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显地意识到那扇一直紧闭的舱门即将开启,急忙闪身躲到一边。金属棍在我手中瑟瑟发抖,我知道现在只有孤注一掷才有生还的可能。自从三天前我被掳进这艘飞碟,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冷汗缓缓流过我的额角。
一种类似人类的冷笑声抢在发声者之前率先钻过门缝,我应该想到他在那边能用仪器看见我,然而直到他开门那一瞬间我才想到这一点。可惜,已经晚了。
很显然,我意欲偷袭的优势已荡然无存。
“不过你终于露面了。”我恨恨地说道。
“你们也习惯于把金属当作武器吗?”
开始我还为飞碟内部同声翻译系统隐藏得如此巧妙而钦佩不已,后来才注意到他手中的小黑盒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比人类先进,已经研制了万能翻译机,而且只通过一句话就学会了我的语言。
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生物,更别说多少也还算智慧生物了。
他的嗓音粗糙而沙哑,即便是译成我的母语也留有明显的痕迹。此外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那一身粗陋的绿皮。
但我不得不与他交谈,因为我相信,对于一个智慧生物来说,通情达理是最起码的素质。也许我能说服他放我出去。
不过在我用最动听的语言为自己的自由而游说时,在我的脑海里却总浮现着一组人类生物学家捕捉标本的镜头。为此我深感惭愧,同时略带沮丧。
起初我还以为是翻译机出了毛病,要么就是他们星球的人只会鹦鹉学舌,因为他说的话和我几乎毫无二致。但慢慢我便听出了门道,而且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我们俩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闹了半天你也不是这里的主人!”
原来如此!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都是被这艘飞船的主人搜集来的标本候选人。
那么,显而易见,我们的目标一致了。
我们将为一个共同的目的一起斗争,那就是——出去!
最初我们非常疏忽地把那块水晶当作是这个巨大控制仪的一部分了。
为了更多地了解虎穴的结构,我和绿皮一起对飞碟进行了一番巡视。当一进入这间机器设备超过三分之二空间的舱室时,我马上认定这里就是控制室,并很快与绿皮达成了共识。飞碟里结构相近的各室使我担心一会儿会忘记这里,于是随手便用金属棍在机器上刻下“控制舱”的字样,以免以后费事。
也就在这时,那块水晶从体内放射出的彩色光芒蓦然给我们一种他是活物的感觉,他转身的动作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绿皮便已猛地抢走我手中的金属棒,使其划过一道弧线直奔那块宝石而去。这时候只能采取直接行动,在非常时期是要实行特别管制法的。
但我猛然抓住绿皮的手——或者说是爪子,使金属棒尖硬生生地停在了离宝石仅距一指之遥的地方,因而没能让那块宝石变成璀璨的碎片。原因很简单,他身上发出的紫光在舱壁上用我的母语打出了一句令我吃惊而又沮丧的话:
“你们之中的哪一位是这里的主人?”
