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谨代表我国政府对您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加速完成得很快,失重状态刚一开始,星河便在飘浮中笨拙地伸出手去,抑扬顿挫的外交辞令运用得恰到好处。
“别‘我国’‘我国’的,咱都是一国。”
李征口操流利的汉语,大大咧咧地伸手向星河的右掌击来。由于对接近零重力状态的缺乏估计和不易把握,那动作就仿佛是要把这友好的手掌推开一样,结果使他自己在空中倾斜着翻了个不大的跟头。
“那可不一样,您老在那边是拿了卡的。”
面对同样的黑眼睛黄皮肤,星河抿嘴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有关法律规定“船舶或者航空器”均属国家领土,所以星河认为这理应包括航天飞机。而且他猜想对方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只不过是为了表示一种友好的姿态。据说在那边入了籍的人都喜欢假装忘记自己的原产地,毕竟已经对着那面经常变化的国旗发誓效忠新国家了嘛。
李征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按照协议,我将在即将到达的卫星处进行大量作业,而你应在机内全力予以协助,OK?”
这次实验飞行带有一定的商业性质。当然合同十分清楚,我方只负责此项工程中的交通运输工作。
星河所要承担的责任自然更少,他并不了解协作协议的具体内容。在这笔赚大钱的交易中,他只是一名普通雇员。
这里没有老板,星河和李征都是双方的雇员。
二
接近卫星的机动变轨过程持续了至少30个小时,负责与地面中心进行联络的是李征而不是星河,因此多少也制造了些新的障碍——尽管不是语言上的。
用来收集太阳能的翼板仍在工作,但星河却感觉它们像是迪斯尼的普鲁托头上耷拉下来的耳朵,显得有些半死不活——这么大的翼板肯定是在升空以后才打开的。其时李征的身影已经与庞大的卫星融为一体,但星河还是能够模糊地辨认出他那精巧优雅的动作,一如外科医生的开腹手术。也许是因为在太空中什么都美?
年轻的李征是那种与整个社会一起童年化的一代。他们大学一毕业就离开祖国前往彼岸,很小一部分人功成名就或者干脆融入那里的主流。不能简单地说他们不爱祖国,对此星河也能宽容地表示理解,但在面对这种人时心里觉得不是十分舒服。
“有困难吗?”星河本来不想打扰对方的工作,对方不开口时也不愿主动开腔。但是李征好像已经超时很久了。
“我找不到那块控制芯片。”李征沉吟片刻才开口,“卫星太不稳定,我的动作很不灵活。”
星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再琢磨一会儿,过一会儿可能要回去再查看一下图纸。”李征随身携带着散发着荧光的图纸和检查单,他的意思肯定是要调用电脑里的资料,“再有半个小时吧。”
“这儿没有可口可乐吧?”
李征一开口,星河也觉得口干舌燥。他取来两个饮料管。
“本来可能有,不过现在没了。”
尽管星河说得十分含蓄,可对方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话里的情绪。他大度地笑笑。
李征从个人携带的物品中拿出手提电脑,开始调阅有关资料。星河并不好奇,但看对方并不避讳自己,便撇过头瞄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上面充斥着俄文字句。
“这不是贵国卫星?”
“不是。俄国的。”李征头也没抬地随口说道,“去过吗?”
“什么?你是说俄罗斯?那还用说,我在那儿受的训。不过没机会认真逛莫斯科……我喜欢俄罗斯,向往莫斯科。”
“那里的确很美。”李征说,“莫斯科我也只是匆匆经过,倒是在西伯利亚逗留过一个星期。”
“西伯利亚冷吗?”
“没这儿冷。”李征指指窗外,“我说,你得帮我一个忙。”
“说。”
“卫星结构你应该懂一些吧?”
“懂一些。”星河刚一谦虚又马上反应过来:我应该没有出机的义务。
“三个半小时以后,你到卫星那儿去,把这块芯片换上。”李征的口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我实在不行,手抖得厉害。我只是个电脑专家。”
星河看着李征,笑着摇了摇头。
“没这义务?”李征试探着问道。
“而且目前我也无法与我的上级取得联系啊。”星河照抄了对方开始时那种公私分明的态度,眼睛像没处放似的在机舱里扫来扫去,“这可是贵方规定的。”
“事关重大啊!”李征换了一副面孔,“做做好事吧。”
星河掉头去看李征,可这回李征却没有迎视星河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因此看不出里面是否真的含有恳求的成分。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他的目光实际聚焦于玻璃本身而不是它的外面。
“你不是喜欢莫斯科吗?”玻璃上有块小小的污迹,李征的手指在它周围来回地画圈儿,随即狠狠地就势一抹,“卫星要是不搞定,她就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了。”
他知道哪里是我的痛处。星河心想。是我自己告诉他的。
三
“还有三个半钟头呢。”星河眼皮没抬,说得也很随意,言外之意也稍带着表露无疑:这可不表示我答应你了啊。
“你要是一定想听我就简单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征笑了,“你知道Year2000吗?”
