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特伏在前廊上,等妈妈从埃莉萨·波尔克家回来。她去那里是要见个什么人。不远处,西蒙在奋力往屋顶上爬。过去三天里,他已经试过十几次了,始终无法翻上屋顶。他深知上面那些太阳能板必须隔天清洗,否则功率就会降低;而储雨罐要是不定期氯化,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发出一股臭鸡蛋味。他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对这些事无能为力,心中懊恼不已。
他再次把梯子竖起来,靠在集装箱一侧。这里靠近露天淋浴间,地面的泥土被废水冲得发软,梯子腿微微陷了进去。
西蒙非要让妹妹们帮忙不可,于是她们一人一边扶着梯子,尽量不让它摇晃。西蒙站在最高一级梯子上,准备起跳,想把自己弹上屋顶。
“行了,”他边说边擦掉手心的汗,“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萨拉特和达娜齐声答道。
西蒙手扶集装箱边缘,踮起脚扫了一眼屋顶。
“扶稳了。”他冲妹妹们喊道。
“扶着呢。”萨拉特回答。
“不行,扶好,别让它动。”
“扶好了!”
西蒙给自己鼓鼓劲。他想起爸爸从前干起这些事来是多么得心应手——尽管他夜里很晚才从制衣厂下班,手指因终日缝衣而粗糙发红,但他依旧欣然扛下了家中的琐事:给储雨罐打补丁,在风暴肆虐之后加固窗户,用老旧的手摇磨磨高粱面。他想起把粮食磨成精细的面粉时手柄吱呀作响的声音——那是劳动的声音。
西蒙在梯子顶上站稳,然后他大喊一声“一、二、三”,竭尽全力向上一蹦。他双手抓着集装箱边缘,胳膊向上一撑,在屋顶上探出半个身子。有一个瞬间,他仿佛失去了重量,整个人悬在空中。他试着向上用力,想把自己撑上去,结果却像一架失衡的跷跷板一样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脖子着地,跌在软和的泥土上。
双胞胎惊叫着从梯子旁弹开。萨拉特望着地上的哥哥。他与地面的剧烈碰撞溅起无数泥浆,简直把她看呆了。达娜则在尖叫,因为她的裙子哗啦一下沾满了泥点。
西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有些痉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呻吟一声,爬了起来。
“算了,”他对妹妹们说,“都是因为你们没扶好。”
“我的天哪,等爸爸来修不就好了?”达娜说,“你把泥巴溅得到处都是。”她说完就冲进屋里换衣服去了,西蒙也跟了进去。
萨拉特留在屋外,注视着西蒙刚才落地的位置,然后跪了下来,用手在淋浴间和西蒙砸出的坑之间挖了一道小水沟。随后她打开淋浴喷头,任水哗哗地流。水慢慢地向小水沟里汇集,注入西蒙留下的小坑,形成一片男孩形状的海洋。
“快把它关了,”西蒙说,他已经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别浪费水。”
夜幕降临,妈妈还没回家,孩子们只好自己吃晚饭。他们吃的是三明治,就是用过期的面包夹几片罐头猪肉。肉罐头的标签上印着奇怪的文字——都是物资援助船运来的进口货,是死亡圣神送来的。这几天,他们这位邻居来得更勤了,带的礼物也更多:有更高级的食品和更好的衣服。
罐头肉嚼起来像浸湿的橡皮,有些弹牙。吃完三明治,孩子们又解决了波尔克那块软泥派的最后几块,这道甜点已经在冰箱里放了两天了,面上那层奶油芝士已干硬开裂。
萨拉特眺望着河面。这一天来,她发现自东向西渡河的船只比往常要多,而这会儿,在夜幕下的河面上,交通变得更加繁忙。她听见从上游1英里左右的地方传来化石燃料引擎经过消音处理的轰鸣,偶尔还能听见一些看不见的人在发号施令的声音。
“那是爸爸吗?”达娜问道。
“不,”西蒙回答,“是反抗军。”
“谁是反抗军?”
