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战争状态早已经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就都已经随之结束了。贸易路线迟迟不能开通,游客的安全至今难以保证,等等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战争后遗症所造成的。因为在我们的交通道路上,布满了一朵朵等待开放的有毒蓓蕾——空雷。”
“宣传搞的不错。”透过车窗,外面的景象尽收眼底。星河对少校说话的时候,刚才的广播已成为远去的背景。
这是军方承办的一场大型募捐展览,目的是为了广泛争取公众的投资。商人们对此颇多不满,因为这本来应该是联邦政府的事情,现在却要从老百姓的口袋里掏这笔银子出来,自然是十二万分地不情愿。不过要说清理雷区最着急的还是这些富商巨贾,毕竟外太空的钱要急着去赚啊。
“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可后遗症至今未愈。”少校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抵达太空基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所谓‘有毒的蓓蕾’。”
这一点星河当然十分清楚。当初交战双方为了阻滞对方武装力量的快速挺进,曾在小行星带的双方交界地带布置了大量的感应场自动爆炸装置——民间一般称之为“空雷”。此次星河作为随行记者与少校一道出征,正是为了亲眼见证和目睹一下扫雷部队的风采——顺便也搭乘这艘将继续巡航的扫雷飞船前往木卫基地。
扫雷队员们都处于上船准备的状态中。如今宇宙飞船的发射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化,普通记者只要受训不多的时日就能随船采访了——当然,必须是星河这种年轻健康的记者。
空雷的历史源远流长。
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在战争中曾大量使用一种被称为“地雷”的武器。这是一种以杀伤敌方人员、破坏其技术兵器和车辆并阻滞敌人行动的固定式爆炸性武器,它主要由雷体和引信构成,被设置在地下或地面,通常是利用目标的碾压触碰或其他物理感应来触发,当然也有靠人工操纵来引爆的。
后来人类的文明进步了,战争这出大戏也换了更大的舞台。武装力量先后进入太空,类似地雷的感应场自动爆炸装置自然也不例外,“空雷”的俗称即由此得名。
但空雷的名称只是一个形式,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像大部分地雷那样固定不动,事实上更像是那种跑会颠儿的热敏导弹,只有极个别种类还属于传统的固定式,由完全靠近它的目标所产生的电磁波一类的物理场而启动引信导致爆炸。
毋庸置疑,小行星带边缘一带最适于设置雷场,别说是靠仪器来鉴别,就是使用肉眼都很难看出空雷与小个小行星在外观上的区别,因此即使是固定式的空雷也令双方武装力量大为挠头。一般采用的推进方式是淌雷前进,就是进攻前先靠无人驾驶的飞船自杀性突破之,这种方法虽然行之有效,然而在真正的交战状态中却往往不能等待这么长的时间……
“战争很像小时候孩子们的玩笑打闹,闹着闹着就真急了。”少校检测着屏幕上的雷区示意,有些地方密密麻麻,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有时候往往只是由于一个很小的误会,结果便导致双方大打出手。”
“不能吧?”星河咧嘴一笑,对此表示怀疑。
“不能?”少校白了星河一眼。“那你以为这场战争是由于什么引起的?”
“刚刚结束的这次?疆域要求吧?”星河回忆道。“我印象好像是。”
“太年轻了。”少校开始给星河上课。“正式动手的原因当然是这个,这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最初的时候完全就是由于一个很小很小的误会,导火索正是——”
少校把手向舷窗外一指,一个刚才被发现的空雷就要被引爆。
“空雷。”
【2】
在太阳系纪年中那么一个普通的一年里,地球与小行星自治圈胶着了多年的战争状态终于彻底为谈判所解决,说实话双方都不愿意再这样不战不和地继续耗下去了。事实上真正的战争在两年半以前就已经近乎结束,所谓战争,只不过是剩下了这样一种状态。于是谈判的呼声成为主流,并最终取得了令双方都感到比较满意的结果。
战后事宜亟待处理,扫雷就是其中一个难题。但是技术的成就使这道难题不会完全无解,处理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
通道很快被清理出来了,第一艘正式航班当然由外交人员捷足先登,双方的全权协调代表们欢天喜地地上了回家的飞船。
这些所谓全权协调代表被民间称为“和平使者”。
在如今的战争中,已经不可能有战场外的具体接触了,一旦言语失和贸然动手之后,交战双方就只能凭借电子方式来联系了——有时候就是这一点都难以保证。因此在正式交战之前,这批被称为“和平使者“的全权协调代表就被及时地安插到了对方首都,负责与敌国当局予以联络。
“而每逢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总是最先被撤离的一批人员。回府述职是次要的,关键是急于呼吸一下母星的空气——毕竟离开故乡太久了。”少校解释道。“结果,尽管小行星自治圈一方信誓旦旦,但事实上他们的空雷并没有被清理干净,几百名地球外交人员在顷刻之间便一命呜呼魂归西天了。”
难题往往容易丢解。星河心想。“地球联邦管理委员会觉得这是对方有意的疏忽?”
