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闯进我生活的那天。
在我家领地的边缘,有一道铁门,就立在公路和我家车道交会的路口上。妈妈在得知自己怀孕后请人竖起了这道门。她还请来一些工人,在防波堤的墙根上又浇筑了一层混凝土。她甚至还让他们在房子周围也立了一小圈尖木栅栏,用这道设施把我们与温室以及领地上的其他区域隔开。爸爸说这是小题大做,宝宝又不是玻璃做的。但妈妈,这个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做母亲的女人,依然坚持己见。爸爸说,有时她会整夜整夜不睡,设想着命运与恶魔将怎样串通一气,夺走她唯一的孩子,直到天亮。
那两扇门上,装饰着卷曲盘绕的铁花,关起门来,两扇门上的花纹就会拼出一个菠萝的轮廓。门边立着一个旧式邮箱,是件陈年古董,属于那个还有政府邮政的年代。邮箱上立了个木质的装饰牌匾,上面写着:卡琳娜和西蒙·切斯特纳特。
有一回,爸爸犯了迷糊,把车开到大门时忘了按铃,结果一不小心把车子撞在门上。后果并不严重——他从来不会开得太快——我们没有受伤,但自那之后,我的妈妈就叫他别再开车出去了。爸爸大多数日子里都状态不错,如果只拉拉家常的话,你根本就不会察觉他曾有过怎样的经历。但妈妈说,那团迷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到他脑中,把他从现实中拉出去。就连健康的头脑,也有糊涂的时候,更别说受过伤的了。反正这事就是说不准。
一楼的客厅里有个蜂鸣器,大门一开就会响。妈妈实在受不了那种尖锐的声音,不久前让人把铃声改得稍微悦耳了些,变成两声钟鸣伴着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像微风中婆娑的树叶。陌生人到来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了那两声钟鸣,我爬下床,奔到楼下。
爸爸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车道在我家房子门前绕了个圈,把妈妈的玫瑰园围在中间,那些玫瑰是淡粉色的。许多客人都说,这些花在整个南方都绝无仅有,是庇佑切斯特纳特一家的神力让它们得以存活。
我站在爸爸身旁,望着开来的车。时值隆冬,我当时六岁。这一切,我都还记得。
“你该睡了,”爸爸说,“你再不睡,明天该让妈妈不省心了。”
但我不断央求,他也无暇争辩,注意力完全被渐渐开近的车和新来的客人吸引了。我躲在他背后,偷偷往外看,对这个已经让我的父母争执了好几周的陌生人满心好奇。
车停在屋前。柏油路是新铺的,轮胎压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妈妈下车时,显得心力交瘁。
我之前见过她这副模样——那是在上一年冬天,“齐尼思”风暴席卷了这里,摧毁了温室。我家的房子是用精细的红砖砌成的,经受住了风暴的考验,但整个领地上却布满了碎玻璃碴儿,太阳能板也被破坏得扭曲开裂。妈妈连续奋战五天五夜,与工人们一道修缮受损的设施。我还记得当时她脸上那种精疲力尽的神情。在那些时候,我会感到她其实也暗自希望爸爸的身子不那么虚弱,能帮她分担些家务;或许还会希望他的心智能恢复得更好,不光会与人愉快地交谈,还能把要紧的事记在心里,不再堕入那种云里雾里的状态。有时候,要是我不愿睡觉,或是跑到院子里的禁地玩耍,妈妈就会呵斥我。那似乎是一种双重发泄,一是为了斥责我;二是因为她十分气恼,因为每次都得由她一个人来呵斥。
右侧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虎背熊腰、躬腰驼背的身影。她是如此魁伟,身躯遮蔽了车道上的路灯,一时间,她在我眼中就像一堵有手有脚的黑墙。
“欢迎回家,萨拉特!”我的妈妈说。
陌生人缓缓走到灯光之外。我的爸爸走下前廊,显得困惑不已,双眼眯成一条缝,似乎竭力想看清远方的什么东西。
“西蒙,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妈妈说,“你难道不记得你妹妹了?过来抱抱她。”
我的爸爸走上前去,拥抱了她。她感到他的双臂环绕着自己,于是浑身紧绷,也没有回抱他。爸爸松开她时,泪水涌上了眼眶,但那个陌生人却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瞧着他。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暴虐的殷切,仿佛记起了某件曾经充满柔情、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的东西。她望着他,仿佛他的脸是一副石膏面具,是她在改头换面之前比照自己的面孔铸造的。
我跑上前去,想凑近瞧瞧我们的客人,却又害怕地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不敢出来。
“本杰明,这是萨拉特,”她说,把我从身后拽出来,“她是你的姑妈。”
我注视着面前这个小山般的女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见过一次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应该只有十来岁,瘦削、光头,脸上挂着邪魅的笑。跟我面前这位简直判若两人。这女人身形肥胖,肚子绷在脏兮兮的灰色T恤里,而且不只如此,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太大了——四肢活像粗壮的树干,鼻子又扁又宽。
