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对面坐下:“睡不着?”
她的脸靠着弯曲的指节。“到处都嗡嗡咚咚响,”她朝着不断传出平底锅敲打声的厨房点头,“厨子也像疯了一样,好像以为我要宴客。明明我刚才说只要培根蛋,但我猜他根本没在听,自己讲了嫩鸡什么鬼的。他地球腔太重,我听不太懂。”
过了一会儿,棕种厨师摇摇晃晃走来,手上端的大盘子不只有培根蛋,还有南瓜松饼、熏火腿、奶酪、香肠、水果和十多道餐点,偏偏就是没有嫩鸡。他一看见我也在场,眼珠子简直瞪得跟松饼一样大。厨师连声道歉,放下盘子又溜了进去,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上了更多道菜。
“你以为我们胃有多大啊?”我问。
他一脸错愕。“谢了。”野马对他说。厨师咕哝了一些东西,我们也听不清楚,只见他不断鞠躬,然后躲回厨房。
“看样子灰烬之王与我们的差别应该很大。”我说。野马将水果推过来,我又开口说:“印象中,你不太喜欢培根,不是吗?”
野马耸耸肩:“在月球每天早上都得吃,”她仔细地在松饼上涂奶油,“而且我会想到你。”
她故意避开我视线:“你怎么不睡?”
“我一向不擅长睡觉。”
“这倒是。肚子被开洞才睡得好嘛。那时可是睡得像个小宝宝呢。”
我笑了:“昏迷和睡觉的定义应该不一样吧。”
我们聊了很多,却始终不提真正该触及的主题,如两只飞蛾绕着同一盏灯那样,安静又纯粹。“话说,星舰上的床居然还那么大,真是意外,”她提起,“我的床大得太离谱了。”
“真难得!终于有人和我看法一致。其实有一半时间我都干脆去睡地上。”
“你也会这样?”野马摇摇头,“有时候我听到怪声音,就去躲到衣柜里面睡,总怀疑是不是有人想来暗算。如果看我不在床上,暗杀的人应该就会走掉了吧。”
“这种事我也干过,这样会好睡些。”
“除非衣柜大到可以塞进一家子黑曜种。不过那样睡在里头还是很奇怪。”她忽然皱起眉头,“我有点儿好奇,黑曜种会拥抱吗?”
“不会。”
她眉毛一挑:“你研究过?”
我吞了一把草莓,但吃相太差,野马蹙了一下额头。我耸肩回答:“黑曜种的信仰里只接受三种身体接触,分别称为春、夏和冬。在他们试图对钢铁金种先祖展开的武装革命失败后,对于是否要将黑曜种这个色族完全抹除,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进行多次辩论,后来是怎样灌输宗教思想、剥夺科技水平,你也很清楚了。黑曜种部落里的巫师被买通,对他们撒谎,警告子民不可以有肢体接触,声称会使灵魂劣化,所以现在黑曜种只在性爱时、某人有生命危险时,以及必须杀死对方这三种状况下,才愿意做肢体接触。所以当然代表他们平常不会拥抱。”我注意到野马嘴角的浅笑,“也对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是知道,”她笑着,“不过偶尔研究一下你脑袋里装什么还挺有趣的。”
“哦。”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我差点儿儿都忘了你会脸红呢!”她盯着我好一会儿,“你大概不知道,但我在月球写的论文里面,有个主题就是列举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的社会操作准则是有诸多谬误的,”野马就连切香肠的动作都相当细腻,“我认为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太短视近利。比方说,以药物使所有粉种不孕。这个手段导致花园内的自杀率高到简直是悲剧。”
悲剧。多数金种只会说那是“效率低落”。
“法律对于阶级规定得过分严苛,这种制度总有一天会崩溃。至于是五十年后,还是一百年后,没人知道。有个案例是说,金种女性与黑曜种男子相爱,两人到黑市找雕塑师改造生殖器官,使精子与卵子可以结合。被发现后,双方和雕塑师都被处死。问题是,这种事情恐怕已经发生过一百次、一千次,只是不断从历史中被抹去。”
“真糟。”我说。
“但也有某种美感。”
“美感?”我有点儿反胃。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野马解释,“只有少部分金种看过数据。然而,这种事情就代表人类的灵魂一而再、再而三想挣脱束缚,但又与黑色叛乱不同,他们的行为不是奠基于‘恨’,而是为了‘爱’。还有,他们并不是要去模仿对方,也不被建立好的规范限制,两个人都愿意跨出一大步,成为那条路上的第一对。这是真正的勇气,他们证明了勇气深植在人性之中。”
勇气。假如她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就像那样,还能继续讲下去吗?她是否就是活在哈莫妮所说的那种世界里?又或者,她真的能理解……
“因此,我忍不住怀疑,”野马继续说,“不要多久,如阿瑞斯之子那样的组织就会找到录像,拿来对全星系播送?珀耳塞福涅,那个唱歌女孩的录像,他们已经那样做了。所以这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发现我听见伊欧的名字后反应不大自然,“怎么了?”
