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货舱后,我替野马脱下脉冲护甲。“防寒装备在这儿,”我指着大塑料箱,“靴子在这儿。”
“贾王给了你们兵器库钥匙?”她注意到箱子上有翼足标志,“是被剁了几根手指才配合的?”
“一根也没剁,”我回答,“他是阿瑞斯之子。”
“什么?”
我咧嘴一笑,暗忖着终究也有她看不透的事。引擎轰隆响,船体逐渐离地。“快穿上,到船舱来。”我留她自己更衣,展现的态度比预想中还要冷淡。不管怎样,要我在野马面前露出笑容依旧有些尴尬。进入座舱后,我看见拉格纳正坐着吃巧克力,穿着白靴的腿跷在隔壁椅子扶手上。
“长官,我就直说了。”赫莉蒂站在驾驶舱和座舱中间双手抱胸,“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赌。”我回答,“赫莉蒂,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怪,但我和她以前就认识。”
“她是社会阶级的精英,比维克翠还要顶尖。而且她父亲——”
“——杀了我妻子。”我说,“既然我能忍,你们应该也可以。”
她吹着口哨,掉头进入驾驶舱,显然对新盟友不太认可。
“野马也加入了。”拉格纳开口。
“正在着装,”我看着他,“你无权放走卡珐克斯,更不应该泄露我们的行踪。要是被出卖怎么办?遭到他们偷袭怎么办?那你可能就回不了家,又或者,要是在那边才被发现,你的同胞绝无可能离开地面,全都难逃一死。这些后果你思考过吗?”
他吞下另一块巧克力。“想飞却不敢跳,坏朋友会从后面推一把,”拉格纳望向我,“好朋友会拉着他一起跳。”
“你读了《石肠传》?”
拉格纳点点头。“狄奥多拉给我的。洛恩·欧·阿寇斯确实睿智。”
“受你赞美他会很高兴的,不过别太相信书上的内容,有些地方美化过度——尤其是他早年经历。”
“换作洛恩,他会直接说我们需要她。战争中需要,和平年代也需要。不请她合作,就必须将金种全部灭绝。那并非我战斗的目的。”
野马进来了,拉格纳起身迎接。上回两人面对面,野马持着手枪指着他脑袋。“拉格纳,这段时间你颇有斩获,每个金种都听过你的大名,而且又敬又畏。另外,谢谢你放走卡珐克斯。”
“家人很重要。”拉格纳回答,“不过,容我提醒,接下来在我的故乡,你们是受我保护,如果有什么台面下的动作,我就无法担保你们的安危。在冰原上,即便是你——雄狮之女——失去保护也不可能撑太久。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野马毕恭毕敬地低头示意。“我懂,我也保证会尽力回报你这份信任。”
“聊够了就系上安全网。”赫莉蒂在驾驶舱那头喊着,维丝塔链接游艇计算机后驶出机库。座舱有二十个位置任凭选择,野马偏偏要去左边走道,坐我旁边,拉出安全网时手还轻轻擦过我大腿。
游艇飞出机库,静静漂流在火卫一暗淡的人造都市的真空里。举目所及,见到无数管线、码头和废弃物回收口,完全没有星星或太阳的光芒透进,豪华游艇鲜少在此出没。有个人来人往的运输站外墙有白漆写了下层的字样,船只摇摇晃晃渡过这片幽暗,朝阿瑞斯之子攻破的大门前进。
游艇速度较快,从货船和垃圾船之间穿过。那些船艇没有窗户,里面窝了很多人,汗流浃背,手中握有陌生的机械,那些都是可以杀人的武器。他们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如同想象一般勇敢。再过不久,他们就要降落在原本属于金种的机库,阿瑞斯之子已经发出命令,将门全部打开。
我也默默为所有人祷告。望向窗外时,我下意识握紧拳头,感到野马的视线正在衡量我内心的起伏。
顷刻后,游艇脱离工业区,中层街道上广告牌林立,我们浸沐在霓虹光线中,左右是人工建筑形成的山壁;有列车轨道、电梯和公寓。外墙的显示屏幕都连上网络,受到贾王黑客团队控制,正播放塞弗罗率众攻打各个哨站关卡在墙壁画上镰刀图案的影片。