我听说她是爸爸的妹妹,甚至还不到30岁——但她却比他显老,甚至比我的妈妈还老。我那时还小,以为人只有三种年龄——跟我一样幼小,像我的父母一样成熟,或者特别特别老,像我北方的外祖父母,还有那些来拜访我爸爸的黑衣老妇人一样。但这个女人无法归入任何一类。
妈妈把我推到客人面前。我等着她把我举起来——像其他客人那样抱我、捏我的脸蛋。到这所房子里来的客人,很少有不给我带礼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老妇人——喊我“奇迹中的奇迹”——时常把我拉到一旁,往我手里塞崭新的百元大钞。但这个客人什么也没做。我不知所措,只好抱了抱她的腿。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早该上床睡觉了,”妈妈把我抱起来说,“我得带他上楼。进来吧,萨拉特,进来。”
客人却环顾着这所房子,仿佛它是用荆棘修筑的。
“这是谁家的房子?”她问。
“是我们的,萨拉特。”我的妈妈说,“是你的。后来光景好了些,我们就把老房子拆了,几年前的事了,就在……”她顿了顿,“快进屋吧。”
但萨拉特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她的目光停留在领地东侧,那边,在三座温室和过去那间木屋背后,有一道蜿蜒的防波堤向南延伸。
“这堵墙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你是说防波堤吗?那是我们2091年左右修的,”我的妈妈说,“以前河水一年会泛滥三四次,总是冲毁温室。”
“河根本不经过那儿,”客人说,“那边离河岸还有10英里呢。我过去老在那儿散步。”
“萨拉特,河会改道的,”我的妈妈说,“那片地早被河水淹了。”
我似乎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剧痛,但转瞬即逝。
她似乎完全瞧不上我们的家。别人都说,整个北佐治亚都没有比切斯特纳特家更精美的宅邸了,她却全然视而不见。
“我们给你准备了个房间,”我的爸爸说,“是个漂亮的房间。”他看看我的妈妈,妈妈点了点头。
“没错,房间很棒。”妈妈说,“我想你会喜欢的,萨拉特。从那儿能看到河,跟你从前的房间一样。”
一听到“河”字,客人的身体似乎轻微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这个字触发了她体内深藏的某种防御机制。我那时还不知道水曾给她带来过怎样的折磨。
她指指那间老旧的木屋,说:“我要住那儿。”
“萨拉特,”妈妈央求道,“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的玻板和用剩的木材。快进来吧。”
“我住那儿就行了。”
我看见妈妈瞧着爸爸,而爸爸丝毫不认为客人的要求有什么离谱。我拿不准他究竟是听见了这话,还是又神游到九霄云外去了。
“行吧,萨拉特。”我的妈妈说,“你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们会把那张空床从地下室里搬出来,再给你拿点床单什么的。”
“不用,”她说,“现在这样就行。”接着,她就穿过玫瑰丛,走进那间木屋。我以前只知道那是园丁用来存放割草机的地方。
我观察着她的步态。她膝盖僵直,拖着步子,几乎连脚都不抬。她让我想起了我养的乌龟,它每迈出一步,都仿佛一个痛苦而审慎的壮举。我想整晚不睡,弄清她究竟会不会在那座歪歪倒倒的破旧木屋里歇息,但无奈妈妈叫我赶快回床上去。
我的房间面朝玫瑰园和车道。从我屋里向外望,看不见房子东面的木屋。妈妈总是把我的卧室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我在里面只能隐约听见嗡嗡的太阳能板和潺潺的流水的声音。但我还是躺在黑暗中聆听。我家这位客人进屋后不久,里面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咔咔声,整座小屋仿佛都要倾圮了。
终于,我听见父母在低声争执。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但能听出两人在争吵——有些话语尖刻刺耳,都是从我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据我所知,爸爸从来都是平静安详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都始终稳如泰山。别的大人对待他的方式——要么同情心泛滥,要么颇不耐烦——让人感到他似乎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好像哪里出了问题,身体机能经历了某种深刻的衰竭。但在我看来,他只是和善罢了。
我听见妈妈下了楼,听见前门开了又关。
多年后,她的信件带我寻访了她记忆深处的那些角落,我借助她留下的字句,才得知在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之外,还发生了什么。读完她的回忆录,我获悉了姑妈深藏的所有秘密。有些人注定要继承某种可怕的遗赠,某种自出生起就潜藏在他们血液之中的顽疾。
知情与理解,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顽疾。
我的妈妈朝木屋走去。她进了屋,看见我们的客人正在连撕带扯地拆卸地板。
“你这是做什么,萨拉特?”
