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直跟着仆骨,在密林中追寻着唐人的踪迹。有些小道,大家都啧啧称奇,如此狭隘,只能容下一龙挤过。
翻过一处丘陵,领头的仆骨指着不远处,突然喊了一声:“糟糕!上了这些唐人的大当!”然后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众人的神经又紧绷起来,紧急散开,拔出刀枪,作接敌状。
仆骨转过身来,缓缓地摆了摆手:“各位大人,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
阿拔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回头对涅子说:“我的腾格里,这可真邪了门了,龙是这些龙,可人呢?”
顺着他的手指,大家凑前一看,这场景实在诡异,只见三十余只套着龙鞍的北山龙正在一眼山泉处优哉游哉地啃着水草,唐兵不见一人,前路怪石嶙峋,疑是走进了断头路。
眼前之事煞是难辨,仆骨百思不得其解,习惯使然,便向大巫师寻求答案。
涅子含颦不语,凝神片刻,才轻声道:“这倒也不是阴谋,很可能唐人将自己的副驾驱散到其他地方,让跟踪的人产生误判,自己跑到了别的小道上。”
“虽然跟丢了,但从唐军已经不需要交替更换坐骑这点上看,城池就在周遭了。”嘲风略加思索,登时醒悟。
涅子点头称许,暗忖:好个机敏的青年。
当新月初升,众人在密林中找了一处略为开阔的地面,取出干粮准备歇息。“阿拔,生火,我们烤烤火。”涅子轻声说道。这些日子来,为了隐藏行踪,众人总是吃冷食,避免生火引起对方察觉。
“可要是引来唐人或番人?”阿拔虽掏出了火石,却很是担心,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仆骨笑道,“闪开!哪这么多废话!”他一把夺过阿拔的火石,用火镰噼里啪啦打起火来,火星落在枯叶里,一点就着。仆骨夸张的笑声随着燃烧的声响远远传出。阿拔一脸茫然。泼皮则兴奋得到处乱窜。
众人烤着干粮,多日来难得的热食暖人心脾。
半个时辰后,月光透亮,就连水洼中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眼。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涅子抬眼,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地彼端,是嘲风。
“你——”涅子正要开口,见嘲风的表情阴冷,提着包裹的手轻轻颤抖,颈边闪过一抹金属钝光,上面横着一把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出事了!仆骨吹了个响哨,几人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取起兵器,聚拢起来,刚刚松弛的心又紧绷起来。猫瓦伸着脖子仍看不清来人的形影,想着反之亦然,悄悄反握住腰后的匕首,倒着走上数步,隐匿在夜色之中。
“狗奴!吾乃翊卫队正云旦措,前面是哪一路人马?速速报上名来。”林莽中传来一粗豪嗓音,一名相貌端正的青年骑兵越过嘲风,向前几步,铿锵一声,长刃出鞘,刀尖指着嘲风,“若是和这奴所说不同,你们一会儿便尸骨无存,衣冠冢都不配有!”
一阵咒骂声中,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小队骑兵,他们骑着北山龙,装扮却比此前的骠骑更齐整一些,为首的兵士背上插着队旗,绣着龙首。兵士身后是十余辆车,赶车的和拉货的都穿着百姓服饰,与龙儿一道气喘吁吁,显然是赶了长途,远道而来。
涅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想着找些路过的百姓人家,询问出路,混进城去,怎想又被军爷给撞上了,更糟的是,公子还被抓去了。
“军爷,队正。”嘲风抢先开了腔,他已经看清了这押送货物的唐军,人虽不少,但多是苦力和车夫,武装的兵士还不到十人,即便到了最不济的状况,也可以一战。但这个自称云旦措的队正,还太年轻,想必不是自己的对手。
“队正您问了也是白问。”嘲风见云旦措不搭腔,自顾自说了起来,“他们听不懂您的话啊。”
云旦措一时语塞,他倒也没想到这点。
嘲风心里暗笑,面上诚恳极了,娓娓说道:“我乃客商,时不时往返西北,带密林里的突厥部落的毛皮,换些唐人的精致玩意儿回去。可这次为了抄近道迷了路,还挡了军爷的道,真是蠢透了……”
云旦措冷哼一声,骑龙慢慢走到涅子等人跟前,噼里啪啦一顿又骂又问,只见仆骨等人一脸呆愣,毫不做作,只能信了嘲风,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军士放开嘲风。
他凝神片刻,皱眉道:“你们这身衣裳,倒也像是关外人氏,既然如此,为保周全,如贵团愿解除武装,我将护送尔等进城。”
嘲风闻言大喜,快步来到涅子的跟前,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回众人身后的猫瓦,用广府话快速吩咐了几句。猫瓦又掠回篝火边上告知了诸位。