“Y2K?千年虫?”星河反问。
“对。这颗卫星得的就是这病。”
“它犯病的时候难道会紊乱甚至疯癫吗?”星河的眼睛突然放光,小时候的好奇心理开始作怪了,不过他觉得对方——还有俄国——是在小题大做。“激光装置咱航天飞机上又不是没有,给它一下把它轰下来不就完了,干嘛劳驾您这位名医专程跑上这么远的道?”
“你知道,前苏联天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和军方有关的。”李征小心地斟酌着字眼,“它并不孤独。”
星河故作姿态地假装往外看看,以示他什么也没看见。
“它还有23个兄弟,其中不止一颗上面携带有核弹发射装置。”李征边讲边指着周围的漆黑,“要是直接击毁这只收集食物的工蚁,兵蚁们就会立刻倾巢出动,攻击攻击者。”
星河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已经把这种连带性的联络装置给拆除了。”李征看到效果已经达到,不失淘气地做了补充。
“瞧您这口气喘的。”星河长舒了一口气,“那现在揍它不就没危险了?”
“既然已经来了……”
“闲着也闲着?”李征的话没说完,但是星河已经明白了,“那为什么还要三个半小时以后?”
“需要在千年虫发作之前一小时到半小时之内更换程序。”李征回答得十分坦然,“格林尼治时间。”
“到时候它会有什么症状?”星河循循善诱,像幼儿园阿姨牵着小朋友的手过马路一样引导李征说出真相。
“简单说吧,天上的核威胁解除了,可地上的还没解除。”李征看星河的眼神无疑是在告诉他: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60年代中期苏联曾试图研制一种空中打击系统,利用卫星上发射的激光袭击地面武装或摧毁地面武器系统。你知道,那时候正在冷战。”
“这个我比你清楚。”
“如果有足够的能量予以激发,可以获得很高能量的激光。但一颗卫星携带不了那么多能量,要想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还远远不够,因此这项实验预期目的不过是完成地面的定点接收,撑死成为一套信息传递系统——还得精度能够达到才行。当时的技术你也知道,数控精度和现在根本没法相比。”
星河想像着一群隶属于苏联红军的科研人员在西伯利亚的一个林间研究所测试着来自太空的光束。太浪漫了,星河心想。对于那一个一度十分辉煌的国度,星河总是脱不开这种浪漫的想像。
“但是在卫星上,接收和储存太阳能的装置容量却设计得十分巨大,因为当时的苏联当局准备长期冷战下去。没想到后来局势变得缓和,加上这套系统有很多毛病,因此只实验了一两次就废弃不用了。失去了地面的指令,光能就被一点点地缓慢聚集,而不再向下传送了。”说到这里李征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些许变化,仿佛呈现出一种轻微的恐惧。“因此现在卫星上所储藏的化学能就不是两三块水果糖的水平了,而是整整30年来的太阳光。”
“现在担心它突然发生能量泄漏……”星河用了一个虽未必准确但却是骇人听闻的词,没想到李征居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组卫星不是同步地球卫星——大部分不是,但它的系统里却含有时间参数,也就是说在某一时间它所具有的化学能在量值上应该与它的运行时间成正比。通俗点说,卫星上的电脑所理解的就是:时间越长,储存的化学能也就越多。”
星河并没有完全听懂这番话,于是他继续听李征说下去。
“在2000年1月1日到来的时候,由于存储器的千年虫问题,年份会从99进位为00,但电脑默认的00却是1900而非2000。这样,它的化学能指标数就会按照默认的指示时间而不是2000年1月1日的数量显示。”
“本世纪初还没有人造卫星!”星河争辩道。
“它会指向原来设定的初始数值,也就是上天时的数值。”李征说,“而上天的时候,它用于向下传输的化学能应该为O。”
李征平静地看着星河。
四
“你的意思是说,它就像一个情欲被压抑了多年的囚犯……”
“笼统地说是这样。当然它的倾泻过程是脉冲式的,会分几次完成这一过程。”
“你刚才不是说地面上还有一套控制系统?”
