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崩溃了。
坐在一片虚无中,我瞪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本该拯救自己妻儿的手。伊欧很了解我,我的确没办法承受她竟然还牺牲了其他事物。她原本可以活下去,可以生下孩子。我们一直想有小孩。但她想象中的未来并不值得她保守秘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
胸中好像梗着什么,空虚却又沉痛,仿佛灵魂被开了洞,里面只是一片黑。我全身紧绷,想包住那股巨大的哀伤,身体像有百万磅重,压得肩膀和胸膛都无法挺起。我下意识握紧拳头,却觉得这双手荒谬无比。它们扯住伊欧的脚踝,将她埋葬——不是吗?
不对。还有另一条生命,一条尚未出世的生命。我们的孩子。还没活过就死去的孩子。我居然完全不知情,我对不起他们。音箱又播出声音。
“我怀孕了,”她在绞刑台上这样告诉姐姐,“我怀孕了。”
声音一再回放,我坠入无尽的凄凉。
金种不只杀死了她,同时也杀死我所期待的未来——我为人夫、为人父的未来。要是我阻止她就好了。要是我没得到桂冠时,没有像个只会嘟嘴的小孩,那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伊欧就不会刻意带我去花园。要是我当初坚强一点儿,假装没拿到桂冠也无所谓,该有多好。
本来我可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儿子和女儿,甚至还有孙子孙女。但我的后代还没诞生就被抹杀。伊欧抱不到女儿,无法在儿子睡前给个轻吻,看着孩子钩住我手指时露出甜美微笑。那个美满家庭只剩下我,和期待的未来相比,我只不过是一道阴影。
愤恨涌起。我们曾有过机会,却擦身而过。我想要的一切不会再回来,全因为我,还有他们。他们设计的律法、不公不义的社会,他们的冷血残酷,逼得一个女人宁愿带着胎儿一起死,也不愿沦为奴隶。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权力,为了维护他们那个完美的小世界。
“当时的你不够坚强,”哈莫妮说,“可是现在的你够坚强吗,地狱掘进者?”我望向她,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还热着。她刚毅的眼神稍微变柔和:“我曾有过孩子。他们体内被辐射破坏,却连止痛药都拿不到。辐射外泄处一直没有修好,他们总对我们说资源不足。我丈夫眼睁睁看着孩子断气,过一阵子后,他也因为同样原因死去。他是个好人,但好人只会惨死。为了解放好人、保护好人,我们才不惜玷污自己。邪恶也无妨,黑暗也无妨,只要能争取到一线曙光,就算把我卖给恶魔也无所谓。”
我站起来拥抱她,因为我想起了红种是怎样的一个种族。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忘记过?我是炼狱来的孩子,只是在天堂逗留了太久。
“阿瑞斯说的一切,我都会办到。”
“那个贱货一定是普林尼派来的。”胡狼低吼。黄种医生正缓缓为他除去烫伤的手臂皮肤,敷上促进再生的药膏。“阿瑞斯之子不会干这种事,杀那么多低等色族做什么?他们从来不会这么做。所以可能是普林尼,或是最高统治者的禁卫队,用她当掩护。”
外面的船只灯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胡狼吼着,要下人赶紧将窗户调暗。在我的要求下,灰种将我带到他私人使用的高楼,而非送回城市。大楼内到处都有佣兵驻扎,看来胡狼比较偏好灰种,而非黑曜种,先前那名污印是个例外。整栋建筑物内只有我们两个金种,可见他有多不信任别人。只要胡狼报上名号,愿意任他差遣的人应当多到可以挤满一座小城,但他宁可享受孤寂。这点倒是与我相同。
“会不会是维克翠?”我问,“她提早一步离开……”
