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081.07 4

大屠杀前两天,一场强风暴席卷了营区。雨从清晨下到傍晚,汹涌的黑云之下,时而大雨磅礴,时而细雨纷飞。当一队南方自由邦的军用卡车载着沙袋赶到时,营地里已经有不少旧帐篷被冲走了,难民们只得进入管理大楼躲避。外面,污水和泥浆汇成溪流,大批不可再穿的衣物、厨具和绝无仅有的珍藏品无助地随波逐流。水流汇入沟渠,沟渠汇入岔流,岔流最终汇入咆哮的田纳西河。

南方自由邦军队的士兵们在往“碧溪”两侧码放沙袋,他们一边捂着口鼻,一边咒骂着漫溢的污水那股浓烈的气味。与此同时,萨拉特和她手下的女孩们在追逐被雨水冲走的纪念品。

她们浑身湿透,打捞着一切具有实用价值或纪念意义的物品:相框、钓鱼线圈、州旗、反抗军旗,还有钥匙,最重要的是钥匙。

女孩们郑重其事地工作着。在阿尔伯特·盖恩斯的鼓动下,萨拉特几周前组织了一个所谓的俱乐部——算是她自己的童子军了。她已经招募到了四名年轻的成员——亚拉巴马的辛格尔特里姐妹,佐治亚的查理(她沿用了死去的弟弟的名字),还有密西西比的娜丁。来佩兴斯营的两个月前,娜丁在霍利斯普林斯遭遇了“鸟”袭,下颚受损。现在,那个皮肉模糊的部位装着一块金属片,用以固定残余的下颚。娜丁一言不发。几个女孩中,萨拉特最喜欢她。

女孩们每拾满一背包东西,就把它们带到管理大楼去。到了那儿,萨拉特会打开侧门,带她们下楼,前往盖恩斯办公室门前的走廊。她们会把捞上来的东西摊在毛巾上晾干,然后回去接着干活儿。

到了傍晚,雨渐下渐小,两小时过后,就只剩一点毛毛雨了。萨拉特跑到营地最北端,看压顶的乌云撤回蓝区。北侧这些帐篷都是崭新的,不少还空着,但没有一个难民来这里避雨。

第二天早上,萨拉特让女孩们把抢救出来的财物搬出走廊。她的手下们把东西摆在大楼一侧。等营地工作人员弄清这些女孩做了什么时,她们的临时失物招领处已经聚集了大批难民。人们翻找着曾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物品,一旦找到,就会惊呼一声,抱住这些女孩,说她们是天使。到了中午,那堆东西已经一件不剩了。


马丁娜·切斯特纳特久久地站立在她家毫发无伤的帐篷前。她瞧瞧帆布与脚手架的连接处,竟没找到一处裂痕。帐篷周围的地面已经化为浓稠的泥浆,邻居的帐篷不是已经垮塌,就是摇摇欲坠,但马丁娜家却完好无损。

有一瞬间,她想到了上帝的旨意,会不会是某个更高的存在伸出一只手,手掌倒扣,替她家遮挡风雨。这绝不仅仅是走运而已,一定是她受了太多的苦,才换来了这小小的恩典。诚然,受苦的人不止她一个,有人来到营地时已是缺胳膊少腿、双目失明、痛失亲人,有人更是沦为行尸走肉,可是,她毕竟也是受过苦的啊!

她进了帐篷,见萨拉特和达娜坐在小床上读书。达娜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空翻》杂志的专题,介绍的是黑海的时尚潮流,以及遥远的布瓦吉吉北部最新的复古风潮。

萨拉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手捧一本从盖恩斯那儿借来的关于南方历史的旧书。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马丁娜问。她深吸一口气,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苦甜参半的刺鼻气味,化学品的气味。

“她一晚上都在外面抢救大家的垃圾。”达娜说,“我一直在这儿。”

“你们怎么没到大楼里来?”马丁娜问,“风暴搞不好会把帐篷整个冲垮的。”

达娜笑道:“开什么玩笑?西蒙昨天跟几个朋友来过了,把帐篷上上下下喷涂了一遍。他们有一种化学剂,可以把落在任何表面上的水挡开——就跟没下过雨似的。不过,这场风暴可真吵啊!我简直没怎么睡着。”

马丁娜瞧瞧小女儿。那孩子的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

“这事你也知道?”马丁娜问。

萨拉特耸耸肩。

马丁娜不说话了。她经过女儿们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过去一年里,她和她的双胞胎女儿已经占据了整个帐篷。西蒙搬到营地外去了,每个月只回来住一两个晚上。

马丁娜在自己床上发现儿子又给她送来一个物资包。东西装在一只厨房料理机包装箱里,纸箱顶盖用胶条封得死死的。

马丁娜拎起纸箱,相当重,有20磅的样子。她没把它打开,而是穿过用毯子做的隔帘来到女儿们的房间,把它放在萨拉特床边。

“拿着这个,去发给那些失去帐篷的人。”她说。

“里面是什么?”萨拉特问。

“我不管,把它发给需要的人就是了。”

“需要的人未免太多了。你是想让我就在密西西比发呢,还是……”

“赶紧去发吧,萨拉特。”

“好吧。”

马丁娜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床单凉丝丝的,枕头抵着她的后颈,感觉好极了。女孩们很快就听见帘后传来了鼾声。

达娜静静地躺在自己床上,瞟着妹妹。

“去呗。”她说。

“她起来之后会变卦的,”萨拉特答道,“会想把东西要回来。”

“可你要是不去,她会骂死你的。把它打开——我们拿点出来,到时候可以告诉她我们还剩了些没发完,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萨拉特摸进兜里,从一个刀鞘里取出盖恩斯送给她的折叠刀。刀子刚到手那会儿,刃还比较钝,但她每天夜里都把它拿出来,在磨刀石上磨砺。现在,刀刃因为磨砺过度而变得凹凸不平,但萨拉特误以为那就是锋利。

她挑开胶带,打开物资包,拿起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几只孱弱的蓝区橙子——朝姐姐扔去。达娜用指甲划开果皮,把水果举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下。