我不可能吐实,只能撒谎。“论文、社会理论什么的。这和我的专长差别还真大,我之前就很好奇你在月球上都忙些什么。”
野马看着我的眼神很戏谑:“哦?原来真有想我啊?”
“可能有吧。白天晚上都在想:野马今天穿什么?她做了什么梦?她和哪个男孩接吻——”
她眉心一挤:“戴罗,我想要解释一下。”
“不需要。”我挥挥手。
“我和卡西乌斯——”
“野马,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归我所有。不管是以前或现在都一样。你想做什么、想与谁在一起都无妨,”我停顿一下,“虽然,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混蛋。”
她笑了一下,但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眼中流露出悲伤,嘴唇半开半合,刀叉停在半空,盘上的食物已被遗忘。最后,野马看着盘子,摇了摇头。
“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她说。
“野马……”我搭着她的手腕。她力气不小,但在我掌下还是显得孱弱,一如我曾在地底拥着的另一个女孩。几年前,我救不了那女孩。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帮助眼前的女孩。若我这双手是生来救人的,那该多好。那么,我就会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或许,下辈子我有机会能成为那样的男人,但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一切话语就和我这双手一样,太过粗糙,只会造成伤害与破坏。“我明白你的感受——”
野马身子一抽:“我的感受?”
“我不是说——”我停下来。我听到有个怪声。
我们转头一看,厨子站在旁边,又端了一个盘子。他蹑手蹑脚走来,又蹑手蹑脚退去。
“戴罗,你先安静听我说,”她面前垂散几绺秀发,发丝底下是情绪强烈的眼神,“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全部告诉你。从小到大,我被灌输的观念就一直是以家族为优先。
“在学院里,我哥哥……当我亲手将他交给你时,就违背了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所有教育。我以为你……”野马深呼吸,但那一口气开始颤抖,“当时,我觉得你证明了自己值得我效忠,于是我将你的顺位放在阿德里乌斯之前。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我知道那样做是对的,但违逆了我父亲,或者说,抵触了他一直以来灌输给我的信念。你真的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这个人毁掉其他家族就像折断小树枝一样简单。他握有的权力无比巨大。更重要的是,他教我骑马、读诗,他不是一个只会讲军事史的父亲,也是会陪在我身边,让我在跌倒后靠自己爬起来的父亲。我母亲过世后三年,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为你去抗拒这样的父亲,不,”她纠正自己,“不能说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历程,为了在人生中拥有更多除了傲气之外的东西。
“于是,在训练中,你和我决定打破那些规则,努力在那个恐怖的环境里坚持着原本的人格,建立一支由忠心的伙伴,而非奴隶组成的强悍军队。我们选择要成为更好的人——但在那之后呢?之后,你对着自己当时的理念吐了口水,成为我父亲的杀人机器。”她在半空竖起一根手指,“不,先别开口。我停下来不代表轮到你说话。”
野马整顿思绪,交叉手臂。
“讲到这里,我相信你能明白为什么我很失落。第一,我以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特别的人格;第二,我觉得你放弃了当初激励我们战胜奥林匹斯的理念。你想想,这两件事会让我多难受、多寂寞。说不定我投入卡西乌斯的怀抱,是因为受了伤,需要靠他的慰藉止痛。这样解释,你可以想象吗?这句你可以回答。”
