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为我举办凯旋仪式。
天气晴朗,蔚蓝中还找得着几颗星子。挺立的我一身金黄,紫色绶带横过胸口。我没戴头盔,因为仪式中会获得桂冠,还有紫种精心制作的凯旋面具,作为表扬。
战车在我脚下,木轮毂碌碌碾过地面,碾过玫瑰与血花,还有从大道两旁摩天楼窗户洒落的各色花瓣。民众有的高举双手,有的低头望,脸上都堆满微笑。各种色族的人都有,还围到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朝着为我开道的游行队伍欢呼喝彩。有扮装花车、喷火秀、华丽舞群,甚至还有狮鹫、幼龙和蝎斑马之类怪兽,加上少数贝娄那家族幸存的俘虏,还有插在长枪上的贝娄那将军,及其兄弟姐妹的头颅。在奥古斯都所有严谨的特质里,最明白盛大场面的力量。镰翼艇和运输机在天空来回飞行。然而他也明白残酷的力量。苍蝇在那几颗头颅周围飞绕,不时干扰拉车的四匹白马。这辆战车沿着大道前进,目的地是城市前方白色石头垒起的马尔斯广场。
我朝群众挥手,高举镰刀。他们陷入疯狂。父亲抱起孩子,指着我说,在遥远的未来,要告诉下一代子孙自己见证了今天。许多人抓起无花果的叶片往半空扔撒,不停叫好,也有人爬上广场的雕像或石碑,只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
“但你还是个凡人。”洛克在我耳边说。他按照传统,骑马跟在旁边。
“而且是个王八蛋。”塞弗罗从另一边大叫。
“嗯,”洛克一本正经地附和,“没错。”
我真希望野马也在场。她宁静的力量可以支持我承受这么多目光、这么多喝彩。人群里也有红种,他们叫着笑着,完全被联合会建立的这套娱乐机制驯服,真心相信战争带来光耀,而光耀归于金种。数百万人观看我在铁雨作战中被录下的影像。摄影机被电磁脉冲破坏后当然就没画面了,但费彻纳保留了我杀死卡努斯的那一刻。
游行就像一场梦境、一场幻觉,我在茫然中前进,不明白身边的景象代表什么意义。朋友在身后、在身边,都是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他们都朝我露出笑容,敬爱着我,追随我奋勇杀敌。先前我觉得一切都值得,现在我却开始怀疑,就算对月球发动战争,然后呢?只是更多谎言、更多死亡、更多难以实现的计谋。
野马会采取什么行动?在矿坑中,她转身离去。费彻纳得知事情发展,非常忧心,认为野马一如绑着我的断头台,刀刃随时可能铡下。说不定她已经安排好我的死期,眼前一切都是戏。或许奥古斯都早已知道真相。
胡狼昨晚抵达火星城市,立刻注意到妹妹不在。我谎称我与野马为了首席执政官的事情有争执。
“不意外,”他轻叹,“但可别让他妨碍你们,就像童年时,他把我和我妹拆散了。”胡狼一派亲昵地拍拍我肩膀,一起疯狂饮酒,到现在我还觉得左眼底下有点儿胀痛。我默默对自己发誓,以后不喝酒了。
维克翠也骑着马,跟在洛克与洛恩旁边,神情慵懒,享受着阳光与欢愉。她将母亲重新带回奥古斯都阵营,安东尼娅也跟来了。据说她对拿下塞萨洛尼基城有不小贡献,但是必须注意那对母女会不会再度变节,实在麻烦,幸好维克翠忠心耿耿。她往我这儿抛了个飞吻。
跟在她后面的是号叫者,人数只剩原本的一半。忒勒玛纳斯父子答应会替他们物色新人。这群将领后面是数十位当初率军协助作战的军事执行官与使节,还跟着上万灰种,大声唱着改过词的猥亵军歌,也不管我会不会难为情。殿后的是黑曜种军团,场面极其壮观。这不单是为了我,也是意图昭示新时代到来——太阳系将以火星为中枢,不再归月球管辖。
费彻纳没露面。他本该到场。抵达城市前方的巨大白色族梯时,我还是没看见他。首席执政官及随侍团队和数十位盟友正在等候,一个身形仿佛骷髅的光头白种手里端着我的桂冠。
我下了战车,踏上阶梯,将领跟在左右,广场安静下来。我的紫色披风随风扬起,空气中除了玫瑰花瓣外,还有马粪的味道。奥古斯都上前。