“我想睡在土上。”她说,“回屋去吧,卡琳娜。”
“那好吧,没问题。”我的妈妈说,“需要帮忙吗?我想我们在哪间温室里还有一根撬棍。”
“我自己能行——你进屋去吧。”
拆下来的地板靠在墙边,我的妈妈用手指捋着木板背面。木板脏兮兮的,在土壤中浸润多年,被染上了一层淡绿。
“你还记得你们刚把我雇来打点老房子那会儿吗?”我的妈妈说,“你让我坐下,一条条给我讲你为我列出的禁忌:‘禁止靠近木屋,禁止靠近地窖,禁止打开船上那些小伙子送来的盒子,禁止在达娜小姐睡着时把她吵醒……’”我的妈妈顿了顿,接着说,“总之呢,在你终于说完之后,我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唯一没禁止我做的,就是照顾你那个哥哥。我想,自那以后,我就没有干过别的。”
跪在地上的客人抬起头,问:“那还是他吗?”
“你不必这么说,萨拉特。”
“那还是他吗?”
“他好多时候状态都挺不错的。”我的妈妈说,“好多时候都很好,你根本想不到有多好。有时候他会稍微犯点迷糊,忘记刚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记不起来过去的事。但他并不是……他很好。”
客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妈妈看了一会儿,随后又拆起地板来。
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还待在她的屋里。我坐在厨房门外的台阶上等她出来,对昨晚所见的身影将信将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诡异的梦境。我的父母在屋里,坐在厨房操作台前。
“这都快中午了。”妈妈说。
“让她睡吧,卡琳娜,”我的爸爸回应道,“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在那之外的地方过夜。”
“我不是担心她睡过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妈妈瞥见了台阶上的我,“你怎么知道她没做出什么事来?”
爸爸站起来,吻了吻妈妈的额头。我知道妈妈受不了爸爸这样,特别是在吵架的时候,好像不管她要说什么,这个吻都可以抵偿。
“她需要时间。”他说。
“成吧,”妈妈回答,“但我不会再做一份早餐了。不管她这会儿起来还是半夜起来,她都得吃这个。”
橱柜上放着一只盘子,里面盛着一摞煎蛋,妈妈在我家那排编过号的温室边上建了个鸡舍,这些都是刚从里面收来的新鲜货。此外,盘子里还盛着6号温室出产的芦笋和几片货真价实的弗吉尼亚培根。
“说得有理。”爸爸说,“我不是要你等她,不过你应该把她当自家人。”
“这话没道理。”我看出妈妈开始恼火了。她不耐烦的时候有个习惯,爱把大拇指深深抠进别的手指里。“我都嫁给你了,不是吗?她本来就是自家人。”
爸爸没想到这会惹妈妈生气,于是有些退缩。他早上通常都是最清醒的,最不容易忘事或重复同样的话,但他时常无法预料别人听了自己的话会有怎样的反应,因而十分苦恼。
“我去端给她吧。”我踏进厨房说。
我的父母瞧瞧我,再瞧瞧对方。
“行啊,为什么不呢?”爸爸说,“她是你姑妈,去吧。”
我郑重其事地接过盘子。厨房操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乳白色的花纹,我那年蹿了点个子,刚好能够到上面的盘子。出门前,我从罐子里取出一块燕麦饼干放在盘子里。我不确定这点食物是否能满足那个庞大的身躯。
到了木屋,我发现门虚掩着。我挤进门缝,用胯顶开门。屋里,尽管阳光已经透过木板间的缝隙渗了进来,但那只战前式样的旧灯泡依然亮着——我能感觉到它的热量。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樟脑丸的味道,还有新翻的土壤散发的潮气,以及她的气息。
她还睡着,问号似的蜷成一团,在裸露的土地上占据了一个角落——仿佛夜里,趁她熟睡,整座木屋都悄悄后撤了。她在打鼾,右手的大拇指微微地痉挛着。
把盘子放到工作台上时,我尽量放慢动作、轻手轻脚。她把一只陈旧的黑色工具箱从架子上取了下来——在它长年闲置的位置,灰尘勾勒出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里面的工具散落一地:一把螺丝刀、几把钳子,还有一把折叠刀。折叠刀有着黑色的铝制刀柄,上面刻着个英文缩写,我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刀刃上残留着几缕头发。