“何止?他们干脆认为是公然挑衅!”少校似乎觉得星河非常有趣。“接着全球人民同仇敌忾,小行星自治圈那边却一口认定这起事件类似于人类历史早期那起十分著名的国会纵火案,结果双方到底没能谈拢,只能选择重新开战这一最糟糕的方案。”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星河十分关心那究竟是不是国会纵火案。“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这一责任?”
“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双方鹰派在这件事里做了什么手脚——咱们进雷区了!”
小行星带,或者按照政治地理的概念,称之为“小行星自治圈”。
这些漂流在太空中的人造星体们与地球本是同根生,本是一家人。
它们本来相当于诞生于地球的一群世代飞船,数百年前一艘艘足够巨大的飞船携带了足够众多的父本和母本出征了。每一艘飞船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唯一需要补充的能源就是阳光,而这在太空中确实比在大气下更容易获得。此外还有小行星带各种富足的天然原材料。
发展带来了富庶,发展带来了一切。然后便是要求自治,争取独立……这似乎是文明史上一支永远被重复的咏叹调。
孩子长大之后,假如经济没有独立,政治独立根本就是一句空话;而换句话说,这时的孩子不但对父母有政治上的要求,经济上也难免产生纠纷。
双方的态度都很强硬,引经据典,据理力争,终于发展为大动干戈。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最近的那次冲突始于360个地球年之前,升级后的结果是从此拉开了太阳系最漫长的战争时期,史称“3世纪战争”——并不是太阳系第三个世纪的战争,而是蔓延了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争!
战争是可怕的,但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战争的后遗症却更为可怕。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最为关键的问题就是战后残余武器的清除问题,简单地说就是空雷问题。
历次战争之后,平民因空雷而伤亡者无数。那些人之所以敢于以命相搏,部分人是出于单纯的冒险和刺激的想法,而更多的人则是为利益所驱使——贸易。尽管地球当局严厉禁止居民前往前交战地带——尤其是小行星自治圈边境线附近的雷区,地球联邦管理委员会反复发出声明,强调说因违反规定而触雷伤亡的居民有关机构一律不予负责,但这事毕竟与你政府有关系,因此每年还是需要花费大量的资金用以清理空雷。
这是一个使双方都很头疼的问题,一疼就是很多年。
【3】
艰辛的探测过程。扫雷飞船每时每刻都有着触雷的危险。
“这是‘幸运号’。”少校炫耀着扫雷飞船的名字。“从我一入伍就开始在她上面服役。她从来没有出过事。”
“从来没有?”星河表示疑惑。
“从来没有。”少校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就在出发前两天,李将军在扫除空雷的募捐展览会上,还面对着一艘艘残破的扫雷飞船大发感慨:‘你们就不能给我看一艘没有受伤的扫雷飞船吗?’”
当时担任讲解员的女准尉告诉李将军说,有一艘名为“幸运号”的扫雷飞船已经完成了1078次探测任务,但依然完好无损。正当将军惊讶之际,讲解员告诉他说:
“她不能前来向您敬礼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服役期限还没有到。”
“那么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服役呢?”李将军半觉遗憾半感兴趣地问道。
“至少这次战争结束。”讲解员正色道。
听完故事,星河不禁哈哈大笑。“是不是每一艘扫雷飞船都要伤残着被替换下去?”
“那就要看她的运气了。”少校回答得胸有成竹。
“你刚才说她叫‘幸运号’?”