“吾等召唤铁雨。”他大声道。
“铁雨已然降临。”我回答。我们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全城,熬过铁雨的所有战士齐声高呼。白种祭司走来,她人生中有太多时光用在宣判罪状,面孔显得相当憔悴。那双迷失在历史中的乳白眼珠温和而关切地眨着。
“火星之子,”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朦胧,“今时今日,你身上的紫色与昔日伊特拉斯坎诸王相同。你与他们同样写下历史,与击败旭日帝国、将大西洋联盟送入海底的祖先同样荣耀。你是征服者,将戴上这顶桂冠,接受众人的喝彩。”
她将桂冠放在我头上,塞弗罗哼了一声。
白种主持仪式,词藻华丽,耗掉大半个下午,讲完时已近傍晚。我渐渐明白为什么会需要这种盛大场面、演讲、建纪念碑等等举动,传统之于暴君,就像头上的冠冕。举目所及,每个身上都有徽号和纹章,握着旗杆的金种就等同承认一个腐败政权的正当性,默许人类的分化。但从这过程中,金种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真的超凡脱俗。胡狼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对眼前的荒谬翻翻白眼。祭司的致词终于到了尾声。
“Per aspera 穿越困难……”白种的声音抑扬顿挫,身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奥古斯都扬起一手,纪念夺回火星的水晶碑被重力升降梯抬上半空,在嗡嗡声中升到离地五十米的高处,直到下一次凯旋仪式才会被取代。旧的纪念碑会降至地上,每一座都象征数百万个生命。
“……ad astra 抵达星辰!”群众呼吼。
我留在阶梯上,下方的马尔斯广场随着庆典开始而骚动,金种移往城市,免不了一阵宴会狂欢。
奥古斯都站在一旁望着我,背景是夕阳照耀着他的城池,我们的影子覆盖在下方的低等色族身上。
“陪我走走。”他下令。
护卫跟着我们,靠得很近,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一定是他们父女谈过了。他都知道了。这是当然的。我身上有锐蛇,但没有反重力靴,护甲是装饰用的。被制伏之前,我杀得了几个黑曜种?可能不多。
但我发现奥古斯都要带我去的地方后,不禁暗笑自己太敏感。宝座厅的天花板是整面玻璃,矗立百尺高的大理石柱群,厅内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回荡着低沉的嗡鸣;离子锯和七把离子雕刻刀运转时发出细微声响,高出我一倍的玛瑙正在工匠手中浮现形状。
“都出去。”奥古斯都下令。
紫种赶紧从架上跳下,带着擅长石艺的橙种与红种工人离开。奥古斯都的随行侍卫也跟出去,广阔的厅堂里只剩我们寂寥的脚步声。
看来他没打算杀我。
“他们在为你雕刻王座。”我上前摸了一下那块玛瑙,悄悄吐了口气。宝座底下看得出雄狮的爪形,左边有尾巴蜷曲。
“戴罗,你破坏了法律,”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居然将锐蛇交给黑曜种。这是我们传承自祖先的武器,你却交给唯一反抗过我们的色族。”
“你要说的是这个?”我松了口气,“那是不得已。”
“一位奥林匹克骑士被你的护卫杀死,而且事情传开了。”
“假如拉格纳没有攻下城墙,我们早就输了,而主君,你还得继续遭敌人囚禁,甚至被处死,所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孰轻孰重。而且,他是在我授意下才那么做的。”
“我父亲曾说过,问别人对自己的想法是一种软弱,”奥古斯都双手搁在背后,“但我还是得问,你认为我是冷血残酷的禽兽吗?”