“本来是有的。但是联盟的解体使一切都乱了套,加上资金和人员严重缺乏,对这一套已经被废弃的卫星系统,更是没人过问了,以致彻底瘫痪了。”
星河伤感地回忆着红场易帜、柏林墙的倒塌……幅员辽阔的苏维埃曾经是一个令他神往的国度,但是它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这和莫斯科又有什么关系?”星河冷静下来,心想没必要被这30年的太阳光给吓唬住,“顶多也就是把下面的研究所穿个窟窿呗。”
“就算真让研究所来个胃穿孔当然也没关系,问题是随着时间的紊乱,接收位置也会发生紊乱。来看——”李征打开电脑的地图,俄罗斯母亲那辽阔的胸襟再一次使星河感到激动。“激光的发射是脉冲式的,这里将是第一落点。”
随着鼠标的圈定,星河的心情又变得轻松起来。他有一种超凡的反应能力,他甚至猜到了李征后面的话并想好了自己的应答。
“西伯利亚无人区。它正好击中在一个人头上的可能性极小。”
“这里是第二个落点,这里是第三个落点……”李征没理星河的揶揄,继续拖动着鼠标。一条清晰的轨迹已经开始显现,终点直指莫斯科。
“别往下画了,你的意思我知道。先别说它真要走过莫斯科上空才能毁多大一点儿地方——最多也就是红场边上的一摞砖吧?事实上还没等它真溜达到莫斯科上空,它积攒了30年的那点能量也就使光了。”
“我还没说第四个落点。”李征斜了星河一眼,“这儿,是一个核弹药库。”
星河身子向前一挺,吸管杵在了上腭上,一直含在嘴里玩弄的最后一口饮料几乎把他呛着。被喷出的液体开始飘浮,但很快就被清洁系统尽数吸去。
“可以实话告诉你,莫斯科当局本来不清楚这件事。虽说早在今年3月初美国‘总统特设千年虫理事会’与俄国国防部就有过具体接触,意向性的协议很快就拟好了,双方都对解决‘千年虫·核武器’问题充满了信心,可没想到当月月底对方又因为南联盟问题宣布拒绝与美国和其它北约成员国的军事部门在千年虫问题上进行合作——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讹诈。因此美国军方不得不向对方指出上面的危险,尽管这里涉及到非法谍报的丑闻,但假如真的不理睬这个问题,由此引发的核非正常扩散会导致相当多的不利。”
“搬趟家不就完了?”星河斜眼瞅着李征,建议吐得有气无力,“彻底搬家应该比翻箱倒柜地杀虫容易吧。”
“你喜欢数学是吗?”
“对我够了解的。”星河不清楚对方的意思,“我的资料在中央情报局是不是已经够得上一盒光盘的容量了?”
“都是公开资料——数学告诉我们,任何事件都可以定量地予以估算。”李征来不及理睬星河的讽刺,“如果在匆忙转运中发生问题,本就不够稳定的俄罗斯政府将无法向它的人民作出交代;而如果不慎落到恐怖分子手里,又会引起我国政府的深切关注——这两种情况都比目前这种解决方式要冒险得多。”
星河用鼻子“哼”了两声。
“真够巧的啊。卫星的袭击正好经过这么一个小小的基地,而我国的航天飞机又正好从这个最合适的发射窗口钻出来……”
五
“可俄罗斯人民你总不至于不管吧?”李征亮出最后一张底牌。
“那是你们两国的事,与我无关,与我国航天部门无关。”星河一脸正气,终于抓住一个一吐为快的机会,“干嘛不用高能卫星击毁?或者直接派架航天飞机什么的,自己的家伙多好使啊?不就是为了省那几两银子吗?其实少扔几颗炸弹什么都出来了。”
星河刚一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这话的挑衅性实在太强,毕竟李征在北约里面没有任职。可这确实是星河心里的想法。
“哥们儿,这话甭跟我说,找小克说去。”对方果然没有好气,他已经忍了不是一两回了,“不帮算了,我自己再折腾一趟就是了。”
李征不再说话,掉过头去查看他的电脑。
秒针嘀嗒,这个世纪还剩下最后180分钟。当然这只是民间的说法,天文、历法等机构认定的世纪肇始之端是2001年——按计划应该“太空奥德赛①那一年。
“这次弄得你们挺忙吧?”星河希望挽回这种不快的局面,“有可能连锁性地出现什么黑色星期几吗?”