“就是一些战士,”西蒙盯着妹妹的脸,想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这个词,“他们跟我们是一边的,在跟北方打仗。”
“妈妈说爸爸就在北方呢,”达娜说,“我们要上那儿去找他。”
“妈妈撒谎。”西蒙说。
达娜听了,一脸惊诧地转向妹妹:“他居然说妈妈撒谎!”然后她又对哥哥说:“我要告诉妈妈。”
“你以为爸爸会撇下我们自己去北方吗?”西蒙说,“他可什么也没带,除了几份文件,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肯定出了什么事,妈妈还瞒着我们。”
达娜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妈妈说爸爸就在北方呢,你在瞎说些什么啊?”
孩子们听见的的确是反抗军的船队的声响,船只正把士兵和补给转移到西部前线附近的油田上。他们停靠在埃莉萨·波尔克家附近,在那儿设立了一个临时营地。在邻居的邀请下,马丁娜·切斯特纳特赶到这里,来跟反抗军指挥官商谈庇护问题。
波尔克家的房子是四节围成一圈的拖车。拖车是用预制件组装的,外墙由乙烯制成,每节都有倾斜的锡制屋顶。
埃莉萨·波尔克家这块地方向来十分宁静,但现在,由于反抗军的到来,这里变得混乱而喧闹。马丁娜从高粱地里出来,看见好几十个男人在邻居家附近走来走去,大都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他们一个传一个,把板条箱和粗麻布袋从熄火的船上转移到拖车里。反抗军士兵身上都别着小小的移动对讲机,里面不时传出各种指令,要他们准备迎接更多的即将靠岸的船只。一个小伙子坐在河边,把一盏落地灯开了又关,用瞬时迸发的强光为漆黑河面上的过往船只打着信号。
他们身上的制服破旧不堪,颜色、款式各异,都是用手边现成的料子将就做的——黑色牛仔裤、工装背心、猎鸭人迷彩,还有应反抗军将领要求夹在援助物资里走私进来的外国军用工作服。他们的武器也是走私来的,要不就是从父辈、祖辈的阁楼里翻出来的——这些枪支往往比持枪的男孩还老。在一般人看来,他们远远谈不上训练有素,而且装备匮乏。他们这些人的前景,不外乎奔赴西面的战场,死在自己根本无法匹敌的强敌手中。然而在他们身后,在他们出生的那些绝望小镇,还盘桓着另一种更为缓慢的死亡——死于贫困、厌倦和堕落。
马丁娜站在高粱地边上望着他们。他们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张桌子,充作临时指挥台。桌上铺展着一张硕大的等高线图,画的是路易斯安那与得克萨斯交界处的地形。几个稍稍年长一些的男人正围在桌旁,用各种图钉和记号笔在地图上标来画去。他们会偶尔抬起头,对忙着搬箱子和搭帐篷的年轻战士说几句话。有个看上去不超过17岁的男孩爬上了波尔克家那节正对河面的拖车,想在上面插一面代表“反抗军联盟”的响尾蛇旗,却被一位行事谨慎的年长军官制止了。
在那节拖车门口,马丁娜看见了埃莉萨·波尔克。她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几个反抗军士兵把她的行李从屋里搬到停在附近的一艘船上。
波尔克也看见了马丁娜,于是招呼她过去。一路上,马丁娜能感到士兵们向自己投来冷漠而狐疑的目光。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
波尔克抱了抱她的邻居。“噢,宝贝儿,宝贝儿,”她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你不是说只有那个指挥官会来吗?”
波尔克摇头:“蓝军从得克萨斯油田向东转移了,我们这些小伙子要去会会他们。他们说要是行军够快,就能阻止蓝军进一步挺进路易斯安那。”
马丁娜四下打量,想找出战地指挥官模样的人。“他在这儿吗?”她问道。
“在,亲爱的。不过他正忙着呢。他这会儿不会搭理任何人的,除了他的手下。”
“指给我看,哪个是他?”