我转身看他:“毫无疑问。”
“真诚实,”他看着玻璃顶,“你以为实话可以激荡出与那些鬼扯不同的涟漪。戴罗,我会是那样的人,同样是不得已,因为我必须纠正犯错的人。告诉我,为什么给黑曜种用锐蛇?为什么鼓吹低等色族抬头?为什么赐予一个蓝种控制整艘战舰的大权?明明她只有听令行事的权利。”
“因为他们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奥古斯都点点头,仿佛我的答案不证自明:“我就是为此存在。我知道蓝种可以控制舰队,我知道黑曜种可以运用科技、率领部队。我也相信,只要给予适当机会,反应灵敏的橙种可以成为优秀的驾驶员,红种可以成为士兵,甚至音乐家、会计师。我更相信会有极少数的银种有办法写小说。问题是,我知道代价是什么——秩序是我们存续的重要关键。
“戴罗,人类在地狱门前走了一遭。金种不是靠运气攀上现在的地位,而是一个不得已的结果。在当初的混沌之中,人类沦为只懂得吞噬星球、不懂投资未来的低贱生物,只顾享乐,不顾后果。即便最聪明的脑袋,也被困在生产一些玩具的经济体系中,不愿投入星际探勘或尖端科技,以革新文明。他们发明机器人,毁坏所有工作伦理,繁衍出一代又一代好吃懒做的蝗虫。各个国家囤积资源,彼此敌视,分化为二十个派系,都持有核武器——但每个派系都一样,被贪欲或狂热思想控制。
“因此,当我们征服全人类,为的并不是自己的欲望,也不是荣耀,而是种族的存续。我们必须稳定动乱,建立秩序,集中人类的力量完成最崇高的目标,也就是确保我们一定有未来。色族制度是这个目标的基石,一旦阶级出现变动,秩序就会崩溃,到时候就不是追求人类全体的进化,而是人人追求自己的利益。”
“金种为了自己的利益逼迫其他色族参战。”我往狮爪一坐,奥古斯都依旧站在大厅中央。
“但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他回答时态度诚挚,几乎把我唬住,“我战斗并不真的因为我想称王、想当皇帝,或者你们以后在史书上随便给我安上的称号。这个宇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是谁,戴罗,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会静静等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类咽气,将万物一同摧毁。人类可能会灭亡,这件事大家都愿意接受,却没有人愿意讨论和面对。我们根本不存在,宇宙只是继续运行,不产生任何感伤。
“可是我不会放任那种事发生,因为我相信人类,我要人类永远繁衍下去。我希望带领人类到太阳系以外的地方,寻找新生命。以一个物种而言,我们几乎还停在幼儿期,我希望可以将人类打造成宇宙中不可动摇的元素,而不只是昙花一现,如微生物那样的东西。正因如此,我才明白正确的人生观是什么,也判断得出你那种年轻人的想法会造成多大危害。”
奥古斯都的心思确实浩瀚,深度广度都非我能及,或许我是初次明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完成以往的种种事迹。他抛弃普通的人性,去除善念,但在杀死伊欧时其实也不存恶念。对奥古斯都而言,他的所作所为不受世俗局限。他的理念在常人不能到达的高度,为了维护人类这个物种,他先抛弃了身为人类的自己。他的冷傲与刚强,和藏在脑中的想法形成相当奇特的对比。
“那你曾经说过的,曾经做过的一切又如何解释?”我想起奥古斯都的前妻,就是被他塞了满嘴葡萄的那个,“你听从普林尼那种人的建言,轰炸从未犯法的平民百姓,不惜发动内战……这些都是为了挽救人类的未来?”
“为了保护更高的善,我不惜代价。”
还有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人类。”我附和。
“没错。”
“太阳系有一百八十亿人口。为了保护人类,你打算杀死多少人?十亿?还是一百亿?”