“人类文明的历史源远流长,不会因为一只小小的臭虫就被断送。”看来李征也有同样的和解愿望,“当然,它在世界经济衰退中所引起的负面影响恐怕也得持续三五年的时间,唯一可比的只有70年代的石油危机。”
“那是第三世界人民争取资源不被掠夺的一次假危机。别老是提你出生以前的事情。”
“你说话腔调也不要总像经典社论好不好?”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面回去了!
“你出国后在哪儿读的书?”大约5分钟之后,星河再次试图缓解气氛。
“普林斯顿。”
“不简单嘛。”星河由衷地赞叹道,“爱因斯坦的地盘。”
“这么说没意义,波姬·小丝还在那儿逃过课呢。”李征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他搞不清星河的说法是不是依旧带有讽刺意味。
“那可不一样,爱因斯坦是教授,而且是第一批被批准的6人终身教授——还有图灵对吧?”
人际关系重新被拉近,这才使得李征在飞快击键的同时复现微笑。“你还知道图灵?”
“你以为只有玩计算机的才知道图灵和以他名字命名的图灵奖吗?”星河笑道,“谁还没听说过著名的‘图灵实验’啊?这杰出的逻辑大师在计算机发展的婴儿时期就预见它以后有可能产生的爱情——那篇论文叫什么来着?”
“《机器能思考吗?》——一个超越时代的预想。”
“可惜他事先没想到千年虫。”星河不失时机地调侃道。
“这怎么能归罪于理论设计者呢?千年虫的产生完全是当初出于成本考虑而造成的。”李征以一种行家不与门外汉争执的宽容态度说道,同时转过身来认真解释。“一些系统甚至还曾采用过一位数字表示年份,在70年代到80年代的年代更替时,人们为了修改它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可惜当时的‘千年虫’没能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是啊,如果这个问题得不到良好的解决,我们目前的文明甚至有可能将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彻底终结。”
星河大叫起来:“别把人类历史上的某一天说得那么重要。”
“这可不是哪一天的事儿。其实第一条幼虫早在4月9日就已降临人世,这一天是1999年的第99天。”李征十分认真,“在很多系统中,字符串‘00’或‘99’都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比如指令结束甚至档案删除什么的。而9月9日我们又经历了第二次危机。可能会发生问题的日子共有13个……”
“13个?我记得好像是15个。”星河终于回忆起一些看过的资料。
“标准不大一样吧,可能有人喜欢把统计范围划得更大一些。”李征判断道,“严格地说真正危险的日子有13个,‘陶威尔教授’号正好摊上了千年之交的这个整数。”
“卫星的名字?”这是个昵称,星河心想,苏联卫星的编号不是这样的。
“对。这是苏联科幻作家别里亚耶夫一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他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只剩下一颗充满了智慧的大脑。”李征皱起眉头,在自言自语中陷入遐想。“耶稣只有13个门徒,其中就有一个犹大;而假如撒旦也有13个门徒呢?那将个个都是魔鬼!”
在千年虫问题上确有许多国家下了很大功夫。英国率先推出了千年虫治理示范园区,加拿大则动用了军警两方面的力量准备控制局势——后者还制定了所谓名为“算盘行动”的除虫计划,这无疑是对古老中国算盘“零故障、人力驱动”优点的肯定。而中国为了测试千年虫的问题,银行和保险公司等机构今年也停业检测了好几次,此外还在7月份宣布广东大亚湾核电站的214个电脑系统已全部解决千年虫问题,并通过了联合国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权威审评。
李征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要是不杀死‘陶威尔教授’脑子里面的虫子,在俄罗斯方面有两种可能,由此导致的后果对整个世界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其变化又会有7种可能……”
星河望着李征喋喋不休的嘴,尽管十分清楚在他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里肯定隐瞒了无数的事实,但还是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假如我帮你这个忙——我是说假如——要是不成功怎么办?”
