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顺着东北道一路行驶,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枥木市内的医院。
病房是四人间,殿村走进去时父亲正弘坐在入口右手边的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没看电视,也没听广播,被子掀着,盘着瘦弱的双腿,皮包骨的双臂交抱。殿村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感觉比印象中的他老了十岁以上。
“感觉怎么样?”他打开床边的折叠椅坐下,低头看着父亲问。
“也就那样吧。”父亲没好气地回答。
将近两个月前,父亲因为心肌梗死被送进来接受紧急手术。术后恢复良好,就出院了。可是后来又有血管“转灰”,不得不再次入院,并于昨天接受了植入支架的手术。本来做完手术只需观察一天就能出院,但考虑到他七十八岁的高龄,院方便让他再在医院多待一天。
“地里怎么样,没啥事吧?”
殿村刚一坐下,父亲就问了起来,惹得儿子翻了个白眼。
“我住院前去看了一下,地里长了雀稗,能除掉吗?”
雀稗是生长在田埂等位置上的杂草,很难对付。
殿村叹了口气。
“我也看见了,回去就除草。”
父亲不喜欢用农药,从来都是手动除草,在这么热的天做除草作业可不轻松。就算出院了,也不能让父亲来做。
“你智叔也忙得很,咱开不了那个口啊。”
智叔指的是殿村家的邻居北田智宏,同样是水稻种植户。他跟殿村的父亲正弘打小就是朋友,长大了两人成了无拘无束的酒友。
“有困难就互相帮助嘛,上回智叔出了事故,还不是我们家帮忙照顾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殿村的父亲似乎想说那之后又老了多少岁了。
“你智叔跟我都不年轻了啊。当时我都是靠着一股劲儿来兼顾他家,现在要智叔帮忙,可能太为难人家了。”
殿村很明白父亲对农田的用心,不由得心里一紧。
“要是我能全部照顾到就好了。”
“你已经尽力了,能做的都做了,我心里很感激。”
这样的话殿村从未听父亲说过,一时无言以对。父亲竟对自己道谢,这是十分示弱的举动了。
“你智叔和我都会越来越老,等老得干不动了,就该隐退啦。”
三百年的农户,到父亲这辈是第十二代,殿村是第十三代,如今却到了家业可能中断的关口。
虽说术后恢复良好,但毕竟是心脏问题,父亲出院后恐怕也很难像以前那样劳作了。他放弃农耕的时刻,就是殿村家的家业落幕之时。
“虽然我们家代代都务农,不过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啊。”父亲说,“靠种田很难过活,所以我才送你上了大学。咱家放弃务农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决定。”
殿村心里清楚,这番话是父亲对自己说的。
其实父亲也想让家业继续下去。
父亲平日里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干完农活抱着一升瓶去找智叔喝酒。有时智叔也会带着酒来家里找父亲。
两人的话题总是跟稻米有关。
先从土地、肥料和天气开始,聊到彼此的农机性能和新引进的农耕方法,再到各自田里的水稻发育情况,怎么聊都不会腻。
父亲并非生在农家所以务农,而是喜欢务农才选择了务农。
如今躺在病床上,他脑子里想的一定也还是家里的那些农田。
“现在这个状态,今年能有收成吗?”父亲咕哝道,“就算有收成,明年可能也干不下去啦。”
殿村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会替你干的。他很想这么说,但是不行。因为殿村没有选择务农,而是选择了公司职员这条路。他曾经是银行职员,现在则是佃制作所的财务部主管,肩负的工作还比较重要。
“我会尽量帮忙的。”
他刚说完,父亲就露出了有点悲凉的笑容。
“别胡闹了,你有你的工作,只要在本职工作上拼命就好了。种地不是你的工作,而且你也不行。”
“怎么会不行。”
被父亲这么否定,殿村忍不住回了嘴。
“稻子可不是抽空就能种好的东西。”父亲断言道,似在慨叹殿村对农业的无知。
“你当你的白领就好了。”
父亲虽然这么说,可殿村感觉他其实省略掉了“你也只会当白领”这后半句。事实上,现在殿村能做的农活也就只有开着拖拉机翻一翻休耕田和荒地,再就是拔一拔草了。
他之所以感到心痛,是因为自己当白领的人生之路也算不上成功。
父母供他上大学,让他进了知名银行白水银行,到此为止还算可以。只是殿村适应不了那家银行的氛围,每天为达成营业目标忧心忡忡,还要看着上司的脸色做事。银行的组织逻辑也让他难以适应,他本想努力帮助遇到困难的公司,最后却落得抽中下下签的下场。“这人可惜了。”同期的同事纷纷往上爬,而殿村年过四十却依旧只是个课长,然后在同期中最早被外派了出去——到佃制作所。
他原本就不擅长处世,性格死板又胆小,连句奉承话都说不出来,笨拙得会让周围的人气愤。说到底,他根本就不适合在快节奏的金融社会生存。
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农家屈指可数,与之相比,白领人士殿村直弘的履历却毫无价值与意义,宛如生在田埂上的一根杂草。
“我拿不出什么来报答您的恩情。”回首自己的经历,殿村忍不住喃喃道。
“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大的报恩了。”父亲说道。
殿村年纪不小了,不会把这句话当真,只能强忍着心中不断漫延的苦涩。