“数字与必要行动间没有必然关系。”
“一百五十亿?”我问。身为红种与身为金种的我,同样感到诧异。
“必须有人做出选择。”奥古斯都回答,“人类这个种族一天比一天衰败。精灵种只顾享乐,不求进步。圣痕者眼中只看得见权位,连最高统治者都为了篡位,谋害亲生父亲。这样的人必须接受统治。”
“必须被你统治。”
“被我们,”他没有眨眼,眼神毫无动摇,“是我们,”奥古斯都又说一次,“先前我没有好好待你,是为你的轻率鲁莽感到忧心。可是我承诺会给你补偿,你也展现出成长与学习的潜力,所以我会说到做到。你不该只是我旗下的军事执行官,带兵打仗的人够多了。你来当我的继承人。我需要……我想要的,是儿子。”
“你已经有儿子了。”
“他不过是只汲汲营营、想从我这里夺走权力的寄生虫,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权力该用来做些什么,即便交到他手上,他也没有任何抱负。他很饥渴,可是那仅是联合会教他的饥渴。”奥古斯都闪过一丝笑意,“有趣的是,我刚才提出的其实是他的主意。他站在你这边。”
既然我与胡狼私下结盟,我对这个发展并不意外。然而,我知道他的性格,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得为此付出代价。胡狼将整个计划看成一笔生意,有投资就要有报酬,特别是这样一笔巨大的投资。他居然没有事先告诉我。
“弗吉尼娅呢?继承人并不一定得是男性。”
“我希望是男性,也希望你和她一起继承。你是与她匹配的丈夫。”
“你只是要利用我,”我看穿他的计谋,“借由我、借由婚姻绑住她。我们很清楚你对改革根本毫无兴趣。”
尽管改革派正千里迢迢赶来火星,期待奥古斯都打败月球联盟,让他们在元老院占有一席之地。
“改革派是毒瘤。”他说。
“但你却承诺他们要——”
“这是为了得到支持不得已做出的承诺。打败奥克塔维亚后我会将改革派全送进监狱,或以谋反罪论处。”
“野马不可能原谅你。她相信你变了。无论你之前和她讲了什么、答应了她什么,都在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或许我们两人都得不到她的宽恕。
“等你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就可以帮她看得更清楚,戴罗。届时你们应当已经完婚,就算她恨我,也不会因此离开你。这个家族将会,也必须强盛。前提是你必须属于我,听命于我,而不是我那两个孩子。”
奥古斯都朝我迈近一步。
“奥克塔维亚将人类往灭亡推进。改革派和阿瑞斯之子,每一秒钟都带着人类下坠千里。我们必须挽救人类。你要帮助我。”
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为了人类奋斗。这份情操其实相当高贵。但也因此更加该死。
我们并没有主动说过愿意臣服,他凭什么认为红种、棕种该为了理念上的至善而操劳致死?又凭什么认定粉种就该当泄欲工具?黑曜种与灰种都只是战争中的棋子?他凭什么自以为能为我和我的家人决定什么是好?他根本没有这种权力。他无权闯进我的世界,夺走伊欧的性命。如果他认为强者做的一切都正确,那他妈的我现在也可以砍下他的头。
不过我还是走到他面前,跪下来,握起他的手,吻了那枚戒指:“就照主君的意思吧。”奥古斯都冷酷的双唇弯出一个掠食性动物的狞笑:“该改口叫我父亲了。”
“别一副得意洋洋的蠢样。”洛恩对我说。
我们站在城塞花园的白色步道上,微风吹过,树上挂着铃铛,发出清脆声音。这次场面小了很多,与月球上那种排场差别很大,只在布满常春藤的树干下摆些小桌。粉种收走了桌上的宴食,圣痕者在步道或草地上拿着香槟谈笑。不难察觉胡狼那双隐形的手在后面操弄。他的品位确实不差。
这次晚宴露面的名人比凯旋仪式更多,因此,我与奥古斯都必须更勤于交际应酬。幸好他们如我所料,会按照地位高低顺序,轮流过来见我,只是我很快就对不停握手感到厌烦,溜到旁边一棵细瘦的白树下找洛恩。他双臂在身前交叉,一脸阴郁,对着手里的香槟杯皱眉,忽然把它丢进灌木丛里。
“我也讨厌这种场合,”我告诉他,“奥古斯都说我拿到凯旋面具后还得与一些领主打好关系,但我只想赶快去睡觉。”可惜野马不在,我开心不起来。
“看来是一个人睡呢。那女孩呢?”他眯着眼睛张望,“好一阵子没看见了。”
“我也不知道。”有其他人注意到吗?
“呵,”洛恩的喉音低沉,“小两口吵架?我没什么好劝的,只能说,放下尊严。只要你留得住她,绝对值得。”
只要留得住……
“真是没一句正经话,”我答应着,“但你肯出席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笑着朝胡狼点点头。胡狼正和洛克及几个木卫三的政治官不知在说什么。“那可是你这位朋友的功劳,尽管我带兵帮忙,夺下这星球,奥古斯都却不知怎么忘了邀请我。礼数这种事,这年头好像也得条件交换才会有。说到这个,你觉得我得待多久才不算失礼?”
“还不到九点,你不帮忙颁面具给我吗?”
