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悬着双腿坐在机库边缘,俯瞰下面那个世界的生活,上千人望着我窃窃私语,听起来像是一阵微风吹拂树海,沙沙作响。难民得知我还活着,在墙壁和屋顶上漆了更多甩刀,那是失去方向的人民绝望的哭喊。六年来,我多么希望能回归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但此刻目睹他们的苦难,基尔兰的话回荡在心头。我或许真的背叛了大家的期待。他们的期望太高了。
难民无法认识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阿瑞斯早就知道我们没有能力和金种硬碰硬。现在的我能帮上什么忙,能指引他们走去哪儿?
我很害怕。不只因为自己无法实现大家的心愿,也因为塞弗罗披露真相等于破釜沉舟,再无回头的可能。
对家人而言,这代表什么?对朋友和底下的难民呢?这些困惑压得我喘不过气。得知塞弗罗拿雕塑过程的纪录片当宣传,这股情绪闷着太难受了。我没讲话,自个儿冲出来。
拉格纳从我后头走到轮椅旁坐下,学我将腿悬在半空。他那双靴子真是大得滑稽。一艘飞船经过,掀起微风,吹得他系了丝带的胡子飘起。拉格纳也没有开口。但我们即便沉默,依旧自在,有他在身边我也觉得安心。以前我对塞弗罗有同样感觉,可是他也变了。或许是阿瑞斯那顶铁冠太过沉重。
“小时候大家都想证明自己最勇敢,”我先出声,“半夜溜出家门,走到矿坑深处背对那片黑暗,只要静下来就会听见坑蛇在动,但没办法判断位置。大部分男孩子过一分钟就会逃跑,强一点儿的大概能支撑到五分钟。只有我留得最久——直到被伊欧发现我们玩那种游戏为止,”我摇摇头,“如果换作现在,我应该连一分钟都没办法。”
“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拉格纳那双黑眼流露出沧桑。他将近四十,成长在冰天雪地、信仰魔法的世界,为了族人,他不得不出卖劳力给金种,身为奴隶的时间超过我现在的岁数。相较于他,我能有什么人生体悟。
“你还想家吗?会想妹妹吗?”
“想。我怀念刚入夏的雪。我都会将妹妹放在肩上,一起去看尼德霍格冲破春天凝聚的冰层。”
所谓的尼德霍格(Níðhǫggr)是条毒龙。地球的北欧古神话认为它住在世界树底部,啃食树根,而火星的黑曜种部落则认为毒龙会自海底涌出,撞碎封锁港口的结冰,开启航路,供他们出去掠夺。为了感谢毒龙,每年降临的第一道春季曙光会被冠以奥丝塔拉之名,他们会在那天将罪犯的尸体丢进大海。
“我也请朋友回去女武神山锥和冰原传达你的话,告诉同胞说天神并不存在,所有人都受到奴役,可是我们很快会回去进行解放。他们会听到伊欧的歌声。”
伊欧的歌声。这句话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又愚笨。
“拉格纳,我已经感受不到她了。”我回头望向机库。一群橙种和红种一边维修镰翼艇,时不时朝我们望来。“我知道我是大家和她之间的连接,但我已经在那片黑暗中失去伊欧。以前我总认为她在另一个世界眷顾着我,还会偷偷对她说话。现在……她变得很陌生,”我低下头,“会演变成眼前这种局面都是我的错,拉格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傲慢,早该察觉到陷阱,费彻纳也能活下来,还有洛恩也是。”
“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命运的走向吗?”他嘲弄我的狂妄,“他们活下来是好是坏,你同样无法预料。”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大家期望的那个人。”
拉格纳皱眉。“你心存恐惧,不敢正视他人,那要如何了解大家需要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骤然起身,朝我伸手。
“跟我来。”
医院原本是餐厅,但已经摆满担架与凑合的病床,四处传来咳嗽或有点儿严肃的低语。红种、粉种和黄种组成的工作团队都穿上黄色护理服,进进出出照顾患者;后面成了烧烫伤病房,以塑料幕布隔绝。那一边传来女人的哀号,她正在挣扎,不肯接受男护理师的注射。有两个人立刻上去帮忙压住。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里的悲惨凄凉吞噬。其实我并没有看见血,连地上也没有,但这就是我从阿提卡逃出来的代价。即便有米琪那样技术高超的雕塑师,缺乏资源的话,依旧无法挽回这么多条人命。伤员瞪着山洞顶端,思索着下半生该怎么办。医院里只有一种气氛:伤痛。而且并不只有肉体层面。无论是人生或梦想,都在此破碎一地。
虽然想退出去,我却被拉格纳推到一个年轻人床边。对方早就注意到我了。他头发很短,脸圆,但下巴特别长,所以相貌整体很突兀。
“还好吗?”我一开口,冒出的就是久违的矿工腔。
他耸耸肩。“待在这儿没啥事可干。”
“嗯哼,”我伸出手,“我是莱科斯的……戴罗。”
“认得。”对方的手很小,指头完全扣不住我的手。他也觉得差太大了,发出咯咯笑声。“我叫凡诺,卡洛斯矿区来的。”
“白班还是夜班?”