“为了这个,他们估计得一路跑到弗吉尼亚去。”她说。

萨拉特摇摇头:“西蒙说他们只在大烟山南面战斗,专门对付那边的军队。再往北,他们就该被蓝军抓走了。”

“田纳西产不了这个,”达娜说,“太热,起码得弗吉尼亚。”

“他们又不是从产地弄来的,从奥古斯塔港搞来的而已。不管你想要什么,那儿绝对应有尽有。有些东西连亚特兰大都没有。”

达娜讪笑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都没法在地图上指出奥古斯塔。”

“我当然能,而且这是真的。没人会追踪物资援助船上的货物,你就算偷空半条船,也不一定会有人发现。”

萨拉特翻了翻剩下的东西,又朝姐姐扔去一小罐腰果,给自己留了一包杏肉冻。还有一管强力胶、一卷线圈和一些缝纫用品,她准备把这些分发给别的难民,其余的留给妈妈。

“嘿,把那个给我点儿,”达娜说,指了指一小盒止痛药,“妈妈用不着那个。”

“没人用得着那个,”萨拉特答道,“那是给骨折的人用的。你要这玩意儿干吗?”

“我好无聊啊,”达娜说着,举起双腿,对着棚顶扭动脚趾,“我的无聊比骨折严重十倍。”

萨拉特望着床上的姐姐。不知怎的,她似乎变得幼稚了。自出生起,萨拉特就始终觉得双胞胎姐姐比自己成熟几分,她好像天生就能理解成人生活的意义。但最近几个月,她却渐渐有了相反的感受。达娜突然在她眼中变得稚气十足、不可理喻,达娜感兴趣的东西也显得太过女孩子气,毫无新意。

萨拉特把止痛药放回去,又把纸箱塞到自己床底下,继续看书。达娜剥着橙子,细细品味着每一瓣果肉,还把一块果皮放在噘起的嘴唇上,像一撮小胡子。她哼起歌来,歌名叫《茱莉亚的权利》,是最近流行的一首红色民歌的头几个小节。去年夏天,这首歌红遍整个“密亚佐”,并在田纳西战线以北遭到全面禁播。演唱者是一位名叫切丽林·西的乡村歌手,萨拉特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自己的宠物乌龟。

达娜又转向妹妹。“那我们什么时候跟妈妈说?”她说。

“跟妈妈说什么?”

“你知道的,说我们要走的事啊,亚特兰大什么的。”

萨拉特叹了口气。她第一次跟姐姐提起自己有朝一日想去南方首府,加入南方自由邦政府时,达娜还笑她异想天开。“你以为一个路易斯安那难民女孩对他们能有什么用啊?”她说,“你是不是还想去竞选总统啊?”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达娜见营地里始终人满为患,人们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没尊严,就渐渐对进城动了心。她开始向朋友们吹嘘自己的打算,弄得萨拉特后悔不迭,觉得当初不该对她坦露想去亚特兰大的事。

“我们不能把妈妈丢下自己走,”萨拉特说,“到时候谁来照顾她呢?”

“西蒙不是把她照顾得很好吗?”达娜说,指了指萨拉特床下的箱子。

“西蒙每个月最多在这个帐篷里住一天,这你是知道的。”

“那不然呢?我们就在这地方待一辈子吗?就等着下一场暴雨把这儿整个冲毁,等着这里被‘鸟’炸个稀巴烂吗?我还以为你很有想法呢,什么为政府效力,让世界知道北方对我们做了什么,云云。你一直说你将来会改变这一切。要是待在佩兴斯,你屁都改变不了。”

“我们肯定是要走的,达娜,我保证。但我们得考虑这些同胞。”

达娜嗤之以鼻:“同胞?这个营地里的?你开什么玩笑?他们要不是知道西蒙现在跟反抗军混了,你又是阿尔伯特·盖恩斯的小跟班,早就把这儿偷个精光了!这个营地里没有我们的同胞。我们与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属于战争中落下风的一方。”

“我们没落下风,”萨拉特说,“我也不是盖恩斯的小跟班。”

“得了吧,你每天晚上都跟他在一起,他还让你读这读那、跑上跑下的。你我都清楚,他就是给那些反抗武装跑腿的,专门到这种地方来找那些蠢到愿意穿上‘农人工装’、上哪个北方检查点去把自己炸飞的家伙。他就快设法给你套上‘农人工装’了。”

“他只是个老师,”萨拉特说,“不是别的。”她站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自己的邮差包,甩到肩上。“我去溪边找西蒙,”她说,“太阳快下山了——他们该回来了。可别跟妈妈提亚特兰大的事,也别吃那些药。”


一股霉味弥漫在空气中。营区里,风暴带来的破坏随处可见,但也能看出复苏的迹象。无处可去的难民们像感染部位周围的抗体一样开始向冲毁的帐篷聚集。

在去往亚拉巴马东北角的途中,萨拉特经过人们晾晒的一排排衣物、床单、旗帜,还有毯子;平板电脑、收音机和手机被埋在米袋里,像播撒在地里的种子。天空呈暗哑的雪青色,“密亚佐”即将迎来又一个和暖、干燥的傍晚,水坑开始干了。

她穿过北侧的帐篷,那里只有暴雨的痕迹,没有生命的迹象。路过自己养宠物龟的帐篷时,她提醒自己稍后再来看它。

快到残存的25号公路时,她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两人都躬腰驼背地背着行囊,朝北面那座毁弃的大桥和蓝区大门走去。她走近一看,发现那是马库斯和他父亲。

他俩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手中提着杂物,父亲的脖子上挂着一副观鸟望远镜。萨拉特盯着他们看了一分钟,见他们正往道路与溪流交会的地方走去,那里过去曾有一座低矮的路桥。

战前,这条路能一直通到田纳西,但如今,水位线以上只剩下两道窄窄的混凝土路缘,标示着道路过去的边界。路缘将将露出水面,有如两条混凝土做的钢丝。远处,在那些禁止穿越的巨大红色警示牌背后,是装有带刺铁丝网的隔离带和涂有树形迷彩的狙击塔,是蓝色国度开始的地方。