“击落方案同时也在准备中。”
六
悬浮在空中的感觉毕竟与在航天飞机里观看他人操作不同,头上脚下全是星星,总有一种脚下没底儿的感觉。这一点星河一出机舱就感觉到了——好在和平时的训练场景差不多。
从航天飞机到卫星只有很短的路程,但星河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地球。
那是一个完美的蓝色行星,山脉与海疆依稀可辨,俄罗斯和整个亚洲都处于黑暗之中。但在那上面有城市,也有长城和金字塔,星河心想。此外还有战争,还有军队,还有成堆成堆的武器系统——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核武器一向是俄罗斯人的骄傲。正像苏联诗人与歌手维索茨基所吟唱的那样:“……我们制造导弹,为叶塞河撑起一道屏障,仿佛我们的芭蕾,独领风骚,所向无敌……”
当然,星河补充想道,还有Y2K——千年虫利剑高悬。
尽管全世界已经花费了1千亿美元来解决这个问题,但许多嵌入式系统仍将难以平安地度过今天午夜并顺利地进入2000年。早在今天午后当地时间13点整,纽约等地的股票交易所便不得不草草地鸣铃敲锤提前收盘。许多过分依赖电脑系统的国家正在悄悄地开始发疯。
真的会这样吗?星河在心中思忖。一旦遭到了千年虫的噬咬,情况究竟会糟糕到怎样呢?
星河小心翼翼地打开卫星外壳,反复确认所有拆下来的小零件都已被妥善地装好。李征的工作态度还是很严谨的,他毕竟没有因为自己或者星河还要出来就图省事把原来的盖板敞开着,让里面的元件暴露在真空中各种危险的射线当中。小心谨慎是每一名宇航员的第一守则,在太空中没有“微小的”这类错误。
原来的芯片有些靠里,被宇航服手套包裹着的手指确实很难伸进去,难怪李征的手要哆嗦。不过星河知道哪些板块可以先拆卸下来然后再恢复,所以工作会稍微顺利一些。
应该需要一个小时,就算打出足够的冗余,最多也不过就是加倍,赶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完工还是没有问题的。
宇航服里的体温调节装置十分完备,但星河还是觉得额头上在不停地冒汗,这对于心理素质良好的他来说本来是不应该的。
芯片固定已经完成半天了,刚才为了方便拆下的那堆零碎也已经装好,只剩最后合上盖板了。星河看了看宇航服上面的秒表,正在接近子夜零时。
黎明正自太平洋爬向东亚大陆,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和宝岛台湾将依次显现……星河的心情很好!如果不是在太空中,他很想抽上一支烟——这显然是以前的想法,因为一开始训练他的这个毛病就被强行戒掉了;当然没戒掉恐怕也做不到,周围过于稀薄的大气根本不足以维持尼古丁的燃烧。
就在这时,卫星轻微一震。太空中本来是听不到声音的,可星河仿佛还是听到了。
星河一向十分敏感,这在平时的训练中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按照俄罗斯教官的说法,“这家伙已经多次救过自己的命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在训练中不曾遇到过的。
又是一震!
紧接着,星河感到一束亮光从眼前飞快闪烁着移向眼角。开始的亮光来自发射端的出口,随后则穿透过俄罗斯上空的黑夜,中间部分是看不见的,过于稀薄的大气阻碍了视线对光波的反应。当然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一瞬。
惊恐万状的星河没来得及观赏激光射入大气层的壮观景象,他注意得更多的还是发射口本身——那显然是一个隐蔽在翼板下方的发射口。
没有空气媒质的太空无法传递任何声音也不会使光线发生衰减,星河感到刚才留在视网膜上的投影是如此强烈,甚至宇航服下的身体都能感受到那束激光所散发出的强烈灼热;当然这只是心理因素使然,因为随后星河便感到一股真正的寒气沿着脊柱爬向颅腔。
七
地球。
西伯利亚平原。
强光将一棵百年大树拦腰劈断,接着又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达数十米的深坑,焦糊的气味在月球上都能闻到。
火势开始蔓延。
“怎么回事?”星河惊恐地喊道。他这才心有余悸地想道,幸亏刚才自己的身体没有堵在发射口处!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程序没能开启。”听起来李征的口吻也同样惊恐。
“现在怎么办?”
“你试着调节一下发射装置,就在原来那块芯片的左上方。图纸上有说明——不过……”
“没什么不过,我认识俄文。”
但星河毕竟没见过发射装置,他静下心来打量了几分钟,然后试着干起来。
汗水不住地流淌,已经不止是脸上了,浑身上下哪儿都是湿漉漉的。
卫星上的虫没有被杀死,它很快就会反扑的。
地面上的情况怎样?星河的心已经慌了起来。假如有了疏忽会怎么样?