“当然是白班,你这小猪崽。我有夜班的那种死人脸吗?”
“现在很难分辨了……”
“好吧,有道理。我是奥米克戎部落的,二线三号。”
“掉渣滓下去害我得到处闪的就是你们啊。”
凡诺咧嘴。“地狱掘进者就是不长眼,”他做出一个低俗的手势,“你们都不学一下怎么抬头挺胸。”
一说完,我们都笑了。“到底多痛?”他朝我撇了一下头。我起初以为他问的是胡狼的刑讯逼供,后来才意识到那双眼睛盯的是我手上的金种印记。平常我用衣服遮住,但不小心露出来了。“好夸张啊。”他伸出手指拨弄。
而我正在环顾四周,察觉并非只有凡诺望着我,在场所有人都在观察我,包括后头烧烫伤病房的红种也从床上坐起,探头张望。他们看不见我这具躯体中藏有恐惧,只见到自己期盼的表象。我望向拉格纳,他却忙着和一个受伤的女子讲话。原来是赫莉蒂在那儿。看见我以后,她也点头问好,失去弟弟的哀戚还写在脸上。崔格留下的手枪搁在床头,步枪则靠着墙壁。阿瑞斯之子在行动中抢回了他的遗体下葬。
“多痛啊,”我重复这句话,“凡诺,你就想象自己挂在钻爪机上,一次滑下去一厘米,最先戳破皮肤,接着是肉,再来是骨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凡诺吹了口哨,低头看看自己残缺的腿,露出的表情竟是厌倦(或无趣)。“我可没有那么多感觉。装甲自动注射的麻药过量,”他朝拉格纳点点头,发出咂咂声,“幸好那根保住了。”
“快问哪,”隔壁床的人催促,“凡诺——”
“别吵,”凡诺叹口气,“话说,大家很好奇一件事:‘那里’也有动吗?”
“哪里?”
“那里。”他瞪着自己大腿中间,“是不是有……你懂吧……等比例放大?”
“你真想知道?”
“呃……其实也不是我想知道啦,但我有下注。”
“嗯哼,”我一本正经地探身过去,凡诺和周围几人见状,马上跟着围上来,“想知道怎么不去问你妈呢?”