萨拉特朝马库斯和他父亲走去。马库斯的父亲一看见她,就迅速回过头去看还有没有别人。见她是只身一人,他就打了个手势让她走开。

“你们在干什么呢?”萨拉特问。

“不关你的事。”他说,“走吧,这跟你没关系。”

“没事的,爸爸,”马库斯放下手中的杂物说,“就让我道个别吧。”

“没时间了,”他父亲说,“他们很快就会回大门那儿去。”

“就一分钟,我保证。”

马库斯从肩膀上卸下背囊。他比去年长高了些,但还是只到萨拉特胸前。他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说:“我们要走了,萨拉特,我们今晚就去北方,不回来了。”

“你疯了?”萨拉特说,“你只要一靠近那道大门,就会被他们打死的。”

马库斯摇摇头:“爸爸一直在观察。前两天,那儿一个卫兵都没有,隔离带附近没有一个蓝军士兵。我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但反正是走了。”

萨拉特向远处的大门眺望。那些枝叶掩映的瞭望塔和陈旧的减速弯道看上去还是老样子。

“要出事,”马库斯的父亲说,“他们在为冲击隔离带做准备——他们终于要从这里越过边界了。”

“这话你都说了好几年了。”萨拉特说。

“他们也酝酿好几年了。”

萨拉特转向马库斯:“你就打算这么走了,连声再见也不说?”

“我知道你在忙自己的事,”马库斯说,“而且我们最近一阵子都没怎么见。我不想打扰你。”

“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萨拉特说。

马库斯避开了她的目光,盯着地面。

“拿上你的包,”马库斯的父亲说,“我们没工夫在这儿干站着。”

她看着马库斯拎起他的东西。其中一个装杂物的包满满当当地装着配给套装、一只保温瓶,还有几条内裤;另一个包里装了一盏头灯和一只小型露营炉。

“你会照顾切丽林的,对吧?”马库斯说。

萨拉特点点头。

“别告诉任何人,”马库斯的父亲说,“要是所有人都开始越境,他们会回来把我们全杀了的。”

她眼看着男人带着他儿子攀上那两道水泥钢丝,跨入禁忌之地。路缘出水不过几英寸,只有一只脚掌宽。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抬起手臂保持平衡。等他们过了警示牌,萨拉特就开始等待狙击手的步枪响起,等待父子俩的尸体倒进河里。但枪声没有传来。他们很快就翻过路障,消失在灌木丛中。他们走后,萨拉特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对岸那片波澜不兴的土地。

她试着设想朋友和他的父亲会去哪里。也许,在那些棕色的低矮山脊背后,有着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北方城镇;或者散发着芬芳的辽阔田野,上面栽着一排排橙子和柑橘,还有各种她闻所未闻的蓝区瓜果,那两个旅人没准会在这样一片农田上找到工作,得以栖身;或许,他们会被自己的口音或晒得干裂的皮肤出卖,在踏进第一座城镇之前就被击毙。

做这些设想的同时,萨拉特还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叛逃,背叛祖国。但在她看来,这个男人和他儿子的所作所为与叛国毫无关系,仅仅是背水一战。她从盖恩斯那里学到过,自己的同胞在历史上曾遭受过北方的欺凌,于是憎恨起田纳西战线另一侧的敌人。但此时此刻,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消失于陌生的国度,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在那边能平平安安。她希望他活着,活着就好。


马库斯和他父亲消失在远处的丛林中之后,萨拉特向东面的乔克霍洛沟走去。

反抗军都聚在溪边。她还未见其人,就听见岸边传来他们的歌声、笑语和喧哗。以往,他们傍晚渡溪时总是静悄悄的,但这天晚上他们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

那是西蒙所在的队伍,弗吉尼亚骑兵团。不过,他们实际上与密西西比领土护卫队、新祖阿夫兵团或其他任何反抗武装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都不过是些扛枪的男孩,散布在整条边界上,处处找北方军的碴儿。

她在距离那条废弃公路几百英尺的一块空地上找到了他们,一共十来个人。他们来时乘的是三艘摩托艇和一艘大点的化石燃料艇,这些船现在都泊在沙滩上,掩藏在枫香树间。船侧有几个人正往下卸着木箱,每个箱盖都钉得死死的。

“嘿,萨拉特!”一个半醉半醒的骑兵团成员喊道。他叫伊力,是个19岁左右的男孩,四年前从达尔顿来的。“喂,西蒙,你妹妹来了。”

“大点声,”西蒙躺在沙滩上说,他背靠着漆黑的船身,脚边的溪水卷起层层细浪,“在田纳西时他们都听不见你说话。”

伊力正在一小堆篝火上烤东西。火上放着一只焦黑的饼干盘,上面摆了几块厚厚的牛排,火舌舔舐着牛排的底面。每当碰到脂肪和血水,火焰就会跳起舞蹈,柴火也会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

“哪来的肉?”萨拉特问。

“他们有个觉悟不错的将军交给我们的。”伊力说着,咧开嘴笑了。他少了一颗门牙,头发久未清洗,油腻腻地打着卷盖在额前。像其他人一样,他也好几天没洗澡了,但那天傍晚,温暖甜蜜的烟火气和令人着魔的烤肉味盖过了他身上的异味。

“你知道吗?北边那些猪猡每天晚上都这么吃。”伊力说,“你说你上回吃到这样的牛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也许在路易斯安那有过一回吧,”萨拉特说,“到这儿之后就再没吃过。”

“那些猪猡可是天天吃。”伊力说。

他俯身切下一片牛排。肉里丰美的脂肪在他的布伊刀下轻巧地断开。萨拉特接过他递来的肉细细咀嚼,感受着烤肉的余温,以及肥瘦相间的牛肉那柔嫩又弹牙的质感。焦黑的外皮饱含着浓郁的炭火味,里层的肉质粉嫩、纤柔。

怎么可以?萨拉特心想,人怎么可以每天如此饕餮,还不羞愧至死?而仅仅在几英里之外,却有那么多人得靠那么少的食物维持生计。

“你们悠着点吧,”萨拉特说,“营地里的人要是闻到了,会飞奔过来的。”

