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说,气死我了。”维克翠帮我装上推举杠片时喃喃地说。金属敲出叮咚声,回荡在健身房石墙上。这儿设备简陋。只有铁杠片、橡胶轮胎和绳索,再加这几个月我流下的汗。
“他们有眼不识维克翠?”我坐起身说。
“够了,闭嘴啦。号叫者不是你创的吗?他们那样对我们,你就不能讲几句话吗?”她催促我离开板凳,自己躺上去,脊椎顶住坐垫,双手握紧杠铃。我替她拿掉一点儿重量,却招来白眼,我只好默默再装回去。维克翠又重新抓好。
“确切地说,不行。”我回答。
“好吧,但话说回来,到底要怎样才能领到狼皮斗篷?”她有力的手臂撑起杠铃,边运动边讲话——那可有三百千克哪。“上上次任务中我就击毙一个副将——副将唉!你又不是没见过你那群狼,除了……拉格纳之外,其余个头都很小,他们……应该多做重量训练,不然……可没办法对付阿德里乌斯的骨骑和最高……禁卫军。”维克翠咬牙做完最后一轮,没靠我帮忙就将杠铃放回原位,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镜中倒影。她身材健美,肩膀厚实,走路的姿态极有气势。“无论何时,我都处在最佳状态,竟然没将我纳入名单,表示塞弗罗的脑袋根本就不好。”
我翻了翻白眼。“你可能少了一点儿他很在意的‘自信’。”
维克翠朝我脸上扔毛巾。“你怎么跟他一样惹人厌啊?我对天发誓,要是他再鬼扯什么‘先天不足’的鬼东西,我就算用汤匙也要把他的脑袋剁下来,”我忍住没笑。“怎样?你想补充什么?”
“没,大小姐,你说得对极了,”我摊开双手,她反射性盯着看,“接着做深蹲吗?”
自从米琪完成雕塑手术,这座临时健身房就成了我们第二个家。一开始,我们在病房休养几周,维克翠的神经系统逐渐恢复行走的能力,接着,我们接受维朗尼医师的复健课程,进行重量训练。房间角落有群红种和一个绿种人,即便过了两个月,他们对我的新鲜感仍未消散,还是有很多人想看看两名经基因和药物强化的圣痕者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两周前,拉格纳跑来故意害我们出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往杠心加重量,直到再也没有空间能塞更多杠片,稀里哗啦做完一轮,还示意要我们照办。那个重量维克翠连把杠子从地上抬起来都没办法,我也只能举到膝盖高度。之后的一小时,我们就在那边听着数百个小笨蛋跟在拉格纳屁股后面,歌颂他有多英明神武。但我很快发现幕后主使是纳罗,他开了赌局,赌拉格纳可以举超过我多少的重量,而且就连叔叔都下注在他身上。但这其实是个好现象。即便有人不认同,可是金种并非无懈可击。
借着米琪和维朗尼的协助,维克翠和我体力日增。然而,重新培养战斗直觉同样旷日持久。我们一小步一小步来。首次任务是陪赫莉蒂运送补给,队员中还有十数名保镖——保护的不是货物,而是我。我们还不能与号叫者一同出击。“小收割者,你得自己拼上来,否则我怕你会跟不上A级部队哪,”塞弗罗说这话时还拍拍我的脸,“裘利,你也得证明自己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他也想拍维克翠的脸,却反被打手。