“等一会儿吧,”波尔克央求道,“现在去找他谈没什么好处。”
“告诉我他在哪儿。”
波尔克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马丁娜带到院子中央那张桌旁,一个男人等在那里。他又高又瘦,比马丁娜年轻五六岁。他的小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呈倒梯形,像个箭头似的指向他胸骨的顶端。他穿一身黑,从靴子到军帽都是黑的。忙碌的士兵们围绕在他身边,仿佛运行在一条长长的轨道上,他们在临时营地里四处穿梭,执行着他的指令,完成后再回来领命。他说话时声音很轻,马丁娜走到铺地图的桌前,直到只跟他一桌之隔,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见了她,战地指挥官一言不发,转而把目光投向波尔克。
“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那位邻居,”波尔克说,“丈夫牺牲了的那位。”
“他不是牺牲,”男人说,“是死了。”
战地指挥官再度陷入沉默。他身边的人都带着敌意盯着马丁娜,不过他的目光却平静如水。
“我听说你们在维克斯堡附近有一个为烈士遗孀设立的避难所,”马丁娜说,“那儿能保障妇女和孩子的安全。”
战地指挥官没有搭腔。
“我有两个小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很年幼,”马丁娜接着说,“他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失去了生活的经济来源。”她转向波尔克,“波尔克女士是我们唯一的邻居,多亏她慷慨解囊,我们才不至于饿死,但现在她也要走了。我只求您允许我们跟她一起到维克斯堡去,保我子女平安,此外,我别无他求。”
“办不到。”战地指挥官回答。
“怎么办不到?我们个把小时就能收拾停当。我们立马就能上路,只消带几件衣服。”
“我们只收容军烈属,”战地指挥官说,“除非你家有人为我们的事业捐躯,否则你没资格去那儿。”他又研究起了桌上的地图,战士们很快又围着他忙碌起来。
“算啦,宝贝儿,”波尔克挽起马丁娜的胳膊,“让他们忙吧。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马丁娜一把推开波尔克的手。
“是你的人害死我丈夫的。”她对战地指挥官说,“你的人既然害死了自己人,就有义务给他的家人善后。”
战地指挥官绕过桌子,走到马丁娜跟前。凑近一看,马丁娜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尽管波澜不兴,却十分美丽。
“我的人只杀北方佬和叛徒,”他说,“你丈夫属于哪种?”
波尔克拽住战地指挥官的衣袖,恳请他跟自己到拖车里借一步说话。两人朝屋里走去,把马丁娜留在原地。战士们把她围在中间,其中不少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热闹。
“你敢这么跟他说话,够有种的,”一名士兵上前来说,“我见过有人还没说这么多话就被他崩了。”
“我对你的见闻没兴趣。”马丁娜答道。
过了一会儿,战地指挥官和波尔克一起从拖车里走了出来,他走向马丁娜。
“明天一早,河东岸那条路上会有一辆巴士,去往北边的佩兴斯营。看在有这位女士为你担保的分上,看在她家的男人为我们的事业做过贡献的分上,我会跟他们打个招呼。明天你要是带上孩子去那儿等,他们会给你们留个位置。”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孩子带到难民营去?”
“我是让你好自为之。”
随后,战地指挥官的视线又回到铺着地图的桌面上。“走开吧,”他说,“这儿没你事了。”
马丁娜扫了扫围在她身边的士兵。
“你们没有一个有种的能站出来是不是?你们都没妈、没孩子是不是?”
他们只是盯着她瞧,有的神情冷漠,有的暗暗发笑,但没有人开口。
马丁娜撇下他们,原路返回。在她快踏进高粱地时,波尔克从后面追了上来。
“哦,宝贝儿,真抱歉,”她说,“我尽力了。”
“我们生在南方,所以不是北方人;我们想去北方,结果也不算南方人了。”马丁娜说,“那我们算什么啊?你说我们算什么?”