“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清白。她不会选择炸弹,而且她爱上你了,不可能是她。”
“爱上我?”我心中一惊。
“你这方面真是愚钝得跟蓝种差不多。”他闷哼一声,没继续这话题,“我和你合作的事在离开月球前都必须保密,换句话说,你没有去过那酒店。要是普林尼摸透了我们的盘算,下手恐怕会更重。所以,我猜他现阶段只是针对我。你先回城塞,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则继续和黑道交涉。高峰会结束时,我会买下你的契约。”
到时候金种的世界也将变得截然不同。
我转身离开,在门口被他叫住。“你救了我一命。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这么做过。谢谢,戴罗。”
“告诉你的皮肤长快点儿,免得错过闭幕酒会。”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全部心思系着伊欧,也系着我与她失去的未来。我无法摆脱那种凄凉,就算去训练场把自己练到极限,还是甩不开那感觉。我变得沉默,不再与朋友联络。都无所谓了。至少对我而言,与如此巨大的哀痛相比,原来的生活仿佛梦幻泡影。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是狄奥多拉,她使尽浑身解数要帮我振作起来,甚至提议我可以从城塞花园挑个花伎。
“与其被那些从气体巨行星来的粗人挑走,花伎会更愿意跟着你,阁下。”她这样告诉我。
爆炸案频传,消息自然传遍城市上下。联合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转播内容都是讲如何进行救灾,指示各层级如何处理潜在危机。黄种的心理学者登上媒体,分析阿瑞斯的人格,结论是他年轻时可能性生活受挫,因此才对整个世界有过多控制欲。紫种的演员、艺人出面募集资金,声称要协助受害者家属。贾王表示,要提供自己财产的百分之三做慈善用途。黑曜种与灰种部队开始攻打阿瑞斯之子在小行星上的“训练场”。事后,几名灰种反恐专家召开记者会,表示已经逮捕恐怖攻击的元凶,但那些恐怕是从矿区或月球贫民窟随便拉来的红种替死鬼。
这是一场荒谬的大戏。金种导演得很漂亮,他们躲在幕后,塑造出各色族对抗红种恐怖分子的态势,仿佛一切都与金种无关,而是以联合会为首、整个社会一起承担。而且,因为大众的牺牲奉献和服从,联合会即将获胜,人类继续繁荣。
真是狗屁不通。
另一方面,总得有人担下责任。因此火星首席执政官成为众矢之的,质疑声浪四起。为何阿瑞斯之子的行动会从火星蔓延至月球?想必会有人这么问。金种内部就像个被捅的蜂窝(如我所料),不过,庆祝酒会仍然继续。我在一旁看他们勾心斗角,只想躲在会议与酒宴中,不愿亲自面对恐怖分子。只有这样,金种才能隔绝那些恐惧。
这些原本都是我在意的事,可是对我而言,现在它们像是飘忽的幻影,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过去比起当下更清晰、更强烈。
我摸着挂在胸前的炸弹,懊悔盈满心头。米琪将它做成飞马形状,与我进入学院时配挂的项链一样,不过,当初那条项链里塞了伊欧的头发,已被我和其他私人物品一并藏起。这一个只要扭转飞马的头就能解锁,再用戒指就能引爆。
我与几个朋友和维克翠都没碰面。她问过洛克我怎么了,洛克大概会说什么我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喜怒无常之类的。他试图靠近我,在我就寝时到房间来看看,也上训练场,说要和我练练剑。可惜我没有心情对他露出笑脸,听他用温柔的声音读诗词、谈哲学,甚至说笑话。我不想对他产生感情,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在摧毁他的躯体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在我心里的分量。
然而,我已经害死这么多人,连他也得加进来吗?
