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罗大佑;《你的样子》
□□,我来看你了。前天我没有来为你送行,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没有亲人,葬礼上寥寥数人,倍感萧条,可是昨天我实在没有勇气前来。你是了解我的,坚强只是外表,内心脆弱不堪,原谅我吧。
我要好好给你讲讲这些天的情况,讲讲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误会,这次你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不肯听我解释了。虽然我面对的只是冰冷的墓碑,但我仿佛依旧能看到你那抹不去的永恒笑靥。
那天表决结束之后,我一离开会场便四处找你,我要告诉你我倾心致力了几年的提案终于获得了通过。可是你的寓所房门紧锁,你的留言袋空空如也,你的移动电话始终关闭,你的电子邮箱没有回音……楼厦林立,茫茫人海,我突然发现真想找到一个人是多么的困难。
在我们经常驻足的咖啡馆没有找到你,在我们时常光顾的冰激凌店没有找到你……那天下午我遍历了所有我们常去的地方,但都没能发现你的身影。都市的黄昏格外躁动,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谁想到很快你就帮我证实了它!当我终于找到你时,你已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你会说话的明眸,嘴角边还挂着你略带忧郁的迷人微笑,身体的余温告诉我你刚刚入梦不久。
我的震惊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以至于无暇分神去聆听有关人员对你身份的鉴定报告,你撒手尘缘这一事件本身胜过了一切震聋发聩的事实真相。直到我在我们共用的那个电子信箱里发现了你那份迟到的临别遗言,才第一次确切地了解了你的身份,也明白了你多次的欲言又止。
这已经是在你离去一周之后了,七天来我一直都处在神智恍惚当中,然后才慢慢有所恢复,可短短几天已经让人们窃窃私语了,在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人还会为恋人的离去而难过,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选择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为法案通过后的第一个受害者。我一直都在致力于法案的通过,却没有想到你竟会成为我的第一个对象。莫非工业化真的使我持有过多的理性,而忽略了世间还有真挚的感情?责任与感情的两难,让我时时举步不前。
可无论结局怎样,你都不应该选择死亡。
我得到了你的行踪记录仪,沿着你最后的路程孤独地追寻你最后的足迹。我用我的眼睛和别人的讲述,残缺地勾画出你临别前的眷恋。
他们说,从法案开始投票那一刻起,你就独自坐在我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焦急地等待着公布表决结果。我还记得,在这里你曾一边把玩着高脚杯一边玩笑般地问我,假如你是一名克隆人我将怎样?我笑着回答说那当然休了你啊。粗心的我过了很久才发现了你的默不作声,连忙哄你说,就算你是一个由生化技术合成的机器人我也一样爱你,虽然你破涕为笑,但我仍旧读出了你眼神中难以逝去的深深悲伤,当时我还以为你仅仅是因为我无情的玩笑而失望。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曾凝望着我们曾每晚相拥的地方久久不去。是的,盛夏时节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夜晚,那时夏意尚浓,一片绿意。可现在,银杏叶已经把小径刷成了黄色,前后左右都是照相留影的人群,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你一样,能够真正记住并融解在秋天里。我还记得,在这里,在我的怀抱中,你曾多次想要从热情的唇间吐露你的秘密,但却一再被我的嘴唇堵住,告诉你说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存在。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曾流连于那块已日益稀疏的草坪长久不去。是的,那是我们最初相识的地方。春天我们在这里邂逅,我一下捕捉到了你眼神里那种自然人所不具备的东西,这种跨越时空的清纯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越来稀少了。我还记得,当时你告诉我有坏人骚扰你追逐你,要我把你藏起来。我试图展示我的男子汉保护欲,却被你死死拉住。面对你真诚的目光,忘情的我终于融化,以至于我没有发现你恐惧眼神背后的慌乱,也没有注意那呼啸而过的警车。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远远地停留在生物所的大门口,失神地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是的,那是你成长的地方,那里安静祥和,没有世间污秽,用电子刺激的方式为你们灌输了所有的知识。可遗憾得是你的老师没有教给你对付这个复杂社会的对策和方法。我还记得,你能够咏诵出无数动人的诗篇,因为在你们的课本里,囊括了古往今来的一切爱情故事;可惜里面没有告诉你,在一个被彻底物化的社会里,爱情早已成为一个可以随意张贴的历史名词。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褪去了雪白的衣裙,你要你的酮体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带走任何人工的饰物。我知道,那是因为再洁白的衣衫,也不及你纯洁的心灵。那么,你所追索的东西找到了吗?你所咏叹的愿望实现了吗?也许仅仅一次,就使你记住这个残酷世界中的美丽爱情?也许这段恋曲,能使你记住人世间还有真情存在?你的基因将在气态分子间随意游荡,你的精灵将在空灵的天界飘逸飞扬;我会记住你的秀发你的微笑你陷入热恋的样子,可是在这样一个充斥钢铁和塑料的社会里,我却无力留住你圣洁的芳躯。
□□,你不要怪我啊,我是真的爱你啊,但我也爱整个人类——本来我还以为这是并不矛盾的。早在你——还有你众多的同类——诞生之前很久,你们存在的合理性就遭到了普遍的置疑。尽管你们终于冲破藩篱来到人世,但“克隆人”这个字眼就像“劣等人”的同义词一样始终使你们抬不起头来。
可这确实是一个让人敏感的问题啊,尽管责任并不在你们。假如有一天,克隆人制造商获得了随意生产的执照,那么就可以根据需要成批地生产工人,成批地生产女性,这就意味着将成批地生产自然人的失业,成批地生产廉价的爱情。而克隆人一旦与自然人通婚,他们的后代就会自然拥有自然人的身份。出于对整个人类的关爱,才使我致力于反对克隆人的法案,其中当然也包括禁止自然人与克隆人通婚的条例。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这一批克隆人已经被秘密地制造了出来?但我对于这种可能事先还是有所察觉,因此力主科学家们不要公布你们的名字,并从此给予你们以自然人的权利。在法律制定之前的存在,我们必须予以认可——你在告别电视新闻的时候,可曾来得及看到这条补充条例?
既使没有这条补充条例,做为真正爱你的人,一样会想尽办法继续爱你。也许我会亲手破坏这个法案,也许我会帮助你隐瞒身份,也许我会……甚至,也许我会不惜碰撞法律毅然和你结婚,最多不过是甘受应有的制裁。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便这么匆匆离去?
就在我前往投票之前,你还对我说,你要一生一世地爱我;可是今天,我的眼前却只有这冰冷的墓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你的身体不好,不说太多了,免得时间太长使你疲劳。我会把这封信摆在你的墓前,让它替我时刻对你诉说;周围再衬托上洁白的玫瑰,让你生前最喜爱的花朵永远陪伴着你。
□□
2015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