“噢,我们也给他们留了些。”伊力说着,指指河岸上的一排箱子,“我们不会像过节一样大张旗鼓,也不会装得若无其事,但我们肯定会把东西发给他们。天知道他们受得起这个。”

伊力用刀刺穿牛排,给它们翻面,火舌咝咝作响,蹿起扭动的烈焰。他隔着火堆凑近萨拉特。

“嘿,他们风暴后派来的那帮南方自由军哥儿们还在吗?”他问。

“不在,”萨拉特答道,“雨一停,他们就撤了。”

“很好,”伊力说,“这可不能落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回亚特兰大去吧,他们在那儿吃得够好了。”

“所以这玩意儿到底是你们偷来的还是其他途径得来的?”萨拉特问。

有一瞬间,伊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伙子——反抗军要么骨瘦如柴,要么肌肉发达,就没有体形适中的——橙色的火光在他下巴底下打上阴影。

“我们什么也没偷。”他说,“我们跟他们打了一仗,这都是我们赢来的。你看了太多的他们的连续剧,听了太多的他们的新闻了,于是你就以为他们不可战胜。但他们也会吃败仗。要是去掉他们的坦克,还有他们那些‘鸟’,总之就是让他们像孬种一样躲在背后摆弄的那些玩意儿,要是纯粹硬碰硬单挑的话,我们就能打败他们。”

“别激动,”萨拉特说,“我没那个意思。”

伊力的笑容又回来了。“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妈呀,我听说你现在师从盖恩斯了。”他大笑起来,“还有,听说他爱死你了,说你比这儿战场上的大多数男人都有种。”

伊力将一块牛排拦腰切断。“来,”他说,“我的分给你一半。”

萨拉特谢过他,走到坐在岸边的哥哥身旁。

几个反抗军战士坐在一棵倾覆的大树一侧弹着吉他,唱起一首古老的民谣。最近,这歌经一位颇具煽动性的亚特兰大民谣歌星重新填词,又流行起来。这帮小伙子喝多了怡然酒,一边口齿不清地唱着歌,一边被自己的五音不全逗得咯咯直笑。弹吉他的那个手指极不协调,磕磕绊绊地弹完四段柱式和弦,琴弦有一半都没用上。


妈妈摘下我的旗帜,

那不再是我的祖国……


萨拉特坐到哥哥身旁的沙滩上。

“嘿,淑女。”他说。他脸上挂着一道高飞狗式的笑容,身旁有一罐空了一半的怡然酒。酒气萦绕在整片河滩上:那是一股甜香,来自放烂的水果、陈面包、溪水,外加这帮小伙子能搞到的任何东西——从防冻剂、松节油到磨碎的止痛药——只要能给这种乌黑的果汁加点劲就行。

“听说你们在庆功。”萨拉特说。

“可以这么说吧。”她哥哥回答。

“我不想扫你的兴,不过妈妈生你气了。”

“她生我什么气?我们在她帐篷上喷的那玩意儿不管用吗?”

“管用,但她觉得你应该给大家都喷上。她觉得邻居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因为他们的帐篷全垮了,只有她的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西蒙笑笑,吐了口唾沫:“她想什么呢?我们哪有时间把每家每户的帐篷都喷了?算了,你替我转告她吧,我们明天会去营地帮大家整修整修。我们只是不想跟那帮南方自由邦的兵同时出现罢了,否则还得教这帮正规军小子学乖。这样那帮蓝区来的记者就有好戏看了,他们会说,瞧瞧南方人是怎么窝里斗的。”

西蒙从罐子里倒出一杯酒,递给萨拉特。她伸手去接,他却猛地抽回手去,把酒灌进自己嘴里,然后笑了。

“很好玩吗?”萨拉特说,“要知道,这东西喝多了会瞎的。”

“瞎了才能说明它地道。”西蒙说。他把脚踝埋进沙里,看树干上那帮小伙子唱歌。去年以来,他长大了许多,倒没长高多少——她还是比他高3英寸——但变结实了。作为消遣,他在田纳西河畔的反抗军营地里跟骑士团的小伙子们一起掷装满沙子的牛奶罐玩,现在,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像连绵的山丘。

萨拉特对男孩身上的那种延展性羡慕不已,羡慕他们在还是小男孩的时候,身体就能像童军侦察兵一样表现出成人的形态。她一生都对男孩的心思毫无兴趣,觉得那只是一只只单薄的纸风车,朝着显而易见的方向转动。但她却渴望拥有那样一个富有延展性而可以预见的身体——一个既能长得又高又壮,又不会引人侧目的身体。

小伙子们沐浴在琥珀色的火光中,醉醺醺地唱着歌。西蒙转向妹妹。“昨天我们干掉他们一个人,萨拉特,”他说,“是条大鱼。”

“谁?”萨拉特问。

“一个叫皮尔森的家伙,”西蒙说,“是个将军,掌管着田纳西战线上一半的军力。”

“天啊!怎么做到的?”

“我们当时在林子里,在东边老远的地方,都过了查塔努加了。我们在那儿等好几天了,把营地扎在一条小路边上,那是蓝军过去用来往巨蛙山运补给的通道。伊力布了个陷阱,在地下埋了颗大雷,又在上面埋了颗小的。一个人的重量不足以触发大的,但可以引爆小的,小的可以引爆大的。我们又拦路放倒了一棵树,接着就静观其变了。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一个车队。一般车队都有四辆车,但这次只来了两辆轻装甲车。我们一开始还以为那只是半途基地派出来换岗的普通军人。当他们下来查看那根木头时,嗬,伊力举着望远镜说:‘有个人的肩章上还带星呢。’我们看着他带头走在前面,摆足了官架子,结果一脚就踩了上去。小雷引爆了大雷,当场就把他们炸死了,只剩下两个人。一爆炸,我们就一路跑下去,发现轻装甲车上没别的,全是一箱一箱的补给品,多得我们拿都拿不了。”

西蒙指指天空:“我跟你说,上帝在看着我们呢,萨拉特。上帝一直在看着我们,我知道的。”

“西蒙,你们不该在这外面庆功,”萨拉特说,“你们得躲起来。他们会来找你们算账的。”

西蒙哈哈大笑:“他们能找谁呢?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就知道修围墙,再放些‘鸟’出来替自己干脏活儿。”

“你们打算把那些货都放在营地里?”

