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村很久没跟稻本彰喝酒了。
两人约在一家开在一片农田中间的居酒屋见面,殿村从家走过来只要十分钟。这里酒菜都很不错,深受周围住户的喜爱。
殿村干完农活过来是六点多,店里已上座了七八成,有些热闹。稻本坐在一张古朴的手工桌子旁等他。
稻本是殿村的高中同学,后来就读东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继承家业,种植水稻。殿村很早以前就听母亲说,他是这一片地区农户的领头人物。
今天晚上这顿饭是稻本主动约殿村的,两人自十年前的同学会后就没再见过面。
“我听说你每周都要回来啊,你老爸情况怎么样?”
稻本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殿村家的情况。这一带有很多世世代代定居于此的人,可能是从父母那一辈人那里听说的吧。虽然地域广阔,人际圈子却很小。
“嗯,算是稳定下来了。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好在发现得早。”
“太好了,我也挺担心的。”
稻本露出笑容,往殿村的空杯里倒满啤酒。此人体格健硕,脸晒得黝黑。
“谢谢。”
殿村还有点无措,姑且先道了声谢。虽是高中同学,但两人的关系不算亲密,平时见到了会说说话,但并不是会没事相约出来喝一杯的朋友。
这些稻本心里应该也清楚,所以今天应该是有事相商,只是殿村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家里的地怎么样?”
“拜托北田叔帮忙照看着,周末由我来负责。要是母亲能帮上忙还好,可是力气活儿太多,她岁数也大了。而且把老爸一个人扔在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好,所以她也不能长时间外出。”
“很头疼吧?我很想帮忙,只是自己家那边也忙不过来。”
稻本很体贴,只是两人不那么熟,殿村不太好意思找他帮忙。
“反正快结束了。”殿村说道。
明天再干一天,应该就能完成收割了。后面的事情他正准备跟父亲商量。
“你老爸怎么说?”
稻本这么一问,殿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明年还想再干一年。平时请邻居帮忙,我和老婆周末过来,应该能再应付一年。”
“这不是很麻烦嘛。”
对方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殿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麻烦是肯定的,只是如果不让父亲种地,他恐怕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我是觉得,只要老爸想干,我可以陪他一年。”
殿村说这话仿佛是在安慰自己,说完还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远处有桌客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现在都有点醉了,在大声说笑。与之相比,他们这桌的气氛显得很消沉。
“确实,那么大一片地,多少年了都是你老爸一个人照顾过来的呀。”
殿村有点疑惑,不知他想说什么。
“殿村,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稻本总算进入了正题,“我在想啊,要不要组建一个这一带农户的农业法人。现在我们有三个人,加起来共有三十町步的地,要是你老爸决定退休,能把你们家的地转让给我们吗?”
这请求来得太突然,殿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要是你们明年还打算种,那就明年过后再说。你能考虑考虑吗?”
“抱歉,稻本,你说的转让,是要我们把地卖给你吗?”
“我们可以商量以什么形式转让。”稻本说,“我希望以每年交付租金的形式。”
殿村无法判断这件事对殿村家,以及对他父亲来说是好是坏、是赚是亏。
“我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你先跟我说说吧。比如,你说的租金大概有多少?”
稻本很不好意思地报了个价,低得惊人。
“毕竟只是农田嘛。”
殿村不明白这到底能不能充当低价的理由。
稻本继续道:“现在很多老年人认为,与其弃耕,让农田变成荒地,还不如租给别人耕作。”
“我不是很清楚这方面的情况,但是,能出个至少能让我父母吃饱的价吗?”
“虽说名头是农业法人,但我们其实捉襟见肘啊。”稻本说,“种稻子这种活儿,不是说有个十町步的地就能高枕无忧了。我虽然凑齐了三个人成立农业法人,可只有手头那些地,跟自己种地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增加耕地面积,我们作为法人就无法生存下去。我觉得,加上补助金,大概也只够三家人勉强生活下去。”
可能农户合伙组成法人并不能马上增加利益吧,因为就算凑到一块儿,弱者也还是弱者。
“简而言之,为了增加耕地面积,你们正在四处收集高龄农户家的田地,对吧?”殿村总结道。
“正是这样,你能考虑考虑吗?”
稻本低下了头。
“嗯,我会跟老爸说说的……”
殿村并不怎么积极。如果接受了这个提议,父母的收入基本上就断绝了,只能靠一点点国民年金来过活。
“我想问你件事。”稻本双手放在膝上,表情一本正经,“殿村你准备继承家里的地吗?”
“不,这个应该不会吧。”
殿村的语气不算斩钉截铁,是顾虑到头上顶着的三百年农户的压力。
一想到三百年的历史到自己这一代便要断绝,他突然有点舍不得了。
“我是个白领啊。”他补充了一句,稻本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打算雇个人来管理田地吗?”
“我还没听家里人提过。”
殿村有些被稻本那超过了热心的态度震住了。他不太明白农户的经济情况,对农业法人这一机制也不太熟悉。不过看样子,能否增加耕地面积好像关系到稻本他们的生死。
“殿村,你能想办法说服你老爸吗?”稻本说,“我不是要占有殿村家的农田,只是想请你们租给我们。这总比弃耕,让地荒着要好得多吧。请你认真考虑考虑,拜托了。”
在充满醉客喧闹声的居酒屋一角,稻本低下了头。
“老爸,你还记得稻本吗,我高中同学。”
第二天早晨,殿村向父亲提起了稻本。
“哦,作郎家的儿子嘛。”父亲看着斜上方回忆了一会儿,然后问殿村,“他咋了?”
“他跟几个朋友成立了个农业法人,说如果我们家的地不种了,能不能租给他或者转让给他。”
父亲勤勤恳恳种了五十多年地,这样说可能太单刀直入了。
“租给他?转让给他?”
父亲缓缓坐在厨房的饭桌前,面前是准备好了的早饭。母亲和殿村的妻子也在厨房。妻子咲子每周都会跟殿村一块儿过来,帮母亲做点家务。
母亲盛好饭摆在父亲面前。父亲虽然自称“半个病人”,不过食欲已经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哼!”父亲拿着筷子,先喝了一口汤,“说得倒好听。”
殿村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不过父亲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激烈。
“傍晚可能要下雨。”父亲马上把话题转到了收割上,“在此之前能收完吗?”
“嗯,应该没问题。”
“抱歉啊。”
说完,殿村换上工作服,戴起草帽,在脖子上缠了条毛巾。一开始他还觉得这身打扮有点奇怪,最近已经彻底习惯了。
“我走了。”
他朝屋里喊了一声,父亲高兴地回应道:“去吧!”
虽然老人家口口声声说做到自己这一代为止,但看到儿子帮忙干农活,心里还是很高兴。
“小心啊。”
母亲和咲子把他送到门口。
殿村来到田里,看到成片的稻穗在凉爽的秋风中摇动。雨可能会来得比父亲预测的早,因为风里带着沉重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