酒会当天,我终于有了答案。狄奥多拉替我取回送洗的衣物,没说任何与洛克有关的事,也没有试着开导我,但发生了一件我没见过的事——她居然出错了。狄奥多拉想将我的制服放在椅子上时,不小心碰翻旁边桌上的一杯酒。酒溅在白色制服的袖子上。当时,她闪过的眼神使我冷到骨子里。那是绝对的恐惧,犹如一头鹿望着迎面撞来的车。她连声道歉,似乎觉得若不卑微就会遭我痛打。过了好一阵子,狄奥多拉才镇定下来,不那么慌张。但是她瘫坐在地上,没有讲话,静静地擦拭衣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尴尬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凑近。我拍拍她肩膀,告诉她别在意。但狄奥多拉的肩膀却剧烈颤抖,开始啜泣,还缩起身子,害怕被我碰触。恢复平静后,她说没白色制服可穿,只好让我穿黑的。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我及周遭的氛围中察觉到了异样。
这段时间里,其余枪骑兵都在玩乐,享受焕肤沐浴,或请专人打点出席酒会的造型。我系起军靴靴带,手指微微颤抖。仔细一想,我好像总是救不了关心的人,反倒将他们带进险地。塞弗罗还能活着,说不定是因为他离我够远。当初费彻纳就很担心儿子会被我连累,还说我就像激烈的漩涡,会将大家全卷进来。看到狄奥多拉的模样,我突然惊觉人类是多么脆弱,又多么复杂。我不懂她为何哭泣,是以前有过阴影吗?还是预知会发生大事?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她的状态,也发现身边每个人的心都好深沉。相对于沉默寡言又冷漠的我,洛克的性格很温暖……换作是他,就会知道该怎样安慰人。
我在奥古斯都领我们出发前往酒会前,敲了洛克的房门。没回应。我径自推开,看见他坐在床上,捧着一本古书。他一见到是我,笑容就在脸上漾开。
“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又来骚扰我,他老嚷嚷要我在去酒会前陪他嗑药,觉得我在读书就代表我很闲。内向者遇上外向者就是这么麻烦,尤其是他那种疯疯癫癫的个性,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体力透支。”
我咯咯笑出声:“至少他坏得一点儿也不掩饰。”
“你见过他哥哥没有?”洛克问,我摇摇头,“比起来,塔克特斯还真的只是只小绵羊。”
“不会吧,”我靠着门框,“有这么夸张?”
“瑞斯兄弟就是这么夸张。有钱得夸张,聪明得夸张,但天分都用在坏事上,他们是那方面的奇葩。”洛克神秘兮兮地笑着,“看你相不相信外头的流言——我很喜欢流言,那会让我想起拜伦与王尔德——据说塔克特斯的哥哥才十四岁就一起在爱琴城开了妓院,后来还提供……客户定制服务。”
“然后呢?”
“然后招惹了别人家的儿子女儿,两边叫嚣、决斗,他杀了人家的继承人。还有欠债、下毒之类的事。”他耸耸肩,“瑞斯家族嘛,早就恶名昭彰,不用期待什么。所以,塔克特斯会跟在你这样一个钢铁金种身边,很多人都觉得讶异。”洛克解释,“其实他一直因此被哥哥嘲笑,所以态度才总那么不情愿。塔克特斯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但又办不到,只好用最熟悉的方式来自我防卫。”他皱着眉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还了解我们;但有时候,却又感觉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洛克看我不讲话,歪着头问:“怎么了?”
“没事。”
“你这反应绝对不可能没事。”他将书搁在胸前,拍拍床边,要我过去,“坐吧。”
“我过来只是想说声抱歉,”我坐在床缘,缓缓开口,“这几个月来,我和大家疏远了,尤其这几天。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嗯……还有塞弗罗,不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寄怪图片给我。”
“还在寄独角兽?”
我大笑:“他脑袋可能有问题啊。”
洛克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谢了,不过你这样好像是狗儿因为摇了尾巴而道歉。你本来就是距离感比较强烈的人啊,戴罗,不需要为自己的性格道歉,对我没必要。”
“比以前更强烈吗?”
“或许吧,”他不得不承认,“但每个人都有情绪,像海浪一样会涨也会退,”洛克耸肩,“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一定会被身边的人和事物影响,只是我们常常无法面对自我。”他凝望我一会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和野马有关吗?我知道和她分开不好受,尽管你当初很逞强。其实,我们都到了这儿,既然你想念她,不如就去找她吧。”
“不是这样。”
“说谎要打草稿啊。”
“跟你说了一百遍,我们不要聊她。”
“好好好,那你在担心什么?拍卖的事吗?”他欲言又止,一会儿,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有安排,我会把你标下来。”
“你没有钱。”我直接回答。
“你大概不知道那些精灵种愿意花多少钱让我这种出身地位的圣痕者欠他们人情。有好几百万哦。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问问贾王愿不愿意帮忙,他常常贷款给金种。反正重点是,我有钱,就算我父母没办法出手帮忙也一样。所以,兄弟,别愁了,”他用脚戳我一下,“马尔斯分院的人,总该彼此照顾。”
“谢谢。”我支支吾吾,无法确定他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为什么?这会让他的处境变危险,也可能与双亲产生摩擦。“其他人都没有向我提过拍卖的事。”
“是担心厄运会传染吧,你知道一般人都怎么看这种事的。”因为他了解我的个性,所以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还有其他事情对不对?”