“基本上都是吃的,”西蒙说,“我们会放一些在北面那些空帐篷里,但大部分都准备发给营里的人。大家真该好好吃一顿了。”

“他们会知道的,”萨拉特说,“会走漏风声的。要是整个营地都在吃牛排,这事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不会有事的。”西蒙说。他搂住妹妹,把她拉到身旁,她把剃得光光的脑袋搁在他肩上。“天啊,淑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惊小怪了?那个只为跟人打赌就跳进粪坑的姑娘哪儿去了?”

“反正小心吧。”

“我们干掉了他们一个人啊,萨拉特,”西蒙说,“我们的人每天有上百个死在他们手里,但这回我们干掉他们一个人。”


萨拉特回到营地中央。她进了管理大楼,穿过通向盖恩斯办公室的侧门。

这天晚上,她看见他俯身站在桌前,正把一种黑亮的东西一小勺一小勺地盛到盘子里。他的装束依然和她平日里见到的一样:单排扣西装上看不见一丝褶皱。他的领带打着双温莎结,暗灰的底色上饰有一个徽章,里面的图案最上面有三颗星,下面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头像和一面带红色条纹的盾牌。他的帽子搁在桌上。

“进来,进来!”他微笑着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萨拉特瞧瞧桌上那个小小的罐头,锡盖已经撬开,里面装着一团团黑色的小珠子。罐身上的文字来自另一种语言,字母类似英语,却发生了某种突变似的,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标签上有一个标志,上面画着一条鱼和一顶王冠。

“在哥伦布,北方人得花你难以想象的大价钱,才能买到它苍白的复制品,”盖恩斯说,“而你今晚就能尝到名副其实的正品,免费的。”

萨拉特用小拇指戳戳那东西。她盘子里的分量少得可怜,简直不可能吃饱。她想,这该不会是某种维生素吧,就像援助物资里的那种。

“这是什么?”她问。

“先尝尝。我不想让你吃不下去。”

“不会的。”

“这是鱼子酱,”盖恩斯说,“就是鱼卵。”

“哦。”萨拉特尝了一口鱼子酱。这酱似乎在她的唇齿间低语,倾诉着一个庄严而腥咸的秘密,描绘着某种远方的事物,某种外星球的树木的果实。她立刻就喜欢上了它。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问。

“俄罗斯联邦,”盖恩斯说,“在地球另一边。这是我们的朋友乔送来的礼物。”

他朝办公室里那间小厨房走去。萨拉特听见了吐司炉的嘀嘀声。不一会儿,他就拿着她最爱吃的吐司和蜂蜜回来了。他在她的身旁坐下,看着她吃东西,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我有本新书要给你。”他说着,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精装书。萨拉特仔细瞧了瞧那本书。书是崭新的,跟昨天才出版似的。书名叫《一名北方军人在战争与和平中的成长》。封面上有个英俊的男人。迄今为止,盖恩斯给她的书的封面上通常只有书名和作者。但这本书的封面却完全被那个男人占据了,仿佛他的面孔就是本书的主题。萨拉特盯着书封的半身像,看见他的衣服上缀有勋章,能看出那是一身军装。

“写这本书的人叫小约瑟夫·韦兰,”盖恩斯说,“是蓝军最高司令官的儿子。”

“我为什么要读北方佬写的书呢?”萨拉特问,“反正都是一派谎言。”

盖恩斯指着封面上的照片说:“这个人最近决定竞选总统。一个人一旦决定竞选总统,一般就会把许多话印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再在封面放上自己的照片,然后满世界分发。这样一来,到了投票那天,他精心打造的形象早已留在选民们心里了。

“但我们读它不是为了这个。我们读它,只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虽然整本书都在讲他的事,其实有一半的内容都与我们有关,因为我们是他的敌人。我们读它,是为了读出那些言外之意,为了看清我们身上有什么令他胆寒。”

萨拉特专注地望着盖恩斯。她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喜欢他的那些抨击中所暗含的那片看不见的广阔天地。即便她有时会跟不上他的思路,甚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也会微笑着倾听,只盼着能一直听下去。

他从桌旁站起身来。“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他说着,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样东西。接着,他来到她的身后。萨拉特感到他的手和手中的东西轻轻拂过她的脖颈。

那是一条麻绳项链,黑、白、红三色的线用倒针牢牢编织在一起,形成一个绳圈。他在她颈后扣好项链,递给她一只小手镜。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项链在她皮肤上显得粗糙而陈旧。

“它有什么意义吗?”她问。

“它是我女儿以前的东西,”盖恩斯说,“我想把它送给你。”

“谢谢你。”

女孩盯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有一瞬间,她不再留意项链,却只看到老人放在她肩头上的双手:他的指关节因饱经风霜而龟裂,指甲剪得极短。他的手掌似乎有些发烫,热量充溢在萨拉特的两块肩胛骨之间,顺着她的脊背倾泻而下。

在她回去之前,盖恩斯又给了她好些信封,要她分发给难民们。他提前把跑腿的钱付给了她。她把北方钞票塞进邮差包里,跟老师道了别。

夜里,她四处奔走,天亮才回到自家帐篷。随后,在这座帐篷里,她睡了平生最后一个好觉。


下午醒来时,萨拉特发现帐篷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妈妈和姐姐都不知去向。她坐起身,伸手去够床下的物资包。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那管杏肉冻,往嘴里挤了点甜腻的啫喱。几分钟后,她就彻底清醒了。

她换上牛仔裤和一件奥斯康电信T恤,走出帐篷。屋外,难民们都忙着修葺自家的帐篷,一些反抗军在给他们帮忙。空气中充斥着霉烂的气味,但也能闻到牛排味,还能听见歌声和醉醺醺的欢声笑语。头天那种如临大敌的气氛现在似乎已经消失殆尽。