波尔克往马丁娜手里塞了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第二天早上巴士停靠的时间和地点。“营地那儿也没那么糟啦,马丁娜,”波尔克说,“那儿吃得不错——食物都是物资援助船直接供应的,而且不要钱。他们还专门开辟了地方给孩子们玩,你们在那儿会很安全。”
“我们在那儿会被人当牲口对待。”
波尔克指指西边:“亲爱的,这都是为了孩子们好。都说战场现在离我们这儿已经前所未有的近了,前线每天都在东移。路易斯安那警卫队那帮叛徒听任蓝军在我们的地盘上长驱直入,根本不管他们杀害的是谁。佩兴斯起码都是自己人。到了那儿,你的孩子们就安全了,马丁娜。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
马丁娜望着邻居那双笃定的小眼睛。“我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她说,“我要去认领我丈夫的尸首,把他埋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我还要一直住在自己家里,打仗就打仗。我再也不会去求那些端着枪的小屁孩开恩了。”
“我反正是尽力了,”波尔克说,“不过你不该说什么他们害死了自己人这种话,他们很介意这个。”
马丁娜回到家,看见萨拉特整个身子都埋在岸边的泥里,只露出个脑袋。她哥哥正把一捧一捧的黄泥往她身上糊,小女孩开心得乱叫。达娜坐在不远处的树桩上看着他们,面带一种含糊的不屑。
西蒙一看到母亲,就倏地站了起来:“是她叫我弄的。”
“把她挖出来,洗澡去,”马丁娜说,“完了赶紧睡觉。”
“妈妈,西蒙说你撒谎。”达娜说。
“才没有呢。”西蒙否认道,朝达娜扔了一把泥。
“我好话不说二遍。”马丁娜说。
孩子们从河岸边往回走。萨拉特跳到最前面,身上沾满滑腻腻的泥浆,皮肤还散发着泥土的腥咸味。她边走边脱衣服,把背带裤脱在身后的路上,进了淋浴间。三个孩子里,她的肤色最深;达娜和西蒙都继承了爸爸浅棕的肤色,而萨拉特则有着妈妈的黑皮肤。
马丁娜给女儿拿来了干净衣服,放在淋浴间外面一个倒扣的水桶上。不一会儿,孩子们就都洗漱完毕了。他们一个个吻过母亲,回到房间。
马丁娜独自坐在核桃木椅子上。她吃掉孩子们剩下的三明治渣,又把最后一点罐头肉也吃了。但她还是饥肠辘辘,只得快步走进屋里,从冰箱里取出一袋杏肉冻。那是一种橙色的胶状食物,装在一个平淡无奇的银色小包装袋里,曾是行军套装的一部分。在南方,这种套装不论是卖掉、扔掉还是送人,最后无一例外地落入黑市,再被拆开单卖。这种食物价格不菲,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实用,能补充能量。
吃完,马丁娜没有回到椅子上。她发觉自己正朝什么地方走去——不是去东面的河岸或北面的高粱地,而是向西走到屋后,沿着那条人迹罕至的小道穿过发黄的草丛,来到那座远离河岸的废弃小镇上。
初冬那会儿,气温骤降,工厂需要人手。她丈夫每天就沿着这条路到唐纳森维尔的制衣厂去上班。其实切斯特纳特家附近就有一个班车站,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走着去。他会沿着草丛中这条小路拐上一条乡道,再走两英里,就能看见路面上横着两道废弃的铁轨,枕木间荒草丛生。
马丁娜就沿着这条路向铁轨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因为地上满是罅隙,很容易崴脚。路边有几盏路灯依然屹立不倒,靠着尚未损毁的自动太阳能板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晕。除此之外,路上一片漆黑。
在道路与铁轨的交会点东面,有一栋矮小的农舍,那曾是马丁娜父母朋友的房子。屋子一侧曾有一片棉田,但早已灰飞烟灭。
马丁娜下了乡道,拐上泥土车道。那栋几近垮塌的木质简易农舍静静地立在她面前。从密西西比河上刮来的一连串风暴,吹松了固定墙体的榫卯,却又不足以把屋子推倒,结果造成房子大幅度西倾,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行四边形。
偶尔想一个人静静时,马丁娜就会上这儿来。除了门口不时会有流浪汉留下的啤酒瓶和空烟盒,这个家从来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这块领地西头,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核桃树。许久以前,这家人在最粗壮的那根枝条上挂了个秋千。自孩提时起,马丁娜就把这里当作一个避难所。在那棵树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放眼望去,能把整个路易斯安那西部尽收眼底。
