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翠被安置在隔离房,门口有数名阿瑞斯之子看守。她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两腿超出床架不少,眼睛盯着床尾的全息电视机。此刻屏幕上正在播殖民地联合会的新闻,报道里说,恐怖分子摧毁水坝,密斯托斯河谷下游因此淹没,两户棕种人农家紧急避难,得到灰种空投物资,犯人则被政府军团一网打尽。下手的人可以是红种,也可以是胡狼的部下,在这节骨眼上,谁能确定?
她泛起白光的金发在脑后束成小马尾,包含瘫痪的双腿在内,四肢都铐在床上。这里无人信任金种。维克翠没有转过头。画面切换,开始介绍洛克·欧·费毕,也就是戴莫斯的诗人、上流社会的新宠。媒体挖出他过去的一切,访问身为元老院成员的母亲及接受院训前的教师,还找到他童年在乡间别墅生活的影像。
“洛克从小就认为大自然比都市更美,”他母亲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总是向往自然界的井然有序、高低有别。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敬爱殖民地联合会,而且……”
“真该找人往她嘴里塞把枪。”维克翠低声说完,按下静音。
“她这个月喊儿子名字的次数可能比这半辈子加起来都多。”我回答。
“呵,政客可不会浪费家人这种资产。之前洛克在奥古斯都办的宴会上说过什么来着?‘兀鹫群集,追逐权贵,争食他们遗留于路上的尸首。’”她转头望向我,眼神闪亮,带着战意。先前的那股慌乱还在,只是暂时压下。“同一句话放在你身上也说得通。”
“确实如此。”我说。
“这一小群恐怖分子是你的手下?”
“曾经是我的手下,但我搞砸了。现在管事的是塞弗罗。”
“塞弗罗呀,”她躺下,“居然是他?”
“很怪吗?”
“不怪,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不讶异。他是能叫也能咬的那种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可让塔克特斯难看了。”
我靠近一步。“我欠你一个解释。”
“唉,不必。把这件事跳过如何?”她问,“无聊。”
“跳过?”
维克翠叹口气。“什么道歉、控诉、因为失去安全感所以这样那样的内心小剧场。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
“那你有何看法?”
“殖民地联合会建立的社会体制是一种契约,我们压迫你们,享受你们的劳役带来的优越生活,还假装你们从来不存在。于是你们反击——虽然大半时候没什么用。我个人认为那是你们的权利,无关善恶,而是某种等价交换。假如老鼠能反过来咬死老鹰我会非常赞赏——难道你不会吗?这干得漂亮啊。
“等到红种越打越强,金种才在那边东抱怨西抱怨,实在荒谬,而且虚伪。”她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吓了一跳。“怎样,亲爱的?你以为我会大吵大闹,像卡西乌斯和洛克那两个娘儿们鬼扯什么荣誉、正直之类的狗屁吗?”
“可能吧,”我说,“我……”
“你的情感层次比我丰富。我是裘利家族的,身体里流的是冷血,”维克翠转了转眼珠,不容我驳斥,“别只因为你那样希望就觉得我该变得不一样。我们都没这么软弱。”
“但你没有伪装的那样冷酷。”我回答。
“在你出现在我生命之前我这样活了多久?你又了解我什么?毕竟我有那样一个母亲。”
“你和她不一样。”
“随你怎么想。”
然而,维克翠不使暗箭,不耍手段,也很少像野马那样浅笑示好,她永远是直来直往。凯旋式之前,她显露真情,放下防备,可惜如今又躲到高墙后面,像初见面那样充满隔阂。对话中,我无意间发现她的头发不再是浅金色,而掺杂真正的白发,双颊也凹陷了。靠在小床内侧的右手紧掐着被子。
“戴罗,我懂你为什么撒谎,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救我离开阿提卡?是同情还是某种策略?”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噢,拜托——”
“就算死,也不能留你在那儿受煎熬——其实我为了救你确实赔上了崔格的性命。”
“崔格?”