看到那把刀,我怔住了。在家里,妈妈绝不允许我靠近任何带锋刃的东西,连钝得像只能切肥皂的黄油刀都不行。但这个发霉的旧木屋却给我一种别样的感受,仿佛这里是一个狂野的国度,自成一体,完全不受我妈妈的那些禁令约束。我盯着工作台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刀,看得入了神,甚至没注意到鼾声已经停止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仿佛有人骤然深吸了一口气。我扔下刀子,回头一看,发现她已经站起身来——我根本没想到这样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竟能这么迅速。
她迈出一个箭步,但不是扑向我。她就像一只受惊的猎物,飞快地躲进另一个角落,尽可能远离我所在的位置。她使劲往墙上退,因用力过猛而撼动了整间木屋,我甚至以为这间破屋马上就要倒下来压在我们身上了。
我有些怕她,也很想撤到门边,但某种力量却把我留在了原地。我看到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的手脚都是毒刺。
“早餐!”我脱口而出,“我给你送早餐来了。瞧啊,瞧啊!”
我指了指工作台上的餐盘,但她并没有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慢慢地,她开始向我靠近。走到我跟前时,她蹲下来,俯下身子,面颊都快贴到我脸上了,我甚至能闻到她脸上那股浑浊的起床气。
“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她说。
“本杰明,”我答道,“我叫本杰明·切斯特纳特。”
她用一只手捧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脸。“你长得跟你爸爸一样,像他小时候。”她说,“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她剃光了头发,头皮上留下了新的伤口。
“你为什么想睡在这儿呢?”我问,“这里闻起来怪怪的。我们家里有好多漂亮的房间,我爸妈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放开我。她的眼睛发红,一侧脸上沾着泥土,还穿着来时的那身衣服。我突然意识到,家里没有一件衣服是她能穿的。
“我接下来这句话,你可得听好了。”她说,我点点头。
“永远别再进来了。”
直到晚餐前,她才走出木屋。
那些日子里,只要天不太热,妈妈就喜欢把晚餐安排在后院,紧挨着防波堤用餐。我们在码头上有一张漂亮的桌子,是用卡斯卡迪亚红木做的。尽管防波堤挡住了河景,但我们还是能感受到河上吹来的凉风。
我的妈妈在院子里看见了她。“过来吃点晚餐吧,萨拉特,”她说,“今天晚上美极了——现在真是难得一见。”
萨拉特瞧着早先那一小块田地,我的妈妈就是在那上面播下了第一批种子,那时她还只是个保姆,一个不速之客。
“看着眼熟,对吧?”妈妈说,“这是原来的,是从老房子那会儿保留下来的。你还记得你过去总给我带来肥沃的新土吧?我们现在全都用它了,每个温室都是,跟以前那种土完全一样。”
接下来那几周,日子变得规律了。姑妈这个客人大多数时候都整日待在木屋里。有时,她会走出房门,在温室之间徘徊,但都是趁夜深人静、我的父母睡下之后。在一些夜里,我会在黑暗中醒着,望着窗外,寻找她的身影。
每次到木屋去给她送饭,我都会把盘子放在门外的地上,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屋里有一张桌子,其实就是一块胶合板架在几只叠放的油漆桶上。我总能看见她弓着背伏在上面。木屋里随处都是廉价的软壳日记本,这种东西现在只有林肯顿的最后一家枯树制品店还在卖。她在用传统的方式写着什么。
妈妈说,要是她不想融入我们这个家,那我们就当她不存在好了,但我做不到。每次那些来做客的老寡妇给我捎来礼物时,我都跟她们去后院里玩耍,确保我能透过门缝看到木屋里面的动静。但她却丝毫没有留意我。她仿佛置身于一片只属于她自己的狂想空间,不受任何约束,藐视父母向我灌输的那些生活常规和礼俗。
一想到她睡在土上、站着吃饭,还曾在一个神秘的地方待过七年,我就惊叹不已:人还可以这样生活!我生长在防波堤的保护下,而她则生长在河边。
她回来后那几个月,我们的客人变少了。林肯顿和亚特兰大的那些政客不再出现。但老寡妇们像上了发条的钟依然每周准时报到。其中有些人也想见她,但她从不到屋子里来。