但夜里那儿什么也看不见,天空一片漆黑。只有“鸟”在她头顶上盘旋——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远程武器,用于搜集情报或清除目标;过去,这些机器的运行和行动有人遥控,尽管操作者看到的目标图像总是像素极低,模模糊糊,常常令他们良心不安。战争初期,“鸟”曾是合众国军最得力的武器,但随后,反抗军向连接“鸟”及其操纵者的军事服务器群投下一颗炸弹,改变了这一局面。今天,这些机翼上镶有一圈太阳能板的机器四处乱飞,被遗弃在空中,没有既定路线,目标随机。
她在破旧不堪的秋千上坐了下来。树枝稍稍压低了些,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秋千绳在马丁娜的重量下绷紧,深深勒入树皮上的绳槽。她撕开杏肉冻的包装,用手指掏出那种黏稠的橙色食物,送进嘴里。这种质地的食物没什么嚼头,她用舌头和上腭把它压碎,再顺着喉咙咽下去。它的味道不像杏肉,倒像杏味香水,一些没怎么在自然界中见过这种水果的工程师凭空想象出来的。不一会儿,她就感到糖分在自己的神经末梢里游走。
她听见一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想问谁在那儿,却没有问出口,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简直就像在她身边似的。她这才看清声音的来源——一只枯瘦的癞皮狗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田野上游荡。是只猎狐犬,它蹑手蹑脚地缓缓走向她,试探着,看她是否心怀敌意。
马丁娜把最后一点杏肉冻挤到手上,伸向那条狗。尽管已经饥饿难耐,但它还是谨慎地嗅嗅,停下来思考片刻,最终掉头离开了。
马丁娜抬起头,一缕橙红的微弱曙光霎时点亮了天际。
夺目的光线笼罩着地平线,宛如穹顶。这景象仅仅持续了几秒,就消失了。不一会儿,它又再次出现,身后那一抹火焰般的光芒刺穿了夜幕。光线悬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消退下去。这场面全无声息,每一抹朝霞都仿佛在真空中闪耀。
接着,太阳探出半个脑袋,刚才的霞光顿时黯然失色。几秒钟过后,马丁娜听见一记闷响,她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那声音吓得她心惊肉跳,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她倒在地上,目瞪口呆,耳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钝响。那条猎狐犬狂吠着逃开了。紧接着,马丁娜也奔跑起来,奔向孩子们和家的方向,使出了年轻时的功力。四分之一英里过后,她感到肺部烧灼欲裂。这时,一声更剧烈的闷响又把她掀翻在地。等她终于跑回家中,扶着前廊栏杆大口喘气时,两声爆炸再次传来,彻底粉碎了夜的宁静。
她在屋里找到了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双胞胎在父母床边的地板上抱在一起,萨拉特护着号啕大哭的姐姐。西蒙在门边,想关上集装箱那扇锈烂不堪的门。他家夏天极少关门。
“你去哪儿了?”他问妈妈,“出什么事了?”
马丁娜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拉进里屋,说:“没事的。是路那头一间工厂着火了,就是声音大而已,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坐在地上,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中。她从床底下拽出一床平时舍不得用的毯子,把它披在自己和女儿们身上。“只不过是路那头一家工厂着了火,”她说,“就是声音大而已,很快就会没事的。”她每重复一遍,就多相信一分。
爆炸声一直持续到清晨,毫无规律,轻重不一。最后,孩子们都累坏了,也不再大惊小怪——双胞胎靠在妈妈的胸口,西蒙坐在她们旁边的地板上,一家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阳光渗进窗户。
马丁娜直勾勾地盯着家门口,等待着。爆炸声已趋于平息,现在她留意的是那些细小的响动——踏踏的脚步声,压低嗓门的下令声,咔咔的子弹上膛声。但什么都没有。她只听见鸡无助的啼叫、蟋蟀有节律的振翅和孩子们的呼吸。
想想固执已经让你付出了多少代价吧,她心里说,别再让它夺去更多。
她挪到儿子身旁:“你觉得你能用那条小船送我们过河吗?”