众人将刀弓都聚在一起,交给了唐军。嘲风缓缓道:“那此后就劳烦云队正了。”
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云旦措一行人每天除了两餐和短暂的休息,一直在赶路。令嘲风感兴趣的,还是这些唐人骑兵强悍的野外生存能力,但骑兵们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夸耀的。毕竟在这个年代,不论关内关外,到处都是人迹罕至之处,野生动物特别多,植食龙的天敌除了传统的肉食龙,更平添了人类。后者的威胁更加可怕,在武器的配合下,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
每当临近饭点,队伍速度减慢,数名骑兵就加速往前,绝尘而去,不到几刻钟,总能带回各式野味。在这途中,嘲风他们还目睹了一次近距离的猎杀。这是第三天的清晨,大伙儿减慢了速度,正昏昏欲睡,突然,侧翼的骑兵猛然停下,最边上有人喊着,那边有马鬃龙。原本盯着嘲风的壮硕大汉听了,从身旁驮行李的北山龙身上抽出一根梢弓。梢弓原本是禁卫军狩猎专用的一种短弓,利于近距离射击,如今已无烦琐的礼数限制。嘲风还注意到,壮汉抽出的是一枚雹箭,以骨为镞,由硬而重的骨片磨制成箭头。如今在此见到,怕是铁制品不足的缘故,嘲风暗忖。
这位壮汉啐了口痰,弯弓搭箭,对着不远处的一坨棕灰色的动物射去。“嗖”的一声,破空之声短暂而凌厉。马上便有人呼叫:“射着了!”不一会儿,有三个人前去,拖回了一只马鬃龙。它看上去并不大,长约一丈,前肢比后肢细小得多,嘴巴前面有喙,此时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了密密麻麻的菱形牙齿,想必是为了咬下针叶树上坚硬的叶子。雹箭正中马鬃龙头部和脖子的接合处,一箭致命。
“好箭法!”嘲风忍不住赞叹道。
“这种龙儿不难打,但多半要多射几支箭。”旁边士兵忍不住搭了腔。不等嘲风细问,另一位士兵便接道:“这是因为它们的背部、尾部,甚至脖子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骨头,侧面肉又厚,弓箭在这些地方都发不上力。只有极少的几个位置,才能一箭毙命。”
“你们几个嚼什么舌根!”云旦措掉头过来斥责,语气虽严厉,却透出一丝骄傲。
见猎物得手,云旦措下令埋锅造饭。军士们分开行动,一些人准备北山龙的草料,两三人干净利落地剖开马鬃龙,硕大的脏器丢了一地,大腿和肋排部位的大块肉被沿着肌理剐了下来。此时旁边的另一拨人已经劈柴生火,架起大锅,烧好滚水。
过了一小会儿,阵阵扑鼻的肉香便向四周散发开来,大伙儿擦着嘴角,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拿小刀把龙肉叉了出来,每人分了大块,再用小刀切着吃。主食则是成捆的胡饼,其实也就是馕,一种圆形的、极耐储存的面饼,最初是西域家庭的日常主食,后来慢慢传入中原。由于其久存不坏、易于携带的特点,如今被当成了军粮。
嘲风甚少吃这种食物,尝了一小口,薄而略脆,倒也咸香。而用山泉水煮出来的马鬃龙肉,一刀切下去,白生生的,一点肥膘都没有,一点儿都不像往日里吃的牲畜肉。嘲风虽不是第一次吃龙肉,但仍显得有些小心,边吃边咂摸滋味。不一会儿,嘲风先说了:“这马鬃龙肉不如新疆的羊肉,太瘦,嚼起来虽然韧劲儿十足,但还没闻着香。”
“有点像鳄鱼肉,但老得多。”嘲风细细品来,又觉得香味不足,但还能接受。
“不像圈养的马鬃龙,这种野生的经常走动着,浑身肌肉结实,没肥膘自然不香了。”云旦措解释着,突然他愣了两秒,“羊?羊?你吃过啊?”云旦措骤然发问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的名称,“白羊、黑羊、山羊?羊肉什么颜色?什么味道的?膻味,有膻味对不对?什么是膻味?”
嘲风听了这一连串好奇心十足的发问,觉得欢乐,豪爽一笑。他旋即怕猫瓦按捺不住笑意,余光瞥去,小妹果然憋得辛苦,赶紧体贴地替她拍背顺气。
云旦措察觉异样,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云旦措和众亲兵来说,羊这种家畜,是来自一千年前的传说。最早来此地的唐朝人一边捕食龙,一边追忆着美味的唐朝佳肴,后辈一代传一代,添油加醋之下,羊已经被神化成无比美味的料理。随着时空的错位,羊肉与龙肉的地位也颠倒了。云旦措如今遇到了吃过羊肉的大活人,叫他如何不激动,暗忖着一定要想个法子去一趟突厥,看一看活生生的羊,那才叫好。虽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却碍于天朝大国的脸面,只得闭上嘴,命令大家吃饱后继续赶路:“行至此处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再走两天就到城里了。”
“城里?”嘲风微微一愣,这种密林之地如何建造城市?
“你不是要去香囊城吗?”
云旦措留下这几个字,骑龙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