这座三千万居民的城市也陷入动乱。往来外层空间的商船超越了穿梭人造峡谷的飞行出租车与民营船,同时又有大量货船从空心区涌入,准备越过中层、攻进针尖区。镰翼艇小队在我们头顶上的街道狩猎,我忍不住憋住呼吸,战机驾驶只要一个按钮就能将我们炸成碎片。幸好他们不但没有行动,还因为船只标识符登记为高阶色族,以通信联络要护送我们离开战区,更指引维丝塔与另一群船艇合流,朝卫星高处移动。
“那番演讲真是令人动容。”回应贾王据点呼叫后,传来维克翠的咕哝,那百无聊赖的语气和周边的战况格格不入,“小丑和废物已经占下史盖瑞许主航厦,劳洛夺取了中层的供水管线,贾王将影像传送到月球,到处出现镰刀标志。爱琴城、寇林思——应该说火星各地都起了暴动。据说地球和月球也有人跟进。公家单位沦陷、警察机关遭人纵火,你这招煽风点火彻底发挥了效用。”
“敌人很快就会反击。”
“是呀,亲爱的。胡狼派出的第一波部队已经被我们歼灭,按照计划,活捉到几个骨骑,不过没有莱拉丝或蓟草就是了。”
“真可惜,但也值得。”
“火星政府舰队从火卫二赶来,殖民地联合会军团也要行动了,我们正在进行最后准备。”
“很好,很好。维克翠,麻烦你一件事:通知塞弗罗我们这里有生力军。野马加入。”
一阵沉默。“这是加密频道吗?”
赫莉蒂转头抛了个话筒过来,我接住后说:“现在是了。你不赞成。”
维克翠态度变得刻薄。“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不能信任她。看看她爸、她哥是什么人,这一家子都贪得无厌。她这时当然要跟我们结盟,因为这样做好处更多。”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着野马。
“不靠我们,她自己那场仗也打不下去。问题是,她达成目的以后呢?等我们成了绊脚石,到时候你能狠心除掉她吗?能狠心扣扳机吗?”
“能。”
维克翠那番话还缭绕心头,游艇已沿着玻璃高楼往上升,驾驶舱与它们仅剩十几米距离。建筑物里一团乱,崛起革命渗透针尖区,低阶色族不屈不挠、直向上闯。灰种和银种人急忙封锁出入口,粉种站在卧室里,手中有刀、床上躺着血流不止的老金种夫妇;图书馆中,大人交头接耳,三个银种人小孩望向占据整面墙的全息投影,全是阿瑞斯的身影。最后,我们看见一个金种贵妇换上全身天蓝的礼服,戴上珍珠项链,金发散落至腰。她站在窗前,阿瑞斯之子已冲到楼下。她在自己一手布置出的舞台上对着脑袋举枪自尽,死后遗体挺得僵直,手指紧扣扳机,依旧一派尊荣高贵。
游艇向上升,远离妇人和喧嚣,再次与成群高级船艇会合。多数难民来自火星,急着逃出生天。然而,他们跟我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大部分船只不适合外层空间航行,穿越大气层时就成了一颗颗流星。难民船涌向热海中央的寇林思太空港,有一部分无视政府安排的路线及胡狼匆忙设立的关卡,顺着人造卫星轨道直赴火星另一头的家乡。军方舰队的镰翼艇和黄蜂机追去想将人赶回标准航道,但纷扰之中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有头有脸又被恐惧驱使的金种。
“蒂朵号。”野马看着窗外。一艘玻璃外壳、帆船造型的游艇飘在右舷,“卓锡勒·欧·兰恩的船。小时候我跟她学过水彩。”
我望着更远的地方。那艘颜色暗沉、外形丑陋,毫无耀眼装饰、线条也不优雅的船舰朝火卫一挥军前进,动用的武力超过火星总力一半,护卫舰、火炬船、驱逐舰倾巢而出,甚至有两艘无畏级战舰在其中,叫人不免怀疑胡狼是否就在舰桥上。但仔细分析起来,这概率很低。领军者很可能是莱拉丝或刚获指派的执政官,每艘船上都装满训练扎实的士兵,和我们同样骁勇善斗。到了火卫一,这些战士仿佛斩瓜切菜般收拾掉我召集的那些乌合之众,正好为上次铁雨牺牲的同袍报一箭之仇。他们士气高昂、充满信心,巴不得敌人越多越好。
“是陷阱吗?”野马淡淡地问,“你没打算守住火卫一。”