“有想过,但又觉得太麻烦。不介意的话,我找了你朋友洛克帮忙。应该说,是他主动和我提的,应该差别不大。”
“不,不介意。说不定这样比较好。”能让洛克多参与是好事,不然我没太多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能够当众展现友谊,算是个不错的起点。
洛恩往树干一靠:“我这把老骨头可不喜欢熬夜。我去检查一下安全状况,省得要和这些油嘴滑舌的家伙浪费口水。”他抬头望向划过天空的镰翼艇。
“那种工作留给别人去做吧。”一个粉种端来威士忌,是我特地叫的。洛恩最喜欢的牌子。他闻了气味,面色缓和:“每次见你都是打打杀杀,你既然是我师傅,就该赏脸留下。我还多准备了两瓶乐加维林威士忌给你。”
“又是这招,靠两瓶酒就要跟我多练两小时?早知道当初我该开口多要些。哈!”
他拿着威士忌慢条斯理地走开,到树林里和孙子孙女玩捉迷藏。送酒给他的粉种走回人群,我忽然觉得那姿态有些熟悉。
一个女人挽住我的手,我高兴地转身,结果见到维克翠。还好她没察觉我眼里的失望。
“我也希望紫种在面具上画的不是飞马而是狮子。”她看着我的表情笑道,“没错,大家都听说喽,戴罗·欧·奥古斯都,”维克翠装模作样抖抖身子,“一定很多小姐想贴上来。”
我眼珠子转了转:“够啦,别提了。”
“你咬我啊,”她手往我后腰一摆,“真可惜你已经有对象。”维克翠又往一群年轻的圣痕者微微点头,对方来自气体巨行星。她凑近:“但逢场作戏无所谓吧?”
“你只是想看我脸红,是不是?”
她从我头顶摘下桂冠,戴在自己头上,装出傻呼呼的模样行了屈膝礼:“居然被发现了。话说回来,那匹野马怎么不见了?”
“怎么每个人都爱探人隐私?”
“戴罗。”洛克走来,手中拿着象牙盒子。看那大小,里面应该装的是凯旋面具。他穿上军事执行官的黑色制服,身材线条利落,头发往后梳齐。“我想该颁面具给你了。但你知道典礼在哪儿进行吗?这次流程有点儿乱。”
维克翠皱眉:“城市的管理团队还七零八落。贝娄那占了这儿一个月,阿德里乌斯只好重新调查每个粉种,找找有没有奸细。经过阿提卡城那件事后,他更小心了,今天晚上到处都安排了卫兵。噢,糟糕,要开始了。”她把桂冠重新放上我头顶,将我拉到空地,金种已经围在旁边。塞弗罗从里头挤出来,拦下我的路。
“戴罗,”他语气急促,但还是看了看维克翠,“走开啦。”她做了个鬼脸离去。
“你喜欢她吧?”我逗他,“我看得出来。”
塞弗罗没理我。“他没到。”
“费彻纳?你有没有用数据终端联络?”
“信号不通。那混蛋之前说已经出发了,要是人没到,代表出了很严重的状况,我得查一查。”
“快去,”我抓住他手臂,“带拉格纳一起去,提高警觉。”
“我一直都很小心。”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有股奇妙的感受,感觉像是自己的影子飘开,从此踏上不同的命运之路。仔细想想,说不定最后他会比我更重要。塞弗罗才是真正融合两个色族的下一代。
我穿过人群与树林,枝头挂着灯,场地浸沐在温暖的白色光线下。没有白种主持,晚会走的是温馨随兴的风格,凯旋仪式有多高调,现在气氛就有多低调。大家为我让出一条路。我踏上卵石步道,洛恩带着孩子在海豚喷泉旁坐着,奥古斯都招手唤我,他身旁有尊拿着天秤与宝剑的盲眼少女雕像,雕像表面覆盖藤蔓。胡狼也走过来。
“我们好像要变兄弟了。”我先开口。
“哈,谁说人不能选择家人呢?”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数据终端,“你总比卡西乌斯那个王八蛋好,幸亏没让奥克塔维亚的奸计得逞。”
“有状况吗?”我问。
“还不就是麻烦的订单,”他抬起头,“抱歉。这儿可是火星,一切都好,只可惜我妹不在。”
“你还是没她下落吗?”