“这是两个概念。”少校认真地解释道。“我现在所说的运气,是说看她是不是能有运气在战争宣布结束之前还不出事。而永远不出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决没有一个人或者一艘飞船能够永远走运下去。”
星河默然。
关于空雷的问题,方方面面都在努力。
军史学家不负众望,终于在陈旧的数据库中发现了以往对于地雷使用的某些限制性的规定。由于在当时那个时代,地雷还是大量国家正当防卫的手段,全面禁雷尚不现实,因而谈判各方做出了一些相互妥协的规定,比如:凡生产杀伤性地雷必须含有一定的金属,使之具有可探测性;杀伤性地雷必须具有可选择30日内自毁或120日内自动失去爆炸能力的性能;必须对现有地雷进行改装,并使之在有限时间之内达到上述要求;等等。
有可资借鉴之处吗?恐怕很少。比如“必须含有一定的金属”一项,在太空中这一约束显然成为废纸一张——因为大量的小行星都含有铁和其他金属,假如由此做为探测的标准,误测的可能就太大了。
探测原理包含了诸多学科,已经发展成为一门十分复杂的技术。但引爆则不同,基本操作十分简单。少校斜躺在座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脑操纵引爆器将这些有毒的蓓蕾一一催放。
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这要到哪年哪月才是头啊?”进入太空已为时不短,不是专业人员的星河明显地显露出他厌倦的表情。
“这就烦了?”少校情绪很好地问道。“这还只是热热身呢,刚刚在敲雷区的大门,离真正进入还远着呢。”
星河无奈地摇头叹息。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从技术上来说还是有的……”少校沉吟道。“据说秘密协议正在谈判中。”
“秘密协议?”星河十分惊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连他或者他所属的新闻社都不知道的秘密协议——甚至连一条小道消息都没能提前捕捉到。
“交战双方正在制定一个协议——”少校字斟句酌,小心地选择着词句。“在保证不结束敌对状态的前提下,将防御性空雷即时全部引爆,使得用以必要通行的安全通道马上被疏通。”
“即时全部引爆?真的能办到吗?”星河关心地问道。
“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使什么都有了可能。”少校不置可否,王顾左右而言他。
【4】
地球基地来电:
幸运号:
命令你船前往下列坐标点,对该处母雷实施引爆。
各母雷具体坐标如下:
………
“这是什么意思?”电讯被翻译出来之后,星河瞪着眼睛问少校。“看来协议是生效了?”
“显然是生效了。”少校平静地回答星河。
“这么说咱们这半年多的工作岂不都白费了?”星河情绪化地到处乱踢,在失重状态下身体在舱内飘来荡去。他现在已经习惯于说“咱们”了。“真的一声令下就可以引爆全部空雷?童话故事吧?”
“怎么是白费?没有数以百计失事和正在失事的民用商用飞船和扫雷飞船,也就没有今天的协议——对于双方政府来说,这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你还没讲如何具体贯彻协议呢。”星河问道。“现在应该不保密了吧?”
“是这样。正是由于上次漏扫的空雷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损失——经年累月的战争,双方当局都认识到战后扫雷工作决不是一件小事,它不但耗资巨大,而且难免挂一漏万——就是挂万漏一也同样可怕,所以自此以后对空雷的使用部署有了重大的改革。”
双方参考历史上对于地雷的有关规定——“杀伤性地雷必须具有可选择30日内自毁或120日内自动失去爆炸能力的性能”一条,议定如下协议:
在部署空雷的时候,必须部署几颗对所属区域有全权控制能力的连锁母雷,这样一俟战争结束,在适当的时候便可予以即时全部引爆,以避免和平时期用以必要通行的安全通道能够在短时期内得以疏通。
“这只是一个大意。”少校讲完之后告诉星河。“真正的协议比这儿具体复杂多了。”
不过定时自毁或失去爆炸能力的设想最终还是被放弃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战争究竟会持续多久。
“早能这样多好?早谈判不什么都行了?”星河大为不满。“其实还谈判什么?既然已经议定好了,只等最后一束激光一发射完毕,双方就应该自觉地开始着手干这件事。”
“双方政府都在拖延,以期在谈判中得到最大的好处。”少校告诉星河。“所以我说很可能是频频出事的压力使得双方不得不早做决定。”
星河被噎得哑口无言,连“这还算早做决定呢”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现在我们应该干些什么?”