那将是一个寒冷而黑暗的严冬。城市供水、供电、供热、排污、电讯、交通、医疗和其它重要服务系统纷纷陷入瘫痪;电站的故障造成电网崩溃,大火沿着街道四处流窜;饮食严重匮乏,银行不能支付现金,以前的存款又因00的到来而使得存期变成了负值;电梯停止运行,汽车失去控制,道路开始堵塞,甚至天上的飞机都有可能打转——后者当然更为严重,因为1999年存的钱跨越2000年时存期变为负数毕竟会为银行和储户双方所察觉,而天上的交通工具等它运行起来之后再察觉可就为时已晚了!既然全球有几百万部电脑都不得不停止工作,那么高度电脑化的客机肯定也会在一阵疯狂的舞蹈之后集体坠落——退一万步说,就算飞机上的控制系统不会出麻烦,机场管理仍旧无法克服因此而造成的麻烦;监狱的大门对尚未刑满的案犯提前开启,而这又无异于放虎归山……混乱已不可避免。
人们的提取现金的欲望达到了顶峰,尽管美国联邦储备银行从5月初就开始源源不断的将数十亿新印制的钞票发往各地银行,但还是无法满足将近一半的储户纷纷提款并将大量现金埋入后花园的疯狂愿望;“世界末储备粮”在6个月之前就已告售罄,当时人们掀起了一场储备罐装食品和瓶装水的热潮;他们存粮存水存汽油存金币,同时疯狂地购买发电机、太阳能电池以及22口径的枪支;从容准备逃生物资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大规模的骚乱一触即发。
未雨绸缪的富商早已举家遁入地下掩体,学者们将所有资料从网络上下载并携带着迁往偏远的乡村,以逃避“现代社会可能遭遇到的最大问题”,全世界的人共同谱写着这曲悲恸的乐章——“逃离2000的疯狂历程”。
“我不行,我要放弃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根本不能停止它的工作,拆下来更不能。”星河的口气中充满沮丧。
“你能行的!你一定行!”李征口气显示信心十足,却正好展露了他的焦躁不安。
别跟我来这套,小弟弟,我懂。星河收拾工具准备撤离。正因为我懂,所以我不可能因为一两句鼓励而成功。
“刚才是第一落点吗?”星河平静地问道。
“应该是吧。”
“那还不快通知袭击卫星准备动手!”
“好……”李征犹豫着答应了。
八
航天飞机动了!
像所有不太玄虚比较科学的太空肥皂剧里所描述的一样,最严重的情况发生了——就是物体发生了运动。而在这里,本来是不该发生任何运动的。
它的实际速度应该是极高的,但星河却感觉不到,毕竟卫星一直也以相近的高速在运行着。
距离在缓慢地接近着,星河小心地退到卫星与航天飞机运动方向相垂直的一侧,观察着这一没有报幕的精彩表演。迄今为止他仍不相信这一举动与谋杀之类的行为有关,真要是那样无论他躲到哪里都是没用的,因为行凶者只要不再和他继续玩下去就行了——这种事星河在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中经常遇到:当一方的人都已藏好之后,另外一方的人便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
这个李征一定还有别的目的,航天飞机所带燃料有限,不可能允许太多次的太空行走。星河相信,李征一定是打算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接近,接近,再接近。
“对接。”星河在心里默念道,“是了,是对接。”
尽管这是一颗如古董般年迈的老龄卫星,但对接口依然是存在的。在这点上,李征无可否认地欺骗了星河。
稳步同行了。那句千古名句是什么与什么齐飞来着?
“你出来干什么?”星河怒气冲冲地喝道,“还有,这要不是对接口,您是靠牙膏把它们粘上的?”
“我的任务。”
“您打算留这儿吧?”虽然人就在对面,但声音却是从耳机里传来的,失真的感觉倒是十分真实。“还是你根本就没发通知?”
