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4月30日,星期二

一整个早上,天上的积云不断散去,下午时分才消散殆尽。安杰拉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看到这样完整的星环在空中的壮丽景色,只是红色天狼星和极光的荧光把划过南边天空的星环又加上一层浅紫色。星环下面,三公里外的缓坡下方,是蓝河支流。安杰拉一直看个不停,主要是安抚自己,这段凄惨的旅程中终于有一件事情顺利地发生了。一如利夫所预料的,河面很平整、结实,而且还算挺直,在严酷的丛林山谷间算是一条高速公路。就在三公里外。好近了。

她顺着停滞不前的车队往后走时,冰冻的空气清澈到她可以看见天上几十公里以外的极光光带,在更上面偶尔有一片朦胧的紫色磷光覆盖在大气层上。电离层因为红色天狼星的粒子风暴而被灌满了电浆,像是浅色的霓虹招牌一样隐隐发光,将星球的苦难传递给整个太空知道。一丝丝闪电在大气层的上端不断闪烁,因为气层想要将能量值调整到平衡。

这种畸形的美看了让人相当沮丧。气温在短时间内不会有改变,而他们需要的正是短时间内的进展,现在看起来,他们似乎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她经过装着MTJ一号的小型橘色修车厂气球,后者现在看起来扁了下去,因为维修小组准备要把气球打开,把车开出来。

星期一下午,MTJ一号有两个转轴引擎在三个小时内接连故障。每个人都开始暗地交头接耳,怀疑有人蓄意破坏,除了利夫和达尔文,他们其实心里早就知道有这样的可能。他们之前就跟埃尔斯顿说过,摔下过山谷的车辆在两千公里长征中绝对会出现性能上的问题,所以气球修车厂又被拿了出来,让车辆工程组员可以修车。他们足足花了十一个小时才把旧零件拆下,用备用零件补上。

安杰拉来到行动实验室二号,e-i命令门打开。她等到小小的入口区的空气滤过一遍之后,才脱下她的头罩和手套。一如往常,温暖和光亮对她而言显得陌生。空气居然让她有反胃的感觉,毕竟实验室里有九个人,还有药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让空调滤净器工作得相当吃力。

帕瑞西醒着,靠在枕头上,让她立刻忘掉反胃。他的脸颊带点红,像是在外面玩得太疯的小学生。她想这应该是好事。

“嗨。”她说,从他的担架还有卢瑟躺着的担架之间穿了过去。卢瑟的情况仍然看起来不好,皮肤灰白,床单下有一堆管子接着。管子末端连接的袋子里装着液体,她觉得液体的颜色看起来很不对劲。

“你来啦。”帕瑞西说。

安杰拉很快地亲了他一下,非常强烈地感觉到车里和驾驶座上塞满了人。“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医生给我的药很好。”

“你运气好。我们开始吃合成凝胶了。”

“哎,我知道。”他朝狭小的厨房挥挥手,里面有一个制餐机放在柜子上,由厚重的工程用胶带固定在不锈钢表面上。

安杰拉一看就苦了一张脸。那机器看起来像是连锁咖啡店用的廉价咖啡机,只是少了蒸汽和呜呜声。操作很简单:把凝胶放在上面,选择餐点种类,餐点是一个小小的银色盒子,根据食物种类有不同的颜色:炖牛肉、炖苹果、土豆泥、汤、鸡肉咖喱等等超过二十种。机器会把调味料混入凝胶里,再加入某种像是果冻胶一样的粉去改变质地,让成品看起来像是真正的食物——至少制造商的广告是这么大肆宣扬的。安杰拉和所有人在午餐时发现,从管子里像放屁一样喷出来的东西是一团团的奶油,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食物色素,还有混合得很不均匀、带着苦味的人工调味。

“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那种东西放在货品清单上。如果我想要省重量,应该直接把卡芮兹玛丢下就行了。”她告诉他。光想着食物就让她全身发抖。奇怪,虽然实验室很暖和,但她却奇怪地觉得很冷。

帕瑞西笑了,“这种事我就不知道了。医生给我吃的是真的食物。”

“什么啊,要是我受伤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喝鸡汤快要喝不下去。”

安杰拉转向坐在卢瑟担架旁的康尼夫医生,“他还要多久才能起来?”

“再过几天。现在暂停休整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新肉贴片可以趁现在固定他断裂的肋骨,肋骨愈合得很好。”

安杰拉捏捏他的手,“你看,你的情况很好。”

“是啊,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上路?”