十次补给任务过后,接着上场的是两次潜入破坏和三次暗杀。至此,塞弗罗终于判定赫莉蒂、维克翠与我有B级实力,小队代号是坑蛇,由纳罗领军——本地红种视他为英雄,拉格纳则是半神。但叔叔仍是个酒喝太多、烟抽太凶的糟老头,只是战术运用意外灵活。我们坑蛇部队鱼龙混杂,擅长匿踪和破坏机具,约半数队员当过地狱掘进者,另一半则由各种能干的低阶色族混合。我们跟着出了三次任务,摧毁一座军营和数座通信设施。然而,我始终怀疑阿瑞斯之子已走入死胡同。因为攻击行动给了殖民地联合会更多机会以媒体污蔑我们的形象,还会刺激爱琴城派出更多武力进驻矿区或小市镇。
我总觉得自己是待宰羔羊。
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恐怖分子。过往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那时我的胸口装了炸弹,堂堂走进月球盛宴。
舞者与狄奥多拉时常要求塞弗罗与外结盟,消弭阿瑞斯之子和其他阵营间的矛盾。他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于是,这周的前几日,我随坑蛇部队前往北半球的阿拉伯高地,红色军团将当地的伊斯梅尼亚港当作据点。舞者期盼着塞弗罗无法做到的事可以由我完成,要说服对方合作,并降低哈莫妮的影响力。只可惜,当我们过去后找到的不是伙伴,而是一大片坟场。太空轨道投下的导弹轰出巨大的灰色坑洞,海岸还有惨白浮肿的遗体随浪浮沉,螃蟹横行,以腐肉为食;一道黑色烟柱蜿蜒入天,死寂之中,战争的余音回荡,不绝于耳。
此景触目惊心,维克翠却像面对健身计划那样不动声色。她能将眼前所见一切苦痛与罪恶压缩,锁进意识深处。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种本事。要是当下,甚至是之后都能少点儿恐惧,那该多好。只是,每回那束黑烟浮现在脑海,就像某种凶兆。大宇宙揭示了我们会迈向何种末路。
夜深后,镜子蒙上雾气,模糊了结束了重训的我们的身影。我们一起去淋浴,隔着塑料板聊天。
“算是有点儿进步,”我说,“至少她肯跟你讲话了。”
“才怪。你妈讨厌我,她打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我才懒得理她。”
“你可以试着客气一点儿。”
“我哪里不够客气?”维克翠出言反驳,但立刻关水离开淋浴间。我闭着眼睛冲水,抹上洗发精搓揉,本以为她还要继续斗嘴,却听不见任何声响,所以我匆匆洗掉泡沫跟出去——维克翠裸身倒地,手腿被捆在背后,头也被罩住了。我见不妙,自己背后也不大对劲。一回身,正好察觉蒸汽摇曳,六个披着匿踪斗篷的身影接近。接着,有人从我背后施擒拿术,力气大得出奇。那人先狠狠将我向前推,然后将我双臂扣在身旁。我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掠过脖子,恐惧自心底涌出。我被胡狼找到了!他来抓我了!——可是这怎么可能?“金种!”我高声呼救,“是金种!”我才刚冲洗过,全身湿漉漉,地板也很滑,我利用这一点儿像鳗鱼那样蠕动身体,挣脱钳制后肘击对方的脸。敌人闷哼一声,我又扭身,却脚下一滑,膝盖敲在水泥地上。我赶紧四肢并用爬起。左方另有两个穿着斗篷的人冲来,我往下一蹲,避开后以肩膀往其中一人膝盖撞去,那人在我头顶上一个空翻,摔到淋浴间的塑料隔板;第二人被我扣住咽喉,挡下他的出拳后朝天花板扔;再来第三人从侧面突袭,想拉倒我的腿,我顺势让脚离地,使出克拉瓦格斗术,翻转身体,反而让对方失去平衡。我们双双落地——但我的双腿夹住他的头,我只要一扭就能折断他咽喉——可是却有两双手扑来,往我脸上掴,接着就连腿也被打了。匿踪斗篷在蒸汽中激起波纹,我叫着打着,口沫横飞,然而敌人实在太多,招式也太阴毒——竟然重击我膝盖后侧肌腱,让我无法踢腿,然后又瞄准肩膀穴道,让我使不上力。最后连我也被蒙上头罩,双手被捆在背后,倒地动弹不得,吓得不断喘息。