男男女女坐在椅子上,用沙袋当桌子,喝着怡然酒,徒手吃着肉,任由肉汁顺着下巴流淌。萨拉特与他们共度了几个小时。在那几小时里,她好吃好喝,心情舒畅,喝得有些微醺。

傍晚,酒力退去后,她去北面看望自己的宠物。到了那儿,她发现,亚拉巴马北侧那些空帐篷尽管依然如故,但它们背后那片土地却有些异样。

北边的蓝区检查点全都亮起了刺眼的探照灯,灯光扫过地面,勾勒出阴影中不计其数的人影。萨拉特躲到一顶帐篷后面,暗中观察。

她看见了大门口的人阵。他们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全部身着黑衣,头戴面罩。他们乘坐的旧卡车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人下车时全部手持步枪、手枪和砍刀。在探照灯的照耀下,这些人看上去就像移动的墨点,黑色的四肢缀在黑色的躯干上。他们汇成一个庞大的有机体,在隔离带的缝隙间蠕动、挣扎。她一看见他们,就全明白了。

他们开始向这边进发了。萨拉特从帐篷后溜出来,冲回营地中央。她在帐篷的阴影间穿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着,任空气在她的肺里翻腾。她见人就喊,叫他们快跑、快躲起来,说军队正在开来,然而人们并不理会。

快到自家帐篷时,萨拉特听见了第一声枪响——那不是她多年来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枪声,而是一声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的金属震颤。接着她听到了呼喊声,尖厉的号叫声。接着又是几声枪响,这次离她更近了。

萨拉特冲开帐篷门,见姐姐正手捧平板电脑坐在床上。她看的是肯尼索的一场慈善演唱会,演出收入将用于资助南方的母亲们。老牌乡村歌星切丽林·西正在演唱她的成名曲。达娜坐在床上,吃着弗吉尼亚橙子,跟着哼唱。

“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简直爱死她了?”达娜说,紧接着发现妹妹的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民兵来了,”萨拉特说,“他们冲破了北门。”

“有多少人?”达娜说。

“成百上千,快起来。妈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可能在埃丽卡·雅尔贝尔帐篷里打牌,也可能跟劳拉出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萨拉特抓住姐姐的胳膊,两人一同跑出帐篷。枪声在外面回荡,步步逼近。一些难民走出帐篷,问出了什么乱子,但萨拉特这回什么也没说。

她把姐姐带到管理大楼侧门,用盖恩斯的钥匙开了锁。进去后,她锁上门,两人一起跑下楼梯,去地下的办公室,一路关掉了走廊上所有的灯。

进了办公室,萨拉特和达娜推来一个大书架顶住前门,又用桌子抵住书架。萨拉特熄灭了屋里的灯。她让姐姐躲进衣柜,旋即准备离开。

“不,不,你不能出去。”达娜拉着妹妹的胳膊说。

“我得去找妈妈,”萨拉特回答,“我会把书架和桌子挪开一点,给门开个缝,我走以后你再把门关死。”

“求你了,求你了,”达娜哀求道,“你明知道不等你找到她,他们就会先找到你的。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杀死的。我不想失去所有亲人,我不想失去所有我爱的人。求你别出去了。”

萨拉特望着姐姐,愕然不已,不是因为她脸上闪光的黑色泪痕和她惊恐的声音,而是因为她竟已做出了如此黑暗的推断。萨拉特带姐姐躲进衣柜,两人相拥着席地而坐。

枪声近了,此起彼伏,淹没了惨叫声。有时能听到急促的突突声,有时又是单独一枪,或者一连串间隔很短的单发枪响。

枪声一直持续到深夜,随后在清晨短暂地平息了一阵。达娜精疲力竭,因恐惧而精神恍惚,在这片宁静之中沉沉睡去。萨拉特依然陪在姐姐身边。黑暗中,只剩这对双胞胎轻声细气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屋外,枪声已渐渐平息,但还有别的声音。萨拉特侧耳倾听,听见靴子踏地的声音,一个军人问了句什么,他的上司回应说:“你很清楚该怎么做。”接着传来求饶声、痛骂声。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有人听命跪下,继而是更多的求饶声,有个男人在说:“我跟他不是一伙的,我发誓,我发誓。”他的声音穿透了萨拉特藏身处的墙壁,如此清晰,仿佛他就被按在这面墙上。随后是片刻寂静。接着响起一连串单发枪响,一声接着一声。而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阵枪声前所未有地近,有一瞬间,萨拉特简直以为那些人已经进了大楼。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她想,但我绝不会跪着死去。

她轻轻推开熟睡的姐姐,从兜里掏出折叠刀,站起身来。她稍稍把办公室门推开一条缝,刚够她自己通过,出来后又关上了门。

通往楼梯的走廊十分昏暗,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路上,她都试图在脑海中描绘那些凶手的模样。她把他们想象成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北方人,永远高大威猛,肤色苍白。在她心目中,他们完全是另一种人,甚至是另一个物种。

她登上楼梯,来到管理大楼的侧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声音。她打开门,向外张望。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搞错了时间。她估摸着那会儿应该是凌晨两三点,屠杀应该已经持续了24小时,但外面却亮如白昼。

接着,光线弱了下来,黑洞洞的天空展露无遗。黑暗持续了一阵,直到她听见北面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啸,接着,另一团火焰划出一道弧线,虚假的白昼很快又笼罩了整个营地。

萨拉特走得很慢,一直贴着墙前进。东南和西南方向隐约传来男人的咒骂,声音来自佐治亚和南卡罗来纳片区。同时还有一些混乱的声响:帐篷被拆毁,尖叫的女人突然被捂住嘴。也有枪声,但不像一天前那么急促、持久了。