“达尔文要去试开MTJ一号。我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把修车厂撤下。如果新的轮轴没问题,我们一大早就要开去支流。”

“听说上校已经去探查过了。”

“对啊。MTJ二号跟热带车一号今天早上都开了过去。冰冻得很结实,上面的雪大概只有一米深。我们能够弥补很多之前浪费的时间,也不会像通过丛林那样让车辆这么辛苦。”

“终于有点好消息。”

她举起带来的袋子,“你起来之后,我有新毛衣给你。打得有点急,所以线条不是很完美。”她的肌肉又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她递过红蓝色厚毛衣时,手臂在颤抖。

“谢谢。”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我该走了。我有一堆头罩要织。看样子我终于找到自己真正的天赋。”安杰拉说。

帕瑞西咳嗽,痛得满脸纠结,“每个人都喜欢你打的东西。”

“那当然。你好好保重。下次加油的时候我再过来。”他躺在那里看起来虚弱得令人心惊,严重到让她情绪不稳。面对病痛,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向来没有办法良好地应对,这个不足让她几乎要为自己感到羞愧。她从担架间挤出去时,刻意不去看卢瑟。之前为了紧急救治把他搬到驾驶座绝对不是好事。她听到朱厄尼塔·沙可说卢瑟的内伤有多严重,车队的情况也让他的伤势一直好不了。

“我跟你一起出去。我要去看看尚·克雷肖。”马克·奇蒂说。

安杰拉很有礼貌地等对方穿上层层衣物还有大衣,两人一起从入口区走出去。外面的MTJ一号正小心翼翼地绕着车队车辆转圈,避开东边的一丛树。用布料组成的修车厂在地上堆成一摊奇形怪状,在变幻的光线下看起来是紫红而非橘色。

奇蒂挥手告别,走向实验室一号,尚在那里休养。些微的脑震荡和肋部瘀青用不到卢瑟所需的密集监控与照料,所以医生让他住到另一辆实验室中,可以舒服地躺几天。

安杰拉走回热带车二号时,觉得自己的胃部又一阵翻腾,头疼逐渐明显,嘴巴也泛起唾液,她担心自己要吐出来。有东西让她对空气的变化非常敏感。然后她感觉到身体完全不一样的冲动。“狗娘养的。”她呻吟一声,开始尽力朝车子冲去。她一进去就需要马桶。她的e-i与玛德琳联机,恳求她把所有东西准备好。管他什么尊严,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全身都在冒汗。“你也是?”玛德琳回答。

安杰拉甚至不在乎还有谁也在受苦,她一心一意只想要赶快到车子里。


天狼星朝天边落下时,马克·奇蒂离开了实验室一号。尚基本上已经没有问题,检查只是走个程序而已。他们早上出发时,尚已经可以回到热带车一号。

风吹动了地面的雪,薄薄的雪花在他身边盘旋,他看着车辆工程组继续把修车厂卷起来,收到实验室一号后面的雪橇上,然后朝他们挥手。MTJ一号回到车队里,后面有两个人把箱子放回吊篮里。几个人都正要回到自己的车上。有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在跑,脚步踢起一团团雪。大家收拾的工作似乎要告一段落,马克的心也安了下来,相信他们明天真的就能开上支流。这条路会带他们直接开入萨瓦。再一个星期他们就安全了。

“得要你去送货。”马克走回实验室二号的半路上,康尼夫医生传话来,“五件确认肠胃感染,有非常多人都报告有早期症状。他们需要止泻药。”

“好,我一下就回去。”

“你负责三辆热带车,朱厄尼塔会去卡车和MTJ。”

“行动实验室呢?二号车的人似乎都没事。我们为什么没中标?”

“我们也有。米亚和赵都得了。我自己也不太舒服。”康尼夫回答。

“该死的,怎么会出这种事?”