我摇摇头,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话语:“你……你曾觉得迷失吗?”这问题悬在我们之间,感觉很亲近,只有我自己在那边尴尬。他不会像塔克特斯或费彻纳那样讪笑,当然更不会学塞弗罗那样乱抓自己下体。卡西乌斯会咯咯笑,维克翠大概会发出猫一样的喉音。我不知道野马会有什么反应。尽管洛克是个金种,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只是塞了张书签,将书放在大床旁边的小柜上,慎重地思考属于我和他的答案。他每个动作都细心又体贴,使我想起舞者。那种沉静、宽广、高贵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父亲也很神似。
“以前奎茵对我说过一个故事。”可能怕我不想听,所以洛克停了一下,看看我的反应。发现我正等他继续,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成熟内敛:“很久以前,古代的地球上有两只相爱的鸽子。在那个年代,鸽子是被人类饲养,用来送信。它们出生在同一笼,被同一个人养大,却在战争爆发前夕被卖给两个不同买主。
“分隔两地后,鸽子失去挚爱,觉得生命缺了一角。它们为新主人飞越高山大海,目睹了世上的广阔和残酷,开始担心永远没机会再次相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它们为了送信飞越战场,看着人类在地上自相残杀。等战争终于结束,它们被主人野放,但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于是飞回故乡,终于重逢。其实这是命运,它们都注定要回家,在家等候的不是过去,而是它们要一起度过的未来。”
洛克像个老师那样轻轻合起手,强调重点:“我曾觉得迷失过吗?我一直都这么觉得。莉娅在训练中死去……”他嘴角下垂,“我就像是还没遇见弗吉尔的但丁,在黑暗丛林中看不到方向。可是奎茵救了我,她的声音指引我走出苦痛,成为我的家。她曾经告诉我:‘家不是你来自的地方,而是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光明的地方。’”洛克拎起我的指尖,“戴罗,去找你的家。也许过去你没有家,但还是要努力寻找。找到了家,你就不会再迷失方向。”
以前,我以为莱科斯是我的家,或者伊欧意味着我的家。也许我确实该去见她,死了就可以在往生谷里与妻子重逢。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我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为什么越靠近她,我内心越觉得空虚?
“该走了。”我从床上起来。
“身为你的朋友——”洛克也起身,“我相信你一定能振作。毕竟我们不该被外人定义,必须活出自己。我们曾做过的、想做的,还有与怎样的人为伍,更为重要。戴罗,你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就像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为我这么做。”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洛克,你真的是个好人。你的色族配不上你。”
“谢谢。”洛克眯起眼睛,我松开手,他将制服拉平,“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来生,”我回答,“希望可以成为兄弟。”
“为什么要来生?”洛克这才注意到我手上有个自动注射筒,他来不及阻挡,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信任与恐惧两种矛盾的情绪。他像一只乖乖倒在主人腿上的忠犬,虽然心里不明白,认为我一定有苦衷,同时又压抑不了恐惧。因为对他下手,我觉得心好像裂成千百个碎片。
药物注入洛克脖子,他缓缓倒回床铺,眼皮轻轻合起。等他醒来,这两年共事过的人都已死去。但洛克会记得在自己和我交心之后我对他做了什么,然后推论出我事前就知道酒会上将有某种巨大意外。就算今晚我侥幸不死,联合会也没有其他线索可推知我是凶手,但为了保住洛克的性命,我的伪装注定会被识破。不可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