亚拉巴马片区的中心燃着一堆熊熊大火,烈焰在缕缕黑烟中扭动。远处有几个人在焚烧尸体,他们拿帐篷布、衣物和垫子引火。火舌跳跃着,噼噼啪啪地向空中越蹿越高。

萨拉特转过墙角,在墙根发现了一排被捆绑的尸体,都是男人,有老有少。他们都靠墙跪着,排成一行,子弹洞穿了他们的身体,在墙上留下一团团殷红的血迹。

萨拉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她望着那些尸体。他们大多倒伏在地,要么脸朝下,要么背对她侧卧着;但面对她的那些,大都面目可怖,难以辨认,额头绽开,在无言的痛楚中扭曲变形。

尸体在尘土上留下潮湿的印迹,还散发着热量。萨拉特能在皮肤上真切地感觉到那股潮气,它是如此真实,就像开水沸腾时冒出的蒸汽。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生命熄灭的热量,是某种东西正在失去的热量。

在这堆零乱的尸体中,她认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伊力,就是她去找哥哥时碰见的那个弗吉尼亚骑兵。很快,他身边的面孔一一浮现在她的记忆中:他们全是她哥哥的反抗军战友。

忽然间,她完全丧失了勇气。她站在原地,惊恐万状,两腿发软,无法再对脚下的尸堆视若无睹,她已经可以确定,她死去的哥哥就躺在他们中间。周遭依然嘈杂不堪,能听见烈火在燃烧,人在尖叫,杀戮在继续,黑暗与光明在头顶上的天空中有节奏地交替,宛如上帝那颗恢宏的心。

有人正从远端的墙角背后朝这边走来,把萨拉特从瘫软中唤醒。从他们靴子轻轻落地的声音和他们的话音中,萨拉特听出他们是军人。她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他们说天亮之前没有纪律,全凭我们处置。”

她明白他们一转过墙角就会看见她。她来不及思考,顺势往地上一躺。她往死人堆里钻,藏在尸体中间。刚才贴在她身上的那股热量,这会儿完全包裹了她,填满了她的毛孔。她躺在死者的血液、汗水和排泄物中。她的衣服上浸满了这些东西,但她毫不在意,也没理会那种气味,只顾绝望地暗自祈祷:上帝啊,求求你,别让他们看见我。别让他们杀了我。

她屏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等啊等啊,像周围的死尸一样纹丝不动。那些人过去了。

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她又听见一个声音,是从路对面的帐篷里传来的。她听见一声发自喉咙深处的呻吟,还有骨骼碰撞的声音。等它平息了,一声尖叫响起,又戛然而止。

萨拉特从死人缝里向外望,看见一个男人走出马路对面的帐篷。他穿黑色牛仔裤,黑衬衫的下摆散在外面。他的裤兜里垂下一只软塌塌的黑色头套。她看见了他的脸,跟营地里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像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平凡。他是她的同类,同族同种。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看着这人向佐治亚走去,另一个火葬堆在那里燃烧。他消失后,萨拉特没再听见别的脚步声,于是站起身来,跑向那人刚刚走出的帐篷。

她在帐篷里见到一个名叫萨布里娜的女人,是一名密西西比难民,霍普韦尔轰炸的幸存者。尽管那女人满脸是血,面颊肿得不成样子,萨拉特还是认出了她。她的下巴大幅右偏,眼周青紫肿胀。她躺在地上,裙子被高高撩起,两道交叉的刀口掀开了她的腹部,她的胸口还在起伏。

她看见萨拉特,举起手示意她过去。萨拉特握住女人的手,挨着她坐下来。女人身下的帆布已被鲜血浸透。她呻吟着说了个词,但萨拉特听不明白。于是萨拉特就当她是在寻求安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从旁边抓过一条援助毯,盖住女人敞开的腹部。女人又把那个词重复了几遍,就彻底安静了。

萨拉特又在帐篷里待了一会儿,这期间一直握着那只手,但现在它只是徒余重量。她听着那队人马开回北方,撤向他们先前闯入的大门。他们从她所在的帐篷旁经过,成千上万,长长的队伍似乎没有尽头。她并不把他们想象成男人,甚至感觉他们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个为期一天的黑暗季节:一个原始的冬天。

穿军靴的脚步声远去了,只剩下火堆还在远处毕剥作响,萨拉特透过帐篷前门向外张望,看见了尸堆后的那堵墙。

随后来了一个掉队的士兵,一名年轻的军人,吊儿郎当地把步枪扛在肩上。经过尸堆时,他停了下来,拉开裤子拉链,开始对着墙壁小便。

萨拉特望着他。她从兜里掏出小刀,弹出刀刃。那人正背对着她。她出了帐篷,走向那人。她已不再害怕,她前进着,如同一个幽灵,她女孩的外壳下包藏着一团冰冷的火焰。她接近那人,跳到他身上,摸到他的脖子,割开了他的喉咙。

那人去够她的胳膊,抓住了她。她把他推到墙上。两人都摔倒在地,她压着他,他倒在尸堆上。被她割开的部位已是血流如注。她把他压制住,不停地捅刀子,现在他的脖子上已经沾满了滑腻腻的鲜血。很快,那人停止了挣扎,她依然握着手中的刀,一进一出,一进一出,直到刺进那具身体深处,直到刀子遇到了阻碍。她失声尖叫,猛刺他的后脑勺,颅骨卡住了刀子。她的左手从血淋淋的刀把上滑下来,握住了刀刃,手掌被拦腰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疼痛麻木了她。生命的热量离开了那人的身体,但这一次,萨拉特毫无感觉。


清晨,南方自由军抵达营区,是一队从亚特兰大开来的士兵。他们的卡车隆隆地驶过大门,进入营地,后面跟着带“红色月牙”标志的卡车和救援巴士,再后面是几名记者。

士兵们下了卡车。他们全是少年和小伙子,其中不少人从没上过一天战场。他们走在尸体和焚尸堆之间,目瞪口呆,一有风吹草动就拔枪。外国人权观察家和记者一声不吭地开始清点和记录死难者的情况。

太阳升起在佩兴斯上空。残缺不全或惊吓过度的幸存者们,都从各自的藏身处或被弃置的地方走了出来。躲在管理大楼里的营地工作人员也出来了,高举着“红色月牙”旗帜,嘶喊着报上自己的身份。