“一定是食物中毒。有太多人同时发作,不可能是传染。”

“都是那些什么鬼合成食物。”马克立刻说,“制餐机一定有问题。”

“有可能。我们晚点再研究病源。现在我要所有人吃药、补充液体。”

“没问题。”马克抬头去看实验室二号在哪里。天气又开始变糟,天狼星开始离开天空。今天晚上会非常漫长,非常不愉快。他不愿意去想车里的情况会变得怎么样——毕竟便盆也没那么多。大家最好还是直接往外跑,脱了裤子就拉。只是穿了这么多层衣服想那样可不容易。还有怪物,他心想。

他经过卡车一号时,看到巨大的树边有一个银色圆筒躺在雪地上。一定是试开时从MTJ一号上掉下来了。他知道圆筒里放的是零件,每辆车都载着自己的零组件,就连行动实验室也不例外。雪现在下得这么大,说不定到早上就会被埋起来。这些零件很重要。

“该死的。”他低声喃喃咒骂。走过去要不了一分钟,他甚至看到MTJ留下的轮胎印,直接延伸向圆筒。

马克开始朝被抛弃的圆筒走去,没想到距离比他以为的要远,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要判断距离向来很难。MTJ的轮胎轨迹拐了弯,绕开牛鞭树和大珂亚树。树也误导了他,这些树比他以为的还大,白色的大地让视觉比例都扭曲了。

离圆筒两米时,他看到了脚印。脚印就在被宽型低压轮胎轧实的雪地旁,踩在无人涉足过的雪面上。他直觉地感觉脚印的形状有哪里不对劲。先不管是不是有人跟着MTJ走到这里,光是形状就莫名怪异。他停下脚步,弯下腰,推开护目镜好仔细检查形状。经过一段时间,他终于发现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脚趾?”他惊呼。这是一只脚踩出来的脚印,不是靴子。有人光脚在外面跑。这也太蠢了吧?

雪落下,发出响亮的啪嗒声。

“什么人?”马克转头,盯着发出声音的来源。一团雪从最近的牛鞭树上落下。这棵树极为巨大,朝荧光的天空伸展,有六十多米高。可是当马克看到站在树林间的身影时,早已经把树很高这件事抛在脑后。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一根牛鞭树卷起的树枝颤抖晃动、甩开冰壳时抖落的雪。站在五十米外的身影是个黑色的轮廓,人形,但绝对不是人类。

“天杀的!”马克大吼。他命令e-i要求跟车队进行紧急联机。怪物没有动,没朝他冲来。“救命。”马克对联机恳求,“拜托,救命。”他面前的怪物举起双手,刀刃般的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挥动。

“怎么了?”埃尔斯顿质问。

马克沉默且震惊地看着怪物的手臂快速繁复地挥动,他唯一想得到的比喻就是指挥家带领着乐团,演奏某种狂乱不协调的咏叹调。

最低一根甩脱积雪的牛鞭树树枝如灵蛇般快速舒展,跟树干联结的那一端有人类身躯那么粗,但末端却只有几厘米细,它像被释放的龙卷风往外挥,释放从几个月前最后一次将孢子撒向各处以后收缩纤维就一直累积的能量。它没有往横向甩,像要把孢子往最远的释放路径抛那样,长在树枝上的收缩纤维居然扭转,让树枝往下甩。

马克·奇蒂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树枝。击中他的那段树枝比他大腿还要粗,打中他的身侧,就在髋骨上方。

他的躯网急忙发出医疗警报,将血腥的损伤细节送入车队网络。

埃尔斯顿:“奇蒂!”

康尼夫:“怎么了?到底——”

朱厄尼塔:“马克!”

马克重重倒地,翻滚几圈。他颤颤巍巍地倒抽一口气,朦胧的视线重新开始聚焦。

巨大的痛楚逐渐散去,仿佛他刚嗑过药。深红色的水雾笼罩他刚恢复的视力,他的网格变成一团乱码,然后消失。他看到高处的牛鞭树干又卷成整齐的扁扁一团,树干上的白色毛丝像是某种受刺激的动物一样,扬起鬃毛,阵阵波动。

他的头倒向一旁,又看着怪物。它继续着疯狂的指挥家之舞,手臂催促着无声的交响乐攀升到高潮。

“它是活的。全都是活的。”陷入晕眩,看得入神的马克如此告诉他焦急的同事。

又一根牛鞭树干往下挥,将他打飞到十米外的雪地,打断他的两条腿。他才刚落地,又被抽打,每一次抽打都将他推向树丛的更深处。被打三次后,他的意识开始消散,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残破不堪的身躯。怪物仍然站在他一开始看到的地方。修长的手刃激昂挥舞出凯歌,光滑发亮的黑色表面在盘旋的雪地中映照出天狼星微弱的红光,指挥着牛鞭树。