“拉起来,”那个电子声低吼着,“他妈的,让他们跪好。”
他妈的?王八蛋,我突然明白自己遇上的是什么人。好,就让他们拉吧。头罩拉掉,灯光熄灭,地板上多出了几十根蜡烛,整个淋浴间鬼影幢幢。维克翠在我左边,一脸怒容,鼻子歪了,血还在流;赫莉蒂也来到我右手边,虽然穿了衣服,但一样绑着手——而且是两个黑衣人抬她进来按在地上跪好的。她大大咧开笑容。
我们周围那十个妖怪般的人全将脸涂黑,顶着狼头、毛皮垂到大腿。两人靠着墙,被我刚才疯狗般的反击给打得很疼,特别高的那个是拉格纳,他披着熊皮站在塞弗罗旁边。号叫者来“欢迎”新人了。他们看起来还真是挺吓人的。
“小丑八怪,欢迎入帮,”塞弗罗扯下变声器,从阴影中走到我们面前,“你们既野蛮又凶残,而且邪恶到一种变态的程度,生为杀人放火,死为制造混乱——我非常欣赏!假如我搞错了,现在就开口。”
“塞弗罗,你想吓死人啊!”维克翠叫道,“你脑袋有什么毛病?”
“不可污蔑此时此刻。”拉格纳吼道。
维克翠呸了一声。“你打断我鼻子了。”
“技术上来说,是我打断的,”塞弗罗对着一旁那个身材精壮手上有红种印记的号叫者说,“小瞌睡虫也有帮忙。”
“你这矮子——”
“谁叫你动来动去。”是卵石。但声音在淋浴间荡来荡去,我分不出哪个是她。
“再废话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搔痒痒,”小丑一派凶狠,“嘘——”
维克翠摇摇头,但也没再讲话。气氛十分严肃,但我实在好想笑。塞弗罗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继续主持仪式。
“我们一直都在注意你们,现在则决定接纳你们。想成为我们的一分子,必须先发誓忠于帮内的兄弟姐妹,永无欺瞒,永不背叛披上斗篷的伙伴。你们的罪孽与伤痕,你们的敌人,从此刻起也是我们共同的负担。你们的挚爱与家人都只能排在第二顺位,我们才是唯一的家,至高无上的爱。假如无法遵守、认同这种羁绊,马上说出来,现在还可以离开。”
他沉默下来,连维克翠也不再出声。
“很好,依据我们神圣的帮规记载……”塞弗罗拿出一本黑色小册,书页形状仿佛被狗啃过,封皮画着白色号叫者头……“你们必须放弃过往所有誓约,证明自己有资格对我们宣誓,”他举起双手,“净化开始!”
众号叫者仰头鬼叫,简直像疯子,接下来的情况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不知从哪儿飘来音乐声,我们仍跪着,手被捆着,他们上前拿瓶子架到我们唇边,一群人在塞弗罗带领下吟唱着诡异的旋律,他本人却莫名泰然自若。喝下瓶里的东西后,拉格纳高兴得大吼,可是我简直要吐出来。酒好烈,烧灼着我的食道和肠胃。维克翠在背后猛咳,赫莉蒂忍着喝完,号叫者又是一阵欢呼。我们摇摇晃晃,他们则围着维克翠哼哼唱唱,算是一种逼她喝光的方式。酒洒上脸,她咳个不停。
“太阳之女!难道你只有这点儿程度吗?”拉格纳低吼,“喝光!”
见到维克翠终于喝干那瓶酒,拉格纳愉快地吼叫。她则是边咳边骂。“拿蛇和蟑螂过来!”他又叫道。
一群人如同祭司那样诵唱,卵石左摇右摆,提着桶子上前。我们被押过去旁边围一圈,就着摇曳烛光看见桶底有生物蠕动:是长着毛毛腿与翅膀的油亮大蟑螂,在一条坑蛇身上爬来爬去,这画面吓得我就算醉翻了还是直往后缩。赫莉蒂可不一样,她直接伸手把蛇揪出来,对着地板一阵狂甩,直到它断气。
维克翠瞪大眼。“这到底……”
“不吃光就得死!”塞弗罗说。
“什么意思?”