“最后一项工作。”少校将电文转化为驾驶指令。“去引爆那几颗责任重大的母雷。”
由于坐标参数等数据已经由电报命令中详细给出,所以“幸运号”很快便找到了这几颗母雷中最近的一颗——从太空的尺度来说,居然近在咫尺。
引爆工作开始。
“就在几小时前,这些数据还是绝密的呢,谁看见就会马上被判处终身监禁。”少校心有余悸地调阅着那一组组坐标数据。
在星河目力所及之处,花儿们开始一朵朵逐一绽放。电磁波以快捷但仍有限的速度远近不同地传递着众多的自毁信息,璀璨的“鲜花”怒放在漆黑的宇宙太空当中,将这一方的天区照得如何短暂的白昼。
相比以前一一探测并引爆的时间来说,这段工作的效率简直高得惊人——子雷的数目毕竟十分有限。工作才刚刚开始,工作就全部结束了。“幸运号”应招返回地球基地。
“看来我是不能搭这艘飞船飞到木星的孩子那里去了。”
“显然是不能了。”少校笑的十分开心。“不过也不必了。你可以乘坐重新开通的定期航班,它现在十分安全。”
“幸运号”终于将成为第一艘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便宣告退役的扫雷飞船。
地球上,这一期的“和平使者”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
【5】
“幸运号”成功地进入着陆阶段。
俯瞰地球景象,星河感慨万千。像历史上许多的记载一样,此刻在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虽然星河知道这并不可能,但他毕竟还是由衷地盼望这一幻想能够实现。在他的印象里,在地球的早期历史人类的早期文明当中,这种状态毕竟还是间断性地短期出现过;那么在文明已经高度发展的今天,为什么就不能够重现并延长这一美好的状态呢?
当然,星河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因为他的幻想是——
和平。
基地那忙乱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和平已经到来的样子,纷杂的人们来回奔跑穿梭,倒像是早期战争中空袭即将来临的慌乱场面,大有人心惶惶之势。莫非这也是欢庆的一种表现形式?
“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这么久没回地球,星河对什么都感到特别新鲜。
联网的终端布满整个控制大厅,各类数据显示随处可见。星河突然发现少校的脸色变了。
“上面说了些什么?”星河看到少校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一台终端的屏幕,于是也凑上去观看,但却没能从那些枯燥的数据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敢相信……”少校开始疯狂地操作。
星河重新取出了他本已收好的全套采访设备。
“好像有遗漏的子雷……”
“什么意思?”星河也许是没听清楚,也许是没听明白。
“统计结果出来了,被引爆的子雷数目远小于实际部署的子雷数目。”少校的眼睛注视着远方,远方一无所有。
不必继续研究下去了,控制大厅已正式开始内部保密广播,信息被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忙乱反而停止了,因为结论已经出来了。大家变得安静、祥和和稳定,一切又都井井有条起来。
“太掉以轻心了吧?”星河大惊失色。“成功率这么低?难道没经过试验和电脑模拟就直接投入使用了?”
“其实成功率并不低,问题出在……”少校在此低头查看数据和结论。“我明白了——”
成功率本来确实不低,按照正常情况,既使还有残余,也决不会出现如此大量落网的情况。而现在的情形,完全是由于一个很小的问题被忽视了。
母雷与子雷之间的信息联系当然是通过电磁波,而电波经过小行星带的时候,密集的小行星将大量电波予以阻隔,许多信息没有从母亲嘴里传达到孩子的耳中,于是……
战争年代,没有人注意一件本来应该被注意的显而易见的小事。
“根据推算,在外交航班将要经过的通道中,我方残余空雷的数目至少有……”
从少校的嘴里无力地吐出了一个极大的数目。
“那赶快通知外交航班返航啊!”
“来不及了,按照时间推算,它已经进入小行星带的边缘了……”
星河不再说话。
他仿佛已经听到,宣战的动员令正在以最快的形式传到每一个正在欢呼的家庭;他仿佛看到,迷漫的战火正在向月球逼近。也许,不但他的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再看到和平的曙光,而且硝烟还将殃及他的子孙……当然,前提是在战争期间他还有可能再娶妻生子、组织家庭——希望十分渺茫。
外交飞船的船队正在进入小行星带的边缘。
数以万计的小行星,有几颗显然与众不同。它们是绿茵中隐藏的莠草,它们是花丛里有毒的蓓蕾。它们已经开始感受到了周围物理场的异样变化,储存在它们原始记忆中的程序正在被悄悄启动。然而目前它们还没有动作,目标正在靠近,也许还需要更近一些。
它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开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