有时,我在温室间玩耍,会听到工人们操着奇特的南方拖腔议论她。他们管她叫“蓝鼻子”或“裤兜嘴”,可我根本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些词听上去十分遥远,颇具异国情调,充满了冒险的意味。
那年冬末,家里来了个生客。我透过卧室窗户,看见了他那一小队人马——三辆破破烂烂的轿车,用非法燃料的那种——出现在车道尽头的大门口。我下了楼,听见妈妈说不该让那种人靠近我们家半步,必须立即请他打道回府,但爸爸说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车子上了车道,驶向房子。老旧的引擎咯咯作响,我们的客人闻声走出棚外。几个灰头土脸的男女走下车来,簇拥着他们的头儿——小亚当·布拉格。
现在,战争眼看就要结束了,国家终于有望实现统一,而眼前这几个人,就是反抗军联盟的全部成员了。
“西蒙·切斯特纳特,你这个活圣人,”布拉格说,“整个该死的红区唯一配得上这份好运的人。”
“你好。”我的爸爸有些没把握地说。
“怎么,不记得我啦?还记得你们来找我老爸那回吗?他可帮你们从‘烈士基金’里赚了一大笔呢。”
“你想干什么,亚当?”我的妈妈说。
但那人没搭理她,因为他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出了木屋,正向这边走来。
“我的天哪,萨拉特,”他说,“见到你出狱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她告诉他,“走开吧,离开这儿。”
“我不会把你这话放在心上的!”布拉格回答,“天哪,你经历了那么多,其实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我只想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咱能借一步说话吗?”
“有话你就说吧。”
布拉格瞧瞧我的父母:“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谈?”
“进屋去吧。”姑妈吩咐我的父母,“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走。”
爸爸带我进了屋,妈妈回到客厅,站在窗前观望。
布拉格步入我家的领地。时值正午,温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几名工人在农场外围劳作。此外,周遭一片寂静。
“你知不知道自己跟州长吃的是一个档次的生菜和西红柿?”布拉格说,“你哥哥过得真不赖,萨拉特。你该为他骄傲。”
“你想干什么?”
“对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那个了不起的‘切斯特纳特财产基金’是怎么来的?”布拉格问,“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原来啊,那些以为上帝守护着你哥的人,也想让上帝守护他们的钱。于是他们就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存在你家。那天夜里,蓝军把你抓走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把这栋房子掀个底朝天,把钱全拿走。但他们只带走了你,并没碰那些钱,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切斯特纳特的领地有神灵庇佑。很快,你那位嫂子就掌管了一家银行,规模堪比南方第一银行。这还不算那些往这儿寄钱的人,其实就是捐钱,不要一分回报的。”他笑了,接着说,“你真该立刻冲进那栋大宅子里,向他们要属于你的那份。天哪!那都是你应得的。”
“我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首先,我来这儿最重要的目的,是见你。”布拉格说,“听说你要出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要是都开始清空糖面包了,那我想战争还真是快结束了。”
他指指站在车旁的那些男女。“瞧见他们了吗?那就是伟大的南方反抗军如今的全部成员了。”他说,“战争之初在田纳西和东得克萨斯前线战斗过的那些家伙,早就放下了武器,投身巡回演讲了——他们现在都住在亚特兰大,搞着竞选,高谈着什么‘有尊严的和平’。”
“奥古斯塔再也没有餐馆会给你留座位了,所以你心里不是滋味?”