马克动弹不得的身体不停被抽打进大树干之间。牛鞭树一次又一次攻击,将他打成一团碎肉,块块断裂的四肢乱甩。鲜血渗透他层层的衣服,从被断骨刺穿的皮肤间流出,一滴滴血在纯净的雪地上留下深色痕迹,成为他消亡时的唯一证据。他大多数的智元已经被毁坏,躯网只能够发出微弱的信号。

最后一击让他摔倒在一棵巨大的牛鞭树旁,已经离开车队的视线范围。牛鞭树一半卷起的树枝开始颤抖,甩脱上面的冰壳。落雪倾盆而下,埋住马克的尸体,阻挡最后一点的躯网信号。更多牛鞭树开始甩脱积雪,遮掩马克被残忍地打死时一路留下的鲜血与痕迹。


万斯强迫自己参与搜寻,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因为不知名的毒素而陷入崩溃边缘。车队里只有八个人不受影响,包括帕瑞西·艾维特和尚·克雷肖。这一点解开了谜团——这两个受伤的人都没有吃合成餐。可是卢瑟坚持自己要跟其他人接受一样的待遇,骄傲地吞下行动实验室的制餐机做出的一些汤。剩下来的六个人——洛尔莱、露露·麦克纳马拉、雷欧拉·福克斯、安特利奈、卡芮兹玛·瓦戴和利夫,午餐时都避开了合成餐。

万斯命令他们几个都要走入闪烁的暮光中,除了露露。负责餐饮的女孩就算按照他的话乖乖去做,在山边乱走也只会造成问题。

三十分钟以内,万斯已经跪倒在地,两次虚弱地吐在雪地上。

他不断全身发抖,皮肤胀热,一层层衣服被汗水浸透。他的头痛持续加剧,经常强迫他得站在原处,吸入大口空气,等待难以忍受的刺痛过去。拉登和穆罕默德·安瓦坚持他们也要帮忙,声称他们的症状没有太严重。康尼夫医生监控了他们的医疗智元,完全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万斯无视了她的决定。

所以他们八个人现在大致上排成一排,在树林的边缘寻找,风吹起一阵阵雪花包围着树干扶摇直上,极光投射下诡异的光线,让遮住天幕的参天巨木更显得阴冷诡谲。他们身后车队的每辆车都掉转车头,面向树林,打开头灯。散乱的白光在地上投射出令人眼花的影子。万斯同时也在监控车辆上的遥控机关枪,机关枪正追踪搜索队的行踪,随时提防不明动静。

尽管万斯已经做了他想得出来的所有准备,仍然觉得自己如履薄冰。怪物就在某处。他很清楚。它不知道怎么赶上来了。车辆罩网提供了奇蒂最后位置的大略方位,但他们当然什么都没找到。在攻击过程中,联机的强度和带宽连续遽降。虽然不知道怪物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但一定是循序渐进。康尼夫医生说最后一次的数据可说是确定了他的死亡,所以搜索队在视野模糊的极地气候中寻找他的尸体。万斯的身体渐渐撑不住,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主是否真要他这么做的原因。

穆罕默德·安瓦低声呻吟,四肢着地,身体一阵摇晃。万斯以为那先锋军又要吐了,但穆罕默德·安瓦只是跪靠到一棵被冰块包裹的巨硕大珂亚树干旁边,继续呻吟。雷欧拉和安特利奈赶到他身边。万斯虽然想帮忙,但他自己也没有体力,甚至当他转头看车队的头灯时,根本不确定能不能凭自己的力量走回去。白灯光线让他的头痛更加严重。

“来吧。回去了。”安特利奈通过串联对他说。

“你需要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正在读他的医疗智元。他的心跳紊乱。上校,你和拉登都要来。”康尼夫医生说。

“好。”万斯沙哑地说。一阵强烈的痉挛窜过他全身,他连手臂都举不起来了。没有奇蒂的迹象,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

“该走了,上校。搜索工作结束了。”洛尔莱正对他说。

他甚至没注意到她来到身边,但她的符号的确在他的网格中,她的手臂正从他的腋下穿过,另一个身份识别符号出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利夫在另一边撑着他。

“你需要躺下。”万斯完全同意,想要点头,结果整个人陷入昏迷。


一次次无法控制的呕吐。丢脸的狂泻不止。发热发冷。流汗发抖。闻着热带车二号上所有其他同样在受苦的人散发出的臭气。喝了满是补水盐的水,施用一剂又一剂的肠胃炎药。终于,安杰拉又能够注意到自己周遭的环境。她一定是睡着了,她心想。现在是半夜。