我摇摇头。每次有人提起,我就觉得与野马的距离更远了些。但我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她可能会露面,故意大摇大摆走进来,让我不再担心。只不过,有些幻想是不会成真的。
“抱歉,先生女士!”奥古斯都打断场上众人的聊天低语,“谢谢各位。”他清清喉咙,开始致辞,先欢迎宾客到访,还特别向海卫一的女执政官点头致意。“虽然我们在这儿饱餐、杯觥交错,但这样的夜晚并不会持续下去。”他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与湿暖空气相比,他的声线显得特别干硬。树影间有许多萤火虫闪动光芒。
“大家都明白这只是开始。战争需要我们投入更多的资源与心力。不过我们也无须立刻忘却几周前的精彩的胜利,那是意志、忠诚与力量的完美结合。
“壮丽游行是给外人看的,宁静时刻则属于我们自己。”奥古斯都指着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在此,我们放下偏见,为我们意志的展现举杯喝彩。虽然胜仗不是一人所为,但发动铁雨的是谁,想必大家都知道,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我们敬你一杯。”
“收割者万岁!”洛恩故意大叫,语气中没有讥讽。
众人高举酒杯,空地上弥漫窃窃私语。我看左边一眼,只有胡狼,没有野马。我不禁觉得失落。尽管脸上挤出微笑,我却觉得相当虚假,暗忖这一切不久就会崩溃。维克翠好像察觉了我的情绪,朝这儿晃晃酒杯,眨眨眼睛。
奥古斯都对洛克招手,他捧着象牙盒走来,一手按着盒盖,先不让我打开。“我们经历了很多,”洛克的声音很平静,“见到你的第一个晚上,你坐在马尔斯城堡的地板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还记得我那时候说了什么吗?”
他另一手搭上我的右腕,那分温柔像是来自过去,来自我们手上没那么多硬茧与疤痕的时光。
“当然。‘如果你被抛进深渊,却拒绝游泳,你会被淹死,所以继续游吧。’”我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们真的走了很长一段路。”他的视线扫过我脸上的细纹与瑕疵,我歪着头,好奇他到底在寻找些什么。“之前我愿意付出超过你答应给的百倍的代价来保护你。”
“我明白,洛克。”
“也愿意为你死上千回,因为你曾是我的朋友。”
曾是。他声音里的某种古怪使我不禁左右张望。洛克背后是维克翠对着安东尼娅与骨瘦如柴的母亲讲笑话,洛恩从一个很矮的粉种手上拿了几盘蛋糕给孙子孙女。那个粉种转身,我全身一僵。尽管不到半秒,但那动作太利落,也太傲慢,根本不可能是粉种。我看过那个动作,也认得那个人,是学院训练中最初投靠提图斯的暴力分子,维克瑟斯。一定是他。我的目光射向方才端威士忌给洛恩的粉种,发现那是莱拉丝,也就是当初听命于胡狼、头发绑上人骨的女子。莱拉丝之前投靠贝娄那家族,这两人都利用面具假扮粉种,埋伏在会场。
饿狼扑羊。
我想抽身,想要大叫,却意识到洛克的手紧紧扣住我,意识到他正与我道别。戒指上的细针刺进我手腕,触感很轻,如同他在我脸颊留下的吻。
“这个吻留给你,他妈的骗子。”这几个字粉碎了所有谎言。
洛克的神情比我们身后的大理石雕像还冰冷。他退开一步,掀起象牙盒盖。银铰炼嘎嘎响起,我的世界划下句点。奥古斯都看见盒里的东西,吓得发出一声低吼。在一尺外的胡狼眼中浮现压抑已久的愤恨,对我露出冷笑,仰头如野兽般发出疯狂与嘲弄的号笑。
他为终局揭开序幕。
维克翠想抽出锐蛇,但安东尼娅退开一步,从侍者的碟子上拿了热熔枪,朝姐姐的背脊射出两发子弹,再对准母亲脖子射击两次。
“阿寇斯!”奥古斯都甩出锐蛇,“动手!”
“号叫者!”洛恩将孙子孙女推到一旁,“保护收割者!”