他先傻傻地瞪着我一会儿,接着立刻捧腹大笑,旁边几人也失控了,立刻把这对话传遍整间医院。一瞬间,气氛整个不同了,原先令人无法呼吸的惨淡被叫闹和下流的笑话盖过,再也没有人认为非得捏着嗓子讲悄悄话不可,我的情绪也跟着转换,同时理解了笑声具有多大感染力。我不再想躲避大家的视线和伤病,也不再需要拉格纳的保护。我自己沿着走道,一床一床地慰问、感激,询问每个人的故乡和姓名(感谢老天赐给我绝佳的记忆力)。要是你忘记别人名字,别人也不会想记得你;只要叫得出名字,对方就愿意为你拼命。
大部分人不是尊称我“先生”,就是喊我“收割者”。我其实很希望大家都改口叫我戴罗,但我很清楚这种下对上的敬重与距离是怎么回事。纵使我陪着他们又笑又叫,也借由这种互动疗愈心中的伤,彼此终究称不上朋友或家人。目前我们还无法那样放纵、那样亲密,因为这群人是士兵,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对他们而言,我仍旧是火星收割者。最后这个提醒来自拉格纳。他见我乐在其中,竟一反常态地露出微笑。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开心果,但也没那么好斗,更无法学洛恩那样,仿佛风暴中的岛屿,永远屹立不摇。那些都是装出来的,自始至终,我都需要通过身边的人来圆满自我,就像此刻,我的体内正慢慢涌现出力量。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我不只被爱,也受众人信任,而且他们不像院训的学生那样戴着假面,我也不像替奥古斯都征战时脑中装的全是名声和地位。这是真正的我。即使回不去莱科斯,听不到伊欧的歌声,野马也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阿瑞斯之子面对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我的灵魂却正一点儿一点儿复苏,也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我由拉格纳陪同回战情室,舞者与塞弗罗趴在一份蓝图前面,狄奥多拉在角落收发信息。他们目瞪口呆——因为我脸上挂着微笑。虽然依旧需要拉格纳搀扶,但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我将轮椅留在医院,倚靠这名壮汉慢慢走回一小时前逃离的会议现场,内在与外在焕然一新。纵使回不去囚于黑暗之前的状态,搞不好更适合眼前的重责大任。因为我学会了过去不懂的谦逊。
“抱歉,我刚才太冲动了,”我对伙伴说,“短时间内变了这么多……我有些负荷不过来。我明白大家都尽了全力做到最好,在这么艰困的处境中,也没有人能比各位表现更出色,你们保住了大家的希望,也解救了我,还有我的家人,”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以强调这件事之于我的意义多么重大,“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与你们的预期落差很大,你们可能认为我会怒不可遏,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见塞弗罗想纠正,我连忙打断,“我信任各位,也希望能尽一己之力推动革命,但以我现在的状态还使不上力,”我举起细瘦的手臂,“因此,我需要你们帮忙三件事。”
“又这么戏剧化,”塞弗罗开口,“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首先,必须派一位使者和野马联络。我知道你们认为她叛变,但我仍希望将自己活着的消息传给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的契机。也许她会愿意合作。”
塞弗罗嗤之以鼻。“我们给过她机会,她却差点儿杀死你和大黑。”
“但她终究没动手,”拉格纳说,“她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值得冒险一试。我愿意担任使者,如此一来她才不会怀疑你的动机。”
“门都没有,”塞弗罗反驳,“你是太阳系头号通缉犯,再加上金种封锁了一切未经授权的太空航运,你离开港口后根本撑不过两分钟,戴面具也没用。”
“那就派我的间谍过去,”狄奥多拉说,“我已经有人选了,她很能干,可能遇到的阻碍也比你——这位山锥勇士——少得多,而且,这个人已在港都待命。”
“依薇吗?”舞者询问。
“没错,”狄奥多拉望向我,“依薇为了赎罪非常努力,连不是自己的工作也去做,是个相当得力的助手。假如你们不反对,我就着手安排掩护与运输。”
“行。”塞弗罗立刻答应,但狄奥多拉仍旧等到舞者点头才放心。
“谢了,”我回答,“还有,我想请你们将米琪带回提诺斯。”
“为什么?”舞者问。
“我想借助他的力量,再次成为武器。”
塞弗罗咯咯笑。“说得好,也得在骨头上添些肉才能杀人。你现在活像患了厌食症的稻草人。”
舞者摇摇头。“米琪在五百千米外的珐洛斯市做研究,暂时不能离开。你需要的是热量,不是雕塑。更何况你这种状态也没办法接受手术。”
“小收割者可以的,我们星期四就把米琪和设备运回来,”塞弗罗说,“反正维朗尼老跟他讨论治疗的技术,他简直像粉种一样巴不得赶快见到你。”
舞者按捺着情绪白他一眼。“那最后一个要求是?”
我皱起眉。“恐怕你们听了不会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