我在椅子上扭了扭:“应该吧。”
“很好。那么,把我接下来的话听进脑袋里。”她紧抿双唇,“我不是路边的流莺,我是一个天才。我敢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我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聪明,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我的双胞胎哥哥。再者,我也不可能因为有了感情就忽然变笨。接近卡西乌斯,亲近最高统治者,让她以为能分化我和我父亲,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野马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
“一直以来,我觉得掌控人性并不难,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样。戴罗,卡西乌斯的创伤还没愈合,你杀死朱利安都两年了,他的心却还在流血。我一跟他接触就马上能看出来,也马上知道该怎样让他爱上我。只要好好去聆听,就能填补他的那个空洞。”
她声音里的固执退去,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想从自己展开的这段对话中逃离。其实,要是她可以就停在这里,我还挺开心的。
“所以,他渐渐觉得,少了我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对我而言,这就是保住我家的办法,也是这场斗争中最有力的武器。但是……我觉得太残酷、太可悲,我变成硬留住奥德赛的女巫,骗他投注感情,为了自私的目的将他留在身边。虽然逻辑上我一点儿也没错,但每次在他怀里,我都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漂流,就要溺毙。这些诡计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只要一想到往后都得与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生活,我就快要窒息。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族,为了许许多多我爱的人,为了帮助他们不用承受同样的痛苦。有很多人做出更大的牺牲,所以我相信自己也做得到。”野马摇摇头,沾了泪珠的眼睛映照出我眼角的水光。她再度开口,眼泪滴下桌面:“后来你走进酒会,感觉就好像……好像地上会忽然裂开一条缝,将我吞没。我知道自己是个骗子,是个大坏蛋,居然编了一堆借口去合理化如此愚蠢的作为。”她抹抹眼睛,“你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吗?因为我不希望你死!我不希望你死,我不要你和克劳狄乌斯一样,和帕克斯一样,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阻止那种事发生。”
“你可以让我自己来啊。”
“戴罗,你并非天下无敌。我知道你那样觉得,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到时候,就会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野马一下子涌出太多情绪,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发出啜泣声,眼泪却滑落脸颊。她是会因此觉得尴尬的人。
她的模样令我心碎。
“你并不坏,”我牵起她的手,“你不是个冷酷的人。”
她摇摇头,想将手抽回。我又伸出右手端着她的下颚,直到她的视线停在我眼睛上:“你为了你爱的人付出、牺牲,没有人会批判你,你懂吗?”我强调,“懂吗?”