太迟了。洛恩刚起身,莱拉丝藏在碟子底下的脉冲匕首已从后方朝他咽喉划去。洛恩及时伸手格挡,四指落地。他身子微微一侧,染血的手扣住莱拉丝的手腕,匕首的嗡鸣对上他的闷哼,混乱扩及整个会场。
毒液则扩及我全身。
我瘫软在地。
腿撑着象牙盒。
背靠盲眼少女雕像。
我动弹不得。
胡狼轻巧地在战局间穿梭,仿佛冰层上的爬虫。他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杀戮,注意到莱拉丝迟迟砍不断洛恩喉咙,两人继续对峙。洛恩还从地上捡起碎玻璃,准备捅她大腿。胡狼弯下腰,看看洛恩,拿刀插进他腹部。
“看来他们误会了,你的肚子不是石头做的。”
洛恩的脸因恐惧而扭曲。胡狼抽出刀子,师傅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接着望向他的孙子孙女,努力想要起身,挤出最后一丝怒火,但身体已经无法负荷,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岛、那头狮鹫,听不到孙子孙女的笑声,更别想如我所承诺那般与莱森德团圆。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将洛恩从想要却要不到的独善其身拖出来。胡狼收刀,莱拉丝慢慢地锯着,洛恩的眼睛失去生气。
我发出呻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从嘴角垂下唾液,维克翠爬过来,浑身是血。在一片混乱中,洛克如一具石像般旁观。
远处传来脉冲武器攻击的声音,雷声窜过,黑影从天而降,穿过屏蔽力场。对方搭乘幽灵船只前来,完全没被察觉。这里的巡逻呢?
一群黑曜种降落在空地中间。禁卫军。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们开始追杀逃往花园的幸存者,一个不留。安东尼娅负责指挥,将各家族斩草除根,许多历史超过五百年的血脉就此断绝。有些被留做人质。莱拉丝与维克瑟斯笑得猖狂,摘下电子面具后露出原本的金发。艾迦华丽地降落在他们背后,灯光打得护甲灿烂辉煌。她环视四周,阴郁的表情中透露出满意。但她不是我注意的焦点,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个熟面孔。卡西乌斯。
“弗吉尼娅呢?”他问。
“失踪了。”胡狼回答。
“有人警告她?”
“是有人惹火她。”
维克翠用最后一点儿力气爬到我脚边,身体在地上留下长长血渍,嘴唇也染上一片猩红。她碰了我,但我根本感觉不到。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艾迦在洛恩身边弯腰,取走他的锐蛇。洛恩根本来不及取出武器。卡西乌斯走来,停在我脚边,单膝跪下看着我。
“他动得了吗?”他问洛克,“诗人?”
“动不了。不过听得见。”
“戴罗,你杀光我家人,一个都不剩。即使不算上朱利安,其他小孩又怎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会把塞弗罗、野马都抓出来,你们谁也别想逃。”他的新手臂按在涂了珐琅的锐蛇握柄上。
“你不能杀他,”洛克从卡西乌斯背后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洛克直接按着他肩膀,“卡西乌斯,最高统治者的命令非常明确。”
“要解剖是吧。”卡西乌斯喃喃道。他又看着我,神情已经完全找不到过去称兄道弟的那段时光,仿佛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朦胧中,他抓起我的手,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但他是要扯下我的戒指。那是我杀死他弟弟后获得的狼戒。没了它,我的手上空无一物。
卡西乌斯重新站在我面前,不再像是雄伟的猎鹰,反倒像是长得漂亮的兀鹰。“朱利安、莉娅、帕克斯、奎茵、野草、鸟妖、腐背、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他们都被一个奴隶害死,真不值得。”说完后,他将我交给洛克。
周围安安静静,只剩下断续的啜泣及警笛的声音。维克翠在我身边看着卡西乌斯离去,自己的生命也慢慢流失。她慧黠的眼珠转向我,写满迷惘。
“动作快点儿,”艾迦在大屠杀的中心慢条斯理地说,“人家知道我们在这儿,快点儿把你老爹绑了带走。”
胡狼点点头:“稍等一会儿。”
奥古斯都被三个侍者模样的人压在几米外的地上。三人看见胡狼走近,抬起首席执政官。胡狼踩过洛恩的遗体。
“你不喜欢这面具吗,戴罗?”他喊我,“这是我为你特制的,你在阿提卡城就已经被我看穿真实出身了。”
胡狼转头望向首席执政官:“您觉得如何呢,父亲?我的精心策划会不会有辱您的名声?”
“你这禽兽,”奥古斯都往他脸上吐口水,“你干了什么好事!”