热带车厢里一片漆黑,但头灯打开,照亮在挡风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她坐在副驾驶座,隐约记得括约肌用脊椎朝她发出紧急警告信号之后,她冲下车,之后回到位置上。

“你觉得如何?”福斯特从后座沙哑地问。

“糟透了。”她眨眼,想要让视线对焦,“跟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是啊。”他说完立刻闭上眼睛。他的皮肤有一抹病态的灰,因为流汗而潮湿。他用被单盖住自己,手臂在下面不断发抖,被单上有一层薄薄的呕吐液体,还是微湿。这已经是她闻到的气味中,最温和的一种了。

“其他人呢?”她问。

“拉登在行动实验室二号。”他闭着眼睛说,“他出去搜寻之后,就被带去那里了。真是蠢蛋,还装什么好汉。朱厄尼塔在尽力治疗他,但朱厄尼塔自己也很不舒服。我们大多数人都病得很重。玛德琳恢复得很快,果然年轻真好。她在热带车三号照顾加瑞克、温以及达尔文。他们挺惨的。”

“知道了。”安杰拉找东西喝。她的水壶挂在门边,惯常的位置。幸好只是清水。她记得之前喝的补水盐剂让她差点又吐出来,真是难喝到极点。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几口清水,担心又会因此引起另一波的反胃。等了几分钟后,她才真正开始好好喝水。

福斯特陷入不安的梦境,在肮脏的被单下偶尔打冷战。

“给我所有人的位置。”她告诉e-i。她的网格出现,上面散布着所有人的身份符号,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头上传来机械转动的声音。遥控机关枪已经上膛,正缓缓地左右摇晃,准备好要消灭任何靠近车队的人。

“所有人都在。”她的e-i说。

“很好。”她点开埃尔斯顿的符号,读到他医疗智元的数据时,一阵紧张,“谁在管事?”

埃尔斯顿倒下以后,就是安特利奈接管。他很有效率地安排一切,让没有受到影响的人去照顾其他人,只是他们能做的也有限。这次的食物中毒——如果真是食物中毒——让受害者完全动弹不得。

在自己也陷入时睡时醒的严重发烧前,康尼夫医生指示补充水分是第一要务,她同样发放最高剂量的消炎药,这个药会增强人体的免疫系统,应该可以帮助身体驱赶病症,但同样有着让器官受到极大冲击的副作用。

除此之外,安特利奈还命令遥控机关枪进入完全武装状态,也安排人手进行不间断监控,轮流读取车队所剩不多的传感器。他的战略是先开枪,再看打到什么。

安杰拉的e-i向他发出联机要求。“我舒服一点了。我可以帮忙吗?”她说。

“真的?你没事了?”安特利奈问。

“没有完全没事。我觉得像是一颗被人踢了一整场的足球,还进入加时赛。可是症状的确开始减缓。”

“感谢主。这是这星期以来最好的消息。你是打败病毒的第二个人。我们有几个人的情况还在继续恶化,我正担心会不会有人撑不下去。”

安杰拉没有告诉他,她经过基因改造的器官让她比任何人能更快地退烧,她的肝脏和肾脏能应对让最健康的二十岁年轻人都倒下的毒素。但现在让他保留点希望也许是好事。“我们知道这是什么病了没?”

“不知道。我让卡姆对凝胶做测试,但除非他能辨认出毒倒我们的东西是什么,否则我们也只能继续采用康尼夫指示的一般性缓解治疗方式。”

“好吧。你需要我做什么?不过记得,我能做的有限。”

“MTJ二号里有些病得很重的人。利夫需要有人帮手。”

“给我十分钟。我走出去的时候,你当心一下那些遥控枪指的方向。”

“谢谢你,安杰拉,很高兴你康复了。”

她找到一包奶油吐司,把银色的塑料方形食物包放到微波炉里。没用果酱,她不想让自己的胃承受太多负担。热可可包得到一个凄凉的眼神,但是她没去碰它,而是乖乖喝水壶里的水,学着当个健康养生的好宝宝。