她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金种明明拥有一切,却连自我也得抛弃。这个太阳系真是太令人反胃,联合会制造出的人类社会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无论是站在顶点或埋在地下,都会被吞噬。我已经埋葬过一个女孩,绝不会再让野马也被腐败夺去,我也绝不让我还在莱科斯的亲友继续受苦。我要打破枷锁。
我用拇指为她拭泪。野马和其他金种不同,要她学人勾心斗角,会让她的心四分五裂。我认真地看着她时才发现自己错了。我不该认为野马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影响我执行真正的任务。因为她才是我奋斗的原因。但此时此刻我仍不能吻她。为了击溃联合会的文明,我势必会伤她的心。太不公平了,我爱上她,而她爱上的却是一个假象。
“不要相信他。”野马忽然低声说。
“谁?”我吓了一跳。
“我的双胞胎哥哥,”她悄声说,仿佛胡狼就在角落,“他和你不一样,他根本不能被称为人。他看着我们时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们,不过是一团团骨头与肉块。在他的认知中,我们都不存在。”我皱起眉,但野马抓住我的手:“戴罗,你听我说,他是只没有任何传说故事能描述得精准的怪物。你千万不要信任他。”
听到她这种语气,感觉好像知道了我与胡狼结盟。“我不信任他,我只是需要他的力量。”
“你不必靠他也可以打赢这场仗。”她说。
“可是你刚刚才说过我不够强。”
“你是不够强,”野马微笑,“一个人当然不够,”她嘴角一斜,露出招牌笑容,“你需要的是我。”
假如真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过了一会儿,我走回房间。通道很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金属世界里飘荡的一道阴影。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野马的好意或怎么与她互动。我根本说不出她与卡西乌斯变得亲密伤我多深,加上我内心深处也明白,那不可能只是演戏。卡西乌斯并非真的罪大恶极,就算他变成怪物,也是我造成的。
房门开启,突然有只手搭上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拉格纳的胸口。我完全没察觉他是何时靠近的。“里面有呼吸声。”
“应该是狄奥多拉,她是我的粉种管家,你们应该可以相处得不错。”
“是金种。”
我点点头,不懂他是用什么方式判断。但我先从手臂取下锐蛇,化为长剑,再踏进房间。灯亮着,但没有声音。我和拉格纳一起巡视,发现胡狼坐在客厅里,手上端着一杯雪利酒。看见我们持武器进来,他嘻嘻哈哈地笑了。
“我懂,我懂!我的确是危险人物。”他穿着浴袍和拖鞋。
我请拉格纳出去。以他的伤势来看,他根本就该留在医疗舱。他不甘愿地退到外头。
“这艘船上好像都没人要睡觉。”我坐进沙发,“话说,我们的协议似乎得做些修正。”
“你总是习惯轻描淡写,是不是?”他啜一口酒,微微叹息,“我本来以为自己真的会溺死在那个潟湖。以前我总会想象,要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被射进太阳啊,或者被政敌砍头之类。结果到生命濒临终结……”胡狼轻轻颤抖,活像个可怜的小男孩,“只剩空无一物的冰冷黑暗,就像学院训练时被埋在矿坑里一样。”
在死亡之中是找不到温暖的。被卡西乌斯捅了一剑时我也以为自己会死,那时我也哭得像个孩子。
“目前看来,策略必须改变,但我认为合作关系不需更动。”他说。
“我有同感,”我附和,“现在我更需要你的情报网络了。普林尼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蹿出头,你又被绑在你父亲身边。他想必会积极除掉我们两方。”我没提阿瑞斯之子。目前如我所料,在我将酒洒到卡西乌斯腿上后,这些金种几乎将爆炸案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得除掉普林尼,但你和我在此之前得保持距离,不能让他察觉他的两个敌人已经联手。这样才能使他错估局势,想各个击破,对我们才有利。”
“我们保持距离,忒勒玛纳斯家的人才会和我讲话。”我补充。
“没错,他们恨不得毙了我。”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我也不是因此就看他们不顺眼,而是因为他们搞得我做事很不方便。”他从口袋掏出全息通讯器交给我,“这可以直接联络我。我会叫我的船来接,不过你大概还得留在这艘战利品上头。一直搭穿梭机来回也不是办法。”
我很想问胡狼为什么要暗算黎托,但我该对着这只恶魔掀开底牌吗?要是把话挑明,我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而他应付威胁的手段我见识过很多次了。佯装成一颗对他有利的无害棋子,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
“战争开打后机会更多,”我说,“就看要把战火扩散到多远……”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会有很多人想扑灭火焰,保住优势。尤其是普林尼,还有你妹妹。”
“那我们就得比对手更聪明。”
“但不能伤她。”
“她要是受伤,一定是你造成的啊,怎么会是我呢?”这话或许没错,“但我明白。煽风点火,让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然后取得胜利,就能拿走想要的东西。”
“我想我有办法。你的网络能提供木卫三的情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