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组织的动员会在殿村心里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苦涩。
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有办法——殿村个人正面对的情况使他无法、也不想赞同这句话。
事情发生在上周日。
殿村打理完田里的活儿回到农道上,发现拄着拐杖、身体瘦削的父亲正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不知站了多久。
正弘站在夕阳余晖和傍晚的风中,精神矍铄,目光里透着坚定。他眼前是照料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农田,也是他的历史。
殿村关掉发动机,正要开口叫父亲,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父亲放下拐杖,平静地合起了掌。
他的祈祷久久没有结束。
殿村想走过去,却察觉到父亲的真诚,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丰收的祈愿。父亲心里明白,这将是他最后一年耕作,他在向为殿村家带来三百年收成的农田表示感谢,同时也在慨叹这段历史终于要迎来尾声。
那是一段漫长的祈祷。
是一个老人与自然的诀别,也是自然与人一段延续多年的关系的终结。
殿村心里涌出的感情化作难以控制的潮水,在胸中激荡。
三百年来,殿村家一直在这片土地上耕种,这种行为本身就像人与神的对话,更像是神明赐予的庇护。没有信仰的殿村会这么想,或许也是因为他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
同时让殿村感慨的是,世界上几乎不存在能持续三百年的营生。正因为种田、农业,是人类生活的必要之物,才得以持续下来。
父亲和母亲的人生几乎都耗在了水稻种植上。
种田赚不了大钱,有时还会因为自然灾害而损失惨重。尽管如此,农田依旧支撑着殿村家祖祖辈辈的生活,支撑着父母的生活,并为殿村的人生打下了基础。与如此壮阔的历史和大自然的恩赐相比,殿村所从事的工作意义何在呢?
每天忙得胃疼,要献出自己的力量支撑公司。
不过这样的工作也是高尚的。
只是,他不是还拥有更高尚、更不能忘却的东西吗?他不是还拥有应该为之祈祷的东西吗?殿村突然意识到这点,然后——那个想法就像天边射来的一支强弩,击中了他的心灵。
我是否应该回到这个地方?回到这里来?
现在,殿村坐在家中,又一次产生了那个想法。尽管已经喝了很多,他还是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
“喝得有点多了吧?”边看电视边喝茶的咲子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家那些地。”
电视上的艺人吵吵闹闹的,咲子调低音量,看向殿村。
“我想回去种地。”
咲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殿村,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你是说……要回去继承家里的地?”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嗯……就是这个意思。”
咲子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
“佃制作所的工作怎么办?”
殿村绷紧了下腭。
“我打算辞职。”
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咲子问:“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再三思考过了,想听听你的意见。”殿村郑重其事地看向妻子,“你愿意跟我一块儿种地吗?”
咲子看了殿村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想种地。至少暂时不想种。”
咲子给出了明确的答复,殿村陷入了沉默。
“哦……”
他有些失望,因为咲子此前提过挺喜欢务农的,殿村还以为她愿意跟自己一起干。
“我们还得考虑万一事情不顺利的情况啊。要是我也把工作辞了,有个万一我们咋办?不就完蛋了?”
确实如此,妻子对风险的把握更全面。
“你这二十年,先是在银行拼命工作,之后在佃制作所付出了许多,一直支撑着这个家,对此我特别感激。所以,如果你现在想尝试新事业,我是不会反对的。你试试吧。”
心中的阴霾一下子消散了。
咲子继续道:“不过,我希望你辞职的时候别给佃制作所添麻烦。”
“这我知道。”
在佃制作所经历的种种此时一齐涌上了殿村的心头。
刚外派过去时,殿村被那里的员工厌恶,其实他自己都有点想放弃了,认为无论在银行还是企业,都逃不了讨人嫌的命运。他对自己说,无论被厌恶还是疏远,依旧要扎扎实实地完成工作。
刚上任时,公司业绩不太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社长佃愿意认真倾听他提出的意见。后来因为知识产权问题成为被告,经历了种种困境,又因为他实在搞不懂的氢发动机跟帝国重工展开了拉锯战,总之挺过了好几次可能危及存亡的险境。
经历过这些,殿村终于被佃制作所接受,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成了公司真正的伙伴。他没想到,在漫长的白领生活接近尾声时,竟能有如此幸福的经历。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佃航平这个热情又容易流泪,性格直爽的人。
现在,殿村决心离开佃制作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
不过就算离开,他依旧由衷地爱着佃制作所。
山崎、津野、唐木田,还有江原等营业部的人,大家都在拼尽全力生活。殿村很喜欢这些热情洋溢的人,也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伙伴。
各位,就算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加油。
殿村边喝着啤酒,边默默向伙伴们送出热烈的声援。
对我来说,跟大家度过的这段时间,是珍贵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