“哈哈!奥古斯塔早不是你印象中那样啦。现在船都停在北边那些港口,我们能分到什么货物,全由蓝军定夺。这是南方自由邦那群骄傲的爱国者为了换取和平——他们称为‘伟大的再统一’——做出的又一个让步。为了在哥伦布那小子身边占据一席之地,他们不惜出卖国家。”
“你专程来招募的那个姑娘已经不存在了。”萨拉特说,“走吧,别再来了。”
“亲爱的,其实你我都清楚,你已经完了,没什么招募的价值。”布拉格说,“我看见你从小屋里走过来时是一瘸一拐的,我们也都听说过他们是怎么对待糖面包里那些囚犯的。跟你一起放出来的那批姑娘都死了三个了,不是北方人干的,是她们自己。天哪,就算我想招募你,反抗军里也起码有一半人深信你为了获释而背叛了我们的事业。”他挥挥手,从车旁那帮小伙子中叫过来一个,“不,萨拉特,我不是来招募你的,我是给你送礼物来了。”
那个小伙子拿来一张照片。他长相奇特,皮肤过于苍白,乱糟糟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布拉格别的随从都尽量不看萨拉特,但这个小伙子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闪烁着恶意。
“你不记得他了,是吗?”布拉格说。这小伙子的确面熟,她试着回想在哪儿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是特劳啊,”布拉格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盐湖兄弟’。他的兄弟们要么死了,要么生不如死。他老想去和他们团聚,但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天上守护着他吧,弄得他只好违心地留在我身边。我说得对吗?”
特劳没有作声。
布拉格给萨拉特看那张照片,她顿时石化了。
她从他手中夺过照片,凑到眼前,直到她凭借已经弱化的视力,也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照片上那个面向她的人。尽管他被蒙住双眼、浑身是血,但她对这张面孔甚至比对自己的脸更熟悉。这张脸属于糖面包那个粗脖子的看守——巴德·贝克尔,对她用水刑的人。
“你怎么找到他的?”她说。
“这蠢货想开车带他老婆、孩子去锡安玩,结果闯进了墨西哥保护领地,”布拉格说,“墨西哥人弄清他的身份之后,就到处给他找买主。我想你俩在那地方可能打过交道,也许你会愿意去跟他打个招呼。”
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张照片:“他在哪儿?”
“我们把他关在南边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布拉格说,“你想怎么处置他尽管吩咐,或者你可以自己过去亲自动手。”
她不顾我父母的反对,跟布拉格一起走了。他们向西南方向进发,驱车五个小时,来到塞米诺尔湖畔,湖边斑驳褪色的树丛,掩映着一座小木屋。木屋矗立在一个布满水藻的水坑旁。地上有一道细细的刈痕一直通向门口。在南面,远方的佐治亚海滨隐约可见,海岸线在凶蛮的佛罗里达海面前节节败退。
她在屋里看见四个人,都被绑着手脚、蒙着眼睛——有卫兵巴德、一个想必是他妻子的女人,还有他们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四个人都被绑在椅子上,眼睛上蒙着黑布条。他们刚刚受过一番凌虐,每个人脸上都挂满血迹和瘀青,但她要见的人伤得最重。
布拉格和随从们都等在外面,她独自进了屋。那个被蒙住眼睛的女人听见门开了,立即开始抽抽搭搭地哀求,但萨拉特没搭理她,径直走到巴德身旁跪下来。她凑近一看,发现他眼眶上的青紫已经超出了眼罩。他浑身湿透,大汗淋漓,心跳剧烈,身体也随之颤抖。
她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猛地向后一缩,像触了电。
“放了我的家人吧,”他说。这声音与她记忆中的不同——比过去细些,并且毫无把握。“放他们走吧,他们是无辜的。”