“进你牢房时在我背后的灰种。另一人是他姐姐。”
“我可没求你们来救。”她愤愤不平,想划清界限。然而她撇过头又说:“你知道吗,安东尼娅居然觉得我们有一腿,特地给我看你的雕塑手术录像。她还以为我知道你的背景和阴谋后会作呕。”
“结果你有吗?”
她用鼻子哼了哼。“我干吗在乎你的出身?我只在乎一个人实际上做了什么,那才是真的。即使一开始你就老实说,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也愿意替你隐瞒,”而我相信她,尤其相信她眼中流露的苦痛。“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怕。”
“但你一定告诉野马了吧?”
“嗯。”
“能跟她说,就不能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因为你说谎。之前你在房门口说我心地不坏,可是潜意识里还是不信任我。”
“嗯,”我回答,“的确,那是我误判,其他朋友也因此牺牲性命。伴我度过那九个月黑暗的……只有这份罪恶感。”我从维克翠的神情知道她没有听说我的遭遇,“但我还活着,获得第二次机会,所以我不想浪费。我希望能补偿你,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个公道。另外,我也希望你愿意加入。”
“加入你们?”她冷笑,“加入阿瑞斯之子?”
“对。”
“别开玩笑,”维克翠露出笑容——那是另一重防卫机制,“亲爱的,我可不打算自杀。”
“维克翠,你习以为常的世界已经消失了,被你亲妹妹偷走了。母亲和朋友全灭,存活的亲人却兵戎相向。更不用说你被金种视为叛徒,而殖民地联合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同类相残,逼所有人反目。你无路可退……”
“你倒是挺会说的。”
“……我想给你一个永远不会窝里反的家,我想让你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你尽可以嗤之以鼻,但我还是要说你本性善良。我相信你,不过……我相信了什么,计划了什么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要什么。”
她在我眼中寻找答案。“你觉得我要什么?”
“假如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假如你还想躺在这床上,就继续躺。只要你开口,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
维克翠想了想。“我不在乎你们的革命,也不在乎你那死掉的妻子,甚至不在乎什么家庭、生命意义。我不要有人给我成天注射一堆怪药,戴罗,我希望睡觉时能做梦,希望把我母亲凹下去的脑袋、空洞的双眼和抽搐的手指忘掉。我想忘掉阿德里乌斯脸上的笑容,我想好好感谢他和安东尼娅对我的‘照顾’。我要踩在他们和那个浑蛋洛克的脸上,我要他们哭着求饶,然后挖掉他们的眼珠,再往眼窝里倒进熔金,叫他们惨叫扭动到尿失禁,看看有谁还敢把维克翠·欧·裘利关进该死的牢笼,”她露出一抹狞笑,“我要复仇。”
“复仇的尽头什么也没有。”我说。
“我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女人。”
我拿出外头卫兵给的磁性钥匙,解开维克翠的手铐脚镣。她重获自由。
“你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蠢。”维克翠说。
“或许你对我们的革命没有信心,但在塔克特斯再也没有机会之前,我看到他真的变了;拉格纳也放下过去的束缚,追求理想世界;塞弗罗也经过历练,成熟许多。我变得更多了。如今,我愿意相信人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样貌,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你让我知道何谓忠诚,你超越了野马,超越了洛克,光是这样就值得我全心信赖你,维克翠,我相信你的程度超越任何人,”我伸出手,“请你成为我的家人,我绝不会舍弃你,再也不欺骗你,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是你的兄弟。”
听见我这样情感满溢,即使是冷若冰霜的她也傻了眼,适才筑起的防备至此崩塌。若在异时异地,也许我俩真有一点儿可能,就像我对野马、对伊欧。只可惜不会是这一世。
维克翠没有软化,没有落泪,她的愤怒尚未消散,冰冷的心需要时间消化仇恨、背叛与遗憾的记忆。但此时此刻,她能释然,因此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终于燃起一丝希望。
“欢迎加入阿瑞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