会回来。”
赛菲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向裂谷边缘艾迦坠落的地方,咂了一下舌头,四名女武士在积雪上绑了木桩和绳索,垂降到山谷里搜寻敌人。其余人留在原地警戒保护领袖,每个人都拿出线条优雅的反曲弓。“得载他过去山锥,”我试着用她们的语言说明,“得去找巫医。”
赛菲没有看我。“来不及了,”拉格纳的白胡上沾了雪,“让我死在这里就好。死在冰原和荒野的天空底下。”
“不行,”我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有救。”
整个世界变得遥远朦胧。他继续失血,但内心的哀愁却被赛菲驱散。
“死没什么了不起,”拉格纳对我说,但语气无法像他以为的那么肯定,“只要真正活过。”他露出微笑,还想安慰我,然而却藏不了从过去到现在的种种遗憾。“那是我欠你的一份情,可惜……赛菲,这一切还没结束。”拉格纳咽了一口口水,口干舌燥,连讲话也痛苦万分,“我派来的人联络你了吗?”赛菲点点头,躬着身子跪在哥哥面前,白发随风飘扬。
拉格纳望向我:“戴罗,我知道你希望以德服人。”他改用金种的语言,显然不希望赛菲听懂,“但光用讲的是不够的。”于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路上他都特别安静,而让他埋在心里独自承担的又是什么。若要实现我的计划,拉格纳必须杀死母亲,而他现在准许我接下这份任务。我回头望向野马,她也听懂了,露出一脸心碎。我真傻,竟轻易地以为能为朋友打造出更美好的世界,结果现在他却先走一步。拉格纳痛苦颤抖,赛菲从靴子掏出一把短刀,不愿看哥哥继续煎熬。但拉格纳对妹妹摇头,反朝我瞥来。他希望由我动手。我用力摇头,却怎么也无法从这场噩梦中清醒。赛菲狠狠瞪着我,要我尊重兄长最后的请求。
“死也要陪战友一起。”拉格纳解释。
恍惚中,我握着锐蛇,架在他胸口。拉格纳濡湿的眼睛出现一丝宁静。为了他,我必须坚强。
“我会代你问候伊欧,去你父亲住的往生谷,先帮你盖一栋房子,就在我自己家隔壁。等你到了,直接来找我,”他笑道,“不过我没学过盖房子,所以你慢慢来,别着急。”
我点点头,仿佛我还相信往生谷存在,相信他和我最终会在那里相遇。“你的同胞会获得自由,”我说,“我以生命担保。再见之日不会太远。”
他笑着凝望天空。
赛菲慌张地将斧头交到哥哥手里。只有握着武器才能以战士身份死去,灵魂得以进入瓦尔哈拉。
“不,赛菲,”然而,拉格纳却放下斧头,左手抓起一把雪,右手牵着妹妹,“生命还有更多意义。”他朝我点点头。
风声呼号。
雪花纷飞。
拉格纳继续看着天空,火卫一闪耀冰冷光芒,我静静将锐蛇刺进他心窝。死亡如同夜幕般降临,我无从得知他的世界是在何时失去光芒、何时不再脉动,眼前的一切消失无踪。我只知道他走了,感受到寒冷笼罩、风中呢喃寂寞与饥渴。静者赛菲的黑色眸子一片死寂。
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拉格纳·佛勒洛,离开了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