“给我看奇蒂遭受攻击前一分钟的视觉影像记录。”她告诉e-i。影像出现在她的网格里,她看着他顺着MTJ一号试开时留下的胎痕往前走,他的目标很明确,是一筒从后面掉下去的零件。影像分辨率很差,护目镜加上被风吹起的雪片让画面更模糊,但她没有使用影像强化处理,她想要看可怜的马克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弯腰,推起护目镜。安杰拉跟马克一样,不解地看着那人类的脚印。他模糊地说:“脚趾。”声音隐约传来,被他包在脸上的布料扭曲。然后他转身,盯着树。怪物在那里,比杀了托克·埃里克森那天晚上要更清晰,一个黑色的人形,有着邪恶的刀刃手指,在黯淡的极光下反射出光芒。它以奇怪的动作挥动手臂,然后影像突然消失,奇蒂的网络断线了。几秒钟后重新联机时,带宽很小,只有核心数据可以读取。

安杰拉打开包装,小小地咬了一口第一片吐司。有东西引得奇蒂抬头看树。那个怪物离他至少有五十米,一定是别的东西打中他。

还有他最后谜样的遗言:“它是活的。全都是活的。”她完全猜不出他想要说什么。

“给我看当时车队的地图。”她告诉e-i,“加上所有人的位置。”

奇蒂被攻击时,外面有十三个人。安杰拉是其中一个,慌乱地从热带车跑出来脱裤子——她屁股上还有冻伤可证明这点。不过也许是之后才冻伤的,她不是很确定。其他人……奇蒂的标注很容易看见,独自在同其他车辆有段距离的地方。所有人都聚集在那条线旁边,车辆工程组正在收拾,几个人在雪地上吐或处于更惨的状况。

她数了数标记。没有人消失。没有人在奇蒂附近。这不可能,因为那个赤足的脚印一定是属于某个人的。

“用影像确认所有人的位置,确定他们实际所在点。”她告诉e-i。

“档案不完整。只有MTJ和热带型越野车有可以读取的内部罩网。行动实验室罩网有进入限制,油车车厢没有罩网。”它回答。

“好吧,那去看私人影像记录文件,应该全部都存到网络里了。”她说。

实际上并没有。很多人在车里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觉得在一起很安全,所以就把视觉记录给关了。就连安杰拉自己也不例外,她去看了帕瑞西,回到热带车之后,她的私人影像记录就结束,并没有她好几次往外跑去吐和拉的影像。当她读取热带车的罩网时,里面只有两个短短的记录,显示她摇摇晃晃地打开门,但她记得晚上至少出去过四次。

安杰拉开始换衣服,一边思索现有的记录和缺少的部分。奇蒂被杀时,一切陷入极大的混乱。很多人还在到处走,做正事,收拾修复MTJ之后的凌乱。当时有些人已经开始发作,所有人像骚动不安的蚂蚁从被打扰的蚁巢跑出来。她想着要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溜出去。其实不难,在座位上撒点智慧粉尘就可以发送正确的e-i,所有人就会觉得她在车子里,但实际上她正关闭躯网,跑到奇蒂身后。

实际上,技术上,这是办得到的,而且很容易的事,但是原因让人彻底心神不宁。这意味着车队中有人在配合怪物,不过拖曳钢索被破坏原本就已经显示某个尊贵的同事对探勘行动的不满。一定是同一个人,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瞥向依然发烧而全身发抖的福斯特,他的头发因为流汗而湿淋淋。看起来他病得很重,但她的疑心一旦被挑起,就很难完全放下。

你根本是在胡思乱想,她告诉自己。如果福斯特想杀她,那他们两个人独处时,机会多的是。但她能相信谁?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脱下湿透得恶心、满是脏污的层层衣服,塞到塑料袋里,希望能够等到抵达萨瓦,有个可以用的洗衣机时再拿出来。她用消毒肥皂和毛巾快速擦拭一遍全身,然后施展在车子内部已经很常见的折体术,穿上自己最后一套完整干净的衣服。

福斯特的卡宾枪放在他隔壁的座位上。她检查过后,挂上肩膀。拉登总放在储物格里的自动手枪也被她塞在外套口袋里。然后她打开门。

“我现在去MTJ。”她告诉安特利奈。

“我帮你注意身后。”他回答。

安杰拉踏入凶恶的圣天秤星夜晚。冷风强劲地刮着她罩帽边缘的皮毛,雪在头灯的光线前呼啸而过。在她上方,巨大的极光一波波地在星空中带着冰冷的蓝色荧光燃烧。她紧张地察看周围一圈后,朝MTJ二号走去。

她可以信任谁?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