“能!”西蒙不假思索。
“回你房里去——轻点,别吵醒妹妹们——尽可能往你的背包里多装几件衣服。”
“为什么?”西蒙问。
“赶紧,我还指望你送我们过河呢。你爸爸全指望你了。”
男孩悄无声息地站起来。马丁娜等着他打好包,才起身去把两个东倒西歪、迷迷瞪瞪的女儿抱到她们床上。她一放下她们,两人就又睡着了。趁她们没醒,她从床底下拖出切斯特纳特家那只最大号的箱子——那是她奶奶留下的一只旧行李箱,上面带着铜制的镶饰。箱子又宽又深,铜制的合叶已脆弱不堪,箱子侧面满是贴纸,每张都来自马丁娜只在教科书上读到过的某个历史遗迹或国家公园。
她在床上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房间里。箱子里有几支笔和一个破烂的空相框。她把这些玩意儿扔在地上,拉开梳妆台抽屉,把衣服和洗漱用品一股脑儿塞进箱子里。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立刻给要带的东西排好了次序,贴身的优先——卫生棉、内衣,然后才是裙子。她带了两条毛巾、两卷卫生纸和一包纸尿裤。见箱子差不多快满了,她就去厨房拿来几罐最经得住贮存的食物——果酱、花生酱和剩下的所有行军套装。她拿出几只硕大的汽水瓶,把里面的饮料全部倒在屋外,再打开连着储雨罐的水龙头,把它们灌满。她一直塞到箱子几乎关不上为止。她坐在上面,想把它压上,但老旧的搭扣根本不管事。于是她从梳妆台里取出丈夫的皮带,把它们系在一起,一圈一圈捆在箱子外面,免得它炸开。随后,她找出萨拉特和达娜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米妮老鼠背包,在里面塞满女儿们的衣服。
她来到屋外。在屋子朝南那一面的柴炉边上,有一段广口水管从屋顶通到地上,但什么也没连。水管两端都是封死的。她跪下来,拆开底端的封口。管子里淌出几滴黄褐色的水。她把胳膊伸进去,摸到一个咖啡罐,用力拽了好几下才取出来。她打开罐子,开始清点里面的东西:500美元;300块路易斯安那等值辅币;三张16开的战前邮票;2000块反抗军货币(这种货币是战争之初由新祖阿夫兵团发行的,现在几乎已经一文不值,不过本杰明觉得这玩意儿说不定哪天会有历史价值);还有马丁娜的曾祖父传下来的一块坏掉的劳力士手表。
收拾停当后,马丁娜把行李都搬进院子,进屋去叫女儿们。孩子们睡眼惺忪地望着她,还没睡醒,也没回过神来。
“姑娘们,我们来一次小小的冒险吧,”她说,“我们一起过河去,好不好?”
一听到冒险,萨拉特来了精神:“我们为什么要过河呢,妈妈?”
“因为我们要到一个新房子里去住一阵子,宝贝。”
“我们是去找爸爸吗?”
“是的,宝宝,是去找爸爸。来吧,我们穿衣服。我们这就得出发了。”
带女儿们上路前,马丁娜从首饰盒底下抽走了两张自己和丈夫的合影。那些都是老古董了,是用她祖父的相机拍的。她把照片揣进衣服底下。
她来到外屋,看见萨拉特正踮着脚,吃力地想举起瓜达卢佩圣母像。
“宝贝,别管它了,”马丁娜说,“我们以后再回来拿。”
“爸爸会想它的。”萨拉特回答。
“暂时先别管它了,我们得走了。爸爸会理解的。”
“不!”小女孩怒吼一声。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雕像举离了桌面。它正好落进她怀里,弄得她差点摔倒。萨拉特抱着这尊跟她差不多高的雕像,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马丁娜拉上集装箱的门,又上了一把不堪一击的密码锁,她心里清楚,这种锁连最小的电缆钳都经不住。随后,她提起箱子,带着女儿们顺着堤岸走向河边,西蒙已经在筏子上等她们了。
伴随着她们登上筏子,筏子浮浮沉沉。马丁娜以前从没坐上来过。几年来,她过河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有限的几次也基本都是乘奥尔德·史密斯的船,每次都是他邀这家人去城里野餐。这只筏子不过是孩子们的玩具,不适合渡河,它漂在密西西比河河口上,简直像一只水蛭。
切斯特纳特一家在朝霞染红的天空下起航。马丁娜从儿子手中接过铁锹,奋力划水。她感到水流正把他们拽向下游,也知道到了河东,他们还得再往回走上一英里多,才能到达巴士的停靠点。她汗如雨下,腋下有一大片深暗的汗渍。她感到双眼刺痛,但她没有停止划水。
多年后,在佩兴斯营的帐篷里,马丁娜会暗自诅咒自己离家的那一天,诅咒自己竟心甘情愿地把孩子们带进了饱经战乱、满目疮痍的南方腹地。
但在那天早上,她不会知道,反抗军、联邦军和墨西哥军队已经陷入了僵持状态;自切斯特纳特一家在那个清冷的4月离家之后,战争再也没有向路易斯安那蔓延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