萨拉特绕着大楼走,军人一看见她就举起枪,喝令她不许动。一名士兵命令她跪下。但萨拉特依然站着,浑身浸透了鲜血。

一名营地工作人员看见是她,立即让士兵们放下武器。

“她是个难民,她是个难民。”那个女人说着,冲向女孩。

“萨拉特,亲爱的,把刀放下吧,”女人说,“没事了,都结束了。”

萨拉特把视线从那些小伙子和他们的枪上移开,转向那个女人。她一把推开对方,进了管理大楼。她走下楼梯,朝姐姐藏身的办公室走去。她在门上敲了三下,再两下,再一下——这是她们多年来约定的敲门暗号。良久,门里传来了脚步声。

“是我,”萨拉特说,“他们已经撤了。”

达娜缓缓地打开门,看见了妹妹。

“天哪!”她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们走。”萨拉特回答。

她带着姐姐走出大楼。院子里,一些南方士兵正在灭火和搜查帐篷。

士兵们用白布盖住尸体和遗骸,把他们放上担架,再抬到等在一旁的卡车栏板上。一些戴口罩的人在写字板上记数。记者对着死者拍照,并对幸存者提问,可幸存者们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目光有如木雕泥塑。少数毫发无损的人被迅速送上了巴士。

见到屠杀的惨景,达娜尖叫不止。萨拉特搀着她的胳膊,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

“他们把他俩杀了,对不对?”达娜喊道,“妈妈和西蒙。他们把他俩杀了?”

萨拉特把姐姐带到一辆巴士跟前,上面已经坐了几个沉默的幸存者。

“跟他们走吧,”萨拉特说,“只要妈妈和西蒙还活着,我就要找到他们。他们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们。”

一个幸存的营区工作人员来到双胞胎跟前,说:“你不能留在这儿,萨拉特。”

“我得安葬我的同胞。”萨拉特说。

“这些军人会安置他们的,他们会得到尊重。但你必须离开。这儿不安全——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要留下。不同意,就让他们崩了我。”

萨拉特转头对姐姐说:“我们很快就会团聚的,我保证。”

达娜从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把它系在萨拉特左手的伤口上。随后她拥抱了妹妹。

“漂亮姑娘。”她说。

达娜登上巴士。萨拉特走向密西西比片区一个火葬堆的余烬。她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帐篷不少都被划破洞开了,门也掉了下来。燃烧的气味呛得她呼吸困难。

她回到自家的帐篷。门被踢开了,切斯特纳特一家的物品被胡乱地扔在床上和地上。但里面没人。

萨拉特穿过土路,钻进路旁的另一座帐篷,她想,妈妈前一天晚上或许去那里拜访朋友了。那座帐篷的门也洞开着。

她在门外驻足片刻,试着鼓起勇气,怕会在里面看到什么,她试着想象着妈妈的尸体,试着想象着那具躯体毫无生气的模样。但她却不敢去想。相反,她的意志退缩了,编织出一个苍白而稚气的遁词:我的妈妈不会死的,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别人也许会死,但我的妈妈不会。

萨拉特走进帐篷。地上、墙上都有血迹,但依然不见人影。

她在外面那扇坏掉的门边,看见地上有拖行的痕迹。都是些宽阔的刈痕,像小河沟的源头。她不必循迹而去,就知道它们通向哪里。那边不远处,有一个硕大的火堆,焦黑的肉体尚未燃尽。


士兵们默默地干活儿。她与他们并肩劳作,对周遭的景象已经麻木。她帮着给死者盖上白布,再把他们抬到等候的卡车上。尸体被摆放在卡车的栏板上,装满一车后,卡车就向南驶去,新的卡车再开过来接着装。到了晚上,死者都运走了,火也都扑灭了,幸存者都被送进了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医院。

大部分士兵都奉命回亚特兰大去了,但有一小部分得留下来看守佩兴斯营。留下的人诅咒着自己的霉运,因为他们得在营地里过夜。死者虽然已经运走了,但他们的气味犹在,他们的音容犹在。

萨拉特向北走去。亚拉巴马也有军队进驻,他们把守着已被毁坏殆尽的隔离带,但一名士兵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另一个则在用平板电脑看电影,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他们似乎笃定那帮杀手不会再回来了。在他们身后,前一天晚上还亮如白昼的蓝军探照灯如今已是一片漆黑。

萨拉特走进她和马库斯养宠物的帐篷,那只老鼠已经逃之夭夭了,但乌龟切丽林还在它的畜栏里。

她抱起它,它却并没有缩回壳中。她带着它来到营地中央,巴士还剩最后一辆,她把它放到巴士的座位上。这会儿,留在营区的人已经不多了,只剩那些戴着手套和口罩记录伤亡情况的男男女女。他们在拍照,记下建筑外墙上的弹孔和地上风干的污迹。

萨拉特回到盖恩斯的办公室。整个营区都弥漫着一股烟火味,但这个房间却充满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它来自精细的木材、纸上的陈年墨水、锃亮的漆皮鞋,还有笔挺的西装。

她关上门,撕下墙上的地图,掀翻桌子。她推倒书架,然后把那些战前样式的西装全部从衣架上拽了下来,把盘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扯开那些陈年古书,撕碎书页,折断书脊。然后她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盖恩斯走进房间,跨过毁坏的书架,绕过掀翻的桌子,在萨拉特对面席地而坐。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战前西装纹丝不乱,没有沾上一点儿灰尘或血迹。

“我一听说就赶来了。”他说,“家里人都还在吗?”

“我妈死了,可我找不到她的尸体。”萨拉特说,“我哥也死了,我也找不到他的尸体。”

“他们自称‘21世纪印第安纳人’,”盖恩斯说,“是军人,但不在编制内,不过蓝军指挥官毫无疑问知道他们的……”

“别再说他们了,”萨拉特说,“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他们的事。我不想再读关于他们的书,不想记住他们的首都,也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欺负我们的。”

“那你想做什么?”盖恩斯问。

“我要杀了他们。”

萨拉特双手掩面。她全然没有看见,就在那一瞬间,她老师的唇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