“不吃光就得死!不吃光就得死!”号叫者齐声鼓噪,赫莉蒂捞起死蛇张嘴一咬。
“好!”拉格纳吼道,“她有号叫者的灵魂!很好!”
我醉到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手伸进桶子时还抖个不停。我感到蟑螂爬上手,抓起一只硬塞进嘴里。虫还在扭动,我强迫自己咀嚼,几乎要哭出来。维克翠看见后开始打嗝。我逼自己吞下去,又拉起她的手进桶子。维克翠的身体一阵抽搐,当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直接朝我肩膀狂吐。酸臭的气味钻进鼻子,我也受不了了,跟着呕出来。赫莉蒂还在嚼,拉格纳对她赞誉有加。
等我们三个解决那桶东西,便是一副醉醺醺又满口生肉臭虫的惨况,塞弗罗又说了些什么,但我一直在摇晃……可能只有我这样吧。他真的在讲话吗?不知道谁从背后摇摇我,我昏过去了吗?“这是我们神圣的帮规,”我那矮小的朋友说,“你们要好好背诵到滚瓜烂熟。不过今天呢,你们记住第一条就好。”
“绝不低头。”拉格纳说。
“绝不低头!”所有人复诵,小丑拎着三条狼皮斗篷过来。这皮跟院训时见过的野狼一样,会主动模拟环境,在烛火照耀下散发幽暗光泽。他朝维克翠递出一件,有人过去给她松绑,她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卵石出手要帮,但维克翠不肯,她试了几回,还是只能一脚跪地。最后是塞弗罗到她身旁跪下,也伸出手了。维克翠“哧”地喷出笑声,隔着汗水濡湿的秀发望着他,终于搞清楚他们这是在干吗,才握住那只手,让塞弗罗搀扶着上前。塞弗罗从小丑手上接过斗篷,披在她裸露的肩上,两人四目相交,随即各自退开。赫莉蒂在卵石的帮助下披上斗篷,拉起我、给我裹上斗篷的则是拉格纳。
“欢迎你们,兄弟姐妹。欢迎加入号叫者!”
又是一阵仰头长啸。这次我也加入,但意外的是维克翠也跟着。她在黑暗中毫无保留地将头往后甩——突然间电灯亮起,号叫戛然而止,所有人仓皇失措、左顾右盼,舞者与纳罗叔叔慢条斯理地走进淋浴间。
“你们他妈的搞什么鬼?”纳罗扫过地上的蟑螂和坑蛇尸体和三个酒瓶,号叫者众人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这气氛太滑稽、太荒诞了。
“这是秘密仪式,”塞弗罗回答,“你们两个干扰到上级做事。”
“是是是……”纳罗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儿不安,“抱歉,长官。”
“爱琴城有个粉种替我们偷到骨骑的通信仪,”舞者朝塞弗罗开口,显然对眼前这团乱颇为不悦,“查出是谁了。”
“靠!”塞弗罗叫道,“我猜中了吗?”
“是谁?”我恍惚地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胡狼的幕后合伙人,”舞者解释,“塞弗罗,你没料错,那人就是贾王。探子回报,说他目前在火卫一的企业总部,停留的时间不多,两天后会转往月球。一旦他抵达月球,我们就鞭长莫及。”
“那么就该执行‘黑市行动’了。”塞弗罗回答。
“是。”舞者似乎有点儿不情愿。
塞弗罗高举拳头。“太棒了!各位号叫者听到了吧,快回去梳妆打扮醒醒酒,吃饱准备上路,咱们要去劫贾王,把他荷包榨光光!”他笑得猖狂,朝我望来,“今天真是精彩!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