“通知了,袭击要拖上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开始。”
“怎么回事?”星河十分惊讶,因此暂时来不及责怪对方擅自动用自己的交通工具。
“因为前三个落点并不可怕,在这之前我有可能把这个装置拆下来。”李征边说边游过星河的身边。“安装我不成,拆除是没问题的。”
“原来你们喜欢那个储存能量的装置……”星河一把拉住李征,但没敢再用力,因为太空中危机四伏,宇航服是宇航员唯一的保障。
李征还真点了一下头。也许只是太空中的错觉,但是耳机里传来的那声“嗯”字总是不会错的。
“原来你们不是喜欢俄罗斯人民,”星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喃喃地说道,“而是喜欢这个装置。”
“客观上也是为了俄罗斯人民。”
“你也是为了自己吗?要是你还考虑你自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别傻了,一个小时之内你绝对拆除不了。”
“可我还有两个小时。”
“你们国家办事的习惯我了解一些,他们不会等到危险真正到来之前才下手的,那太冒险了。”星河拉着李征往回游,“再说俄国人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的意思……”
“你会死得很惨,应在这儿。”
“……”
“听我的话,赶紧撤。”
星河把李征拖回飞机。
“您倒是真不怕死啊。”
“我很敬业。别以为在个人利益至上的国家里人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感,我们都很敬业。”李征正色道。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星河右手紧攥为太空工程特制的锤子,里面为了保持动量守衡的钢珠上下跳个不停。星河此举当然不是为了行凶或者必要的时候能够自卫,只不过是因为手里有个东西心里更踏实些。
李征犹豫了一下,大概在权衡说实话与泄密之间的利害关系。星河也不催促,他知道真正的机密李征肯定会守口如瓶,如果给他的嘱咐是“能少透露就尽量少透露”的话,那就对不起了,您现在只能把这“尽量”的限度扩大一点了。
“原本有一个方案,也许让它事先放掉一部分能量会好些……”
“别胡扯了,说实话吧!”星河十分不满意这种回答,冷笑不止。“不就是想看看它的使用情况吗?前苏联的东西毕竟让你们感兴趣对吧?”
李征无声默认。
九
国际舞台上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
尽管李征有所隐瞒,但他所说的大部分内容还是事实,还有一小部分则连他也是不十分清楚的。
事实上,如果2000年大限一到,能量倾泻会立即发生,但受到打击的不是俄罗斯的核武库,而是美国一个中型城市——俄亥俄州的代顿。所以美国政府必须在此之前不遗余力地解决这一问题,无论是更换芯片还是直接摧毁。
但是美国方面有它自己的考虑,要知道一个能够收集30年阳光而保证质量的装置是多么的诱人,尤其它的原创作者又是前苏联军方——这一点美国科学家真的感到自愧弗如。虽然说是废弃了,但在70年代毕竟曾几经修葺,后置的先进芯片和新开设的对接口都是显著的例征。
劫持——整星变轨——显然是来不及的,而将有关装置拆下虽然困难,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不过这必然会引起俄方的不满。万幸的是在这个时限内俄罗斯已经根本来不及派出自己的航天飞机来搭乘美国电脑专家了——其实他还兼任其它方面的专家,而且那才是他更主要的职业;但俄罗斯又不相信美国人自己的航天飞机。天赐良机的是中国航天飞机即将上天,而且有意向从事商业行为,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成交了。只不过中间的牵线人还是俄罗斯,它才是真正的甲方。当然,中俄双方对美国的企图并不了解——尽管有关当局知道的要比星河稍微多一些。
拆除之前最好还是先实地测试一下,因此那块被更换的芯片中所含有的并不是治疗千年虫的药剂,而是变更卫星打击位置的程序。于是,目标被改变了,由美国中西部的城镇变成了俄罗斯西伯利亚的无人区——当然,在那下面事先安排好了北美洲的技术人员,严格的测试正在进行,对俄方只要辩称是故障即可。不过出于对李征安全的考虑,整套动作应该最好是由星河而不是李征完成。星河的心理已经被严格分析过,说服成功的可能性在70%以上。
留下李征的生命并不是因为政治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人权,而是有更重要的作用:需要他拆除那个储能装置。考虑到俄国人有史可考的老奸巨滑,工作必须在“第一次打击”之后马上进行,而且各有关部门将随时监控俄罗斯的动向。即便如此,李征仍然面临巨大的威胁。而这就需要冒险了,因此对这点李征并不知情。
星河与李征的谈判要简单些,只要晓以利弊,无需涉及那么多他们不知道的情况。虽然李征激烈反对美国的打击动作会马上进行这一说法,但他却不能不对俄国可能会提前动手这一点表示忧虑。
共识达成之后,剩下的工作就容易了——收拾行李赶紧回家。尽管,有一个十分诱人的行李李征没能拿到手。
着手进行机星脱离。
从远处看——假如能够的话——这是一幅十分美丽的图画:在地球轨道上,航天飞机与卫星联合体正在静静地飞行,宛如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情侣。
可对于机内的两个人,情形就远没有那么浪漫了。
“怎么回事?”星河几乎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对接的?”
机星无法脱离!