假如绿皮还能被称之为智慧生物的话,那这个水晶人就只能被叫做智慧体了。因为我看不出他具有活体的特征,而且他还不会发声,只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所谓光芒,就是他无声的语言。好在他具有文字翻译的非凡能力,同样也只靠我的寥寥几字便通晓并学会了我的文字意义。通过笔谈,我对他开始有所了解。很显然,他也不过是一个俘虏。
有趣的是,绿皮只能发声而不会写字,而水晶则只会写字却不能发声。
站在两位各有缺憾的残疾人面前,我颇为人类的本能感到骄傲。
站在两位各有千秋的翻译家面前,我颇为地球的科学感到惭愧。
现在是三个人在寻找出路了。
飞船并不大,但布局怪异,因此多少也让我们如入迷宫。几个钟头下来,我们也没能得以拜谒这里的主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决定相信技术,一致同意去研究一下刚才相逢处的控制机构。
我们之所以认定刚才水晶端坐的地方就是中心控制机构,那是因为无论从规模还是复杂程度来说,飞船上都再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和这里相比了。
怪异的符号纷至沓来,各种资料在一张像是屏幕的巨大光板上一一显现,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水晶逐句译介,但我仍似雾中,依然找不到一条可供逃生的出路。
“我们不要再徒劳了,这艘飞船的主人已经死了。”我似乎是突发奇想地说出和写下了这句话。
他们两位面面相觑,对我的话深表怀疑。
“你们看这部航行日志,请注意这个地方。”我边说边写,仔细分析,“我现在来不及作具体解释,只是请你们注意,日志从这里有了明显的变化。在这之前,日志不但记录有航行的全部过程和捕猎的具体经过,而且还非常生动地记载了各地的星球景色,风土人情;而以后则记录得非常简单,仅仅是必不可少的技术说明和生物分类而已。我认为这是两种思想的手笔,它们的描绘者分别是飞碟上的智慧生物本身和被他们所制造出的电脑!现在智慧生物已经死了,虽然具体原因我们尚不能了解,但这一点恐怕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们居然能无所顾忌地在这里摆弄控制仪器。”
他们稍作思忖,顿感口服心服。
为此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用他们通过我的翻译而反复琢磨出来的词说,我这是具有“从表面现象到了解本质的非凡能力”,一致认为这一能力较之他们的翻译能力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原来我还有点用。原来人类视为一般的分析能力却并不为每一种族所具备,正如其他种族认为纯属平常的能力对于人类来说却高深莫测。
正像飞碟的主人一样,他们拥有如此高的科技水平,能够将三个也算具有高级智慧的生物如探囊取物般地抓了来,而且还能让这种自动程序在自己死去很久之后自动运行下去,可却不懂得制造一个带有人情味的电脑,让它也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用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记录下来。
如果宇宙中的各种族能够联合起来开发大自然,那情形又将会怎样呢?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组织自救。我建议调试电脑程序,以使航向适应我们的需要。
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虽然中心控制机构的输出部分是文字符号系统,但程序输入部分却是声控系统,这对于精通电脑工作原理的哑巴水晶人来简直是一筹莫展;而唯一长于各种语言翻译的绿皮,偏偏又对计算机语言一窍不通,我也几乎是个外行。
不过问题还是很快就得以解决了,以一种极为巧妙而简单的方式解决了。
首先由水晶提出与电脑对话的思路,然后他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并用文字的形式译成我的母语,然后我再将它们念出来以传达给绿皮,最后由绿皮翻译并转达给电脑。
这真是一次宇宙间各种族之间的团结大协作!
我再一次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假如宇宙中的各种族能够联合开发大自然……
经过一番努力,问题终于被解决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先送谁?通过几轮的谈判,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达成这样一个协议:先送离家最近的。
这个幸运者并不是我,因为根据探测,现在飞碟早已远离太阳系。
本来我们还有一种选择方案,那就是先送老者。这一方案的提出是基于一种谁都不愿说出口的考虑——老人来日无多。折合成各自星球的寿命,我最年轻,尚在中年的水晶位居其次,而绿皮则已年逾古稀。但是谁都知道宇宙航行耗时巨大,我们之间短暂的年龄差异未必就能起什么作用,于是我们最后决定选择这一原则——以保护最多的生命为原则。对此,绿皮和水晶都表示完全同意。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漫长的旅途到站了。
水晶人到家了,他高兴地下了飞碟,与我们依依惜别。
只剩我和绿皮了。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漫长的旅途没有尽头。
本就苍老的绿皮日渐苍老,面对他越来越缓慢的新陈代谢我爱莫能助。
绿皮唯一的心愿就是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故乡,但我却满足不了他的这一愿望。因为程序已经编好,就算我愿意表现出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把先回家的机会让给他,可我们不懂得电脑语言就无法更改程序。虽然也可以试着重调,但我们却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绿皮躺在我的怀里,颜色渐渐变得暗灰。他死了。
漫长的旅途在继续,漫长的旅途很孤独。
我感到四周空荡寂寥,百无聊赖;旅途遥远,终点无期。渐渐地,我似乎开始理解拥有如此高度科技的飞碟主人怎么会莫名奇妙地突然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