她轻轻揭开他的眼罩,他望着她,似乎在竭力阻止自己认出她,仿佛只要抛却与她有关的记忆,自己就能在现实中摆脱她。他闭上那只还能用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发现她还在面前。于是他挺起腰板,坐直身子,好让自己有勇气面对接下来那可想而知的命运。
萨拉特从兜里掏出那把生锈的折叠刀。她捧起巴德的下巴,抚摸着他的脸颊。
“亲爱的,亲爱的,我会让你放声歌唱。”
顷刻间,周遭的世界消失了,满屋子的号叫声也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狂怒与无以消解的渴望。她渴望他的血。他看上去完全不像她最后见到的样子:此时的他,脸上刚刚冒出胡楂儿,头发也更长,但他身上还流着当时的血。而她一滴也没给他留下。她站起身来,望着那具已被掏空的躯壳,感觉不到丝毫的满足——就像一个漂在海上的人,干渴难耐,只得徒劳地喝下海水。
复仇完毕,她又转向其他俘虏,准备割开他们的喉咙。她先来到两个孩子身旁。他们十六七岁的样子:两人都有一头红卷发,并继承了父亲的脸型。两人中较矮的那个尿了裤子,颤抖着抽泣;另一个静静地坐着,双眼正对着关押他的人,虽然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她凑上前去,正要对他们下手,却第一次留意到他们的脸宛如彼此的镜像。
“你们是双胞胎?”她说。
矮的那个没出声,高的那个点点头。
他们一定不知道她为什么饶了他们一命——究竟为什么,刀都已经抵在他们喉咙上了,她却站起身来,掀翻桌子,放声尖叫,但并没有动他们。
屋外,布拉格一行人等待着。当他们看见她手上、身上的颜色时,一些人移开了视线,另一些人则露出了笑容。
“我们会把他们跟房子一起烧了的,”布拉格说,“不会有人知道。”
“不,”她说,“两个男孩和他们的母亲都还活着,放他们走。”
“放哪儿去?”
“随便。把他们偷运过西面的边境,送回蓝区,送他们回家。”
“萨拉特,他们说不定已经看见什么了。他们也许会听出我们的声音,很有可能会告诉……”
“送他们回家。”她说。
在漫长的回程中,她远远地瞥见了亚特兰大。她在糖面包监狱里的这些年中,这座城市变得愈加庞大。
“我听说阿尔伯特·盖恩斯前些年自杀了,”她说,“他被埋在哪儿了?”
“噢,他还没死,反正起码还能出气。”布拉格说,“被蓝军放出来之后,他就躲进了自己那间林中小屋,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只与愧疚做伴,一天天消沉下去。到时候就让蛆虫给他下葬吧,该死的‘裤兜嘴’耗子。”
“真是他揭发的?”
“他是其中一个。他们开始抓人后不久,那些骄傲的南方爱国者忽然间全都开始告密了。他供出的可不止你一个,估计得有上百个名字。实际上,要不是我爸让我保证不杀他,我早就亲手把他结果了。不过呢,我虽然是保证了,但你没有啊。”
他们在环绕南方首府的公路上缓缓行驶,路上只有他们一辆化石燃料车。她发现,周围的车辆全是原来那种三轮蹦蹦车的变种,都是纯太阳能的。她还记得过去那些战时视频的片段,画面上是一群南方人挤在硕大的化石燃料卡车上吵吵嚷嚷,挑衅似的踩着油门。现在,那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路上的景象,会让人疑心南方向来没人愿意与化石燃料扯上关系。过往车辆里的人会盯着她乘坐的这辆笨重的化石燃料轿车看,有些是出于好奇,有些则面带鄙夷。但没人试图拦下他们,也没人说三道四。
她想起多年前,在佩兴斯,盖恩斯曾对她说过一番话。他说:“南方人告诉你为什么而战时,你可以赞同或反对,但你绝不能说他言不由衷。”他说,“不论我们的同胞是对是错,总之,他们向来都是心口如一、言出必行。”
结果,就连这,也是一句谎言。
她在黎明前回到家中,悄悄翻过东侧的防波堤,进了园子。我推开窗户,一声不响地探出身子观察她。她来到木屋旁,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地在花园的水龙头下擦洗身体,涤濯衣物。
她的身体是我记事以来见过的第一个裸体。我注视着她,对她身上古怪的伤口和变形的疤痕着了迷,还以为每个大人都有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