“您没有以我为荣?”胡狼用手抹去口水,看了一眼,“可恶。”
“儿子,快住手,你会毁了我们家。”
“阿德里乌斯……”艾迦不耐烦了,“该走了。”
胡狼上前:“现在倒叫我儿子了。”他咂咂嘴,替父亲拉好外套,“你把我绑在石头上风吹、日晒、雨打的时候,有把我当成儿子吗?整整三天三夜。我还只是个婴儿,连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都还不能接触调查的岁数,结果你居然觉得我太瘦弱,比不上强壮的克劳狄乌斯。话说回来,我让卡努斯打倒他的时候,你还觉得他很强壮吗?”
奥古斯都双唇颤抖:“什么?”
“我花七百万买通卡努斯·欧·贝娄那和六个粉种,去凌辱克劳狄乌斯的女友。我早就算准以他的脾气会跑去要求决斗。当然啦,最可笑的是……我用的是你的钱。我跟你要一笔钱,说想投资自己的未来。我可没说谎,”他蹙眉道,“父亲,你真以为十岁小孩会注意股票市场?可惜你根本不关心小孩。”
“你害死克劳狄乌斯,”奥古斯都声音衰弱,无力反抗,身子软在那三人身上,因巨大的悲伤而不停发抖,“你杀了我儿子……”
野马知道了一定也会心碎。
“我也是你儿子,”胡狼嗤之以鼻,“是个听你话、崇拜你的儿子。我怕你,又服从你,你要我学什么,我都乖乖去做,你要去哪里我就乖乖地跟去。我的一切都依附在你的意志底下,但你却始终认为我不够好。”
奥古斯都猛摇头,但力气抵不过禁卫军的磁力手铐。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创造出的怪物:“我应该趁你还没长大就把你掐死。”
“别这么说呀父亲……”
“你不是我儿子。”
阿德里乌斯的脸抽搐了一下。在那沉默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他内心最后一丝人性泯灭。奥古斯都那六个字释放出某种可怕的怪物,仅存的阿德里乌斯完全粉碎,只剩下胡狼。
“挥别希望,也就挥别恐惧;挥别懊悔,我之中所有的善都已消失。”他引述《失乐园》的句子,仿佛对已经缓缓消失在远方的另一个自我低语,然后懒懒地将热熔枪对准奥古斯都的额头:“恶,即为我的善。”
“住手!”艾迦冲上前,“阿德里乌斯!我以最高统治者的名义命令你……”
胡狼往他父亲头上开枪。
害死伊欧的凶手倒地,但我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一条生命的逝去,又招致下一条生命逝去,反复循环。舞者当初警告过我,野马也提醒过,千万不要信任她哥哥。我的朋友一个个死去,最后也轮到我。一切肇因于他们信任我,我却无法对抗邪恶。
谁有办法呢?
“你这条笨蛇!”艾迦咆哮,“最高统治者要拿他去招降外缘区!看你干了什么蠢事!”她看看天空,黑暗中爆出火光,有人穿过大气层,脉冲武器往城市地面攻来。禁卫军终于遭到奥古斯都与洛恩势力的反击。
“我已经给你们这个大礼了,”胡狼朝我扬首,“别再啰唆,”他看看数据终端,指着天上的火光,“忒勒玛纳斯父子正要打过来,你想和他们玩的话请便,我要走了。”
卡西乌斯附和:“洛恩与奥古斯都死了,他们迟早溃不成军。”
艾迦下令禁卫军回穿梭机,部下过来抬我,维克翠抓在我腿上的手落下,两眼已经合上。
“洛克,”我对抗着药效,挤出声音,“兄弟……”
“不,不对,”他没有变成怪物,还是原来那样沉静,只是悲伤得可怕,“你是红种的小孩,而我生为金种。我们是兄弟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他走过来,弯腰伸手打开我腿上的象牙盒子。
“而在这个世界,金种的地位不会动摇。”
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我万念俱灰。伊欧的梦已支离破碎。
过去、未来,都在此刻毁灭。
塞弗罗、野马,无论你们去了哪里,千万别回来。这里太多痛苦、太多悲伤,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们唯一的希望,也就是在我放弃一切时给我重生与复仇机会的阿瑞斯,已被敌人砍下脑袋,装在盒子里。
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