“你听说过地球上的爱斯基摩人是怎么杀狼的吗?”她似乎不知道。“既然没有狼那样的速度和力气,爱斯基摩人就将刀子磨利,抹上血立在冰上。狼群接近,嗅到血腥味就忍不住要舔,胃口开后越舔越用力,等到发觉自己的血混进去已经来不及。”我瞥向外面的军舰,“他们痛恨混入金种的我。你猜猜,只为了除掉一个玷污自己族群的人,会有多少精兵冲向火卫一?这回也一样。傲慢是你们这色族最大的破绽。”
“你引诱他们去太空站,”野马会意过来,“因为你的策略中用不到火卫一。”
“如你所言,我现在要去女武神山锥请求支持。即使你和奥利安保住我之前的残存武力,但我们需要的远不止此。塞弗罗在通风系统待命,一旦敌人登陆就试图夺回军营和针尖区,势必得将航天飞机停靠在机库。塞弗罗会拿下这些航天飞机,装满幸存的阿瑞斯之子,然后回到他们的母船上。”
“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控制黑曜种吗?”她又问。
“不是我,是他,”我朝拉格纳点点头,“黑曜种长期活在恐惧中,将品管会的阿斯嘉支部员工视为天神,其实那些人不过是穿上甲冑扮演奥丁和弗蕾亚的金种。以前我在矿坑也很害怕住在大锅的灰种,就像院训时遇上学监。拉格纳会让他的同胞明白那些并不是神,只是人。”
“你要怎么做?”
“杀了他们。”拉格纳接口,“几个月前,我已经请朋友先回去告诉大家真相,我母亲和妹妹认为我们是英雄,我也会亲口解释为什么我会说神是假的,我会示范怎么飞,分发带去的武器,然后像当初戴罗征服奥利匹斯山一样,打败阿斯嘉的伪神。解放所有部落后,就靠贾王提供的船只离开。”
“难怪你们准备了那么多装备。”野马说。
“你怎么看?”我问,“成功率多少?”
“很疯狂的计划,”她似乎很讶异,“不过倒不是没有机会。但有个前提:拉格纳要真的能控制住同胞的反应。”
“我不控制,我只领导。”他语气沉稳。
野马看着他一会儿。“我相信你可以。”
拉格纳望向窗外,我注视着他的侧脸。那双黑色眸子底下在思考什么?我第一次感到拉格纳有心事没说。如果他可以偷偷释放卡珐克斯,私下当然也能有别的盘算。
三人无语,只是听着无线电频道。有些游艇船长要求不降落地表,但想进入军舰,于是动用各种人脉或撒钱贿赂,也有人哭哭啼啼使出苦肉计。此时此刻,平民感受到宇宙之大、己身之渺小。以前无往不利的地位与财富碰上战争,全数失去意义。就连创意、智能与好恶都归了零,只有功能性可以存活。战争最可怕的地方并非尸横遍野,而是人类会变成机器,不能变成机器的就沦为燃料。
圣痕者就是太理解这一点儿了。他们几百年的训练,为的正是大战重启的今天。陷人入罪的入学式及后来的重重考验都是为了能上战场的人设计,讲究物质生活的妖精终于面对了生命的黑暗面:杀不了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一如洛恩所言,该来的躲不掉。妖精现在付出代价了。金种执政官开口广播,要求所有难民船遵照指示移动,不得接近战舰,否则将遭炮击。她不接受任何未获授权的船只接近旗舰五十千米内,担心遭炸弹攻击或阿瑞斯之子潜入。两艘游艇不听劝阻,被六千米外巡航舰的磁道炮轰成碎片。之后执政官再度公告,大家便乖乖听话了。我偷偷瞥着野马,暗忖她见到此情此景后有什么感想……还有,她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要是能找个僻静的地方,又没有要务缠身该多好。我就可以问问别的事情,不必围绕在战况上。
“简直像是世界末日。”她说。
“不对,”我摇摇头,“是新世界的开始。”
我们混在船队中,依照官方指示沿赤道往西半球移动。底下就是热海,靛蓝海水上闪着点点白浪,褐色沙滩圈起绿色小岛。先游艇一步进入大气层的船只开始颤动,脉冲防护罩经过摩擦冒出火焰,看来像是伊欧与我小时候玩的鞭炮,不断跳动,并发出橘色、接着是蓝色的光芒。维丝塔将船开进另一列队伍。这一条是避开人潮、直接返家的路线。