“不知道。可能是刚才的发射影响了连接双方的轨道参数,也可能是纯粹的机械问题。”李征第一次表现出紧张来。在他的脑海里,俄罗斯的打击卫星正在逼近。
紧张感弥漫在整个机舱之内,各种解决方法依次被尝试,又被一一否决。星河想起中学时自己装电脑的情形,与别人完全一样的配置在安装系统的时候却总是出现莫名奇妙的问题。
星河停了手,李征紧张地看着他。星河没搭理李征,开始拾掇东西,一望便知是在做出舱的准备。
“必须你去?”李征笑着挡在星河面前。
“能让你去我肯定让你去。”星河望着李征说道,“不过问题可能比较专业。”
“关于机星对接也稍微懂一点点。”
“可能还不够。”星河从李征的身边飘过,“你不是也懂一点驾驶吗?记着帮我把飞机开回去。”
星河出去了。
十
脱离后射出的距离在宇宙中真的可以被称为一箭之遥,爆炸的卫星像雏菊一般在航天飞机身后怒放。
“本来我可以青史留名的。”李征眷恋地注视着那耀眼夺目的壮丽景色,“我何尝不知道拆除的危险很大?”
“留不了的。”星河安慰他说,“能留下的也是我。我的名字也会因航天飞机试飞失事而留下,而你并不在这架航天飞机上面。”
“历史会记住……”
“得了得了,你以为你的死那么崇高,是为了制止卫星上的千年虫而拯救了地球吗?本来很简单就能处理的事,击落完了,您还非给蛇画上一串蜈蚣脚。”星河的表情十分不屑,“你不过就是一个因为拿了高薪就自以为自己有了点责任感的间谍,按我们习惯的说法——特务!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有关这次行动的全部过程,我都会向我的上级汇报。”星河的语气里几乎没有气愤。在如今这个年代,所有行为的最高标准都取决于自己的国家利益,各为其主的事你就是生气也没有用。
“那当然。”李征讪讪地说道。
如果贵方向新闻界透露,我方也不会承认。不过这话星河没说。这话由他说出来会显得不伦不类。他相信对方的上级会得到更高级的通知的。
“其实这个装置只具有历史意义,苏联当初送它上天也就是考察一下太阳能装置的实际应用。”李征看着星河的脸色解释说,“没什么真正的大用处。”
“你们的纳税人掏钱就是为了让你上来考古啊?别骗傻子了!”星河根本不信,“当初苏联耗费巨资设计这套24星的系统就为了这么点儿实验目的?我要是赫鲁晓夫一定会毙了那个主创人员!”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经历过一次险境,李征说话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毕竟还年轻,对死亡既向往又恐惧,“当初干嘛不叫我出去?”
“首先我可没什么看不起你的想法。我只是怕你修不好白赔一条命,这样我还得出去。可我的飞机得回去,我爱我的祖国,在这点上我们很崇高,别以为在如今这个个人利益至上的时代人就没有一点儿崇高,我们都很崇高。”星河的话与李征前面的宣言如出一辙。
李征看着星河不说话。
“不过拆除储能装置那件事就不一样了,您的大名就算留下了意义也不大——还得说这死是因为别的事儿。你结婚了吗?”星河问得莫名奇妙。
“没有。没时间。不过我的女友也是华人……你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听说现在不比从前了,想上一个好学校要花很多的钱,靠工薪根本没戏?”李征有意转移话题。
“我们国家对少年儿童实施的完全是义务教育——我没儿子,我没结婚。”
“咱们成天这么争吵有意思吗?”李征的口气俨然是想息事宁人,也有些委屈,“连两国政府都不至于到这程度吧?”
“我又不是政治家外交官,说出每句话来都要负责,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星河自觉无聊地做着争辩,“我又不是完人,说出每句话来都要保证客观公正,谁还没点脾气啊!”
“算了,听听外界的信息吧。”李征边说边转动收音机的旋钮。
“在这点上对我好像有规定……”星河想要制止。
“算了。”李征用手一挡,这次的动作刚好适度。
李征与星河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加上离开自己原来的祖国也有些年头了,误会、分歧以及隔阂在短时期内根本就无法弥合。
也许可以寄希望于未来?
“……正在邻近的千年虫并没有使世界发生混乱……纽约市立医院人满为患,许多居住在城区的居民此举完全是由于心理恐慌……”强大的电磁干扰使电讯时断时续,“……25日0:21,一名手持电锯的美国警察走到……将主机砍成一堆碎片……”
“你们的愚人节提前了,还是又一场吉尼斯疯子大赛?”听了这则支离破碎的新闻,星河有一种忍不住开怀大笑的想法,但看起来很像是在表演。
历经这场感觉漫长的合作之后,双方终于互相赠与对方一个比较真诚的微笑。
在他们的身后,灿烂的花儿依旧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