不久后,火卫一变得遥远,往下望可以看见陆地。其他船只渐渐散开,最后只剩我们继续朝着未开化的极地前进,途中有数十枚殖民地联合会的人造卫星,全部用来监视火星的南极大陆。所幸黑客也霸占了这里的频道,播放三年前到现在的革命信息。一时之间,我们还不至于被敌人发现,但这也代表友军无法支持。野马探出上半身朝驾驶舱望去。“那是什么?”她指着雷达。游艇后方有个光点。
“火卫一另一艘难民船,”维丝塔回答,“民间船只,没有武器。”话虽如此,然而对方逼近的速度奇快,一瞬间距离只剩八十千米。
“既是民间船只,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我们的雷达上?”野马又问。
“或许装了反雷达或干扰器。”赫莉蒂有些不耐烦。但那艘船已经靠近到四十千米内,感觉不大对劲。
“民间船只没这么快。”野马说出自己的观察。
“俯冲,”我开口,“现在就进入大气层;赫莉蒂,准备开炮。”
蓝种启动防卫机制,加速的同时也强化后侧护盾。游艇切入大气层,船体震动,我的牙齿咯咯响,计算机语音指示乘客回位置,赫莉蒂却跳起来跑向船尾炮座。警报响起,雷达上后面那艘船的形状改变,原本的流线形伸出许多隐藏武器。对方尾随我们冲入大气层——而且他们开火了。
驾驶员的双手在胶体控制台上抽搐,我的肚子也跟着翻腾。贫铀弹以超音速袭来,划破天空和冰原,从游艇侧面掠过时拖着火舌。我们受大气冲撞,船体剧烈震动,维丝塔舞动着专注于电流胶体内的手指,看似面色平静,实际上正全心投入与敌船的纠缠;眼神失焦,就像灵魂出窍,一滴汗水顺着右额滑落到下颚。忽然一团灰影穿透驾驶舱,她的身子炸裂,血肉横飞,溅得我满脸。
前面玻璃碎了,那颗贫铀弹不只轰掉维丝塔上半身,还在地板上开了一个洞。又是一枚孩童头颅大小的贫铀弹击穿船壳,从我和野马中间飞过。这回连机舱的顶部和底部都破了。强风呼号,吹起我们的头发。游艇的计算机抛下避难面罩;气压变化,引发警笛大作。透过船顶和船底的破洞,我看见上头是无垠星空、下面是深沉大海。氧气越来越少,但敌人穷追猛打,继续攻击。恐惧中,我只能咬紧牙关、蜷缩抱头,心里有股想要吼叫的冲动。
一阵狰狞到不似人类的笑声传来。我本以为是风,没想到竟发自拉格纳。他仰头对着自己的神狂笑大叫:“奥丁知道我们要来杀他。即使是伪神也没这么容易死哪!”他跳起来朝后面跑,笑得像是发了疯,我叫他快坐下,他却完全不理我。炮弹飞掠过拉格纳身旁。“我来了!奥丁!我来杀你了!”
野马戴上面罩,立刻解开胶体安全网,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激烈摇晃,她重重地被甩上甩下,那冲击力道若不是金种的骨头密度绝对受不住。她的发际裂开一道伤口,血液染满前额。野马抓着地面,等待船体再次倾斜的瞬间利用重力滚进副驾驶座,虽然落点不太精准,但至少扣住扶手,并且爬进去了。面板上沾了很多血,越来越多警示灯亮起。我回头一看,拉格纳与赫莉蒂还活着,可是有三枚炮弹打了进来。我的牙齿几乎要将头骨震碎,左手边的酒柜有香槟瓶滚来滚去,我肚子也有这感觉。我不知所措,只能抓牢座椅,期望野马能阻止游艇坠毁。座椅的胶体安全网收紧、包住我肋骨,重力迎面而来,时间仿佛慢下,下方的世界急速膨胀,我们冲破云层。雷达上,从游艇飞出的物体与敌船接触,后方涌现强光。我只能从前方破裂的玻璃看见雪、山峰和巨大的浮冰;凛风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准备接受冲击!”野马高呼,“抓紧——”
游艇朝海面中央一块冰冲去,地平线的一抹血红连接了暮光和崎岖的火山轮廓。山岩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红光,身影漆黑。我眨眨眼睛,暗忖自己是否生出幻觉,还是因死期将至才会看见费彻纳。他那张嘴如同深谷,幽禁了所有的光线。
“戴罗,趴低!”野马叫道,我赶紧将头压在膝上,以手臂圈住。“三!二!一!”
我们撞进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